1
先睹为快
>他是我初恋,最美好的季节里,我选择把初恋定格在记忆里。
>我留信消失那天,他正憧憬着我们的婚礼。
>他不知道,我腹中已有了他的孩子。
>原生家庭的阴影让我恐惧婚姻,却渴望留住爱的结晶。
>二十年后,超市货架前重逢。
>他盯着我身边的少年:这孩子…为什么长得像我十八岁
>少年忽然回头冲他一笑:叔叔,你认识季念吗
>那是我们初遇那天,他写在我课本上的名字。
2
信笺之痛
那封信很轻,薄薄两张纸,压在床头柜上那只笨拙的陶土马克杯下面——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拉胚烧制的成果,杯口歪斜,杯身上还有他笨手笨脚刻下的两颗挤在一起的心,一颗写着季,一颗写着念。此刻,它压着她最后的告别,像一枚冰冷的墓志铭。
季念,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走了。不要找我。
信纸是最普通的那种,白得有些刺眼,像医院里消毒床单的颜色。墨迹晕开了一小片,是落下的泪滴砸上去的痕迹,边缘已经干涸,形成一圈模糊的深蓝。她的字迹一向娟秀,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潦草,仿佛多停留一秒,决心就会崩塌。
谢谢你这些日子带给我的美好,我会一直记着!我想记住恋爱的感觉,但我不想与你长久地困在婚姻中,那些,曾经多么美好最后也会变成一地鸡毛,我想让我们停留在这一刻。这样回忆中就满是美好了!
窗外,五月的阳光正慷慨地泼洒下来,穿过刚抽出嫩叶的梧桐树枝丫,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新叶的微涩和某种不知名小花的甜香,正是他们初遇时那个季节的味道。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残留着他们共同生活的温热气息:沙发扶手上搭着他昨天换下的衬衫,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清爽的须后水味,厨房水槽里甚至还有两只没来得及洗的早餐碗碟。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她,已经抽身离去。
忘记我吧!让我停留在回忆中!
对不起!
珍重!!!
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像沉重的铁锚,狠狠砸在信纸的末尾。
季念几乎是撞开卧室门的。昨夜他还拥着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他看中了一套离他公司不远的小户型,阳台很大,阳光很好,可以养她喜欢的绣球花。他描绘着未来,而她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呼吸着他颈窝的气息,像要把这温度刻进骨髓。他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冰凉一片。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像冰冷的铁爪攫住心脏。他冲进卧室,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压着信的杯子。
他抓起信纸,指尖冰凉。那些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烫进他的神经。他猛地抬头,视线扫过空荡荡的衣帽间——她的几件常穿的外套不见了。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还在,唯独少了她最常用的那支口红。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填满了他的胸腔。他几乎喘不过气。
盼兮他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回答他的,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鸟鸣和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季念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茫然无措的困兽,冲出了家门。
她租住的旧公寓,门锁紧闭,无论他怎么拍打,里面都只有一片死寂。房东隔着门缝告诉他,苏盼兮昨天下午就退租搬走了,很干脆。
他们常去的那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咖啡馆,老板擦着杯子,一脸茫然:小苏她昨天下午倒是来过,一个人,坐了好久,就喝了一杯柠檬水,看着窗外发呆。走的时候还跟我笑了笑,说‘老板,再见啦’。我还纳闷呢,她平时都跟男朋友一起来的……
她工作的小设计公司,前台姑娘一脸惊讶:盼兮姐她一周前就递了辞职信啊,昨天是最后一天,交接完就走了。她没告诉你吗
季念站在人来人往的写字楼大堂,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进来,明晃晃地落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翻出手机,一遍遍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的电子女声,一遍又一遍,像钝刀子在割。
她消失了。像一滴水汽蒸腾在五月的阳光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索的痕迹。她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斩断了所有社会联系,抹掉了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他记忆之外的、所有属于苏盼兮的印记。只剩下他,像个被遗弃在繁华街头的傻子,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心脏。
停留在这一刻……季念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墙壁上,指骨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片疯狂蔓延的、冰冷的荒芜。
3
孤注掷
苏盼兮没有回头。
她坐在长途汽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城市轮廓在飞速倒退,最终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底色。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这个秘密,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件与季念有关的东西,也是她为自己孤注一掷的未来,留下的唯一火种。
剧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她死死捂住嘴,强压下去,喉咙里泛着酸苦。车窗倒映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昨夜,当盼兮带着对未来小家的无限憧憬沉沉睡去后,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听着自己心脏擂鼓般绝望的跳动,熬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黑夜。指尖的颤抖,从未停止。
原生家庭留给她的烙印,远比她想象得更深、更痛。父母那张挂在老房子客厅正中的巨大婚纱照,曾是她童年眼中关于幸福最璀璨的具象。然而,随着年岁增长,照片上那对璧人脸上甜蜜的笑容,在她记忆里逐渐被现实中无休止的争吵、摔打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最终父亲拖着行李箱决然离去的背影所覆盖。母亲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在怨恨和贫穷的侵蚀下迅速枯萎,变得刻薄而阴郁。她缩在小小的储物间里,听着母亲一遍遍诅咒父亲,诅咒婚姻,诅咒所有男人,那些充满毒液的言语,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悄无声息地缠绕住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勒出了深深的、难以愈合的沟壑。
她爱季念。爱他青春蓬勃的气息,爱他毫无保留的赤诚,爱他笨拙却滚烫的真心。在他怀里,在那些被阳光、青草香和恋人絮语填满的日子里,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挣脱那阴影。然而,当结婚这个词越来越频繁地从季念口中、从他家人朋友关切的询问中跳出来时,那种熟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便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图景:季念眼中纯粹的光彩被生活的琐碎磨灭,温柔的话语被不耐烦的争执取代,他们会被房贷、孩子的哭闹、双方家庭的摩擦、日复一日的平淡消磨得面目全非……最终,重蹈父母那满地狼藉的覆辙。
不!她不要那样!她不能让那些丑陋的、不堪的、互相怨怼的画面,玷污了此刻季念眼中那片毫无保留的爱意,玷污了那些如同水晶般剔透美好的瞬间。她宁愿这爱情在最盛放的巅峰被强行掐断,让它永远凝固在记忆里,保持着完美的、令人心碎的姿态。就像母亲那张被撕碎又勉强拼贴起来的婚纱照,裂痕遍布,却诡异地保留着虚假的完美轮廓。
逃离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她偷偷辞了职,退了租,注销了电话卡。每一次行动,都像亲手拿着刀剜自己的心。最难的是那件事——她偷偷换掉了避孕药。那个决定做下的夜晚,她蜷缩在冰冷的浴室地板上,无声地哭了很久。这很自私,她知道,自私得近乎卑劣。她剥夺了季念作为父亲的权利,却要用这个孩子来填补自己未来漫长岁月中巨大的空洞。她需要一个证明,一个活生生的、流淌着季念血液的证明,来对抗那噬骨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孤独。这个孩子,是她从那段注定无法完美的爱情里,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被时间侵蚀的实体。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一个带着痛楚和甜蜜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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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汽车颠簸着驶入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空气湿热粘稠,带着浓郁的海腥味和街边大排档火爆的油烟气息。苏盼兮拖着简单的行李,在一个老旧居民区租下了一间潮湿狭小的顶楼单间。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一份广告公司绘图员的临时工作。薪水微薄,工作繁重,但足够她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守护着腹中那个越来越不容忽视的秘密。
孕吐反应来得凶猛而持久。她常常在狭窄的公用卫生间里吐得天昏地暗,眼前发黑,只能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才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下。每一次剧烈的呕吐,都牵动着腹部隐秘的疼痛,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同事们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她总是飞快地低下头,努力咽下翻涌的酸水,装作若无其事。
随着月份渐大,行动变得笨拙,那份临时工作也难以维系。积蓄在飞快地消耗。她换到了更便宜的出租屋,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半地下室。南方夏季的闷热和潮湿在这里发酵,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孕晚期的各种不适变本加厉:水肿的双腿沉重如灌铅,抽筋常在深夜将她从浅眠中残忍地拽醒,腰背的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常常整夜无法入睡,只能侧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听着窗外雨滴敲打遮阳棚的单调声响,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
那胎动,是她无边黑暗里唯一的锚点。每一次轻微的踢打,都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现实的沉重阴霾。疼痛和孤独啃噬着她,但腹中的小生命,却以一种奇异的坚韧,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她不能倒下。为了这个孩子,这个她自私地带到世界上、却倾注了她全部孤勇和爱的孩子。
临产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剧烈的阵痛像失控的绞肉机,在她身体里疯狂肆虐。出租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咬着毛巾,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廉价的床单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宫缩的浪潮袭来,都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休止的疼痛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不知熬了多久,在意识即将被疼痛彻底吞噬的边缘,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划破雨夜、嘹亮而愤怒的啼哭。那声音,带着初临人世的莽撞和不屈,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她挣扎着侧过头,助产士(她咬牙花钱请的,花光了最后一点积蓄)将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她汗湿的枕边。小家伙闭着眼,小嘴却有力地张合着,发出不满的哼哼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后的虚脱、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汹涌母爱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鲜活的生命力。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汗水,打湿了枕巾。
念念……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她在心里,早已为孩子取好的名字。季念的念。是怀念,是执念,是她对那段戛然而止的爱情最深情的回响,也是她对这个孩子,最沉重的承诺和期许。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个陌生城市。狭小的地下室弥漫着血腥气和新生儿的奶香。苏念紧紧抱着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温热和依赖。身体的疼痛还在叫嚣,未来的艰辛像大山一样横亘在前方,但此刻,一种近乎悲壮的满足感充盈着她的心。
她低下头,将脸颊贴上婴儿温热的、带着淡淡奶香的额头,嘴角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疲惫,盛满了泪水的咸涩,更盛满了破茧而出的、不容摧毁的温柔。
念念,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的重量,这是妈妈自己选的。
4
岁月之痕
日子在奶瓶、尿布、婴儿无休止的夜啼和捉襟见肘的计算中,沉重地碾过。苏盼兮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婴儿和如何填饱两张嘴的奔波。
她做过广告公司最底层的杂工,在复印机嗡鸣和上司不耐烦的呵斥声中,偷偷用手机计算着奶粉钱。她熬过通宵,在昏暗的灯光下赶制设计稿,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支起,只为了那微薄的额外收入。她甚至摆过地摊,在城管驱赶的呼喝声中,狼狈地收起那些廉价的小饰品,抱着在她怀里熟睡的念念,在路人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里仓惶逃离。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屈辱的咸味。
生活的刻刀是锋利的。苏盼兮曾经饱满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皮肤失去了年轻的光泽,染上了操劳的粗糙和风吹日晒的痕迹。那双曾盛满初夏阳光和爱意的眼睛,变得沉静,甚至有些锐利,里面沉淀了太多为生存而战的疲惫和警觉。只有看着念念的时候,那层坚硬的壳才会短暂地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永不枯竭的温柔。
念念一天天长大。从襁褓里那个红皱的小肉团,长成了会爬、会走、会奶声奶气喊妈妈的小男孩。他的眉眼,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越来越清晰地打开了苏念深锁的记忆之门。那挺直的鼻梁轮廓,笑起来时微微上扬的嘴角弧线,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坦荡和好奇,几乎和季念十八岁那年,隔着喧闹的大学礼堂望向她时一模一样。
每一次,当念念用那双酷似季念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用稚嫩的声音问着妈妈,为什么天是蓝的妈妈,爸爸在哪里时,苏盼兮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窒息。她只能仓促地移开目光,喉咙发紧,用最平淡的声音编织着千篇一律的谎言: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
或者用别的话题笨拙地岔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舌根。
深夜,当念念终于沉入梦乡,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时,苏念才敢卸下白天的盔甲。她常常坐在孩子床边的小凳子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长久地凝视着念念熟睡的脸庞。指尖悬在空中,隔着一小段距离,一遍遍描摹着那熟悉的轮廓。白日里所有的坚硬和防备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思念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就这样看着,看着,仿佛时光真的凝固在了那个遥远的、有着青草香气的初夏。季念的笑容,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他笨拙却真诚的情话,他描绘未来小家时眼中闪烁的星光…所有的细节,在寂静的深夜里异常清晰,如同就在昨日。那些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心房角落,唯有在这样独处的时刻,才能重新变得柔软,被回忆的潮水温柔地浸润。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无声无息。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快乐,更多的是一种带着巨大痛楚的温柔慰藉,一种在漫长跋涉后,终于能对着心底珍藏的影像,短暂喘息的慰藉。
停留在这一刻……
她当初写在信上的话,像一个咒语,也像一个牢笼。她成功地让季念定格在了她记忆中最完美的样子。可代价呢是念念缺失的父爱,是她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伤口,是每个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完美标本,却也把自己和念念,永远囚禁在了那个夏天戛然而止的回声里。
5
宿命之遇
时光是最沉默的洪流,裹挟着一切向前奔涌。二十年,足以让一座小城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挺拔的青年。
苏盼兮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陌生城市的地下室里独自挣扎的年轻母亲。生活的磨砺赋予了她一种沉静的坚韧。她依旧清瘦,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但眼神沉静,步履从容。凭借着早年积累的设计功底和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她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拥有了自己的小小设计工作室。虽不显赫,但足以让她和念念拥有一个安稳的、洒满阳光的居所。
念念,那个曾经在她怀里红皱啼哭的小婴儿,如今已是一名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高三学生。他继承了母亲清秀的轮廓,却更多地沿袭了来自父亲骨子里的挺拔和那份眉眼间的神韵。青春的气息在他身上蓬勃绽放,像一株迎着阳光拔节生长的白杨。他开朗、聪明,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莽撞。唯一让苏盼兮隐隐忧心的,是他偶尔流露出的、对父亲这个遥远符号的困惑和沉默。那是她无论付出多少爱,也无法完全填补的空白。
这天是周末,也是念念学校正式放假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慵懒的、属于初夏周末的松弛感。苏盼兮开车带着念念去市中心的大型仓储超市,采购他住校需要的物品——新的床单被套、洗漱用具、大容量的充电宝,还有他点名要的、据说能提神醒脑熬夜刷题的进口黑咖啡粉。
超市里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燥热。周末的人流熙熙攘攘,推车碰撞声、广播促销声、孩子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背景音。苏盼兮推着购物车,念念走在她身边,少年人特有的长手长脚显得有些无处安放,正低头刷着手机,偶尔跟她说一句妈,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好像评价不错。
他们停在食品区巨大的货架前,琳琅满目的进口零食花花绿绿。念念弯着腰,仔细比较着几款能量棒的口味和成分表,侧脸专注。
就在这时,苏盼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货架的另一端。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冻结了。
一个男人站在几步开外,正抬手去够货架高处的罐装茶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腕表。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肩背的线条比记忆里更显宽厚,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侧脸的轮廓,那下颌的线条,挺直的鼻梁……熟悉得让她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是季念。
苏念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垂下眼,手指死死攥住冰冷的购物车金属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二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筑起了铜墙铁壁,以为那场刻骨铭心的离别已被漫长时光冲刷成遥远的沙画。可仅仅是一个侧影,就轻易地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鲜血淋漓的创口。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逃离,逃离这猝不及防的重逢。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灌了铅般沉重。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购物车里那几包咖啡粉,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季念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拿下了那罐茶叶,转过身,目光随意地扫过这边。他的视线掠过苏念低垂的、明显带着逃避意味的身影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眼熟,但并未停留。紧接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苏盼兮身边那个弯着腰看商品的少年身上。
那一眼,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季念脸上的随即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失态地向前踏了半步,目光死死地焦着在念念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探究,仿佛看到了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绝不可能出现的幻影。
念念似乎察觉到了那束过于专注的目光。他疑惑地直起身,转过头。
两张脸,隔着几步的距离,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清晰地暴露在彼此的视线中。
青年俊朗的脸庞,带着未脱的稚气,那眉眼的走向,鼻梁的弧度,尤其是那双清澈坦荡、带着少年人特有好奇的眼睛……像一道精准的光束,瞬间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迷雾,毫无保留地映照出季念自己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季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视觉冲击。他的目光在念念脸上反复逡巡,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谬的熟悉感,在他眼底剧烈翻腾。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自己的下颌轮廓,仿佛在确认一个荒诞的念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超市的喧嚣人声、广播里的促销广告,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三人之间弥漫。
苏盼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腔而出。她看到了季念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震惊,看到了他死死盯着念念的脸时那种近乎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太熟悉那种神情了,那是看到了绝对不可能之事时的本能反应。完了……这个念头像冰水,瞬间浇遍她的全身。
就在这时,念念开口了。他似乎并未感受到这诡异凝滞的气氛,只是觉得眼前这个陌生叔叔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他眨了眨那双酷似季念的眼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坦率,甚至还有一丝善意的微笑,礼貌地问道:
叔叔,您认识季念吗
少年的声音清朗,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清晰地响起。
季念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季念的心口,也砸在苏盼兮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她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措,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
季念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猛地看向苏念,那眼神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带着二十年积压的质问、不解和翻江倒海的巨大冲击。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季念……
季念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苏念惊恐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刨出,带着滚烫的血气,……那是我十八岁那年,写在课本上的名字。只写给过一个人看。
他的目光缓缓地、带着千钧重压,移回到念念那张年轻、酷似自己年少模样的脸上。震惊、困惑、二十年来积压的所有疑问和此刻惊涛骇浪般的猜测,在他眼中疯狂地冲撞、融合,最终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汹涌的漩涡。那漩涡的中心,是苏盼兮惨白的脸,和念念那双清澈却充满茫然的眼睛。
6
真相之裂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撕裂了。过去与现在,谎言与真相,逃离与追寻,所有的线头,在这个弥漫着咖啡豆和洗涤剂气味的超市货架前,以一种最猝不及防、最残酷也最宿命的方式,轰然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