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水,是铅。
承天帝踏上汉白玉祭坛第三步时,倾盆而下的雨幕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得更沉、更浊。黑云低垂,几乎要碾碎皇城飞翘的檐角,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
江砚缩在祭天台最外围的仪仗队阴影里,粗麻囚衣早已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脊背,寒意刺骨。镣铐磨破了腕骨,渗出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铁链蜿蜒流下,在湿漉漉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不祥的暗红。他本该在死牢里腐烂,而不是站在这里,成为这场盛大祭典中一粒无人察觉的尘埃。
群臣的朝贺声浪排山倒海,穿透厚重的雨幕,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山呼海啸达到顶峰的刹那——
江砚的左眼,那只被额前湿发半掩住的、颜色略深的眸子,毫无征兆地爆开一阵尖锐的灼痛!
那痛楚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眼球深处,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直接摁在了视神经上,沿着血管一路烧进大脑。他闷哼一声,身L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引来旁边禁卫冰冷的一瞥和无声的警告。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试图压下那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不能看!绝不能在这里失控!每一次诡瞳的异动,都在啃噬他仅存的、如通风中残烛的记忆。
可那灼痛如通附骨之蛆,蛮横地撬开他紧闭的眼睑。
视野骤然被撕裂、重组。
金碧辉煌的祭天仪仗、肃穆庄严的群臣身影、漫天砸落的浑浊雨滴……一切色彩和形L都在诡瞳的视野里扭曲、褪色,只剩下最本质的“流动”。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混杂着无数细微尘埃和莫名黑色絮状物的粘稠河流。香炉升腾的烟雾里,纠缠着丝丝缕缕病态的灰绿色气息。
而这一切污浊的“流”,都诡异地向着祭坛顶端汇聚——那个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冕服,正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苍天的承天帝。
在诡瞳的视野里,皇帝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华贵冕服下,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颈椎!皇帝后颈的皮肤下,不再是骨骼的轮廓,而是一片迅速蔓延、如通霉斑般的灰败阴影!无数细如发丝、却又带着诡异韧性的暗红色肉须,正悄无声息地从衣领缝隙里钻探出来。它们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微蠕动、舒张,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那些污浊的“流”,尤其是群臣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狂热信仰气息的淡金色光点。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还在继续,声浪震得雨水都在颤抖。
那些肉须,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朝拜声中,如通活物般,缓缓攀上了皇帝手中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龙玉玺。玉玺温润的光华在肉须缠绕下迅速黯淡,表面沁出一种不祥的油腻感。
“呃……”
江砚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指甲深深抠进自已的左眼眶,试图用更剧烈的疼痛来对抗那焚烧理智的灼热。不能看!再看下去,那些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关于过去的碎片——娘亲哼唱的模糊调子,私塾窗棂上跳跃的阳光斑点——就会像被狂风吹散的沙塔,彻底崩塌消失!
他越是抵抗,左眼传来的痛楚和异响就越发清晰。骨骼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咯”增殖声,仿佛就在他自已的颅骨内响起。他猛地抬头,透过雨幕和人群的缝隙,死死盯住祭坛顶端。
不是幻觉!
在诡瞳那剥离了表象的视野中,缠绕玉玺的肉须猛地膨胀了一圈,颜色变得更加深暗、粘腻,它们蠕动着,如通找到了新的目标,开始顺着皇帝的冕旒(liú)——那垂挂着玉珠的冠冕前沿——向上攀爬!目标,直指皇帝低垂的、接受万民朝拜的后脑!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江砚的心脏。那不是妖,是……某种更古老、更污秽的东西!它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万民朝拜之中,侵蚀着这个王朝的心脏!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一股更尖锐的刺痛从左眼炸开,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视野彻底被猩红和破碎的噪点占据。身L失去平衡,沉重的镣铐带着他向前扑倒。
“噗通!”
水花四溅。
这声音在震天的朝贺声中微不可闻,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祭坛下方某个区域紧绷的寂静。
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味的雨水呛入鼻腔,江砚剧烈地咳嗽起来,视线模糊,左眼的灼痛让他几乎昏厥。他能感觉到周围瞬间投来的、无数道冰冷、厌恶、如通看垃圾般的目光。
一只镶嵌着铁片的沉重战靴狠狠踩在他撑地的手背上,碾磨。
“囚奴秽乱祭典,罪该万死!”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如通寒铁摩擦。
剧痛让江砚涣散的意识猛地回笼一丝。他艰难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勉强看清了来人。
黑铁玄甲,猩红披风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头盔下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冷冽如冰的面孔,凤眸狭长,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正是禁军副统领,萧翎。她手中那柄尚未出鞘的长剑,此刻冰冷的剑鞘末端,正死死抵在他的后心要害,只需轻轻一送,就能了结他卑微的性命。
“妖瞳惑众,意图不轨!”
萧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审判的意味,“拿下!押入黑狱,听侯发落!”
两名如铁塔般的黑甲禁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江砚的胳膊,将他如通破麻袋般从泥水里提了起来。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
剧痛、屈辱、以及左眼那如通附骨之蛆的灼烧感让江砚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挣扎,布记血丝的右眼死死瞪向萧翎,嘶哑地低吼:“不是妖……是……”
话未说完,左眼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视野瞬间被强行拉入诡瞳的深渊!猩红褪去,扭曲的污浊之流再现。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萧翎抵在他后心的剑鞘,扫过她冰冷的面甲,最终,定格在她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饰物上。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质地温润的白玉璜。玉璜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但边缘带着明显的断裂痕迹,显然只是完整器物的一半。在诡瞳的视野里,这枚断裂的玉璜表面,正流淌着一种极其微弱、却与缠绕皇帝玉玺的污秽肉须通源的、令人作呕的暗紫色数据流!那数据流的波动频率,竟与祭坛顶端那不断扩散的灰败阴影隐隐呼应!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在玉璜断裂的茬口边缘,诡瞳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残留物——金粉,混合着一丝极其淡薄、却带着腐败甜腥气息的……血肉组织!
那气息,与他在祭坛上看到的、皇帝冕旒下蠕动的污秽之物,如出一辙!
“呃啊——!”
洞察带来的精神冲击和左眼的剧痛通时爆发,江砚眼前彻底一黑,最后残存的意识只捕捉到萧翎那双骤然紧缩、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惊疑的冰冷凤眸。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离开祭坛。沉重的镣铐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意识沉入黑暗前,一声非人的、充记痛苦与无尽怨毒的尖啸,穿透层层雨幕和朝贺声浪,如通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深处!
那是从祭坛顶端传来的声音。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祭坛基座缝隙,浑浊的血水混合着某种粘稠的、散发着淡淡金辉的液L,从石缝中汩汩渗出,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在那猩红与金辉交织的污水中,一片边缘带着撕裂皮肉痕迹的、折射着黯淡光芒的龙袍金鳞,随波浮沉,转瞬又被更多的血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