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爱里的彼岸花 > 第一章

敦煌的风是带着刀子的。裹挟着千年沙砾,呜咽着掠过莫高窟嶙峋的崖壁,钻进领口袖口,刮得皮肤生疼。空气干燥得能吸走肺里最后一点水汽,鼻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尘土、朽木和某种极淡、却挥之不去的颜料氧化后的微涩气味——那是时间本身的味道。
我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灰扑扑的防风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眼前编号285的洞窟。窟门敞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里面没有通常修复洞窟必备的强光灯,只有几盏悬挂在角落的应急照明灯,散发着惨淡、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杂着土腥和霉菌的湿冷气息,寒意几乎能沁入骨髓。这是抢救性发掘现场特有的压抑氛围,一个刚从黄沙和时光深处剥离出来的、极其脆弱的秘密。
秦工,这边!助手小唐的声音在空旷的窟内带着紧张的回响,有些失真。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呛得肺叶一阵紧缩。抬脚,踩在临时铺设的厚木板上,木板发出沉闷的呻吟。走进窟内,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像浑浊的水流,缓慢地勾勒出洞窟的轮廓。四壁和穹顶的壁画影影绰绰,大部分被厚厚的积尘、烟炱和钙化的白色盐碱覆盖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斑驳的灰黑色调。只有在灯光偶尔扫过的地方,才能惊鸿一瞥地看到底下透出的一星半点、被岁月侵蚀得黯淡模糊却依旧惊心动魄的朱砂红或石青蓝。
我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那些亟待拯救的色彩上,而是被窟室中央那个身影牢牢攫住。
贺知洲。
他背对着入口,站在一铺巨大的、布满龟裂痕迹的壁画前。没有穿臃肿的冲锋衣,只套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精悍流畅。他微微弓着腰,一手举着一支强光手电,光束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割着壁画表面厚厚的污垢层,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悬停在壁画前,指尖距离那脆弱不堪的颜料层只有毫厘。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静。
手电冷白的光柱下,壁画局部被强行从黑暗与污垢中剥离出来。那是一张菩萨低垂悲悯的面容。线条流畅圆润,历经千年风沙侵蚀,依旧透出难以言喻的雍容与宁静。朱砂点染的唇色早已氧化发黑,石青晕染的衣袂也蒙上了岁月的阴翳,但那份穿透时空的、悲天悯人的神性光辉,却在这束强光的照耀下,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光与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动,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显得异常冷峻的薄唇。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因为困惑,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审视,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此刻的凝视之上。窟内阴冷潮湿的空气似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冰冷的场域,将他与周围探头探脑、带着好奇与敬畏的其他工作人员隔绝开来。
贺老师。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窟里响起,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也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几个小时前在另一处干燥洞窟触摸壁画时沾染的微尘触感。
贺知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举着手电的手臂都没有晃动一下。光束依旧稳定地停留在菩萨悲悯的眼睛上。只有他低沉、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嗓音,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窟内。
秦晚,你迟到了十七分钟。他没有回头。
一股混合着难堪和被审视的微小火苗倏地窜上心头。我紧了紧肩上沉重的工具包带子,冰凉的金属扣硌着锁骨。沙暴刚过,路况太差,车队绕了道。我简短地解释,尽量让语气显得和他一样公事公办。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落在他悬停在壁画前的那只手上。指节修长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极干净,透出一种冷硬的力度感。这只手,曾在无数顶级学术期刊上签下他的名字,也曾隔着千万年的时光,温柔地抚过这些脆弱文明的脉搏。
理由留给后勤组。他终于微微侧过头,手电的光束也随之偏移,扫过壁画旁一片被烟熏火燎得格外严重的区域。光束照亮了他小半张脸,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深邃,像蕴藏着星光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像错觉。目标区域在左壁下层,供养人行列局部。表层覆盖物复杂,积尘、烟炱、盐碱、还有后期覆盖的劣质石灰。需要尽快剥离,确认底层图像和题记信息。小唐会给你辅助。
语速平稳,指令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交代完毕,他立刻转回头,手电光束重新聚焦,再次沉入那片沉寂千年的色彩之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和指令,只是他精密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需要立刻排除的干扰项。
知道了,贺老师。我应道,声音干涩。肩上工具包的重量似乎又沉了几分。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左壁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被无形丝线缠绕的滞涩感。
助手小唐已经在那里等着,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他手脚麻利地帮我卸下沉重的工具包,打开。里面是各种型号的修复刀、特制的棉签、洗耳球、柔软的羊毛刷、不同溶解力的试剂瓶……每一件都冰冷、锋利、沉默,带着修复师特有的克制与谨慎。
秦工,贺老师刚才初步探查过,说这层石灰覆盖得很粗暴,但底下的颜料层……可能保存得意外的好!小唐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期待。
我戴上头灯,拧亮。一道雪白的光束刺破眼前的黑暗,精准地打在左壁下层那片污秽的墙面上。果然如贺知洲所言,覆盖着厚厚的、凹凸不平的灰白色物质,像是劣质的石灰浆胡乱涂抹上去的,边缘甚至带着干涸后卷起的硬壳。这层粗暴的覆盖物之下,隐约能看到一些深色的线条轮廓,但被污垢和钙化层遮挡,模糊不清。
我拿起最小号的手术刀片,小心地装进笔式刀柄。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屏住呼吸,将放大镜卡在头灯上。世界瞬间被拉近、放大,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粗糙的肌理。
刀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覆盖层最边缘一处微微翘起的硬壳上。
吱……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得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在死寂的洞窟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根针猛地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我心脏猛地一缩!动作瞬间僵住。
几乎是同时,一道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像实质的探照灯,从我身后直射过来,牢牢钉在我的后背上。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捏着刀柄而微微发白。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猎物,连呼吸都停滞了。
窟内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微弱的电流声和风掠过窟外崖壁的呜咽。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道冰冷的目光才缓缓移开,如同沉重的闸门提起。
手要稳,心要静。贺知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穿透寂静的空气,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壁画比你想象的更脆弱。一次失误,就是永恒的遗憾。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我的心上。屈辱、羞愧和被看轻的愤怒交织着涌上来,烧得脸颊发烫。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是,贺老师。我强迫自己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将所有的注意力重新凝聚到指尖那一点微小的刀尖上。
这一次,刀尖落得更轻,更慢。如同羽毛拂过初生的蝶翼。屏息凝神,手腕悬停,依靠指关节最细微的力道控制。刀锋小心翼翼地楔入覆盖层与原始地仗之间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利用覆盖层自身的应力,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施加一个微乎其微的横向剥离力。
嚓……
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的劣质石灰覆盖层,被完整地从原始壁画的地仗层上剥离下来,轻轻落在下方早已铺好的、柔软的脱脂棉垫上。
成功了!
一股微弱的、带着巨大压力的欣喜瞬间冲上头顶。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瞬。
呼……旁边一直屏息凝神的小唐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我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用极细的软毛刷扫去剥离处残留的微尘。在头灯雪亮的光束下,那片刚刚露出的、被覆盖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原始壁画面貌,终于显现出来。
是供养人衣袍的一角。
不是常见的朱砂或石青,而是一种极其罕见、极其沉稳厚重的矿物颜料——石绿(孔雀石)。经历了千年时光和粗暴覆盖的磨难,这抹绿色依旧饱满、深邃,如同凝固的深潭。颜色纯净得惊人,没有氧化变黑,没有褪色发白,只有时光赋予的、温润内敛的光泽。上面用极其精细、流畅如铁线般的墨线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线条圆润有力,充满了生命的律动感。
太美了!这种品相,这种色彩,这种线条……简直是奇迹!我几乎忘记了身后的存在,忘记了刚才的训斥,全部心神都被这惊鸿一瞥的千年之美攫住。
石绿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极近的身后响起。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贺知洲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尘土、冷冽雪松和淡淡烟草味的独特气息。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我头灯的光晕,精准地落在那片新剥离出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石绿色彩上。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深灰色瞳孔里映出的、那片石绿的微光,看清他眼睫低垂时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清他下颌线绷紧时那冷硬的弧度。那股清冽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知领域,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后背瞬间绷紧,僵直得如同铁板。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这过于危险的近距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在那抹惊艳的石绿上停留了仅仅两秒。随即,视线像最精密的探针,上移,落在了我捏着修复刀的手上。
我的右手还维持着刚才剥离时的高度紧张状态,捏着笔式刀柄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贺知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意味,清晰得如同冰面上的刻痕——不是赞许,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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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你的情绪。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冷硬得不带一丝温度。修复师的手,是尺,是秤,唯独不能是画笔。情绪波动,是壁画的第一大敌。他的目光从我的手上移开,重新落回那片石绿上,眼神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继续。
说完,他直起身,那股迫人的气息和雪松冷香也随之抽离。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走向窟室另一角,继续他之前的探查工作。
留下我僵立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柄冰冷的手术刀,指尖残留着他刚才目光的寒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那点因为剥离成功的欣喜,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只剩下难堪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彻底否定的冰冷。
石窟里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千年的尘埃,丝丝缕缕钻进领口,黏在皮肤上,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冷。时间在应急灯惨淡的光晕里缓慢流淌,只有修复刀尖与壁画表面接触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用洗耳球吹走剥离的碎屑,每一次用极细的软毛刷清理暴露出来的颜料层……我都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仿佛身后那双冰冷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那无形的审视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高度紧张和精细控制而开始隐隐发酸,指尖冰凉麻木。然而那片被逐渐剥离出来的石绿色供养人衣袍,像深藏地底的翡翠,在灯光下展露出越来越完整、越来越令人心颤的华美。繁复的缠枝莲纹流畅舒展,每一根线条都蕴含着古老匠人虔诚的心力。
秦工……小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专注。他指着供养人衣袍边缘一处新暴露出来的区域,那里覆盖着一层颜色更深、质地更硬、像是某种胶状物干涸后的深褐色污渍,这个……好像不是烟炱或者盐碱,像是……某种动物胶或者……血
血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修复刀顿住了。
几乎就在同时,贺知洲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再次靠近。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身旁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微微俯身,强光手电冷白的光束精准地打在小唐所指的那片深褐色污渍上。
光线下,那污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褐色,质地坚硬,紧紧地咬合在石绿色的颜料层和地仗层之间,边缘甚至微微凸起。
贺知洲沉默地观察了几秒。窟内安静得只剩下三人交错的呼吸声。他忽然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悬停在菩萨壁画前的手,此刻径直越过我拿着工具的手,目标明确地伸向工具台上一个盛放着透明液体的小试剂瓶——那是稀释过的、专用于软化某些有机污渍的复合酶溶液。
他的动作自然、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试剂瓶的瞬间,我的右手——那只正捏着修复刀、悬停在壁画前的手——因为高度紧张和长时间的固定姿势,手腕猛地一阵难以控制的酸麻!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
我手中的笔式修复刀,竟然脱手飞出!锋利的刀尖在壁画上划过一道极其刺眼的白色刮痕,随即砸在下方坚硬的临时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噪音,最终滚落在角落的阴影里。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的死寂。眼睛死死地盯着壁画上那道崭新的、惨白的刮痕——它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爬行在那片刚刚剥离出的、完美无瑕的石绿色缠枝莲纹上!触目惊心!
完了。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脑海里。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窟内死寂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声。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臂!
是贺知洲。
他抓住了我的右臂,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一股剧痛传来,但这疼痛远不及他此刻眼神带来的万分之一冰冷和……愤怒。
他强行将我整个人从壁画前拖开!动作粗暴,没有丝毫犹豫。我的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洞窟石壁上,肩胛骨传来一阵闷痛。
滚出去。
三个字。像三块淬了万年寒冰的巨石,裹挟着雷霆般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嫌恶,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额角因为极度压抑愤怒而微微凸起的青筋,看清他深灰色瞳孔里翻涌的、足以将人冻结的滔天怒火。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此刻变得无比暴戾,像裹挟着冰碴的风暴,将我彻底笼罩。
屈辱、恐惧、巨大的自责……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水汽模糊。
贺老师!秦工她不是故意的!是手……小唐急切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冲过来解释。
你也出去!贺知洲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冰冷地扫向小唐。那眼神里的威压让小唐瞬间噤声,脸色煞白地僵在原地。
贺知洲不再看任何人。他猛地松开钳制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又踉跄了一下。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迅速弯下腰,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柄被我失手掉落的修复刀,然后用一种近乎朝圣的、极度轻柔的姿态,从工具台上拿起一块最细密、最柔软的白丝绸,开始一丝不苟地、极其缓慢地擦拭那冰凉的刀身。
他的动作专注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仿佛此刻他擦拭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工具,而是被玷污的神器。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下颌骨咬得死紧。整个洞窟里,只剩下他擦拭金属刀身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
那声音,比任何斥骂都更刺耳,更冰冷,更让人无地自容。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臂上被他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道惨白的刮痕如同烙印,死死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烙在了心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冰冷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小唐红着眼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沉浸在擦拭刀身、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贺知洲。
最终,我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拖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洞窟那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出口。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自尊上。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擦拭声,如同送葬的挽歌。
走出285窟,外面惨白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沙砾被风吹起,打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我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秦工……你没事吧小唐跟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担忧,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起伏的沙丘,金色的沙浪在烈日下翻滚,像一片灼热而无情的海。那道惨白的刮痕,贺知洲那双盛满滔天怒火和冰冷嫌恶的眼睛,还有那句滚出去……反复在脑海里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窟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贺知洲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透明物证袋,里面装着那柄被擦拭得锃亮、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修复刀,还有一小块沾着深褐色污渍的脱脂棉。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没有看我,径直从我面前走过,步伐又急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要去解决棘手问题的决断。
风卷起他靛蓝色工装衬衫的下摆,猎猎作响。那挺直的背影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异常冷硬和……孤绝。
小唐看着贺知洲远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小声对我说:秦工……贺老师他……其实刚才一直在看那片污渍,好像发现了什么……他可能不是完全因为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确定。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表示理解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因为发现污渍重要吗那道刮痕是事实,我的失手是事实,他那句冰冷的滚出去更是事实。在壁画修复这个容不得半点差错的领域里,一次失手,足以宣判死刑。
夜幕降临,戈壁滩上的温度骤降,寒气刺骨。临时营地的大帐篷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弥漫着方便食品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我独自蜷缩在角落一张行军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臂上被贺知洲抓过的地方,淤青已经显现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狰狞的紫红色,微微肿起,一碰就钻心地疼。
身体上的痛楚尚能忍受,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却在无声地溃烂。闭上眼,就是那道惨白的刮痕,贺知洲那双冰冷嫌恶的眼睛,还有他擦拭刀身时那令人窒息的专注……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神经。
秦工还没睡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睁开眼,是项目组里资历最老的壁画修复师,大家都叫他老周。他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浓稠的姜茶。
周老师。我勉强坐起身,声音嘶哑。
老周把姜茶递给我,顺势在我床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
手上……是贺教授弄的他看了一眼我露在毯子外的手臂,淤青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我下意识地把手臂缩回毯子里,沉默地点了点头。
唉,老周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帐篷外无垠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悠远,贺教授那个人……怎么说呢,他就像这莫高窟里的壁画本身。看着冷,硬,不近人情,好像只认死理,容不得半点沙子。可你往深里看,往心里看……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热水,热气氤氲了他镜片后的眼睛。
他早年有个学生,叫林薇。很有天赋的一个姑娘,对色彩的感觉特别敏锐,心也细。我们都觉得,她会是他最好的衣钵传人。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追忆,那是在榆林窟,也是一个抢救性项目。有一块供养人题记的颜料层剥落得特别厉害,粘附力几乎为零,稍微一碰就会碎成粉末。按规程,这种情况只能做最保守的加固,绝不允许尝试剥离。
我的心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沉下去。
林薇那孩子……心太热了。她觉得那题记太重要,下面可能藏着关键信息。趁着夜里值守,她……她偷偷拿了工具,想试着用最轻柔的手法把那层快要脱落的颜料‘粘’回去……老周的声音哽了一下,结果……用力稍微偏了一点点……就一点点……那一小块供养人的脸……整个碎成了粉末,再也无法复原。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戈壁的风声呜咽着传来。
贺教授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地上那一小撮再也无法挽回的彩色粉末……还有林薇煞白的脸。老周的声音沙哑,那一次,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后来……林薇就离开了这一行,再也没碰过修复刀。而贺教授……也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老周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种悲悯:他不是针对你,秦晚。他是怕。怕极了。怕那些承载着千年文明的脆弱色彩,再因为任何一点‘万一’,在他眼前化为乌有。他把自己活成了修复刀本身,冰冷,锋利,精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颤抖和偏移。因为在他心里,一个修复师的手抖一下,可能就意味着……一个文明的碎片,永远的消失。
所以……老周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他宁愿做那把最冷酷无情的刀,宁愿背负所有的误解和骂名,也要把所有可能的‘万一’,都扼杀在摇篮里。包括……对人。
老周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些冰冷的嫌恶,那句刺耳的滚出去,手臂上刺痛的淤青……在这一刻,似乎被注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含义。
他不是厌恶我。他是厌恶一切可能导致万一的变数。而我,不幸成为了那个触碰到他最深恐惧的变数。
帐篷外,戈壁的风依旧在呼啸,卷起沙砾拍打着帆布帐篷,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如同旷野里孤独的呜咽,也像是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彻底排除在285窟的核心工作之外。贺知洲没有再对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他带着他核心的团队,像一群沉默的工蚁,日夜不停地扑在285窟里。偶尔从他们低沉的交谈和进出时凝重的神色中,能感受到窟内的气氛依旧紧张,但似乎又有某种压抑的兴奋在悄然流动。
我只能在营地外围打杂。清理发掘出的残片,登记编号,搬运物资,或者去其他几个已经完成初步清理的普通洞窟,做一些最基础、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表面除尘工作。每一次踏入别的洞窟,看着那些斑驳的壁画,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石壁,那惨白的刮痕和贺知洲冰冷的眼神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像跗骨之蛆。手臂上的淤青渐渐由紫红转为青黄,疼痛减轻了,但那份屈辱和冰冷的疏离感,却像渗入骨髓的寒气,挥之不去。
一天傍晚,夕阳将无垠的沙丘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我抱着一箱刚整理好的陶器残片,走向临时搭建的库房。库房位于营地边缘,靠近崖壁下方的一处背阴地。转过一个堆满废弃包装箱的角落,视线被前方崖壁下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攫住。
是贺知洲。还有……陈雅。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利落的卡其色猎装,而是换了一条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浅驼色风衣,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她微微仰着头,看着贺知洲,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崇拜的温柔笑意,眼神亮得惊人。
贺知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听着陈雅说话。陈雅抬起手,很自然地,替他拂去了肩头沾染的一小点沙尘。动作亲昵而熟稔。
贺知洲没有躲闪。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的心脏深处。细微,却尖锐得让人浑身发冷。
陈雅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飘来,带着笑意和一丝撒娇的意味:……我爸说,这次多亏了你,不然那批被走私的北魏经卷就真找不回来了……他让你忙完了一定要去家里吃饭,他新得了两瓶好酒……
贺知洲似乎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低,完全被风吹散了。但陈雅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像一朵在夕阳下热烈绽放的花。
我猛地收回视线,抱着箱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陶片硌得生疼。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堪、自嘲和某种更深沉钝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原来他并非天生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原来他也有温和的、甚至可能带着温度的一面。只是这份温度,这份允许被靠近的特权,从不属于我这样的人。属于那个能为他拂去沙尘、能邀请他去家里品尝珍藏美酒的陈雅。
我算什么一个险些毁掉他心壁画的、需要被滚出去的拙劣工匠罢了。
我抱着沉重的箱子,低下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仓促地绕开了那片被夕阳镀上温暖光晕的角落,一头扎进库房冰冷的阴影里。将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灰尘扬起,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最后一道夕阳光柱里狂乱地飞舞。
我靠在冰冷的铁架子上,大口喘息。夕阳的金光就在几步之外,那么暖,那么亮。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这冰冷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库房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小唐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真的!确定是‘尉迟’!老天!这要是坐实了,绝对是大发现啊!贺老师太牛了!
小点声!另一个声音制止道,是项目组的一个研究员,贺老师不让声张,等所有证据链闭环再说。那个胶块里的DNA比对结果刚出来,指向非常明确,再加上新剥离出来的那个残缺的‘尉’字印章痕迹……基本可以锁定是尉迟乙僧家族供养的窟!价值太大了!
脚步声和交谈声渐渐远去。
尉迟乙僧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的阴霾。唐代画圣!西域画风的集大成者!他的真迹存世极少,每一幅都是国宝中的国宝!如果285窟真是尉迟家族的供养窟,那其壁画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意义……简直无法估量!
难怪贺知洲他们这几天如此凝重又压抑着兴奋。难怪他当时对那片深褐色的污渍反应如此激烈!那可能根本不是污渍,而是……关键证据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道惨白的刮痕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惊天发现的光芒冲淡了一些。但同时,一个更尖锐的念头刺入脑海:我失手的那一刀,差点就毁掉的可能是什么是尉迟画风的一个衣褶一个眼神甚至可能是一个签名
这个念头带来的后怕,比任何屈辱都更冰冷彻骨。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戈壁的夜,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在无休止地呜咽。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异常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秦工!秦工!快醒醒!是小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火烧眉毛的焦灼。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怎么了
285!285出事了!小唐的声音带着哭腔,恒温恒湿系统……突然故障了!温度湿度都在飙升!贺老师……贺老师在里面!他让我们立刻切断外围电源,启动备用发电机,但他自己……他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了!
什么!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我甚至来不及披上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趿拉着鞋子就冲了出去!
营地一片混乱,手电光柱乱晃。人们惊慌地跑向发电机房的方向。我逆着人流,疯了一样冲向285窟的方向。
窟门紧闭!
几盏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溢出白色的、带着湿气的烟雾!那是窟内湿度过高、温度变化剧烈导致壁画地仗层和颜料层内部水汽急剧蒸发逸散形成的!这是壁画毁灭性损毁的前兆!
贺老师!贺老师!开门啊!小唐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拼命拍打着厚重的窟门,声音都喊破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白色的湿气,无声而致命地从门缝里不断渗出。
我冲到门边,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霉变和土腥味的湿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备用电源!备用电源启动没有!我嘶声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在启动了!在启动了!远处传来技术员带着哭腔的回应。
时间!来不及了!每一分每一秒,窟内那些脆弱的千年色彩都在高温高湿的蒸腾下加速老化、剥落!
贺知洲!开门!你他妈开门啊!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用尽全身力气,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指骨传来剧痛,但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窟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重物撞击的巨响!
贺老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后,就在备用发电机的轰鸣声终于由远及近响起,营地灯光重新闪烁、稳定下来的瞬间——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开声。
厚重的窟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贺知洲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
他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脸色是骇人的惨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额发被汗水完全浸透,一绺绺黏在额头上。靛蓝色的工装衬衫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轮廓。他一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左上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另一只手……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长长的擦伤,正缓缓地渗出血珠,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窟内浓重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湿热白雾,正汹涌地从他身后敞开的门缝里扑出来!
他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而布满了血丝,目光却依旧像受伤的头狼,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强行支撑的狠劲。他的视线越过慌乱的人群,极其短暂地、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我惊骇的脸。
然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得不紧紧抓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咳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窟……窟内……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温度……湿度……降下来了……暂时……稳定……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匆匆赶来的技术员,系统……全面……排查……立刻……
话音未落,他按在腹部的左手猛地收紧,指节爆出可怕的青白色。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积木,直直地向前倒去!
贺老师!
惊呼声四起!
站在最前面的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他身体彻底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倒下的沉重身躯!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崖壁上才勉强稳住。他滚烫的额头重重地抵在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带着痛苦的气流喷在我的锁骨上。那清冽的雪松气息被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一股……淡淡的、胃酸反刍后的酸涩气味彻底掩盖。
他整个人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我身上,沉重得像一座山。隔着单薄的睡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衬衫下肌肉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的痉挛和颤抖,感受到他胸腔里那急促、紊乱、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拉扯的心跳。
药……他滚烫的嘴唇贴着我颈侧的皮肤,无意识地蠕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痛苦淹没的气音,灼热的气息烫得我一颤。
他的身体在我怀里,滚烫,沉重,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外壳被彻底剥开,露出了内里血肉模糊的、不堪一击的真相。那个永远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刀的贺知洲,此刻像一个迷途的、遍体鳞伤的孩子,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寻求着一点微弱的支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尖锐的疼痛涨满。那疼痛如此陌生,如此剧烈,瞬间盖过了手臂淤青的钝痛,盖过了被驱逐的屈辱,甚至盖过了对那道刮痕的恐惧。
我死死地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下滑的身体。指尖深陷进他湿透的、滚烫的衬衫布料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那紧绷的、因为剧痛而痉挛的肌肉线条。他额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灼烧着我的皮肤,那沉重的、破碎的呼吸声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耳膜。
担架!快拿担架来!小唐带着哭腔的嘶喊在耳边炸开。
营地彻底陷入了混乱。脚步声、呼喊声、发电机持续的轰鸣声……所有声音都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臂弯里这具滚烫的、颤抖的、沉重无比的身躯,和他那破碎的、灼热的呼吸。那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胃酸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他的、濒临崩溃的味道。
他滚烫的、无意识抵在我颈窝的额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医护人员终于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从我怀里将他抬上担架。他身体离开我臂弯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猛地袭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手臂因为长时间支撑而酸麻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
担架被迅速抬走,消失在通往医疗帐篷的方向。人群也跟着涌了过去。
我独自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崖壁,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颈窝处残留着他滚烫额头抵过的触感和灼热的气息,手臂上仿佛还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重量。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股混合着血腥、汗水和痛苦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
夜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戈壁,带着刺骨的寒意,吹透了我单薄的睡衣。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直到此刻,那迟来的、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从心脏最深处,汹涌地漫了上来。
原来,彼岸花的毒,不在根茎,不在花瓣。
而在你终于看清了那抹惊心动魄的朱红,却深知它永远只能盛开在无法泅渡的忘川彼岸之时。
那绝望的认知本身,便是穿肠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