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江临是全校仰望的学神,我是他身后不起眼的影子。
他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在图书馆角落奋笔疾书。
毕业晚会那晚,我攥着两张音乐会门票,看见他被富家女塞进跑车。
七年后竞标会上重逢,他成了我的对手。
昔日学神落魄求人,只为挽救濒死的创业公司。
我捏着他公司的生死标书,指尖发颤:江临,你也有今天。
深夜他胃病发作,我送药撞见他缩在沙发里,脆弱得像个孩子。
当年那两张票……他烧得迷糊,其实我看见了。
标书提交前夜,他在楼梯间堵住我。
烟草味混着雪松香将我笼罩:苏晚,要不要试试…现在睡我
我推开他,将标书投入邮箱。
清晨阳光刺眼,我烧掉了珍藏七年的音乐会门票。
灰烬中只剩一行小字:有些月光,注定晒不干衣裳。
1
冰封重逢
会议室的空气像被冻住了,冷得刺骨。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扭曲,玻璃隔绝了喧嚣,却把那份灼热无声地压进室内每个人的毛孔里。中央空调卖力地嘶鸣,吹出的风带着股消毒水似的凉意,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黏腻的沉重感。长条会议桌两侧,西装革履的人们正襟危坐,表情像统一雕刻出来的石像,只有偶尔翻动文件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才证明这是活人的世界。
我坐在下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那份厚重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标书封皮。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封面上,临渊智能医疗——‘智疗云’平台核心算法招标项目技术方案书一行烫金大字,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坚硬、不容置疑的光泽。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图钉,狠狠按进我的视觉神经里。
临渊。江临。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死寂了七年的水面上,骤然激起无声却汹涌的狂澜。指尖下的纸张触感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皮肤。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冽、冷峻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会议室里沉闷的消毒水味和皮革气息,强势地钻入鼻腔。
雪松香。
干净,凛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旧书卷被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
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周遭一切声音——空调的嗡鸣、翻动纸页的沙沙声、甚至旁边同事压抑的轻咳——都在刹那间被抽离、抹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像一面濒临破碎的鼓。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潮,四肢百骸瞬间变得冰凉僵硬。呼吸停滞在胸口,堵得生疼。
这股味道……七年前,A大那间永远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尘埃味道的老旧图书馆,靠窗那个被阳光晒得发暖的角落位置……
江总到了。
一个公式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暂停的时空闸门。
哗啦——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两侧的石像们瞬间活了过来,脸上堆砌起训练有素的恭敬与热情,齐刷刷地站起身。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的脊椎,推着我僵硬地站起来。动作机械而迟钝,膝盖仿佛生了锈的轴承。视线被牢牢钉在桌面上那份刺眼的临渊标书上,不敢抬起分毫。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绷紧的神经上。那股冷冽的雪松香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我淹没。
脚步声最终停在长桌的主位前。
各位久等。一个声音响起。
像一把沉在深海多年的古琴,被陡然拨动了最低沉的那根弦。音色依旧清越,却裹挟了太多岁月磨砺出的沙砾感,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每一个音节落下,都敲打在我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落满灰尘的角落。
七年前那个声音,是清晨竹林间拂过竹叶的风,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干净得不染尘埃。他站在讲台上,用这样的声音剖析复杂的公式,台下是无数仰望崇拜的目光。
而此刻这个声音……是浸透了霜雪的寒铁。
我死死攥着桌沿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那点细微的锐痛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站立的支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撞击着太阳穴,像有无数面鼓在里面疯狂擂动。大脑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那股雪松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着呼吸,拉扯着神经,将七年的时光粗暴地撕扯、重叠。
江总客气了,我们也刚到。
是啊是啊,江总日理万机……
殷勤的寒暄声在耳边模糊地响着,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操控着,随着众人一起落座。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视线终于有了勇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桌面上抬起。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艰难地攀爬。
先是看到搭在主位桌沿的那只手。指节修长分明,透出一种近乎冷硬的力度感。手腕处露出的衬衫袖口是纯净的白色,熨烫得一丝不苟,袖扣是低调的哑光金属,折射着冷硬的线条。那手腕的弧度,指节微微凸起的形状……与记忆中图书馆窗边,那只握着廉价钢笔、在演算纸上飞速书写的手,竟奇异地重合了一瞬。
然后,目光继续向上。
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膀线条。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勒着突起的喉结。下颌的线条收得极紧,带着一种冷硬的、近乎锋利的弧度。
最后,是那张脸。
时间似乎格外厚待他。曾经略显青涩的轮廓被岁月清晰地雕琢,眉骨更加深刻,鼻梁高挺得像精心设计的山峰。只是那双眼睛……记忆里,那双眼睛像沉静的湖泊,倒映着图书馆窗外四季流转的树影,专注时闪烁着纯粹而锐利的光芒。而现在,湖面结冰了。深邃的眼底像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霜,沉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所有窥探的光线。只有偶尔极其短暂地掠过对面评审专家脸上谄媚的笑容时,才会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嘲讽,如同冰层下暗流的一瞬涌动。
是他。
江临。
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习惯性的审视。那眼神掠过我的位置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我只是这间会议室里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摆设,一个模糊的背景板符号。
那彻底的、冰冷的无视,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我胸腔里那点刚刚燃起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期望的微弱火苗。心脏被那无形的冰锥狠狠贯穿,瞬间冻结,然后碎裂,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沉闷的爆响。
七年前,A大经济学院那个永远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少年学神,那个只存在于图书馆角落、众人仰望目光尽头的孤高背影,那个……将我视若无物的天之骄子。
现在,他坐在那里。西装革履,气势逼人,是手握一家挣扎求生却依然不容小觑的科技公司命运的总裁江临。
而我,苏晚,曾经那个只敢在他身后远远看着、连名字都卑微得不值一提的影子,成了他的甲方评审,捏着他公司生死的甲方爸爸之一。
真是……天大的讽刺。
开始吧。江临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冰冷而高效。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破了会议室里虚伪的客套。
他的首席技术官立刻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紧张,开始讲解那份承载着临渊最后希望的标书方案。
……我们‘智疗云’平台的核心算法优势,在于对罕见病早期影像学特征的超敏捕捉,通过独创的‘深潜’学习框架……技术官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干涩,语速很快,试图用技术术语的洪流掩盖那份濒临绝境的虚弱。
江临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随意地搁在桌面,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像一张绷紧的弓。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幕布不断切换的图表和代码上,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那份专注里,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才有的孤注一掷的狠劲。偶尔,他会极其简短地打断技术官,吐出一两个精准到苛刻的问题,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技术官试图营造出的技术壁垒。
第三模块的数据清洗逻辑,冗余度超过行业均值17%。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没有起伏,解释。
技术官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语速更快了。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江临身上撕开,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评审表上。表格设计得很详细,技术分、商务分、价格分……每一项后面都留着一片空白的方框,等着我用笔,或者更确切地说,用权力,去填上决定临渊命运的数字。
我的指尖落在核心技术竞争力那一栏的评分框上,冰冷的笔尖悬停着,微微发颤。表格的线条在视线里扭曲、晃动,像一条条冰冷的绞索。技术官的声音,江临偶尔冷硬的点评,评审专家们低声的讨论……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噪音背景。
而那片噪音之下,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七年的屏障,在脑海里尖锐地回响。
哇!江临!你真的拿到斯坦福的全奖了太牛了吧!喧闹的毕业晚会角落,几个男生兴奋地围着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却依然干净整洁衬衫的少年。
恭喜啊江神!以后就是硅谷精英了!另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被围在中心的江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手里端着一杯颜色可疑的廉价饮料,目光似乎有些飘忽,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那是我记忆中,他少有的、没有伏案疾书的时刻。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形,像一株孤傲的翠竹,即使在这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离愁别绪的空气里,也自有一股清冽的遗世独立。
那时的我,就躲在几步之外一根巨大的、缠满俗气彩带和气球的廊柱后面。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心黏腻一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两张硬质的卡片。那是两张肖邦夜曲音乐会的门票,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奖学金,位置很好,就在前排。
勇气像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濒临炸裂的边缘。我死死盯着他清俊的侧脸,一遍遍在心底演练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沉重得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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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鼓胀的勇气即将冲破临界点的瞬间——
吱——
一声刺耳的、带着炫耀意味的跑车急刹声,像一把尖刀,狠狠划破了晚会喧闹的背景音,也精准地刺穿了我鼓胀的勇气气球。
一辆线条嚣张的明黄色跑车,带着引擎低沉的咆哮,极其蛮横地停在了晚会入口的台阶下。刺眼的车灯肆无忌惮地扫射着人群,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声惊呼。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条裹着亮片短裙、踩着恨天高的长腿率先迈出,接着,一个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昂贵香水味的女生钻了出来。是陈雅,我们那届有名的富家女,父亲据说是某个地产集团的老板。
她旁若无人地拨开挡路的人,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心的江临,脸上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径直走了过去。
江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娇纵的甜腻,等你半天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庆祝!我爸新开的会所,专门给你留了位置!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亲昵地挽住了江临的手臂。
江临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微微蹙眉,低头看了一眼陈雅挽住自己的手,又飞快地抬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周围。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似乎极其短暂地、毫无焦点地掠过我藏身的廊柱方向。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然后,我看到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脸上那点模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没有推开陈雅的手,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任由她半拉半拽地,走向那辆刺眼的黄色跑车。
跑车的剪刀门嚣张地向上掀起,像一只张开的巨口。江临微微弯腰,坐进了副驾驶。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闷的响声像重锤砸在我心口。
引擎再次咆哮,明黄色的跑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道刺目的光痕和呛人的尾气。
喧嚣的音乐和人声重新灌满耳朵,震得耳膜发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所有色彩都褪去了鲜亮,只剩下灰白。口袋里的两张硬质卡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展开。
两张崭新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印着优雅的钢琴剪影和肖邦之夜的艺术字体。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指尖用力,指甲深深掐进光滑的票面,在上面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深刻的凹痕。那凹痕扭曲了钢琴的图案,也扭曲了上面清晰的日期。
最终,我松开手。两张带着深刻掐痕的票,像两片被随意丢弃的枯叶,无声地飘落在脚下狼藉着彩带和空饮料杯的地面上。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背离了那片喧嚣的灯光和弥漫着尾气的空气,走进了身后更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苏工苏工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询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回忆的肥皂泡。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后背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保持着那个悬笔的姿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叫我的是坐在旁边的项目组老刘,他眼神带着一丝疑惑和关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面前的评审表,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主位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我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
江临不知何时停下了对技术官的追问。他正看着我。
不是之前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而是真正的注视。那双覆盖着寒霜的眼眸深处,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穿透性的锐利。那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打在我身上,仿佛要剥开一切外在的掩饰,直刺内里最狼狈不堪的角落。
他在审视我。审视我这个手握他公司生死的评审。审视我这个……七年前被他彻底无视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难堪、愤怒和被冒犯的强烈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脊背,下颌微微扬起,迎上他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就在这时,江临的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模糊,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刻痕。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悬停在评审表上、微微发颤的笔尖。然后,目光再次抬起,重新对上我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意味,清晰得如同冰面上的刻字——
苏晚,你也有今天。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全身,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麻。那笔尖下的空白评分框,此刻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像塞满了冰渣,又冷又疼。捏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悬停的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劲,在核心技术竞争力那一栏的空白处,划下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数字——
80。
一个不高不低,足以让他悬心,却又不至于立刻宣判死刑的分数。像猫捉老鼠前,漫不经心却又精准无比的一爪。
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会议桌,再次迎上江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的目光在我刚刚写下的数字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覆盖着寒霜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开来,透出一丝冰冷的了然,以及……更深沉的、被压抑的戾气。
很好。
他在无声地说。
我们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2
窥探深渊
会议室那扇沉重的磨砂玻璃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里面依旧弥漫的紧张空气和江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冰凉的冷水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激得我一个哆嗦。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水珠顺着额发和下颌线不断滚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而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苏晚,你也有今天。
他无声的眼神,他唇角那抹冰冷的嘲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脑海。
指尖残留着写下那个80分时笔杆冰冷的触感。不够,远远不够。这点分数上的拿捏,这点权力带来的短暂快感,根本不足以填平七年前那个夜晚被碾碎的自尊留下的巨大空洞。
我需要看到他更狼狈的样子。看到那个曾经高悬于云端、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的江临,被现实狠狠踩进泥里的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它压过了理智,压过了对项目规则的敬畏,甚至压过了心底深处那丝隐约的不安。
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招标系统的登录界面。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输入自己的权限账号和密码。系统验证通过,页面跳转,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数据库在眼前徐徐展开。
鼠标光标在搜索框里闪烁。我盯着那个小小的光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秒钟的停顿后,手指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快速而准确地敲下了一行地址——那是临渊智能医疗公司注册的办公地点。
回车键敲下。
屏幕上瞬间弹出详细的搜索结果。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靠近科技园区的地址,但并非核心地段。一个不起眼的、有些年头的创新工场园区,C座,三层。
地址旁边,甚至还关联着几张园区外观和内部走廊的实景照片。灰扑扑的外墙,略显陈旧的玻璃幕墙,走廊里挂着几幅廉价的抽象画,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创业公司的拮据和勉强。
这就是江临的王国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那张有些模糊的走廊照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七年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衬衫、在图书馆窗边专注得仿佛与世隔绝的少年学神,那个被众人仰望、被名校争抢的天之骄子……他引以为傲的智慧,他孤注一掷的创业,就蜷缩在这样一个……连阳光似乎都不太愿意眷顾的角落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报复快感和莫名酸涩的情绪涌了上来。就是这里了。
关掉系统页面,我拿起椅背上的风衣外套。午休时间快结束了,但我需要出去透透气,或者说,我需要去亲眼看看。
没有叫车。我选择了最普通的公共交通,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上班族。地铁车厢里挤满了疲惫的面孔,空气浑浊。换乘公交,车子摇晃着驶离繁华的市中心,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空旷、单调。高楼大厦被低矮的厂房和略显荒芜的待开发地块取代。最终,在一个挂着星火创新工场褪色牌子的路口下了车。
午后的阳光在这里显得格外惨白,没什么温度。照着眼前这个由几栋五、六层高、外墙灰白的水泥建筑围合而成的园区。门口的铁艺大门半开着,保安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
C座就在最里面那栋。楼体陈旧,外墙上爬着几道雨水留下的污痕,几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黄色的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电子元件老化混合着廉价外卖的味道。
临渊智能医疗的公司铭牌,就挂在一楼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白底黑字,小小的,很朴素。
我站在园区门口对面的一棵行道树下,风衣的领子立起来,半遮着脸。目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定定地落在那块小小的铭牌上。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栋旧楼里走了出来。
是江临。
他依旧穿着上午那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但此刻看起来,那身昂贵的布料似乎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透出的疲惫和沉重。他步履很快,眉头紧锁,正对着夹在耳边的蓝牙耳机急促地说着什么,语气压抑着焦灼。
李总,我明白!再宽限一周!就一周!只要这次招标……对,我知道风险……但我们的算法价值绝对……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停在楼前唯一还算体面的一辆黑色轿车旁。那车不是什么豪车,只是一辆普通的中档商务车。
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程序员标配格子衫、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人,是上午在会议室见过的那个技术官。他一脸焦虑和沮丧,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
江总,银行那边……技术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江临抬手打断他,对着耳机又说了几句,语速更快,姿态放得更低。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狠厉。就在他弯腰准备坐进去的瞬间,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扫向我藏身的树荫方向!
心脏骤然缩紧!我下意识地往树干后猛地一缩,后背紧紧抵着粗糙的树皮,屏住了呼吸。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隔着稀疏的枝叶,隔着午后惨淡的阳光和浮尘,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即使我躲得很快,即使有风衣领子的遮挡。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准备上车的姿势,僵在原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空间的距离,牢牢锁定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冰冷、惊愕、被窥破狼狈的难堪,以及……一丝被彻底激怒的、毫不掩饰的戾气。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站在这里,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审视着他和他的临渊的窘迫。
那目光像实质的冰棱,隔着空气刺过来,扎得我体无完肤。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那点波动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没有走过来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姿态,重新直起身。
然后,他对着我的方向,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无声的、淬着剧毒的宣告。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刻意的侮辱意味,弹了弹自己深灰色西装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优雅,姿态矜贵。
仿佛在无声地说:苏晚,就算你站在这里,就算你看到了这一切,你依然只配仰望我的袖口。你手里的那点权力,你费尽心机的窥探,改变不了任何本质。我依旧是江临。
做完这个动作,他不再看我一眼,弯腰,坐进副驾驶,动作干脆利落。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黑色的商务车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卷起地上的尘土,毫不犹豫地驶离了这片灰扑扑的、属于他的王国,汇入了远处车流。
留下我独自站在行道树下,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斑驳地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那无声的、弹去袖口灰尘的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屈辱而灼痛的印记。
风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尖锐而真实,像一根针,暂时刺破了那层被无声羞辱包裹的麻木。我慢慢松开手,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带着火辣辣的疼。目光追随着那辆汇入车流的黑色商务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只留下一股呛人的、混合着灰尘和劣质汽油味的尾气。
他走了。带着他那份深入骨髓的、即使落魄也依旧刺人的孤傲走了。
可那股被他刻意弹走的、属于他的灰尘,却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在灰白墙面上显得格外渺小的临渊智能医疗铭牌,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走向公交站。
接下来的几天,项目组进入了密集的评审阶段。针对几家入围公司的技术方案、商务条款、团队能力进行反复的论证、质询、打分。会议室里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轮讨论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江临没有再出现在我们公司,但他的名字、他的临渊,却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幽灵,无处不在。
技术官带着团队来做过两次详细答疑。每一次,那个年轻的技术负责人站在投影幕布前,面对评审专家们连珠炮似的、甚至有些刻薄的质询时,都紧张得额头冒汗,衬衫后背湿透一大片。他极力辩解,引经据典,试图用技术壁垒来证明他们的价值,但那份被逼到墙角、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的虚弱,却像水渍一样从那些精心准备的PPT和术语下渗透出来,无法遮掩。
苏工,你怎么看他们这个数据孤岛解决方案老刘在会议间隙,皱着眉头把临渊的技术方案推到我面前,想法是挺大胆,可这实施风险……太悬了吧万一中间环节崩了,整个平台都得瘫痪!
我垂下眼,看着方案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架构图和逻辑链。技术官竭力描绘的那个高效、精准的医疗AI未来图景,在残酷的商务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华美宫殿。
风险确实高。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但技术前瞻性……也是加分项。我的指尖在技术风险那一栏轻轻点了点,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印。最终,在那个小框里,写下了另一个不高不低的数字——75。
这分数像一把钝刀,不会立刻致命,却足够让伤口持续流血,痛苦蔓延。
老刘看着我写下的分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创新嘛,总得担点风险。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听说他们内部快撑不住了,好几个核心工程师都动了跳槽的心思……唉,江临这小子,当年在学校多风光啊,谁能想到……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
风光是啊,风光无限。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上冰凉的咖啡杯壁。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手指,带来一丝凉意。七年前图书馆窗边那个清隽孤高的侧影,毕业晚会上被明黄色跑车接走的画面……与眼前技术官那张因为巨大压力而涨红、汗湿的脸,与那块挂在灰白旧楼上的、摇摇欲坠的公司铭牌……在脑海中疯狂地交织、碰撞。
一股冰冷的快意,混合着某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酸楚,在心底翻搅。江临,你引以为傲的王国,正在你脚下寸寸崩裂。你当年视若尘埃的人,现在正握着决定这崩裂速度的阀门。
这念头像毒藤,缠绕着心脏,带来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时间在密集的评审和这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快感交织中滑到了周五。窗外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喧闹渐渐平息。
我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关电脑下班。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指尖悬在挂断键上方,犹豫了一瞬。一种莫名的直觉,让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
喂我的声音带着工作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是我。
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丝绸,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的虚弱,还有一丝……我从未在江临口中听到过的、近乎陌生的迟疑。
是江临。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我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办公室的灯光惨白地照在桌面上,映出我僵硬的影子。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碴,试图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住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还是用这种……示弱的语气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略显粗重、不太平稳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
……苏晚。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苏工,不是任何公事公办的称呼。就是苏晚。那两个字从他沙哑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耳膜上。
能不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克服某种巨大的心理障碍,……帮我个忙
帮忙
这两个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我心底炸开。荒谬!可笑!他江临,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的江临,竟然会向我求助向这个七年前被他碾碎心意、如今又被他视为眼中钉的苏工求助
一股混杂着报复快感和被冒犯的怒火猛地窜起。
江总,我刻意加重了那个疏离的称呼,声音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以我们的关系,谈‘帮忙’是不是太奢侈了您公司的事情,自有您的团队处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只有那压抑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沉重、紊乱,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极力压抑的、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
这声音……不对劲。
我蹙紧了眉头。那不仅仅是疲惫和压力,更像是一种……生理上的痛苦
咳……他猛地咳嗽了一声,声音破碎而痛苦,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再开口时,那沙哑的声线里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虚弱和……一丝几不可闻的恳求,不是公司的事。是……药。

我愣住了。
我的药……忘在办公室了。胃……不太舒服。他艰难地吐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强忍痛楚的颤音,家里……没有备用的。这边……打不到车。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地址……我发你定位。麻烦……帮我买一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送到定位这里。钱……我转你。
胃病
那个永远挺拔如松、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江临,那个在会议室里眼神冰冷、气势逼人的江临……此刻因为胃病,蜷缩在某个角落,虚弱得连买药都要求助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紧接着,是更强烈的、想要亲眼目睹他狼狈模样的冲动。那冲动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理智。
……地址。我的声音依旧很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似乎长长地、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共享定位的请求立刻弹到了我的手机屏幕上。
定位地点在城西一个新建的高档公寓区,离他那个寒酸的创业园区很远,但离我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等着。我冷冷地丢下两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办公室死寂一片。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变幻的、冰冷的光斑。
去还是不去
答案几乎是瞬间就清晰了。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风衣外套,快步走向电梯。电梯镜面里映出我的脸,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切。
药房明亮的白炽灯下,我面无表情地将那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放在收银台上。扫码,付款。塑料药盒落在掌心,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铁。
按照导航的指引,车子驶入那个名为云栖的高档公寓区。门禁森严,环境清幽,一栋栋线条简洁的玻璃幕墙建筑在夜色中矗立,散发着冰冷而昂贵的气息。与临渊所在的破败创新工场,简直是两个世界。
车停在地下车库。我拿着药盒,根据江临发来的楼栋和单元信息,找到对应的电梯。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紧绷的脸和手里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盒。
叮——
电梯门无声滑开。顶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异常安静,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级香氛的淡雅气味。
我走到定位显示的房号前。深灰色的入户门紧闭着,门把手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没有门铃。我抬手,屈指,用指关节在厚重的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死一般的沉寂。
我蹙眉,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
难道……他疼晕过去了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丝冰冷的恐慌。我下意识地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试探性地往下一压——
咔哒。
门,竟然没有锁。应声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郁的、属于他的冷冽雪松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陈旧铁锈的淡淡腥气,扑面而来。
我站在门口,迟疑了。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离开!立刻离开!这不安全!这不合规矩!
可那该死的、想要窥探他狼狈真相的执念,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攫住了我的脚踝。
最终,好奇心,或者说那病态的报复欲,战胜了所有警告。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玄关很暗,只亮着一盏微弱的地灯。视野适应了光线后,我踏入了室内。
客厅很大,是时下流行的极简工业风。裸露的水泥天花板,深灰色的墙面,黑色的皮质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整个空间空旷、冰冷,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气息,像一间精心设计的样板房,缺乏人味。
然后,我的目光定格在客厅中央那片唯一的光源下。
巨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一角,深陷着一个身影。
江临。
他没有像在会议室那样穿着笔挺的西装。身上只有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领口有些松垮地歪斜着,露出小半截嶙峋的锁骨。西装裤的裤腿蜷缩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宽大的沙发角落里,像一只受了重伤、本能地寻求狭小空间庇护的困兽。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按在上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弯曲的膝盖间,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有那宽阔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伴随着颤抖的,是从他紧咬的齿关里泄露出的、极其压抑而破碎的、短促的抽气声。那声音痛苦到了极点,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隐忍。
冷汗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在落地窗外城市霓虹的映照下,他蜷缩的身影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的脆弱感。
脆弱得像一个……迷路了找不到家、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
我僵立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处,手里紧紧攥着那盒小小的、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眼前这个蜷缩在沙发里、被剧痛折磨得无声颤抖的男人,和记忆中图书馆窗边那个清隽孤高的侧影,和会议室里那个眼神冰冷、气势逼人的总裁,和毕业晚会上那个被塞进跑车的天之骄子……所有的影像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崩塌。
只剩下眼前这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脆弱。
那个高悬于天际、遥不可及的月亮……原来真的会坠落。而且,坠落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