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戒掉进酒杯的时候,香槟沫子溅了我一脸。
冰凉,带点刺痛。
就像陆沉舟此刻看我的眼神。
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着手指,仿佛刚才不是他故意打翻杯子,让那枚碍眼的铂金圈沉了底。周围衣香鬓影的宾客瞬间安静,无数道目光黏在我湿漉漉的睫毛和狼狈的裙摆上。
手滑。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整个宴会厅都听见,嘴角噙着点没什么诚意的笑,江总,捞出来擦擦好歹也值你们江氏半年的流水。
我盯着酒杯里那点微弱反光,没动。
指甲掐进掌心。
今天是我们的婚礼。
商业联姻,强买强卖的那种。
江氏的资金链像根绷到极限的皮筋,再找不到钱,就彻底断了。而陆家,看中了我们手里一块毗邻新开发区的地皮,未来价值不可估量。
陆老爷子拍板,陆沉舟点头。唯一的条件,是必须由我,江念,江家独女,亲自嫁过去。
我和陆沉舟的梁子,从大学时代就结下了。他是金融系的天之骄子,我是建筑系的拼命三娘。一次跨学院联合竞标,我带的团队用一份近乎完美的旧城改造方案,把他精心准备的商业中心计划踩在了脚下。
他当众摔了报告书,碎片差点划破我的脸。
从此,火星撞地球。
怎么,嫌脏陆沉舟俯身,靠得极近,昂贵的雪松气息混着酒气压过来,声音却冷得像冰,还是觉得,这婚戒配不上你江大小姐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没有半点新婚的暖意,只有熟悉的、淬了毒的针。
陆总说笑了。我扯出一个标准的假笑,伸手,毫不犹豫地探进冰凉的香槟杯里,捞出那枚湿淋淋的戒指,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地套回无名指。
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滑下,像蜿蜒的泪。
再脏,也是你陆沉舟给的。我晃了晃手指,钻石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有点刺眼,我这个人,最讲契约精神。陆总花了钱,买了地,还搭上自己,总得让你…物有所值,对吧
他的眼神倏地沉下去,像暴风雨前的海。
周围的空气凝滞了。连背景音乐都识趣地切换成更轻柔的调子。
很好。他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直起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我骨头生疼,那就请江总,履行你作为‘物’的义务。
他几乎是拖着我,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走向宴会厅侧门。
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陆沉舟!你发什么疯!我压低声音挣扎。
洞房花烛夜,他头也不回,声音裹着戾气,不是合同里写明的条款吗江总想毁约
侧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虚伪的繁华。
走廊尽头是休息室。他把我甩进去,反手锁了门。
空间瞬间逼仄。
他扯掉领结,步步逼近,像锁定猎物的豹子,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厌恶、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什么。
陆沉舟,我们只是交易!我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心脏狂跳,强撑着气势,你别太过分!
交易他嗤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额角,江念,你告诉我,什么样的交易,需要你父亲跪在我爷爷面前求
我瞳孔骤缩。
这事,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点头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带着薄茧,触感粗粝,像毒蛇的信子,看你们江家破产,不是更有趣
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陆沉舟的脸被打得偏过去,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痕。
空气死寂。
他缓缓转回头,舌尖顶了顶被打的那侧脸颊,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再无一丝温度。
呵。他低笑一声,猛地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江念,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
他眼底最后那点模糊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和掌控欲。
从今天起,收起你那套大小姐的做派。陆太太的位置,你坐稳了。但别指望,能在我这里得到半分尊重。
他松开手,嫌恶般在昂贵的西装上蹭了蹭指尖,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外面还有记者,演好你的角色。他整理了一下被我弄皱的衣襟,语气恢复成惯常的漠然,至于其他,别痴心妄想。
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人,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指根生疼。脸上被香槟溅到的地方,火辣辣的。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一片冰凉的水渍。
分不清是香槟,还是别的什么。
婚后的日子,是冰封的湖面。
表面光洁平静,底下暗流汹涌,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我和陆沉舟住在市中心一套顶层复式公寓,据说是他众多房产里最方便应付媒体的一套。三百六十度落地窗,俯瞰城市璀璨灯火,像个巨大冰冷的玻璃牢笼。
我们分房睡。
他在东头,我在西头。中间隔着巨大的客厅、开放式厨房、书房,像隔着楚河汉界。
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对接。
他掌控着陆氏庞大的商业帝国,我名义上是他的特别助理,实则被边缘化,处理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杂务。江氏那块地皮,成了陆氏新商业版图的核心拼图,开发得如火如荼。我父亲打来过几次电话,语气小心翼翼,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挥之不去的讨好。
念念啊,跟沉舟…还好吧
嗯,挺好。我看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淡无波。
那就好,那就好…陆家这次真是雪中送炭…你…忍忍,啊
知道了。
挂了电话,心口像堵了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陆沉舟说到做到。他给了我陆太太的名分,在必要的公开场合,会揽着我的腰,笑容得体,扮演一对璧人。镁光灯熄灭的瞬间,那点虚假的温度立刻从他身上抽离,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冷漠。
家里的佣人张妈,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她大概从陆老爷子的态度里嗅到了什么,对我这个少奶奶,表面恭敬,眼神却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餐桌上,永远是精致的菜肴,安静得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明天下午三点,林氏集团的酒会,你跟我去。陆沉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通知我,不是商量。
知道了。我低头搅着碗里的汤。
穿上次巴黎定制的那条香槟色礼服。他补充,目光扫过我身上宽松的家居服,带着惯有的挑剔,别给我丢人。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条礼服腰线收得极紧,为了穿上它,我饿了两天。
陆总放心,陆太太这个花瓶,我一定当得尽职尽责,光鲜亮丽。我抬起头,冲他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
他眼神沉了沉,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餐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去,像钝刀子割肉。我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这场交易自然结束,或者其中一方彻底崩溃。
直到那天。
那是个闷热的周五下午。陆沉舟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我作为助理,需要在旁边记录——虽然我知道,会议纪要自然有他真正的精英助理整理好,我的存在,大概只是为了满足他某种掌控的恶趣味。
会议进行到一半,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
没有铃声,只有持续的震动。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眼底——林晚意。
这个名字,我听过。
在我们那段极其短暂、仅存在于大学一年级、懵懂又仓促的初恋里,陆沉舟曾无数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温柔和向往。
晚意她…喜欢看老电影。
晚意钢琴弹得特别好。
等放假,带你去见见晚意,她性格特别好。
后来,那个叫林晚意的女孩,好像全家移民去了国外。再后来,我和陆沉舟就彻底成了死对头。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模糊的初恋,早就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落满了灰。
此刻,它却如此刺眼地亮在陆沉舟的手机上。
陆沉舟显然也看到了。他正在发言,流畅的英文顿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抬手,直接按掉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
我的心,却像被那只手按了一下,猛地一沉。
会议结束,他合上电脑,拿起手机,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回拨。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背对着我,侧脸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些,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像根烧红的针,扎得我坐立不安。
他很快结束了通话,转过身时,脸上的柔和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冰雕的面具。
晚上我有事,不回来吃饭。他拿起西装外套,语气随意得像在通知天气,张妈知道。
哦。我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散落的文件,指尖有点发凉。
他没再看我,径直走了出去。
偌大的公寓,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光污染模糊了星光。我走到他刚才站过的位置,落地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还有身后空荡荡的、冰冷奢华的空间。
张妈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会议室,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张妈,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林晚意…是谁
张妈的手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少奶奶…您怎么问起这个林小姐…是少爷以前的一个朋友吧好些年没来往了。
朋友
我看着张妈躲闪的眼神,心一点点沉下去。连佣人都知道她,而且讳莫如深。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没再追问。
那个晚上,陆沉舟果然没有回来。我躺在西侧主卧那张大到离谱的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繁复的水晶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他打电话时,嘴角那抹柔和的笑意。
原来,陆沉舟不是不会笑。
只是他的温柔,他的耐心,他所有正常人的情绪,都吝啬于给我江念一分一毫。
他心头的白月光,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不是因为我对他还有什么可笑的期待,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彻底物化、被踩进泥里的屈辱。
原来在这场交易里,我连一个花瓶都算不上。我只是他用来应付外界、用来掩盖他心头那点白月光的,一块碍眼的背景板。
林晚意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比我预想的更快、更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陆沉舟难得回来得早。我刚从江氏处理完一点遗留的财务问题回来,身心俱疲,只想洗个澡倒头就睡。
推开门,却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谈笑声。
是女人的声音,温婉动听,像山涧清泉。
沉舟哥,你这里视野真棒!比我住的那家酒店强多了。
喜欢就多坐会儿。陆沉舟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甚至带着点…纵容
我脚步钉在玄关处。
客厅柔和的灯光下,陆沉舟靠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姿态是罕见的放松。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她很美。不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明艳,而是像一株精心养护的兰花,温婉清丽。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着,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气质沉静优雅。此刻,她正侧着头,含笑看着陆沉舟,眉眼弯弯,脸颊带着自然的红晕。
这就是林晚意。
真人比我想象中更具杀伤力。那种浑然天成的温柔和亲和力,是我这种浑身是刺的人永远学不来的。
张妈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连忙招呼:少奶奶回来了少爷和林小姐在客厅呢。
少奶奶三个字,像按下了暂停键。
林晚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探究,随即迅速转化为温婉大方的笑意:这位就是…江念姐吧你好,我是林晚意,刚回国不久。常听沉舟哥提起你。她站起身,主动伸出手。
沉舟哥。
叫得真亲热。
我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她伸出的手,落在她脸上,再看向沙发上那个男人。
陆沉舟也看着我,脸上的温和早已消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冷淡,甚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你好。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我没去握她的手,只是略一点头,径直走向楼梯,你们聊,我有点累,先上去休息。
我能感觉到两道目光黏在我背上,一道温和却带着审视,一道冰冷刺骨。
念念。陆沉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晚意刚回来,对这边不太熟。明晚有个慈善拍卖晚宴,你陪她一起去,帮她熟悉一下圈子。
脚步在楼梯上顿住。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让我,去陪他的白月光熟悉圈子
把我当成什么他的生活助理还是林晚意的陪衬和向导
我慢慢转过身,看向楼下。
林晚意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不安:沉舟哥,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江念姐了我其实没关系的…
不麻烦。陆沉舟打断她,目光却锁定我,带着压迫,她应该的。
应该的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窜起。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看着他对林晚意小心翼翼的呵护,再看看自己这副风尘仆仆、被工作和这段垃圾婚姻折磨得黯淡无光的模样。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陆总吩咐,我一定照办。
说完,我转身上楼,没再回头。身后那虚伪的温声细语和陆沉舟低沉的回应,像毒虫一样钻进耳朵。
回到冰冷的卧室,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原来,在这场名为婚姻的闹剧里,我连最后一点可怜的、作为陆太太的体面,也要被他亲手撕下来,去给他的白月光铺路。
慈善拍卖晚宴在城中最奢华的酒店宴会厅举行。
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金钱混合的奢靡气味。
我穿着陆沉舟指定的那套香槟色礼服,腰身勒得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掩盖住眼底的疲惫和麻木。
林晚意站在我身边,穿着一身柔雾粉的抹胸小礼服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粉荷。她似乎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个小小的手包。
江念姐,这里好多人…她小声说,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依赖,我…我都不认识。
跟着我就好。我扯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可能认识的面孔。陆沉舟把我们送到门口,就被几个重要的商业伙伴拉走了,临走前只丢给我一个照顾好她的眼神。
哟,这不是陆太太吗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插了进来。
我转头,是赵太太,圈里有名的长舌妇,丈夫是做建材的,跟陆氏有些合作。她挽着一个秃顶男人的手臂,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林晚意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幸灾乐祸。
这位是…她拖长了调子,盯着林晚意。
林晚意,林小姐,刚从国外回来。我公式化地介绍。
林小姐赵太太夸张地挑眉,捂嘴轻笑,哎呀,看着真水灵!难怪陆总…她话没说完,但暧昧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围几个太太小姐也凑了过来,目光在陆太太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小姐之间逡巡,窃窃私语。
啧,正牌夫人带‘新人’认门路陆太太大气啊!
什么新人旧人,听说这位林小姐,是陆总心头的白月光呢!
真的假的那陆太太这位置…啧啧,悬咯…
你看她那脸色,强颜欢笑呗…
细碎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林晚意显然也听到了,脸色微微发白,有些无措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求助和歉意:江念姐,她们…
别理她们。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冷硬的力道,喜欢嚼舌根的人,到哪儿都一样。林小姐,我们去那边看看拍卖品。
我拉起林晚意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带离了那群人。她的手很凉,还有点抖。
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松开她。
抱歉,林晚意低着头,声音很小,给你添麻烦了…沉舟哥也是好意,想让我尽快适应…
林小姐,我看着她,语气平静,你不用跟我道歉。陆沉舟让你跟着我,是他的安排。我照做,也是我的本分。仅此而已。
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楚楚可怜:江念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讨厌
我看着她这张无辜又美丽的脸,看着她身上那种我永远也学不会的柔弱气质,看着她轻而易举就牵动了陆沉舟所有柔软情绪的能力。
谈不上。我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拍卖台上展示的一件翡翠项链,灯光下绿得刺眼,我们只是各司其职。
气氛有些僵。
江念姐,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其实…沉舟哥他…心里也挺苦的。我知道你们…是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基础。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
林小姐,我再次打断她,语气冷了下来,你和陆沉舟的过往,我没兴趣知道。你们现在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职责,是带你在今晚的场合不出差错。至于其他,请恕我无能为力。
她的脸色彻底白了,咬着下唇,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拍卖师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接下来这件拍品,是本场慈善拍卖的重头戏之一!由著名旅法画家林晚意女士捐赠的油画作品——《晨曦》!起拍价,五十万元!
聚光灯瞬间打在那幅画上。
画面是清晨的海边,色调温暖柔和,笔触细腻,充满了宁静的希望感。
全场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
林晚意捐赠
我猛地看向身边的林晚意。
她脸上之前的苍白和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的、带着矜持的喜悦和羞涩。她挺直了背脊,目光灼灼地看着台上自己的作品,仿佛刚才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只是我的错觉。
原来如此。
陆沉舟让我带她来,哪里是为了熟悉什么圈子是为了让她,林晚意,这位才华横溢的旅法画家,在这个汇聚了全城名流的场合,闪亮登场,奠定地位。
我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一块将她托举到聚光灯下的垫脚石。
六十万!已经有人开始举牌。
七十万!
八十万!
竞价声此起彼伏。
林晚意的作品显然很受欢迎。
一百万。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嘈杂,从宴会厅靠前的位置传来。
是陆沉舟。
他举着号牌,姿态闲适,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和林晚意所在的角落。不,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林晚意身上。
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支持。
林晚意也看到了,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和感动,远远地,冲他用力点了点头。
陆总出价一百万!还有更高的吗拍卖师兴奋地喊道。
一百二十万!另一个声音加入。
一百五十万!陆沉舟毫不犹豫地跟进。
一百八十万!
两百万!
价格一路飙升,成了陆沉舟和另一位富豪的角逐场。最终,陆沉舟以两百八十万的天价,拍下了林晚意的这幅《晨曦》。
全场掌声雷动,夹杂着各种羡慕、嫉妒、了然的目光,纷纷投向林晚意,也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陆沉舟在掌声中走上台,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那幅画。聚光灯下,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是全场最耀眼的焦点。他拿着画,没有立刻下台,而是转向林晚意的方向,微微颔首。
那姿态,像一个王子在向他的公主致意。
林晚意激动地捂住了嘴,眼眶泛红。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这如同偶像剧般的一幕,看着陆沉舟眼中那从未对我展露过的温柔光芒,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一掷千金、赢得满堂喝彩。
心口的位置,像被掏空了一个大洞,灌满了冰冷刺骨的寒风。
原来,这就是心死的感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
原来我江念,在他陆沉舟的人生剧本里,连个恶毒女配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背景板上的一个污点,一块碍眼的绊脚石。
拍卖会结束后的酒会,气氛更加热烈。陆沉舟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心,林晚意依偎在他身边,巧笑倩兮,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艳羡。她俨然已经成了今晚真正的女主角。
我被彻底遗忘在角落里。
端着那杯早已冰冷的香槟,我一口没喝。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氏财务总监发来的消息,关于一笔快到期的短期贷款展期,银行那边态度强硬,需要陆氏再做一次担保确认。
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再看看远处那个被众星捧月、为博红颜一笑豪掷千金的陆沉舟,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挤出一个笑容,端着酒杯,朝着人群中心走去。
沉舟。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了他们热烈的谈话。
陆沉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转过头,眉头微蹙,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什么事
林晚意也看向我,眼神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江氏那边,有笔贷款展期,需要陆氏出具担保确认函,银行那边催得急。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你看,是让王特助现在处理,还是我明天去公司找你签
陆沉舟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这种小事,明天去公司再说。没看到我在招待晚意吗
小事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绷紧的弦,陆总,对您来说,两百万买一幅画是小事,江氏几百号员工的饭碗,也是小事
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震惊地看着我,又偷偷瞄向陆沉舟。
林晚意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陆沉舟身后缩了缩。
陆沉舟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山雨欲来的暴怒:江念!注意你的身份和场合!
我的身份我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反而笑了,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陆总提醒的是。我的身份,是您用钱买来的陆太太,是您用来应付媒体和老爷子的挡箭牌,是您用来给您心上人铺路的垫脚石!
我猛地抬手,指向脸色惨白的林晚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现在,您的白月光回来了!我这个碍眼的摆设,是不是该识趣地退场了
江念!你闭嘴!陆沉舟低吼,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怒到了极点。
手腕传来剧痛,心里的火却烧得更旺。
我闭嘴我用力想甩开他,却被他死死钳制,陆沉舟!我们之间,除了那张该死的合同,还有什么你告诉我!
我环视四周那些目瞪口呆的宾客,声音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各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眼中强强联合的陆氏夫妇!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用钱堆出来的交易!他陆沉舟心里装着他的白月光,而我江念,就是那个被他花钱买来、用完即弃的垃圾!
够了!陆沉舟猛地将我拽向他,力道之大让我一个趔趄,高跟鞋差点崴断。他俯身,滚烫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压低的怒吼带着雷霆之怒,你他妈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英俊脸庞,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却还在笑,陆沉舟,从你答应这场交易开始,从你让我在婚礼上像个笑话一样去捞那枚戒指开始,我江念,在你面前,早就没有‘人’可言了!
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他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一步,站稳。
那份联姻合同,我会找律师处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用尽了我最后所有的力气,陆总,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铁青的脸,不再看林晚意惊惧的眼神,不再看周围那些或震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挺直背脊,像一只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小兽,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在无数道目光的凌迟下,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冲出酒店,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单薄的礼服,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痛楚。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眼前模糊的霓虹,茫然四顾。
没有车。我的司机还在宴会厅那边等着。
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脖子里,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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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冲破雨幕,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周时予。
大学时代的学长,也是那次让我和陆沉舟结下梁子的旧城改造项目里,我们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后来他独立创业,做建筑设计,这几年风生水起,和陆氏在项目上偶有竞争,关系微妙。
江念他看着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吃了一惊,你怎么弄成这样快上车!
他迅速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和车内暖气的反差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没有犹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松混合的男香。
谢谢…我抱着双臂,声音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
擦擦。周时予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发动了车子,语气带着关切,出什么事了跟陆沉舟有关他显然也参加了晚宴,大概猜到了什么。
我接过毛巾,胡乱擦着脸上的雨水和…可能存在的泪水,沉默着没说话。
毛巾柔软的纤维摩擦着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周时予也没再追问,只是把暖气开得更足了些,平稳地开着车。
车子汇入雨夜的车流。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只有红色的尾灯和黄色的路灯在雨幕中晕染开,光怪陆离。
手机在湿透的手包里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陆沉舟。
我直接按了静音,把手机塞回包里,眼不见心不烦。
周时予把我送到了公寓楼下。
谢谢学长。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江念,周时予叫住我,语气认真,如果需要帮助,随时开口。无论是工作,还是…别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江氏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他的眼神坦荡而真诚,带着纯粹的关心和一丝属于老朋友的义气。
在这个冰冷的雨夜,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像一根微弱的火柴,短暂地驱散了一丝黑暗。
好。我点点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改天…麻烦学长了。
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再次兜头浇下。我裹紧湿透的礼服,冲进公寓楼。
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陆沉舟还没有回来。张妈大概听到了动静,从佣人房出来,看到我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少奶奶!您怎么…
没事。我打断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张妈,麻烦帮我放点热水。
泡在温热的水里,身体渐渐回暖,心却依旧冰冷麻木。浴室氤氲的水汽中,我一遍遍回想晚宴上陆沉舟为林晚意一掷千金的画面,回想他那冰冷的眼神和暴怒的嘶吼,回想自己那场失控的、近乎自毁的爆发。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那份强加于身的婚姻枷锁,那份无休止的屈辱和折磨,都该结束了。
我拿出手机,屏幕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上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陆沉舟的。还有几条短信。
江念!立刻滚回来!
你在哪!
接电话!
最后一条:你敢找周时予!
最后一条,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一丝气急败坏
我冷笑一声,直接忽略。翻到通讯录,找到律师的电话。
拨通。
李律师,是我,江念。麻烦你尽快帮我草拟一份离婚协议。对,越快越好。财产方面…我只要江氏那笔注资按合同如期到位,其他,我净身出户。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将整个人沉入温热的水中。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了江氏。
父亲已经在办公室等我,脸色铁青,来回踱步。看到我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咆哮。
江念!你昨晚发什么疯!你知道你那么一闹,陆沉舟会怎么想江氏现在刚缓过一口气,贷款还没下来,全指着陆氏!你倒好,当众给他难堪!还提离婚你是不是想看着你老子辛辛苦苦打拼一辈子的基业彻底完蛋!
我安静地听着,等他吼完,才平静地开口:爸,我和陆沉舟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他的白月光回来了,我们离婚是迟早的事。与其被他扫地出门,不如我自己走,还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体面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体面值几个钱没有陆氏的支持,银行那笔贷款怎么办供应商的欠款怎么办员工的工资怎么办你告诉我!
贷款的事,我会想办法。我看着他,周时予学长那边,或许有合作的可能。他昨晚…
周时予父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我,他周时予那点家底,能跟陆氏比他帮你他拿什么帮他拿什么去跟陆沉舟斗念念,你醒醒吧!别天真了!现在立刻跟我去陆氏,给沉舟道歉!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还是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爸,您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好好过日子’的可能吗在他心里,我连他给林晚意买的那幅画的零头都不值!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父亲猛地一拍桌子,这个婚,只要陆家不提,你就不准离!为了江氏,为了这几百号人,你给我忍着!听到没有!
我忍够了!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我红着眼睛看着他,爸!我也是个人!我不是您用来换取资金、用来讨好陆家的货物!您为了公司可以跪下去求陆老爷子,可您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您女儿在那个人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父亲被我吼得愣住了,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脸上是震惊和…一丝受伤。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我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疲惫了许多的脸,心口一阵绞痛。我知道他的压力,知道他的无奈,知道他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这场联姻上。
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贷款的事,我会解决。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离婚协议,我已经让律师在准备了。爸,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听您的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身后传来父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的声音,还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回到陆家公寓,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陆沉舟回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听到我进门,他抬起头,眼神阴鸷冰冷,像结了冰的深潭。
昨晚,去哪儿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平静。
跟你有关系吗我换了鞋,看都没看他,径直往楼上走。
周时予他站起身,几步就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挡住了我的去路,江念,我警告过你,离他远点!
陆总管得真宽。我抬头,迎上他冰冷的视线,毫不退让,怎么,只许你搂着你的白月光招摇过市,不许我找个朋友送我回家
朋友他冷笑,眼底戾气翻涌,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谁的太太!
很快就不是了。我从包里拿出那份刚刚收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离婚协议,拍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陆沉舟,签字吧。我们两清。
他低头,看着胸口那份文件,封面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刺眼无比。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抬手,狠狠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两清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狠戾,江念,你以为这场游戏,是你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的
他另一只手捏起那份离婚协议,当着我的面,一点点,撕得粉碎!
白色的纸屑,雪花般飘落在我和他之间。
我告诉你,没门!他猛地将我拽向他,滚烫的呼吸带着暴怒喷在我脸上,在陆家,我说了算!在我没玩腻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手腕的剧痛和心口的窒息感同时袭来。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疯狂占有欲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陆沉舟!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我用力挣扎。
疯子他狞笑一声,眼底的暗色浓得化不开,对,我就是疯子!被你逼疯的!
他猛地将我打横抱起!
身体瞬间失重!我惊恐地尖叫起来:陆沉舟!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充耳不闻,抱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楼梯,走向他位于东侧的主卧!
陆沉舟!你混蛋!放开我!我用尽全力捶打他的胸膛,指甲划过他的脖颈,留下几道红痕。
他脚步不停,一脚踹开主卧厚重的房门,将我狠狠扔在了那张巨大柔软的床上!
我头晕目眩,刚想爬起来,他沉重的身体已经压了下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死死禁锢在身下!
江念,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你是我花钱买来的。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跑除非我死了!
他的吻,带着惩罚和掠夺的意味,粗暴地落了下来,堵住了我所有的尖叫和咒骂。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挣扎,撕打,咒骂…所有的反抗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徒劳。
昂贵的礼服被撕裂,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阵战栗。
屈辱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灭顶的绝望中渐渐模糊…
就在我快要彻底沉沦进黑暗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骤然响起!
是陆沉舟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那铃声,是他给林晚意设置的专属铃声!温柔舒缓的钢琴曲,此刻听来却无比讽刺。
身上的男人动作猛地一顿。
暴戾的掠夺暂停了。
他喘息着,撑起身体,猩红的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疯狂,看向那不断闪烁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林晚意三个字,跳动着。
他眼神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接通了电话。
喂晚意他的声音瞬间切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但更多的是刻意的温柔,怎么了…别怕,慢慢说…好,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迅速整理着凌乱的衣物,看都没再看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我一眼。
晚意那边出了点事,我得过去一趟。他丢下这句话,拿起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卧室。
房门被重重关上。
留下满室狼藉,和一具冰冷麻木的躯壳。
我躺在凌乱的床上,身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礼服碎片散落一地。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留下的雪松气息和…情欲的味道。
眼泪已经流干了。
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呼呼漏风的洞。
原来,连这种时候,他都可以为了林晚意,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我像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荒谬绝伦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挣扎着爬起来,走进浴室。打开花洒,冰冷的水柱兜头浇下,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掉那股深入骨髓的屈辱和肮脏感。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脖子上布满暧昧痕迹的女人,陌生得可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沉舟,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留在这里,我会被他彻底毁掉。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我擦干身体,换上一身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翻出护照和仅剩的一些现金,塞进一个背包。其他什么都不带。这个牢笼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凌晨三点。
整个城市陷入沉睡。公寓里死寂一片。
我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数月、带给我无尽屈辱的牢笼。
再见。
不,是永别了,陆沉舟。
我轻轻关上门,像逃离地狱一般,冲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我逃了。
没有目的地,只想离陆沉舟越远越好。
用仅剩的现金买了最近一班飞往南方海滨小城的机票。那里温暖湿润,远离陆氏的商业版图,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
我在海边租了一间小小的民宿,推开窗就能看到湛蓝的大海。咸湿的海风带着自由的味道,吹散了心口积压的阴霾。
最初的几天,像惊弓之鸟。不敢用身份证登记,不敢用银行卡消费,只用现金。手机卡被我拔掉扔进了海里。我切断了过去的一切联系,像一个幽灵,漂浮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白天,我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看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沙滩,带走所有的痕迹。或者坐在礁石上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晚上,听着潮声入睡,却总是被噩梦惊醒。梦里是陆沉舟那双猩红的、充满占有欲和暴戾的眼睛,是他压下来的沉重身体,是那刺耳的、属于林晚意的手机铃声…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江氏,不去想父亲。鸵鸟般地告诉自己,先活下去,才有以后。
钱很快见了底。
我不得不开始想办法谋生。好在大学学的建筑,功底还在。我用民宿老板的旧电脑,接了一些零散的线上设计私活,报酬很低,但勉强能维持最简单的生活。
日子像退潮后的沙滩,渐渐趋于一种贫瘠的平静。
只是心口那个洞,依旧空荡荡地漏着风。偶尔在街角看到身形相似的男人,还是会下意识地心悸,然后迅速低头绕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海滨小城进入了旅游淡季,游客稀少,生活节奏更加缓慢。
我以为,我和陆沉舟,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直到那天。
我在小城唯一一家像样的书店兼职整理书架。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知道我的情况后,给了我这份工作,管一顿午饭。
正踮着脚把一摞新书塞到最上层,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你好,请问有没有《滨海新城规划年鉴》最好是近三年的。
这声音…
我动作猛地一僵,手里的书差点掉下来。
不可能的!一定是幻听!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店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光影里,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穿着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薄呢大衣,衬得肩宽腿长。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正微微仰头看着书架,阳光给他轮廓镀上了一层浅金。
陆沉舟。
真的是他!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蹲下身,借着面前高大书架的掩护,死死地蜷缩起来,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怎么会来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来抓我回去的!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最后定格在他离开主卧前,那双猩红暴戾的眼睛。
江念你怎么了老板的声音从收银台那边传来,带着关切,是不是不舒服
不要!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爆炸!
我听到陆沉舟的脚步声,似乎朝这边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完了!
就在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冰冷的、如同恶魔般的声音时——
老板,陆沉舟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疏离感,请问,您刚才叫的那位…江小姐,她在这里工作
他…不认得我的声音或者说,他根本没认出我
巨大的惊疑暂时压过了恐惧。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书架缝隙里往外偷瞄。
陆沉舟已经走到了收银台附近,背对着我这边。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等老板的回答。阳光落在他身上,那身昂贵的大衣纤尘不染,气质依旧矜贵,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咄咄逼人的、仿佛随时要吞噬一切的锋利和压迫感。
哦,你说念念啊老板没察觉异常,热情地回道,对,她是我们这的兼职。刚才还在那边理书呢…咦念念念念你去哪了
老板探头朝我这边张望。
我死死地缩在书架后面,一动不敢动,手心全是冷汗。
可能去后面库房了吧老板没看到我,自顾自地说道,你要找的书啊,年鉴我们这没有,不过最新的滨海旅游地图和风物志倒是有,你要不要看看
陆沉舟沉默了几秒。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用了,谢谢。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温和的、带着距离感的语调,我再看看别的。
脚步声响起,他转身,似乎走向了书店另一侧的艺术类书籍区域。
他没有找我!
他真的没认出我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只是巧合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冒出来。
我依旧不敢动,像尊石像一样缩在角落,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陆沉舟在书店里停留了大约十几分钟。他翻了几本画册,似乎对摄影集很感兴趣,停留的时间最长。期间没有再问起江小姐,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一眼。
最后,他买了一本关于本地海洋摄影的画册,付了现金,礼貌地向老板道了谢,推门离开了。
直到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街角,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地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
陆沉舟…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不再是那种穿透性的、带着审视和压迫的冰冷。而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疏离
还有他的气场…那种曾经让我喘不过气的、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似乎也削弱了很多。
到底怎么回事
陆沉舟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彻底打乱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
一连几天,我都心神不宁。工作时频频出错,走在街上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晚上噩梦连连,梦里的陆沉舟有时是那个暴戾的恶魔,有时又变成了书店里那个眼神温和却陌生的男人。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
书店老板看我状态实在不好,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还劝我休息两天。
我拒绝了。我需要这份工作,更需要待在人多的地方,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这天下午,我正在整理儿童区的绘本,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
风铃叮当作响。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心脏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又是他!
陆沉舟!
他依旧穿着那身烟灰色大衣,身形挺拔。这次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本地某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袋。
他走进来,目光在书店里随意地扫视了一圈。那目光掠过我所在的位置,没有停留,平静地滑了过去。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绘本,心却狂跳不止。
他怎么又来了
只见他径直走向收银台,将那个甜品纸袋放在了台面上,对着老板,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有礼的笑容
那笑容,看得我毛骨悚然。陆沉舟会这样笑像个人畜无害的绅士
老板,您好。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昨天在贵店买了一本画册,回去翻阅后非常喜欢,尤其是里面关于本地珊瑚礁生态的摄影,构图和色彩都极具震撼力。我冒昧地想问问,您是否认识这位摄影师或者,能否提供一些联系方式我想…表达一下欣赏,或者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老板显然被他这谦逊有礼的态度和温和的笑容弄得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老陈拍的珊瑚礁啊嗨,他哪是什么专业摄影师,就是咱们本地一个退了休的老潜水教练,爱好拍照!联系方式…我帮你找找啊,他好像给我留过名片,方便客人联系他带潜水体验的…
老板低头在收银台下面翻找起来。
陆沉舟耐心地等着,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期待
我躲在书架后,偷偷观察着他。他侧对着我,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和,甚至…有点单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熟悉的算计和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对摄影艺术的欣赏和热忱
这太诡异了!
这绝对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陆沉舟!
那个陆沉舟,眼里只有利益、权势和掌控欲!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业余摄影师的几张照片,特意跑回来,还带着…甜品还笑得这么…人畜无害
找到了找到了!老板终于翻出一张有些旧的名片,递给陆沉舟,喏,这是陈教练的电话。不过老先生性子有点倔,不太喜欢被打扰,您要是联系他,态度可得好点…
当然,谢谢您!陆沉舟双手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珍重地收进大衣内袋,脸上是真诚的感谢笑容,这份甜品,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您的帮助。他指了指那个精致的纸袋。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老板连连摆手。
一点心意,务必收下。陆沉舟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老板只好笑着收下。
陆沉舟又和老板寒暄了几句,话题围绕着书店的氛围、小城的悠闲生活,语气轻松随意,甚至带着点向往。
最后,他再次道谢,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侧头朝我这个方向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
脚步声再次响起,推门声,风铃声…然后归于平静。
我瘫坐在地上,后背一片冰凉。
不对。
绝对不对。
这个人,顶着陆沉舟的脸,穿着陆沉舟的衣服,却绝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陆沉舟!
他像个…被洗去了所有记忆和棱角的…温和的陌生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爬上我的脊背。
难道…他失忆了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
我开始有意识地、极其小心地观察陆沉舟。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书店。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每次来,都带着不同的东西——有时是一束新鲜的雏菊(老板喜欢插花),有时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有时是一些他淘到的、关于本地风物或海洋生物的有趣旧书刊。
他不再穿那些冷硬的商务西装,而是换上了质感极好、剪裁却更偏休闲的羊绒衫、衬衫或薄呢外套。他不再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额前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眉眼。
他安静地看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的多是摄影集、旅行笔记、海洋生物图鉴这类闲书。偶尔会向老板请教一些关于本地风土人情的幼稚问题,态度谦逊得像个小学生。
他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放空,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甚至…一丝茫然
他从未再提起过江小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寻找或探究的姿态。仿佛江念这个名字,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
书店老板对他印象极好,私下里跟我夸赞:念念,你看那位陆先生,人真是没得说!又有修养,又懂礼貌,一点有钱人的架子都没有!听说他是来这边养病的唉,年纪轻轻,看着身体挺好的啊…
养病
我的心猛地一跳。
老板,您怎么知道他是来养病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哦,他自己说的呀。老板一边给花换水,一边说,前两天闲聊,他说他之前出了点意外,头部受了伤,醒来后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医生建议他找个安静的地方休养,有助于恢复。他就选了咱们这儿。啧啧,也是缘分!
头部受伤…失忆…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我之前的猜测,被证实了!
陆沉舟,他真的失忆了!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忘记了陆氏,忘记了林晚意…也忘记了我,忘记了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说不出是震惊,是荒谬,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个曾经把我踩进泥里、视我为玩物的恶魔,如今变成了一个温和无害、甚至有点…天真的陌生人
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念念念念老板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
啊没…没事。我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昨晚没睡好。
累了就去后面歇会儿,这里我看着。老板体贴地说。
我点点头,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向后面的小休息室。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气。
陆沉舟失忆了。
他忘记了一切。
那么…我现在是安全的他不会抓我回去了江氏…陆家…那些噩梦般的纠葛,是不是也随着他的记忆一起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解脱感涌了上来,几乎让我眩晕。
但随即,一丝冰冷的疑虑又悄然爬上心头。
他是真的失忆了吗
会不会…是装的
为了引我出来
这个念头像毒刺一样扎进心里。陆沉舟的心机和手段,我太了解了!他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做不出来
不行!不能掉以轻心!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他是真失忆还是假装的,我都必须按兵不动。绝对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谨慎。在书店里,我尽量避免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如果他来了,我就找借口去后面的库房整理书籍,或者干脆请假提前离开。
我像一个幽灵,在自己的工作场所躲藏着另一个幽灵。
陆沉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依旧每天来,看书,和老板聊天,偶尔会问起那个陈教练的近况(老板告诉他老先生出海去了,过段时间才回来),然后安静地离开。
他的生活似乎极其规律。除了书店,他偶尔会去海边散步,一个人,走得很慢,看着海浪发呆。或者去那家他买过甜品的店坐坐。他住的地方,是离书店不远的一家高端度假酒店式公寓。
平静得…像个退休养老的老干部。
我躲在暗处,像观察一个稀有的、行为模式完全改变的猛兽,心中的疑虑和那点荒谬的同情心在反复拉锯。
直到那天傍晚。
天空阴沉得厉害,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预示着大雨将至。
书店快打烊了,老板出去买晚饭。我正蹲在角落整理一箱刚到的旧书,陆沉舟推门进来了。
风铃急促地响了几声。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目标似乎是旁边艺术区的一本画册。
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书箱里,假装忙碌。
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下。
我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
他能闻到我的气息吗他会认出我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头顶传来他温和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抱歉,打扰一下。我想拿一下最上面那本《深海之光》的画册,能麻烦您…帮我递一下吗
语气礼貌,客气,带着对书店工作人员的尊重。
没有试探,没有审视。
他真的…没认出我。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微微低着头看我。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双向来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澄澈得像雨后的天空,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戴着口罩、穿着书店围裙、头发有些凌乱的倒影。
只有纯粹的、对陌生人的礼貌询问。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陆沉舟的熟悉痕迹。
那一刻,所有的疑虑、警惕、恐惧,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妙的酸楚。
他真的,什么都忘了。
忘了我是谁,忘了我们之间那场充满屈辱的交易,忘了那些互相伤害的过往,也忘了他昨晚还为了另一个女人,将我弃如敝履…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空白的、温和的、对着一本深海画册满眼期待的陌生人。
可…可以。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站起身,踮起脚,去够书架顶层那本厚重的画册。
书放得很高,我努力伸长手臂,指尖勉强触到书脊。
我来吧。他上前一步,轻松地越过我的头顶,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抽出了那本画册。
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海风的微咸,瞬间将我包裹。是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味道。
他拿到书,退开一步,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
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不…不用谢。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拿着书,走到窗边的阅读区坐下,认真地翻阅起来。橘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宁静而美好。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沉浸在深海光影世界里的男人,看着他脸上那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专注和愉悦。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也不是恨。
是一种…物是人非的荒诞,和命运弄人的巨大悲凉。
知道陆沉舟是真的失忆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好奇和…一点点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探究欲。
他像一个全新的、等待解读的谜题。
在书店里,我不再刻意躲避他。戴着口罩,穿着围裙,我就是个普通的店员。他看他的书,我做我的事。偶尔需要交流,比如他找不到某本书,或者询问某本旧杂志的年份,我也能平静地、公事公办地回应。
他似乎很享受这里的氛围。有时会带笔记本电脑过来,处理一些事情(大概是失忆后需要重新熟悉的工作),但更多时候是看书或者发呆。他对海洋生物的兴趣尤其浓厚,常常对着图鉴一看就是半天。
他依旧每天给老板带点小东西,有时是花,有时是点心。老板推辞几次后也就习惯了,作为回礼,会给他泡一杯店里最好的茶。
陆沉舟似乎很喜欢喝茶。他会捧着茶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或者远处的海平线,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样子,褪去了所有锋芒,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点…孤独。
有一次,书店里就剩我和他。老板提前走了,让我锁门。
我正在关灯,陆沉舟放下书,站起身,准备离开。
江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作镇定地转身:您说。
他看着我,眼神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不是在这里。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
空气瞬间凝滞。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口罩下的脸颊滚烫,指尖冰凉。
他…感觉到什么了
陆先生…说笑了。我的声音干涩无比,我…我之前一直在外地,刚回小城不久。您…大概是记错了。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抱歉,可能是我最近总是胡思乱想。自从…醒来之后,脑子里总有些奇怪的碎片,拼凑不起来,又甩不掉。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脆弱和茫然。
这种感觉…很糟糕。像站在一片迷雾里,看不清过去,也找不到方向。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低落下去。
那一刻,看着他落寞的侧影,听着他话语里的无助,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那个曾经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陆沉舟,也会有这样脆弱迷茫的时刻。
会好的。鬼使神差地,我轻声说了一句,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医生不是说,需要时间吗
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我,眼底似乎亮起一丝微光。
谢谢。他笑了笑,笑容真诚了许多,借您吉言。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推门离开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书店里,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心绪翻腾。
他感觉到了熟悉那些甩不掉的碎片…会是什么是关于我的吗还是关于林晚意关于陆氏
我甩甩头,把这些杂念抛开。
无论是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他失忆了,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彻底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平静的日子像细沙,从指缝间悄然流逝。
陆沉舟依旧每天来书店,看书,喝茶,和老板闲聊。他似乎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脸上的茫然少了些,多了点安宁。
我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店员与熟客的平衡。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我正在收银台帮老板录入新书信息,书店的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阵刺耳的乱响。
一个穿着昂贵皮草、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和风尘仆仆的女人冲了进来。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书店,带着一种焦灼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是林晚意!
我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凝固了!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林晚意显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角落收银台后的我。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坐在窗边阅读区的陆沉舟!
沉舟!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陆沉舟闻声抬起头,看到突然出现的林晚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陌生
沉舟!我终于找到你了!林晚意扑到他面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怎么能一声不响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她伸手就要去抓陆沉舟的手臂。
陆沉舟却在她碰到自己之前,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戒备。
这位女士,他开口,声音冷静而疏离,请问…我们认识吗
林晚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泪水和激动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沉舟你…你说什么她声音发抖,我是晚意啊!林晚意!你的晚意啊!她急切地向前一步。
陆沉舟再次后退,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他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林晚意,像是在辨认一件完全陌生的物品,最终,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歉意却无比清晰:抱歉,林小姐。我…不记得你。
不记得林晚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哭腔,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沉舟,你别吓我!是不是江念是不是她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她把你藏在这里的!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射向收银台的方向!终于看到了站在老板身后、脸色苍白的我!
江念!果然是你!林晚意的眼睛瞬间红了,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疯狂,你这个贱人!你把沉舟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朝我冲了过来!
老板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想拦。
林小姐!陆沉舟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警告!他一个箭步上前,高大的身躯挡在了林晚意和我之间,像一堵坚实的墙!
请你冷静!他盯着林晚意,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一刻,他身上似乎短暂地闪现出过去那个陆沉舟的影子!
这里是公共场合!你吓到别人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口中的什么‘江念’。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了!
不认识我不认识江念林晚意被他冰冷的态度和话语彻底击垮了,她看着陆沉舟,又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我,眼神从疯狂变成了彻底的绝望和怨毒。
陆沉舟!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她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尖叫,她!江念!就是你那个用钱买来的、你恨之入骨的联姻妻子!是她把你害成这样的!是她把你藏在这里!她就是个阴魂不散的毒妇!
而我!我林晚意!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等你解决了江家就娶我的!那些承诺你都忘了吗!都被这个贱人抹掉了吗!
她的尖叫像一把把刀子,将那些血淋淋的、不堪的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剖开!
书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板已经完全石化,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陆沉舟挡在我身前的背影,猛地僵住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冰冷,压抑,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再是温和的平静,也不再是面对林晚意时的冰冷警告。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欺骗的暴怒、以及…一种极其复杂、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痛苦!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锁定了我!
江…念他盯着我,薄唇微启,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震动,联姻…妻子
用钱…买来的
整个世界,在他那冰冷刺骨、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谎言编织的平静假象,被林晚意歇斯底里的尖叫撕得粉碎。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暴露在陆沉舟那足以将人凌迟的目光下。口罩成了最后的遮羞布,却也显得无比可笑。
陆沉舟!你听我说…林晚意还想扑上来。
滚开!陆沉舟猛地低吼一声,手臂一挥,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将林晚意踉跄地推开几步。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你,他朝我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把口罩,摘下来。
命令。不容置疑。
书店老板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收银台后面。
我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但心底深处,竟诡异地生出一丝破罐破摔的解脱感。
该来的,总会来。
我抬起手,指尖冰凉,颤抖着,勾住了耳后的口罩挂绳。
轻轻一拉。
口罩滑落。
露出了那张陆沉舟本该熟悉,此刻却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显得无比陌生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沉舟的瞳孔,在看清我面容的刹那,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骇人的苍白。震惊、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滔天怒火、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翻涌!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江…念…他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齿缝里溢出。
沉舟!你怎么了沉舟!林晚意惊呼着又想扑上来。
别碰我!陆沉舟猛地抬起头,眼神猩红,布满血丝,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死死地瞪着她,又猛地转向我,那眼神里的恨意和痛苦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额角青筋暴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沉舟哥!你冷静点!我是晚意啊!你最爱的晚意!林晚意哭喊着。
闭嘴!陆沉舟痛苦地低吼,眼神混乱而狂躁,目光在我和林晚意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挣扎和迷茫,走…都给我走!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像是要砸出去,最终却只是狠狠地摔在了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滚!他指着门口,对着林晚意和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都滚出去!
林晚意被他可怕的样子彻底吓住了,脸色惨白,捂着嘴,眼泪不停地掉,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书店老板也吓得瑟瑟发抖。
我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混乱和挣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失忆后的平静被强行打破,强行塞回那些不堪的、充满恨意的记忆碎片…这无异于一场酷刑。
陆沉舟…我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看向我,那眼神里的恨意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洞穿!
你也滚!他嘶吼着,猛地抓起手边的一本书,狠狠砸在地上!滚——!
书本砸在地板上的巨响,像是一道丧钟。
我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个曾经温和安静的陌生人消失了,此刻被痛苦和混乱撕扯的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口罩,没再看崩溃哭泣的林晚意,也没看吓傻的老板,低着头,快步走出了书店。
身后,隐隐传来陆沉舟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和林晚意绝望的哭泣。
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咸腥的海水味。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一片空白。未来会怎样陆沉舟恢复记忆了他会怎么对我报复还是…彻底将我驱逐出他的世界
不知道。
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冰冷和茫然。
我回到了海边那间小小的民宿。
没有开灯,蜷缩在窗边的旧沙发上,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大海。海浪声依旧,却再也带不来一丝安宁。
陆沉舟那双猩红的、充满恨意和痛苦的眼睛,反复在我眼前闪现。
林晚意歇斯底里的尖叫,也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用钱买来的…
恨之入骨的联姻妻子…
阴魂不散的毒妇…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他陆沉舟心里,我江念,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存在。
手机在黑暗中无声地震动起来,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是周时予。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喂江念你没事吧周时予的声音带着急切,我刚听说…陆沉舟在小城林晚意也找过去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消息传得真快。
我没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刚从书店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见到他了他认出你了周时予的声音低沉下去。
嗯。我闭上眼,疲惫地应了一声,林晚意…把一切都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
江念,周时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离开那里。现在,马上。陆沉舟他…情况很不对。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我托人打听了。周时予语速很快,陆沉舟当时在高速上出的车祸,是为了赶去机场追林晚意!结果被一辆违规变道的货车撞了,头部受到重创,昏迷了半个多月。醒来后就…失忆了。陆家封锁了消息,把他送到你们那儿静养,是希望他能彻底恢复。
但现在…周时予的声音充满了担忧,林晚意这么一刺激,他强行回忆,恐怕…神经会受到二次损伤!他那个状态…非常不稳定!陆家那边已经接到消息,正派人过去!你离他远点!他要是记起所有事,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为了追林晚意出的车祸…
失忆…
二次损伤…
陆沉舟在书店里那痛苦到扭曲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
原来,他失忆的根源,是林晚意。
而我,只是这场混乱里,一个被他用钱买来、又被他恨之入骨的…附带品。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席卷了我。
我知道了。我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谢谢学长。
别谢了!赶紧收拾东西!我安排人接你!周时予急道。
不用了。我打断他,我自己能走。
挂了电话,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我该走了。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站起身,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开始机械地收拾行李。东西很少,一个背包就足够了。
刚拉上背包拉链,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叩叩!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执拗的节奏。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谁
陆沉舟还是林晚意或者是…陆家的人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敲门声停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响起:
江…念…
开…门…
是陆沉舟!
他找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背靠着门板,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周时予的警告在耳边炸响!
不能开!绝对不能开!
江念…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执拗,还有压抑的痛苦喘息,我知道…你在里面…
开门…求你…
求
这个字眼,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那个高高在上、视我如草芥的陆沉舟,会用求字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头很痛…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忍受着巨大的折磨,像…要炸开…
好多…碎片…乱撞…
你…在里面…对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脆弱,为什么…看到你…更痛…又…没那么痛…
混乱的、破碎的呓语,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精神崩溃的边缘,记忆的碎片和剧烈的头痛正在撕扯着他。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了冰凉的门把手。
理智在尖叫:不要开门!他在骗你!他恢复记忆了!他在引你出去报复你!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他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就在我天人交战,指尖几乎要冻僵在门把手上时——
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
咚!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了
陆沉舟我试探着,声音发颤地叫了一声。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死寂。
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我猛地拉开了房门!
昏暗的楼道灯光下,陆沉舟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倒在我的门口!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陆沉舟!我失声惊呼,扑跪下去,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指尖。
他还活着!
但情况显然糟透了!
醒醒!陆沉舟!你醒醒!我用力拍打他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他在发烧!
他毫无反应,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败玩偶。
怎么办!
送医院陆家的人呢周时予的警告…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看着他毫无知觉、痛苦紧锁的脸,看着他额角那道车祸留下的、还未完全消退的浅淡疤痕,所有的恨意、恐惧、算计,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是一个需要急救的病人!
我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他沉重的身体拖进房间。可他实在太重了,我根本拖不动!
手机!对!手机!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稳。打给谁120还是…周时予
就在我慌乱地翻找号码时,楼道里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健硕、训练有素的男人冲了上来!为首的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陆沉舟的贴身保镖队长,陈锋!我见过他几次。
陆总!陈锋看到地上昏迷不醒的陆沉舟,脸色大变,立刻冲了过来!
他身后的人迅速散开警戒。
江小姐陈锋看到我,眼神复杂一闪而过,但此刻显然顾不上其他。他蹲下身,迅速检查了一下陆沉舟的状况,脸色凝重。
陆总情况不对!立刻联系李医生!准备车!送最近的医院!他果断下令。
两个保镖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又极其专业地将陆沉舟抬了起来。
陈锋站起身,看向惊魂未定的我,语气公式化却带着不容拒绝:江小姐,事发时您在现场。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这不是请求。
我看着被抬走的陆沉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乱如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小城唯一一家三甲医院的VIP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
陆沉舟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头上重新缠上了纱布,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他的血管。各种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
他还在昏睡。
病房外的小客厅里,气氛凝重。
穿着白大褂的李医生,是陆家的家庭医生,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从本市赶了过来。他摘下听诊器,面色沉重地对坐在沙发上的陆老爷子,以及站在一旁的陈锋和我,说道:
老爷子,情况不太乐观。陆总这是受到强烈刺激后,导致的记忆冲突和神经功能紊乱,引发了急性应激障碍和严重的高热。之前的脑外伤本就造成了部分记忆区域的损伤,这次强行回忆,相当于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陆老爷子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担忧,他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沉声问:对以后…影响大吗
李医生叹了口气:最直接的后果是,他之前在海边静养时那种相对平和的‘空白期’状态被彻底打破了。现在他大脑里,失忆后的认知和强行涌入的、属于过去的记忆碎片,正在剧烈地冲突、碰撞。这会导致剧烈的头痛、意识混乱、情绪极度不稳定,甚至可能出现认知障碍或人格解离…
我站在角落,听着李医生的话,心一点点沉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是我…间接造成了这一切吗如果我没有留在小城,如果我没有在书店工作…
那…他还能恢复吗以前的记忆陆老爷子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很难说。李医生摇摇头,可能部分恢复,可能全部恢复,也可能…永远停留在这种混乱和碎片化的状态。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和静养。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尤其是那些可能引发他强烈负面情绪的人和事。
陆老爷子的目光,也沉沉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不再像婚礼上那样带着审视和交易的衡量,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沉重的疲惫和…一丝了然。
客厅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念,陆老爷子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疲惫,你跟我出来一下。
我默默地跟着他,走到了病房外的走廊尽头。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沉舟和晚意的事…还有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陆老爷子没有看我,目光望着窗外,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这场联姻,是我这个老头子一手促成的。为了陆家的利益,也为了…拉江氏一把。我知道,委屈了你,也…害了沉舟。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沉舟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心里憋着一股劲。他对你…有偏见,有怨气,甚至…有恨。陆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恨,一部分是因为你当年在竞标上赢了他,让他第一次尝到惨败的滋味。更大一部分…是因为我。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自责:是我,在他母亲去世后不久,就强行拆散了他和晚意那丫头,逼他接受商业联姻。他觉得,是我用利益绑架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感情。而你,成了他所有怨恨的出口。
原来…是这样。
那些深沉的、仿佛毫无缘由的恨意,终于有了清晰的源头。不仅仅是因为我赢了他,更是因为,我是他被强行绑上利益战车的象征,是他失去林晚意的替罪羊。
现在,他弄成这样…陆老爷子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痛楚,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晚意那丫头…情绪太不稳定,只会让他更糟。至于你…
他看向我,目光复杂:你留在他身边,那些不堪的记忆,只会让他更痛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我明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我会离开。离他远远的。
陆老爷子看着我,眼神里有歉疚,有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江氏那边…他顿了顿,你放心。当初的注资协议,陆氏会履行到底。后续如果有困难…你可以找陈锋。
这是…补偿还是…封口费
谢谢陆老。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涩意,江氏的事,我会自己处理。
我朝他微微鞠了一躬,不再看病房的方向,转身,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另一端,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
三个月后。深秋。
北城的空气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梧桐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我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站在一栋崭新的现代化办公楼前。楼体简洁大气,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的天空。楼顶,时予建筑设计事务所几个银色大字,在薄暮中熠熠生辉。
这里,是我新的起点。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彻底切断了与陆家、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换了新的手机号,注销了旧的社交账号。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消失在了陆沉舟的世界里。
周时予找到了我,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他的事务所正处于上升期,急需有经验、有能力的建筑师。他看中的,是我大学时那份让他和陆沉舟都惨败的旧城改造方案的灵气。
江念,忘掉过去。用你的才华,重新开始。周时予的话很诚恳。
我接受了。
这三个月,我把自己埋进了工作里。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画图,建模,跑工地,和团队头脑风暴。用繁重的工作麻痹神经,也用实实在在的成绩,一点点找回那个被婚姻和屈辱磨平了棱角的自己。
效果显著。我主导的一个小型社区文化中心改造项目,获得了业内一个小型奖项的提名。虽然分量不重,但足以让我在这个新环境站稳脚跟。
今天,是事务所成立五周年的小型庆祝酒会。就在这栋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大楼里。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香槟、点心和人群的谈笑声扑面而来。大厅里衣香鬓影,灯火通明。舒缓的爵士乐流淌着。周时予被一群人围着,谈笑风生,看到我进来,远远地举杯示意。
我回以一个微笑,从侍者盘中取了一杯果汁,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站着。
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朝气,看着同事们脸上自信的笑容,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充实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赢得尊重和价值。
江工!恭喜啊!听说你的‘梧桐里’方案入围了!一个年轻的同事端着酒杯过来祝贺。
谢谢,运气好。我笑着和他碰了碰杯。
什么运气,是实力!同事由衷地说,你刚来那会儿,熬通宵改图的劲头,可把我们都震住了!
正说笑着,大厅入口处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旋转玻璃门外,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停下。穿着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只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踏出,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着一身剪裁完美的墨黑色羊绒大衣,从车里走了出来。
灯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陆沉舟!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时予显然也看到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但迅速恢复如常,迎了上去。
陆沉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陈锋和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精英模样的男人。
三个月不见,他瘦了些,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整个人的气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海边小城那个温和迷茫的陌生人,也不是书店里那个被痛苦撕裂的崩溃者。
他恢复了。
恢复了那个属于陆氏掌权人的、冷峻、矜贵、不怒自威的气场。只是那气场里,似乎沉淀了一些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他的目光,像精准的雷达,穿透人群,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的我!
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暗流。
我的心跳,在他目光锁定的瞬间,漏跳了一拍!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杯壁硌着指节。
他朝周时予点了点头,低声交谈了几句。周时予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侧身,引着他朝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降临的、北城商界真正的王者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室外的寒气,再次将我笼罩。
他在我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周时予站在旁边,脸色有些尴尬和紧张。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尽管心早已在胸腔里擂鼓。
陆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疏离,带着公式化的礼貌,欢迎光临。
陆沉舟没有立刻回应。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一寸寸地扫过我的脸。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嘴唇…像是在仔细辨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面目全非的旧物。
那目光里,没有了失忆时的陌生温和,也没有了强行回忆时的痛苦暴戾,更没有了过去那种赤裸裸的厌恶和恨意。
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审视时,他薄唇微启,低沉醇厚、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江念。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