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纪念日车祸,医生宣告林晚死亡时我捏着诊断单站了一整夜。
太平间冰冷铁床上,她胸口的血染透了我的衬衫。
葬礼结束第七天深夜,指纹锁突然发出她专属的开锁音:滴——验证成功,欢迎回家,女主人。
我冲到玄关,门外站着的正是林晚。
她笑容温婉,脸颊有车祸的浅疤:老公,我回来了。
直到我瞥见她无意识伸出右手往左腕系围裙——林晚是左撇子,车祸前才为备孕改的右手。
冰箱里她每日必服的心脏遗传药瓶凭空消失。
我装睡到凌晨,发现落地窗外,她正单手吊在十八楼阳台,精准翻进隔壁空置房屋。
当我在那屋里堵住她,她终于卸下微笑:抱歉,你妻子本体已进入报废流程。
她指着窗外晨曦中的大厦:那是,我的出厂设置。
太平间的冷气带着一股浓烈、顽固的腐烂气味和消毒水混合后的窒息感,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刺进陈默的骨头缝里。它们钻进他僵硬的颈椎,啃噬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金属轮子在冰冷水磨石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刺耳,空洞,拖拽着死亡的回音。
一张蒙着惨白布单的移动担架床被两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人推了出来。布单下的轮廓是他熟悉的,每一个起伏的弧度都刻在陈默的眼底心里,此刻却僵硬、陌生。
家属确认一下一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平平板板,不带任何情绪,像在确认一件待处理的货物。
陈默没动,没回答。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片隆起的前胸位置,布单边缘没有被完全覆盖的地方,透出一大块刺目的深褐色印记,边缘是暗红的板结,正中心,一团浸透了的、浓郁的、仿佛永远不会凝固的黑红——那是她的血。几个小时前,还曾在她身体里温热的涌动,曾浇透了他抱住她时穿的那件浅灰色衬衫。
那件浸满妻子温热鲜血的衬衫,此刻还黏腻地裹在他身上。血早就凉透了,变得厚重、板结,像一层冰冷的、腥膻的铁锈铠甲,紧紧箍着他前胸后背,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都扯着这硬壳,发出粘稠的低微声响。陈默站在担架床旁边,如同一截被雷劈焦的死木桩,脚下生根,钉在这片冻僵的地狱里。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强效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在他鼻腔里冲撞、搅拌。眼前只有那片几乎被染成黑褐色的布单,那狰狞的血渍轮廓。医生平板的声音还在耳道深处嗡嗡回响,和此刻担架床轮子滚动的声音重叠、扭曲:
……头部撞击、多脏器破裂…冲击力巨大…送医时已无生命体征…我们尽力了…
旁边,那个年纪更大些的工作人员似乎见惯了这种失魂落魄的反应,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粗鲁催促:到底看还是不看签个名!
催促声惊醒不了陈默。他全部的感知都被胸口那片冰冷黏重的血衣、被担架床前那抹浸透布单的刺眼暗红死死攫住。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医生说话时嘴唇开合的形状,带着一丝公式化的遗憾,家属两个字尖锐地刮擦着他的耳膜。
林晚的脸猛地刺入脑海,鲜活地大笑,下一秒就被撞击的巨响和金属扭曲的尖啸声撕碎。
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终于动了。
左手沉重地抬起,缓慢地伸向担架床尾部悬挂着的一块硬塑夹板。夹板上钉着几张薄薄的纸。纸页边缘锋利。
第一张纸的抬头是几个冰冷的黑色铅字:【XX市第一人民医院
病案证明】。
下面是密密麻麻打印的方块字。他的眼睛扫过去,像生锈的钝刀划过坚冰,读不懂,却本能地捕捉到几个词:重创,死亡,建议尸检…建议…
最后一行手写的字迹潦草而决绝:【放弃尸检,家属签名________】。
那个空着的下划线像一个咧开的黑洞,通向无法预知的深渊。
陈默的右手,那只被林晚的血浸透、早已冰冷僵硬到失去知觉的手,此刻才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来。指尖粘着凝固的黑红色血块,带着身体深处最后一丝未散尽的微温。他捏着口袋里那张同样冰凉、边缘几乎要被汗水或血水浸烂的病危通知单,一点一点抽出来。
薄薄的纸页悬在那里,在刺眼的白炽灯下轻微颤抖,纸张的簌簌声像是垂死的呜咽。
签名栏。空白一片。
两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个见怪不怪的眼神,带着一种处理流程即将结束的解脱感。年轻的那个嘟囔了一句:真磨叽,赶紧签了完事。
刺耳的轮子摩擦声再次响起,那令人窒息的、蒙着白布的身影被缓缓推离,滑向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标识着三个血红大字的大门——停尸房。
陈默猛地抬起头,视线像被烫到一样从那张病案证明纸上弹开,追随着那移动的惨白轮廓。那张纸,从他的指缝间悄然飘落。
那扇写着停尸房的铁门无声地开启,又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连同担架床上的林晚,一起被吞没。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有那片染血布单上的暗红,像一个烙铁烫下的巨大诅咒,深深烙在他空洞的视网膜上。他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捏着那张残破的病危通知,在空无一人的、冰冷彻骨的走廊里,站成了黑夜的一部分。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倒映着他摇晃的、不成形的影子。胸口那片凝固的血衣,是地狱贴在他心口上的封条。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渗入骨髓的冷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葬礼七天后的深夜。
城市像一头陷入深度昏睡的庞大怪兽,连最后一点疲惫的车流噪音都彻底熄灭了。客厅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零星的霓虹光斑。只有陈默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维持着林晚离开时的样子。房间静得可怕,能听到自己耳蜗里细微的、血液流淌的嗡鸣。
空气沉滞得如同凝滞的死水。
客厅茶几上放着七支白色蜡烛,已经燃尽凝固的蜡油堆积在烛台底部。遗像前堆满的百合,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卷曲发黄,散发出甜腻的腐朽气息。一种极致的疲惫,比太平间的寒气更甚的绝望,像混凝土一样浇筑在陈默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沉甸甸地向下拉扯着他,将他死死按在沙发这片小小的、属于悲伤的孤岛里。
意识,像一条半沉没的破船,在混沌与短暂的清明之间沉浮、漂浮。
就在那沉入最浓稠的黑暗边缘,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
滴——!
一声清脆,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怪诞、如此撕裂空间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那是智能门锁的电子提示音!
紧接着,那个柔和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女声紧随其后:验证成功,欢迎回家,女主人。
女主人!
陈默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被冻住,又在千分之一秒后,被一种极致的、荒谬的滚烫电流猛烈地贯通!他的头皮炸开!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叫!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如同一根被烧红的弹簧猛地从冰冷的泥淖中弹射而起!他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最后一丝本能,甚至带着一种扑向深渊的决绝,赤着脚,身体撞开虚掩的客厅推拉门,狠狠扑向几步之隔的玄关!
心脏像个失控的马达疯狂地在肋骨后面撞击,眼前阵阵发黑。
隔着那道厚重的、结实的防盗门——在那门铃声彻底消散的、寂静如死的空隙里——一种极轻微的、活物呼吸时的气流声,在门外响起。
陈默的喉咙完全哽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手神经质地抖动,指骨僵硬,几乎是靠着骨骼撞击的蛮力,狠狠拉开了门锁保险,然后猛地向内拽开了沉重的入户门!
冰冷、带着深夜湿气的风瞬间涌入。
门外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齐肩微卷的栗色头发,在灯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那张脸苍白,却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柔和。微仰着,正对着他。
林晚。
是林晚!
她的脸颊靠近额角和下颌,有几道浅粉色的新痕,边缘微微泛红,像是新愈合的浅表擦伤,破坏了原本细腻的皮肤,却丝毫不减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无比熟悉的弧度,温婉,依恋,带着一种穿越生死回来的柔软和微弱喘息。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感,穿过楼道冰冷的空气,准确地落在陈默快要炸裂的耳膜上:
老公,她微微喘着气,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点娇憨的疲惫,我回来了。
陈默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凝固了。冰冷的夜风灌进睡衣领口,刺入骨髓,却也无法压下那瞬间从心脏深处爆开的、混乱到极致的洪流!狂喜恐惧巨大的惊疑或者三者搅成一团
他的瞳孔在听到那两个字时剧烈收缩成了针尖,喉结上下滚动,如同被一只粗糙的手扼住。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后背却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入户门框上。
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林晚——或者说,门外这个披着林晚皮囊的存在,就那么俏生生地站着,脸上带着温婉、依赖,甚至有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楚楚动人和恰到好处的虚弱疲惫。那几道粉色的疤痕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感,仿佛是那场惨烈车祸留给尘世的最后注脚。
她的眼神干净,清澈,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纯粹的、仰望的依恋,直直地望进陈默僵硬、混乱、充满狂涛骇浪的眼眸深处。这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曾让陈默心头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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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傻了不认识我了
林晚的语气带着嗔怪的笑意,声音不大,像羽毛一样挠在凝固的空气里,她往前凑近了半步,主动伸出手。
她的手冰冷。
陈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反手攥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被毒蛇缠住了手腕。那手指的触感……冰凉!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深井水般的冷意,穿透了他滚烫皮肤的温度,直刺心脏!完全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温度!像太平间金属担架床的触感!
狂喜瞬间冻结,冰冷蹿升。
他猛地松开手,手心里却仿佛残留着那股死气的触感。
林晚似乎毫无所觉被攥疼了,反而顺势贴近一步。她身上……没有血腥气。车祸现场那么近的距离,连护士都忍不住皱眉避开她身上的血污,林晚自己的头发、衣服都会被那种混合了体液和铁锈的浓重腥气浸透。一丝都没有。空气里只有一种冰冷的、极其淡薄的、类似于金属或某种实验室里才有的干净气味。
冷……
林晚轻轻打了个颤,双臂自然地环抱住自己。她微微缩起肩膀,那种本能的畏缩姿态,和林晚冬天出门忘穿外套时一模一样。她仰着脸,眼睛因为刚才被攥疼而带着一丝生理性的薄薄水汽,像受惊的小鹿,……家里好安静。老公,我真的好怕……
泪光在她漂亮的眼珠里打转,摇摇欲坠,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脆弱。
陈默的喉咙深处像是堵着烧红的炭火,嘴唇神经质地翕动了几下,最后挤出三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回来就好。
林晚脸上瞬间绽开光芒,那一丝惊悸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依赖和幸福。她立刻像归巢的倦鸟一样,侧身就想从陈默旁边挤进门。
她的身体靠近时,带着那股浅淡冰冷的、实验室般的气味。
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后背离开了坚硬的门框,给她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的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
林晚贴着他冰凉僵硬的胸膛挤了进去,光滑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
防盗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咔哒。
门锁保险滑上的声音,沉闷,干脆,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丝惨白的光线。
玄关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客厅方向漏进来一丝昏沉沉的光晕。
陈默没有开灯。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听着那个熟悉的、轻柔的脚步声走向客厅,踢踢踏踏,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模糊的声响。
然后,是轻微的、塑料开合的窸窣声。
啪。
客厅的顶灯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溢满整个空间,也吞噬了玄关这片小小的黑暗角落。
陈默依旧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那件早已换掉、却仿佛永久烙上血痕的衬衫下,心脏疯狂跳动后,是死一样的冰冷和沉坠。
她回来了。
那个她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种近乎诡异的、被精密调校过的正常。
那个林晚仿佛从一场极其疲惫的旅途归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弱和对家中温暖气息的依赖。她似乎很累,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休息,偶尔起来,也是用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寻找陈默的身影。她变得比从前更爱笑,更黏人,每一个举动都在努力复刻着陈默记忆中林晚的习惯——蜷在沙发角上看书,吃橘子时把白色的橘络一丝丝仔细剥掉,将剥好的橘瓣整齐地码在白瓷小碟的边沿。
陈默像一台突然被强制断电又重启的机器,努力让自己运作起来。他说话,配合着她看似天真的交流,脸上维持着一种平静的假面。他不敢多看她,视线总是不经意地避开她脸颊上那几道粉色的疤痕,仿佛多看一秒就会崩裂。
厨房的水龙头在哗哗作响,水流冲击着不锈钢盆底。陈默靠在冰箱侧面冰冷的门上,手里捏着一个空了的玻璃杯。他的目光看似无意地穿过厨房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门,落在里面那个正在准备早餐的身影上。
动作流畅,背影纤细熟悉,光着的脚踝在清晨的阳光里显得白皙而脆弱。这背影足以让任何疲惫归家的人心头发软,除了陈默。
他听着水声,听着油锅里轻微的嗞啦声,看着那背影拿起了旁边的胡椒粉小瓶,准备往煎蛋上撒。
陈默的心脏骤然一跳,像被一根无形的细丝骤然勒紧!他的视线凝固在那只手上——她用的是右手。流畅地拿起调料瓶,右手腕微微倾斜,细碎的黑色胡椒粉颗粒均匀地洒落在金黄色的蛋面上。
动作标准,一丝不苟,完美复刻。
可林晚……陈默的呼吸无意识地屏住了。
林晚是左撇子。天生的。她吃饭,写字,甚至最初慌乱时抱他的动作,都习惯性地依赖左手。直到半年前,他们开始认真备孕。一本权威的育儿书上用红色荧光笔标注出的一行字——备孕期间,女性应逐步强化右手活动比例,为孕期及产后哺乳期左侧卧位保护心脏提供肌肉协调能力(注:心脏病人孕期需注意,非绝对规范)。林晚把这个当成圣旨。
陈默看着她笨拙地用右手练习用筷子,手指头绞在一起,夹起的菜掉了半桌;看她努力用右手给花浇水,水壶歪歪扭扭地漏了一地;甚至看她气急败坏地把发绳从左手换到右手,试图把头发拢起来,结果弄得一团糟,最后把发绳往桌上一扔,气鼓鼓地说:烦死了!不用了!
最后还是陈默笑着上前,用左手熟练地给她挽了个松松的发髻。
那些笨拙的、生涩的、努力改变却总带着左撇子固有别扭痕迹的动作,那个永远带着一丝不服输又无可奈何的嗔怪眼神……才是陈默熟悉的林晚。
不是眼前这个流畅的、没有丝毫滞涩、使用右手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她。
煎蛋盛进了白瓷盘,旁边点缀了几根翠绿的烫菠菜尖。厨房里的林晚像是完成了一件艺术品,满意地将装着煎蛋的盘子放在了旁边的料理台上。然后,她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纤细的右手指尖捏住了左边围裙系带的末端。
动作依旧流畅,精准。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属于左撇子的本能迟疑。她的左手配合着抬起,稳稳地握住了右侧的系带,准备打结。
两只手同时动作,协调无比。
就在右手捏住左边系带末端往上抬,左手也准备拉右边系带的瞬间——
陈默站在冰箱旁,手里的玻璃杯无声地滑落。
呯!
清脆、炸裂的碎响!玻璃碎片如同冰晶瞬间炸开,散落在厨房光亮的地砖上,飞溅的碎碴子在灯光下划出冰冷的细线!
厨房里的林晚猛地一颤,极其迅速地转过身,脸上是真实的惊诧和一掠而过、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的锐利神色,瞬间又被完美的关切取代:老公怎么了!
她几步就奔到厨房门口,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杯,又抬眼看向陈默僵立、脸上失去血色的样子。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的语气带着焦急的关心,立刻弯腰想去清理碎片,别动别动!小心扎到脚!我拿扫帚!
陈默喉咙里滚了几下,才挤出声音:……手滑。
林晚已经利落地取来了扫帚和簸箕,弯腰清扫起地面。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动作更加温柔:没烫到就好。下次小心点呀,你最近太累了。她一边打扫,一边自然地嘟囔着,我就说家里得换个厚底杯嘛,这种薄玻璃的……
她的围裙带子还松松地系在一侧,露出下面棉质家居服温柔的褶皱。
陈默的眼神,却像钉子一样,深深钉在了不远处冰箱那扇冰冷的门上。
冰箱侧面贴着一排色彩鲜艳的小磁贴,其中一张被压在不起眼角落的,是一个小小的、黄色胶囊形状的药盒图标。那是林晚手机上设定的定时闹钟贴纸,提醒她每晚十点服用一种名字很复杂的进口药——治疗某种隐性遗传性心脏病的维持药。医生说,必须每天按时服用,不能间断,像维持一台精密仪器运转的电池。
这药,林晚从确诊开始吃了七年。冰箱冷藏区第三层深处,总会有一个半瓶满的透明塑料药瓶,瓶身上贴着手写的标签和用法用量。
从太平间回来的这七天,他浑浑噩噩,葬礼结束后的狼藉都尚未彻底整理完。冰箱里,林晚的物品都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那个熟悉的药瓶,在昨天之前,还稳稳地立在冰箱的第三层,安静地提醒着那个无法磨灭的存在。
现在……那里空了。
只剩下一圈被瓶底压出的、淡淡的水痕印记。仿佛那个维系她生命的瓶子,连同她无法改变的左撇子习惯一样,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干净。
厨房里,林晚已经手脚麻利地将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又用湿布仔细擦了一遍地面。她似乎完全没留意,或者根本不在意冰箱里的异样。她解下那只系了一边的围裙(用的是右手,动作依然流畅而标准),挂在旁边的架子上。然后,她端起那盘摆盘完美的煎蛋,笑容温婉依旧:
好啦老公,没事了。快点来吃饭吧
林晚的笑容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温和地催促着他。那盘精心摆盘的煎蛋在清晨阳光照射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边缘整齐的菠菜尖像用尺子量过一样。陈默麻木地坐下,木然地拿起筷子。入口的煎蛋没有任何问题,温度刚好,味道甚至比林晚自己做的还要标准得多——咸淡均匀,蛋液凝固得恰到好处,边缘没有丝毫焦糊。林晚以前总习惯用猛火,偶尔会有一点油重或蛋心没熟的状况。
但陈默的味蕾像是被冻住了,只尝到一片冰冷的、金属般的味道。
对面的林晚动作优雅地小口吃着,偶尔抬眼看他,眼神里全是依赖和浅浅的笑意。她吃得不多,动作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标准。
早餐在一种平静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林晚主动收拾了碗筷,水流声再次哗哗响起。随后,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老公,我有点累,想再去躺会儿。
她走回主卧,轻轻带上了门。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外面传来早高峰车辆汇流的隐约声响,却更衬得屋子里落针可闻。
主卧方向没有任何声音。
陈默没有动,任由沙发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他需要时间梳理,等待,让那冰冷的恐惧和怀疑沉淀得更深。他闭上眼,身体松弛下来,靠在沙发靠背上,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看起来,只是不堪连日疲惫的男人在假寐片刻。
时间粘稠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客厅里只有挂钟秒针固执的滴答声,仿佛在为这场沉默的战争计数。
终于,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主卧的门锁被从里面轻轻拧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门轴被精心地润滑过,推开一条缝隙时也是悄然无声。
极其轻缓的脚步声贴着地板传来,轻柔得如同踩在厚厚的苔藓上。她出来了。
假寐的陈默眼皮下的眼球没有转动,但他的身体早已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他的睡姿很自然,微微侧着头,呼吸平缓绵长。但他的位置,可以借着眼缝的间隙,依靠落地玻璃窗上微弱的、模糊的侧影反射,捕捉到身后空间的动态。
那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沙发,在陈默背后稍作停留。没有任何触碰。陈默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不带任何人体温度的气息拂过后颈,像一条冬眠的蛇从身边悄然爬过。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空洞的目光在他熟睡的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里有什么是设定好的程序在检测目标睡眠状态还是某种更加冰冷的、非人的凝视陈默的后颈皮肤瞬间绷紧,汗毛倒竖。但他控制住了,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几秒钟的审视之后,那气息离开了。
那身影开始以一种超出寻常的轻盈,悄无声息地在客厅里移动。她没有碰掉任何东西,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像是一道设定好路线的幻影,目的明确地靠近了朝南的巨大落地窗。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是她拨开厚重遮光窗帘的声响。力度控制得完美,没有让窗帘环发出任何碰撞声。
明亮刺眼的午后阳光瞬间涌满客厅,如同投入熔炉的光之瀑布,刺得陈默紧闭的眼皮下一片血红,但他依旧维持着僵硬的沉睡。他眯起的眼缝里,窗玻璃上,那个侧影变得异常清晰。
林晚站在落地窗边,背对着他。
正对阳台。
玻璃窗是锁着的。那种常见的铝合金推拉窗,内侧有个小小的扳手锁扣。锁是扣上的。
陈默通过窗玻璃的倒影,看到她伸出手指,精准地拨动那个小小的金属卡扣。咔哒一声微响,锁开了。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摸索。
然后,她抬起双手,抓住了窗户的金属边框。
用力向外推开。
冰冷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劲风猛地灌入室内!呼——!
窗帘被这突然灌入的大风吹得肆意狂舞,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呼啦声!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拂动她家居服的衣角。她的身影在强光中形成了一个剪影。
陈默的睡意如同投入沸汤的薄冰,瞬间蒸发殆尽!全身的肌肉无声地紧绷!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心脏在胸膛里像失控的重锤疯狂擂动!
他要看清!他必须看到她要做什么!
玻璃窗上的倒影很清晰。他能看到林晚侧着脸,平静地看着窗外。然后,她做了一件让陈默的血液彻底冻结的动作!
她不再满足于开窗通风。
她的身体如同鬼魅般迅捷流畅,一步就跨上了放置着一盆枯萎绿植的花架!脚下的力量轻盈精准,花盆纹丝未动。
然后,没有任何攀爬准备,甚至连寻找支撑点的瞬间犹豫都没有,她的上半身骤然往前一探!
呼!又一阵高空强风吹过!
陈默屏住呼吸,玻璃窗上的倒影里——
她的右手闪电般伸出,不是抓向窗外的不锈钢护栏(那是标准的安全措施),而是直接、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落地窗外侧下方、与地面几乎完全垂直的、冰冷光滑的铝合金窗框顶部!
那是光秃秃的金属框体,不到半厘米宽的锐利边缘!普通成年人用力握上去只会割破掌心!
但她的手——那只看似纤细柔弱的手——五根手指如同钢浇铁铸的钩爪,砰地一声轻响,死死地抠进金属凹槽边缘!身体的重心瞬间压了上去!她的左腿,紧跟着像灵巧的猿猴般向上抬起,踩在了狭窄的下层窗框上。
腰部发力!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借着右手抠抓窗框的力量猛地向外甩荡!
嗖!
轻盈,迅捷,带着一种猎豹扑击般的协调爆发力!
那道纤细的、穿着棉质家居服的侧影,在陈默窗玻璃倒影里猛地一晃,瞬间便脱离了他视线所能捕捉的窗框范围!
彻底消失!
窗外,只剩下十八楼恐怖的高空,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如巨大火柴盒般密布的冰冷楼宇。
陈默如同弹簧般从沙发上弹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几步就冲到落地窗边,强风瞬间卷起他的头发,灌入衣领带来刺骨的冰寒!
他猛地探身向外望去——
楼下,是人行道上如同蚂蚁般移动的渺小行人和车流。十八楼的高度带来剧烈的眩晕感。而右侧阳台外——
他的视线死死追随着隔壁单元那扇紧闭的同款落地窗。那窗与自家阳台边缘,隔着一段足以摔死任何人的空旷距离!在隔壁阳台内侧与自家窗框之间的外墙壁上,他看到了一小块被硬物摩擦刮掉的灰白色外墙漆痕!新鲜的痕迹!
隔壁单元1802。上周才刚办完入住手续的年轻人,因为紧急出差,在业主群里打过招呼,说要离开两周。里面是空的!空置状态!
她刚刚做了什么
徒手没有安全绳翻越了十八层楼两米多宽的悬崖跳到隔壁封闭阳台再……翻窗进入
疯子!怪物!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冰冷的、淬毒般的愤怒和偏执在陈默心底彻底炸开!林晚绝不会!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弃!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胸腔因为急速的喘息而剧烈起伏。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转身冲出自家房门,电梯键被他狠命地捶了下去!
开!开门!他几乎是用拳头砸着隔壁1802的房门,声音嘶哑。
门内毫无动静。猫眼一片漆黑。
陈默眼中血丝密布,他不再等待,后退一步,抬起脚,朝着那坚固的实木防盗门锁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踹了过去!
嘭!!!
沉闷的重响在走廊里回荡!门板剧烈震颤!
一脚!两脚!三脚!
门锁周围的木头在暴力的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固定栓变形!陈默如同不知疼痛的机器,最后一脚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几乎要崩断腿骨的狂怒轰然蹬出!
哐——!
整个门框猛地向内弹开!
巨大的力量震得门后玄关置物柜上的一个陶制花瓶摇晃着坠落!
呯!
碎片炸开,泥土和清水泼溅一地。
陈默如同炮弹般冲了进去,带着满身飞溅的泥水。客厅空无一人,窗帘紧闭,光线昏暗。但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了主卧紧闭的门!门缝下方透出的光线泄露了她的去向!
他一步跨过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直扑主卧!
咔哒!他拧动门把手!锁死了!
陈默的狂怒达到顶峰!他连门把手都懒得再碰,侧身收肩蓄力——
砰!
用坚硬的肩胛骨狠狠撞在门锁位置的木板上!一次!两次!
木板的碎裂声响起!
门向内弹开!
眼前的情景让他瞳孔骤然紧缩,身体猛地僵在原地!
主卧的陈设很简单。米色的窗帘半拉着,阳光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分界的斜线。一张铺着深蓝色床罩的双人床。一个原木色的梳妆台。
林晚——或者说,那个披着林晚外壳的东西——就站在房间中央。她背对着撞门而入的陈默,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僵硬玩偶。
在陈默撞门而入的巨响中,她似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她的姿态有些奇怪,动作像生了锈。一只手微微前伸着,手指僵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梳妆台上的什么东西。脸颊上那几道粉色的疤痕在昏暗中似乎更深了一些。
脸上曾经温婉、依赖、带着精心设计的生动细节的表情,此刻如同劣质涂料迅速龟裂、剥落!
那层面具碎了!
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她的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死白石膏!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刚刚凝固不久的程式化弧度,此刻显得无比诡异和虚假。
嘴角那丝程式化的笑容痕迹还在,却变得僵硬而空洞,如同刻上去的。
四周的空气瞬间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水,变得沉重、凝滞,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定定地看着陈默,看着他因为剧烈撞击和愤怒而粗重喘息、眼睛赤红、浑身泥水的样子。
那空洞的目光里,最后一丝模仿的情绪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功能性观察,像一台扫描仪正在分析处理眼前的障碍数据。
她的嘴唇开合。
那熟悉的声线还在,却像磁带卡了壳,被剥去了一切曾经精心调校的、温暖湿润的人味,露出了底下冰冷、干燥、纯粹用于信息传递的金属机械感。
哦,被你发现了啊。
声音不大,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冷漠。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语气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条无趣的物理定律。
随即,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检索某个预设词库。然后,她那微微僵在半空的手,极其自然地改变方向,指向落地窗外。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多余的角度偏移。
手指穿透了窗玻璃反射的阳光,笔直地越过楼下渺小的车流和人影,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
指向城市东面的天空。
那里,天际线即将被晨曦染亮的边缘地带,矗立着一座极其醒目、鹤立鸡群的银色建筑。它的造型简洁而冰冷,高耸入云的锐利棱角在灰蓝的天空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如同一个巨大、沉默、俯瞰着整座城市的金属颅骨。大厦顶部,几个深蓝色的巨大艺术字体闪烁着幽冷的光——X创未来集团。
……抱歉,那冰冷干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回答陈默心底那无声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根据核心条款规定(第三项、第七款、第4补充项),
她的语速平稳,毫无波澜,只在提到那些冰冷的条款时带着机械感的停顿。
你妻子林晚的本体……
她那双早已没了人气的空洞眼睛,依旧平静无波地直视着陈默赤红的、因为剧烈呼吸而布满血丝的双眸,语气毫无起伏,甚至带上了一丝程序即将完成任务的漠然。
……已在确认‘替代品’成功投放且‘观察稳定期’正式启动后,进入不可逆的报废流程。
轰!
陈默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口巨钟同时被撞碎!尖锐的嗡鸣彻底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林晚!报废!
那冰冷的手指依旧指向窗外晨曦微光中的银色巨厦,指向那巨大的X创未来集团标志。她的声音最后响起,像是系统提示音的最终确认:
那是,
……我的出厂设置。
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陈默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窗外的城市在晨曦中苏醒,车流声渐渐汇成模糊的背景音浪。银色的巨厦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轮廓越发清晰、冰冷。
陈默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溅落的泥水正缓缓滴落在地板上。
他死死盯着那具彻底卸下伪装的产品,又缓缓转头,望向窗外那座在晨曦中闪耀着非人光芒的出厂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