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夏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南方小镇乌石的脊背上。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裹着知了撕心裂肺的聒噪,沉甸甸压在瓦檐低矮的老屋上,压在晒得发白滚烫的黄泥路上。
唐天培的心,却像被浸在冰水里,一丝丝往外冒着寒气,又被这无孔不入的燥热蒸腾得窒息。
他把自己反锁在狭小的阁楼里,老旧木床在翻来覆去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水仙,叶子蔫蔫地垂着,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明天,就是高考放榜的日子。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这薄薄的一张纸片上。
他闭上眼,试卷上那些工整漂亮的答案,如同幻灯片般在黑暗中清晰闪过。
语文作文的立意,数学最后那道几何题的辅助线,英语阅读理解的生词推测……他一遍遍复盘,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痕。
一种近乎膨胀的信心,与一种蚀骨的空虚,在他瘦削的胸腔里激烈地搏杀。
天培!天培!
母亲曾小花焦虑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楼板,带着灶间柴火的气息。
下来吃点东西!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怎么熬得住啊!
妈,我不饿。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被棉絮堵住喉咙。
你这孩子!
父亲唐大山在楼下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满是泥土和汗水的沉重。
考都考完了,是好是歹,命里都写着了。别折腾自己!
唐天培没再回应。
命
他不信。
他只信自己一笔一划写在试卷上的答案,只信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演算纸,只信老师一次次赞许的目光。
他想象着明天,想象着自己的名字高高悬在红榜最顶端的样子——那将是他挣脱这小镇逼仄命运的唯一缆绳。
爸,妈,我先出县城了。今天成绩出来了。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县城中心那棵百年老榕树下,县教育局贴榜的公告栏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唐天培挤在人群最前面,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顿时像炸开的油锅,汹涌起来。
两个穿着蓝布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分开人群,刷好浆糊,将一张巨大的红纸啪地贴上墙壁。
鲜红的纸张在灰暗的底色衬托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瞬间,无数颗脑袋攒动着往前挤。
唐天培凭借身高和一股蛮力,第一个将自己的目光钉在了红榜的最顶端。
那里,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他的瞳孔:
【第一名:唐天培。总分:610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遭所有的喧嚣骤停!
世界只剩下那个名字,那串数字,在红得耀眼的纸上燃烧。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眼前瞬间模糊,视野里一片血红的光晕在旋转、跳跃。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天培谁是唐天培!是隔壁七姑六婆尖利又惊喜的叫声,她们奋力挤过来,仿她们才是状元的主角。
是县里头名状元啊!六百一!老天爷啊!六百一!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身体里那股支撑了他十几年的、名叫克制的弦,在这一刻,嘣地一声,断了。
啊——!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嚎叫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畅快。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兴奋地再次搭上大巴回镇上,他想第一时间与父母分享成绩。
瘦长的身影在黄泥路上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却又奇迹般地稳住。
他挥舞着双臂,眼泪混合着汗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
妈!爸!我考了六百一!!
他像一阵失控的旋风,撞开自家虚掩的院门,冲进低矮的堂屋,一把抱住正在灶台边抹眼泪的母亲曾小花,又哭又笑:
妈!妈!我考上了!六百一!我能去北京了!能去最好的大学了!妈!
他语无伦次,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把瘦小的母亲勒得喘不过气。
曾小花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她先是一愣,随即那常年被愁苦刻满皱纹的脸,像久旱的河床骤然遇到了甘霖,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刷开,眼泪汹涌而出:
培儿!我的好培儿!祖宗保佑!祖宗显灵了啊!
她颤抖着,反手紧紧抱住儿子,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他汗湿的脊背。
父亲唐大山蹲在门槛上,手里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袋掉在地上,烟锅里的火星溅出来。
他黝黑粗糙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然后,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咧开,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
这个乡下耕田种地的男子,猛地站起身,笨拙地、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哭又像笑的声音,眼圈瞬间红了。
狭小的屋子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喜悦和希望。
唐天培觉得自己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六百一十分!这分数,像一把金钥匙,足以打开通往任何一所顶尖学府的大门!
北大
清华
复旦
那些在课本和老师描述里熠熠生辉的名字,从未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首都宽阔的街道,大学里明亮的图书馆,还有那无限广阔的未来图景,在眼前徐徐展开,光芒万丈。
看着破落泥砖屋,终会改变。
狂喜的潮水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为急切的期盼。
填报志愿的日子,成了唐天培生命中新的倒计时。
他翻出早已被翻烂的《高考填报指南》,那些大学的名字和专业的介绍,此刻都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每一个字,他都反复咀嚼,每一个选择,都在心中反复权衡。
北大中文系的厚重,清华物理系的严谨,复旦新闻系的敏锐……无数条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他像一个站在巨大宝藏前的孩子,既兴奋又带着甜蜜的苦恼。
终于到了正式填报的日子。
唐天培坐在教室里,手里那张洁白的志愿表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陪伴他无数个夜晚的钢笔,笔尖饱蘸了蓝黑墨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在第一志愿那栏,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殿堂——北京大学。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命运齿轮转动的序曲。
他凝神静气,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倾注着全部的心血和希冀。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小心翼翼地将表格夹进崭新的笔记本里,贴身放好。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未来人生的全部契约。
第二天。
当他怀揣着同样激动的心情,踏着晨光赶到学校准备上交这张沉甸甸的志愿表时,却被班主任杜娟拦在了教师办公室门口。
杜娟,四十岁上下,穿着件质地不错的的确良衬衫,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略显疏离的微笑。
她看着唐天培,眼神里却没有多少喜悦的波澜。
她的侄子与对方同届,成绩却天差地别,昨晚大哥一直都商量着想法。
唐天培啊,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志愿表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唐天培一愣:
杜老师我…我已经填好了,正准备交给您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硬硬的笔记本还在。
是这样的,
杜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闪烁,
学校考虑到你的分数非常突出,属于重点保护对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避免任何意外情况,学校决定统一为高分考生代填志愿。你的志愿,学校这边已经安排稳妥了。
代填
唐天培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蛇信子,瞬间舔舐上他的脊椎,
杜老师,这…这怎么能代填呢我已经填好了啊!而且,志愿是我自己的事情,学校怎么能……
哎哟,你这孩子!
杜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长辈式的责备和不耐烦。
学校还能害你不成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吗高分考生,目标明确,学校有经验,统一填报更稳妥,避免你们自己填错或者出什么纰漏!再说了,程序上已经走完了,志愿表昨天就统一密封交到县招办去了。
昨天交上去了
唐天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可我昨天才填好啊!您…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嘛!
杜娟的语气硬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是学校的决定!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你安心等录取通知书就是了,北大清华,总归跑不了你的!好了,别在这里杵着了,该干嘛干嘛去。
她摆摆手,像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转身就要回办公室。
杜老师!为什么,其他同学没有出现志愿代填
唐天培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他一步上前,几乎要挡住杜娟的去路。
不行!这绝对不行!我的志愿必须我自己填!您把交上去的表要回来!我重新填!我自己填!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杜娟。
杜娟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脸上浮起一层薄怒。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
唐天培!你这是什么态度想造反吗学校统一安排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优等生的前途!别不知好歹!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影响学校工作,后果你自己负责!
她丢下这句冰冷的话,用力拨开唐天培挡在门边的手臂,闪身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刷着绿漆的木门,像一堵冰冷的墙,将唐天培隔绝在外。
他呆呆地站在门外,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响。
刚才的狂喜、激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愤怒所取代。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准备了十年礼物的人,却在送出前一刻,被人粗暴地夺走,并且轻描淡写地说:
这个,不需要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砸开那扇门。
但仅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
杜娟那句后果自负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巨大的无助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凉飕飕的,如同他此刻的心。
接下来几天,唐天培像疯了一样,天天往学校跑,堵杜娟,找教导主任,找校长。
他的眼睛因为焦虑和缺乏睡眠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憔悴不堪,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冰冷的官腔和敷衍。
唐天培同学,要相信组织,相信学校的安排嘛!
小唐啊,眼光放长远点,学校还能坑你不成安心等通知!
再这样闹下去,影响多不好你可是我们学校的骄傲,要注意形象!
每一次,他都像被无形的墙弹回来。
愤怒在胸腔里日复一日地积压、发酵,渐渐烧毁了他的理智。
开始在办公室里失控地咆哮,质问他们凭什么剥夺他的权利,质问他们到底把自己的志愿填成了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在安静的办公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在又一次被教导主任用无理取闹训斥出来之后,唐天培彻底爆发了。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在走廊里冲着紧闭的校长室门嘶吼:
你们这是犯罪!是偷窃!偷了我的分数!偷了我的未来!你们不得好死!
他用力捶打着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因为他大概率知道学校这些动作背后的意味,但他不能放弃。
干什么!一声厉喝传来。
两个穿着蓝色制服、膀大腰圆的学校保安闻声赶来,一左一右架住了状若疯狂的唐天培。
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他瘦弱的胳膊,巨大的力量悬殊让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帮凶!骗子!唐天培双脚离地,徒劳地踢蹬着,嘶吼着,唾沫星子飞溅。
他被两个保安像拖麻袋一样,毫不留情地拖出了教学楼。
外面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教学楼走廊的窗户后面,似乎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那些模糊的面孔,带着好奇、惊恐、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被粗暴地拖过空旷的操场,拖过那棵巨大的、曾见证他无数次晨读的梧桐树,一直拖到学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外。
砰!一声闷响,他被狠狠踹在铁门外滚烫的水泥地上。
粗糙的地面擦破了他的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
再敢来学校闹事,就不是扔出来这么简单了!
一个保安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警告。
再闹,告你扰乱教学秩序,送你去派出所蹲着!
另一个保安则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转身。
砰
地关上了沉重的铁门。
铁门合拢时发出的巨大金属撞击声,像是对他命运的最终宣判。
唐天培趴在地上,尘土呛进他的喉咙。
手肘和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绝望。
他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将他无情拒之门外的铁门,门后是他曾视作圣殿的校园。
阳光白花花地刺眼,世界一片眩晕的惨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鸣,眼泪终于混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汹涌地流了下来。
世界彻底崩塌了。
家不再是港湾,成了另一个无声的刑场。
父亲唐大山的叹息一声沉过一声,像钝刀子割肉。
他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堂屋里弥漫,缭绕着他愁苦而麻木的脸。
偶尔,他会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儿子,那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尘的玻璃珠,里面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砸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母亲曾小花的眼泪则像断了线的珠子,日夜不停地流。
她不再劝儿子吃饭,只是默默地把温了又凉的稀粥放在他床头的小凳上。
她背对着儿子抹泪时,那微微佝偻、因无声啜泣而颤抖的肩膀,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唐天培心如刀绞。
他成了这个贫寒之家沉重的、看不见未来的包袱。
最初的狂怒和嘶吼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麻木。
他整日蜷缩在阁楼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阳光透过小小的木格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移动,从清晨到黄昏,他空洞的眼睛就追着那光斑移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东西。
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的茉莉,叶子彻底枯黄卷曲,无声地死去了。
日子一天天滑向八月末。
小镇上关于唐家儿子的议论,从最初的惊叹、惋惜,渐渐变成了茶余饭后一声含义复杂的唉或者一阵意味不明的摇头。
这叹息和摇头,比唾骂更伤人。
唐天培偶尔不得不下楼,穿过那条熟悉的黄泥路去镇东头的公共厕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躲闪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和嘲弄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只想快点逃离这无声的刑场。
直到那天,一个同样落榜、准备去邻县复读的同学,在镇口的老樟树下偷偷塞给他一张揉得发皱的纸片,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
天培…别怪我多事…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你自己去县里打听打听吧…杜伟,杜伟那小子…他爹是杜建国!
说完,他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匆匆转身溜走了。
杜伟
唐天培捏着那张纸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那个名字,连同那个在班上成绩平平、却总是穿着崭新回力球鞋、用着进口电子表的同班同学形象,猛地撞进他混乱的脑海。
杜建国
那个常在县广播里讲话、名字后面缀着一长串头衔的县领导
电光石火间,班主任杜娟那张疏离的脸,她不容置疑的学校安排,教导主任冰冷的官腔,校长避而不见的姿态…还有杜娟,杜建国…都姓杜!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他的天灵盖!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
原来如此!不是失误,不是意外,是偷窃!
一场处心积虑的、自上而下的、赤裸裸的掠夺!
用他十年寒窗的心血,用他全家卑微的希望,去染红别人锦绣的前程!
被欺骗、被剥夺的愤怒,混合着一种被彻底踩进泥泞的屈辱,像滚烫的岩浆,轰然冲垮了他麻木的堤坝。
那个深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在浓墨般的夜幕上。
乌石镇早已沉入死寂,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
唐天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镇后那条长满杂草、散发着淤泥和腐烂水草气息的河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县城方向摸去。
河水的腥气灌入鼻腔,却让他异常清醒,甚至亢奋。
县城中学校区那栋三层红砖小楼,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怪物。
他绕到楼后,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课桌椅和杂物。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壁虎,凭借着对地形模糊的记忆和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攀上摇摇欲坠的杂物堆,够到了二楼一扇没有关严的、布满灰尘的排气窗。
他瘦削的身体艰难地挤了进去,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凉的地面,仔细倾听。死一般的寂静。
档案室!他记得以前来交材料时,档案室就在二楼走廊尽头。
黑暗中,他摸索着前进,凭着记忆和触觉,终于找到了那扇沉重的、挂着铁锁的木门。
锁!他的心猛地一沉。
但这绝望只持续了一瞬。
他目光扫过旁边一个敞开的工具间,里面堆放着扫帚、拖把和一些杂物。
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了角落里一把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铁钳。
他冲进去抓起铁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档案室门上的那把老式挂锁狠狠砸下去!
哐!哐!哐!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如同惊雷。
每一次砸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痛。
恐惧和急迫像两只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终于,咔哒一声脆响,锁鼻断裂!
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高高的气窗,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借着这点微光,他扑向靠墙那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皮档案柜。
手抖得厉害,几乎拉不开抽屉。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年份和分类标签。
1985年…高考档案…中学…唐…找到了!
他颤抖着手指,猛地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袋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唐天培三个字。
他手忙脚乱地撕开封口的棉线绳,将里面厚厚一沓纸张全部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借着月光,他发疯似的翻找。
准考证复印件、成绩单复印件……终于!一张熟悉的表格出现在眼前——高考志愿填报表!
他抓起那张纸,凑到月光能照到的窗下。
【第一志愿:北京大学中文系。】
【第二志愿:清华大学物理系。】
【第三志愿:复旦大学新闻系。】
一字不差!
正是他当时用尽心力写下的梦想!
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在他心底!他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表格最下方——考生签名栏。
那里,本该是他亲笔签名的地方,赫然写着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杜伟!】
那字迹飞扬跋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得意。
不!不止如此!
唐天培的瞳孔骤然收缩!在考生签名栏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签名栏——班主任确认签名。
那里,签着的名字,是【杜娟】!笔迹娟秀,却像毒蛇的信子!
嗡——!
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
他猜到了顶替,却没想到连这最后的签名,这所谓的确认,都是杜娟亲手完成的背叛!她是帮凶!是拿着刀,亲手把他推下悬崖的人!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档案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被自己带落在地的另一张纸。
那是一张打印的、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书复印件。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它。
【录取通知书】
【杜伟同学:
经审核批准,你已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
北京大学中文系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下面,是杜伟的名字,还有那个刺眼的、代表官方认可的红印!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唐天培的喉咙。
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从灵魂最深处被彻底撕裂后发出的、绝望的哀鸣。
他死死攥着那张志愿表和那张通知书复印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冰冷的绝望和焚心的愤怒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炸开。
月光惨白地照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
唐天培将那张沾着自己血迹的志愿表和通知书复印件紧紧卷成一卷,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那薄薄的纸卷,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丧失了所有理智的野兽,凭着胸中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冲出了死寂的档案大楼,冲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县城中心,一片相对崭新的家属院。
杜建国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小楼的二层。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楼房的轮廓。
唐天培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咚咚咚地砸着那扇漆成深红色的、象征着权力的防盗门。
开门!杜建国!杜娟!你们给我滚出来!开门!
嘶哑的吼声在清晨静谧的空气中炸开,带着血沫的腥气。
门内先是死寂,随即响起一阵惊慌的骚动和压低声音的斥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杜娟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写满惊惶和恼怒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她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刚从床上起来。
唐天培你…你发什么疯!
她色厉内荏地呵斥,试图把门关上。
唐天培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让杜娟心底发寒。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卷纸,啪地一声摔在杜娟脸上!
看看!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我的志愿!杜伟的通知书!还有你杜娟的签名!你们这群强盗!小偷!你们不得好死!
纸卷散开,飘落在地。
杜娟低头瞥见上面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面无表情地看着唐天培。
谁啊大清早的吵什么
一个威严的、带着浓重睡意的中年男声响起。
杜建国穿着睡衣,出现在杜娟身后。
他身材不高,但肚子微凸,脸上带着长期身居高位养成的倨傲和不耐烦。
当他看清门口状若疯魔的唐天培,以及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时,那双精明的眼睛更深的阴鸷和恼怒取代。
反了你了!
杜建国猛地推开杜娟,一步跨到门口,指着唐天培的鼻子厉声骂道。
哪里来的小流氓敢到我家门口撒野污蔑领导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他声音洪亮,试图用气势压人。
污蔑
唐天培发出一阵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惨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志愿表,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却用尽全身力气举到杜建国眼前,唾沫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白纸黑字!你的好儿子杜伟!顶了我的名字!上了我的大学!还有她!
他猛地指向脸色煞白的杜娟。
你的好妹妹!亲手签的名!你们杜家!从上到下!一窝贼!
放屁!
杜建国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跳。
他彻底被激怒了,被一个他视为蝼蚁的穷学生指着鼻子骂贼,这比顶替事件本身更让他无法忍受。
我看你就是个疯子!考不上大学得了失心疯!敢在这里血口喷人!给我滚!
他猛地挥手,想要打掉唐天培手里的纸。
唐天培下意识地一躲,杜建国的手挥空,身体一个趔趄,更是恼羞成怒。
爸!跟这疯子啰嗦什么!
一个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出现在杜建国身后,正是杜伟。
他看着唐天培,脸上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被吵醒的暴躁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甚至还带着一丝抢赢了玩具般的得意。
喂狗!放狗咬他!杜伟尖声叫道。
杜建国眼神一厉,显然也觉得这是个快速解决麻烦的办法。
他对着屋内吼了一声:老刘!放虎子!
一个系着围裙、像是保姆的中年妇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迟疑地看向杜建国。杜建国不耐烦地吼道:
愣着干什么放狗!
保姆哆嗦了一下,跑到阳台角落,解开了拴着一条半人高、毛色油亮的大狼狗的链子。
那狗显然被门外的吵闹激起了凶性,链子一松,立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露出森白的獠牙,像一道黄色的闪电,猛地扑向门口的唐天培!
腥风扑面!唐天培只来得及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和闪着寒光的利齿!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
嗷呜——!
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手臂传来!狼狗锋利的牙齿深深嵌入了他的小臂!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袖,也溅到了狼狗黄色的皮毛上。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扑倒在地!狼狗沉重的身体压在他身上,腥臭的涎水滴在他脸上,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还在用力撕扯着他的皮肉!
啊——!唐天培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全身痉挛。
他拼命用另一只手捶打狗头,用脚乱蹬,但力量悬殊太大。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感受到骨头在犬齿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鲜血汩汩流出,迅速在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杜建国一家,站在门内,冷冷地看着门外这血腥的一幕。
杜娟别过脸去,杜伟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
只有那个保姆,脸色惨白,捂着嘴,惊恐地看着。
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唐天培的神经末梢,每一次狼狗獠牙的撕扯都带来一阵新的、撕裂灵魂的痛楚。
温热的血浸透了半边衣袖,黏腻地糊在皮肤上,又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狼狗口中的腥臊气,直冲鼻腔,让他阵阵作呕。
视线被剧痛和泪水模糊,杜家那扇深红色的防盗门,门内那几张冷漠甚至带着残忍快意的脸,在血色的视野里扭曲、晃动,如同地狱的图景。
就在他感觉手臂快要被生生扯断,意识开始模糊之际,远处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这血腥清晨的寂静。
呜哇——呜哇——
警笛声如同冷水,浇醒了暴怒的狼狗,也惊醒了门内冷眼旁观的杜家人。
杜建国脸色一变,迅速对保姆吼道:快!把虎子弄开!拉回来!
保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扫帚,带着哭腔驱赶那条仍死死咬住唐天培手臂的狼狗:
虎子!松口!快松口!回来!
狼狗在主人的呵斥和扫帚的驱赶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血淋淋的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被保姆死死拽着项圈拖回了阳台,重新拴上铁链。
唐天培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血泊里,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被撕咬的小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涌出。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痛。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警笛声在前方尖锐地停住。
几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民警出现在楼梯口,看到门口血腥狼藉的景象,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
为首的民警厉声喝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唐天培和门内的杜建国一家。
杜建国立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的表情,抢先一步迎上去,指着地上蜷缩的唐天培,声音洪亮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怒:
贾队长!你们来得正好!这个疯子!大清早跑到我家门口砸门闹事,污言秽语,诽谤领导!我们好言相劝,他不但不听,还动手打人!我们家的狗护主,才咬了他!简直无法无天!你们看看,把我家门都砸坏了!他指着防盗门上被唐天培撞出的浅浅凹痕。
他胡说!
唐天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嘶哑微弱。
他挣扎着想举起那只攥着志愿表和通知书的手,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晃动。
是他们…顶替…我的大学…证据…在这里…鲜血顺着他抬起的手臂滴落。
什么顶替不顶替的!
杜建国厉声打断,对着民警一脸无奈地摇头。
贾队长,你们也看到了,这人就是个疯子!高考没考上,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到处胡说八道,扰乱社会秩序!今天敢砸我家门,明天就敢去砸县政府!这种对社会有严重危害的精神病人,必须立刻控制起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他就是个疯子!
杜伟躲在父亲身后,探出头尖声附和。
刚才还想咬人呢!太可怕了!
贾队长看着地上奄奄一息、满身是血的唐天培,又看看一脸正气的杜建国,眉头紧锁。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唐天培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沉声道:
伤得很重,先送医院处理伤口!
贾队长!杜建国提高了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伤口要处理,但他的精神状态问题更大!这是严重的治安隐患!我建议,处理完伤口,必须立刻进行精神鉴定!该送哪里就送哪里!绝不能放任这种危险分子在社会上游荡!
贾队长沉默了几秒。
杜建国话里的分量,他掂量得很清楚。
他站起身,对身后的民警挥了挥手:
先把人抬下去,送县医院包扎。老李,你跟着去,处理完伤口,直接联系县精神病院那边,让他们派车来接人,做个鉴定!动作快点!
两个民警上前,动作谈不上温柔地将痛得几乎昏厥的唐天培架了起来。
唐天培被拖拽着下楼,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将他淹没。
他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想回头,想呐喊,想把手里的证据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但那只没受伤的手,被一个民警死死地反剪在身后。
他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绝望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怀里的纸卷,在挣扎中掉落在地,沾上了他温热的血和地上的尘土。
杜建国看着被拖下去的唐天培,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沾血的纸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data-fanqie-type=pay_tag>
县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刺鼻。
手臂被撕裂的剧痛在清创缝合时达到了顶点,冰冷的器械刮过翻开皮肉的伤口,针线穿透皮肉的拉扯感,让唐天培在简陋的手术台上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身下粗糙的白布。
麻药似乎并未完全起效,每一次缝合都清晰无比地刻入他的神经。
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愤怒,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头顶惨白晃眼、布满霉斑的日光灯管。
那灯光冰冷,像无数双漠然的眼睛。
伤口处理完,纱布层层包裹的手臂沉重而灼痛。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甚至没喝上一口水,两个穿着白色制服、面无表情、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就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冷漠,身上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腐气息的味道。
唐天培
其中一个男人声音平板地问,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
唐天培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比手臂伤口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你们…你们是谁
跟我们走一趟,做个精神评估。
另一个男人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他们一左一右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唐天培的胳膊。
那力道极大,完全不顾及他刚刚缝合、还在渗血的伤口。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放开我!我没病!你们放开我!是杜建国害我!他们顶替了我!我有证据!
他嘶哑地挣扎、喊叫,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
但在这两个经过特殊训练、力量悬殊的壮汉面前,他的反抗显得如此孱弱可笑。
老实点!
一个男人不耐烦地低喝一声,手臂如同铁钳般收紧。
唐天培只觉得伤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挣扎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穿过医院弥漫着药水味和死亡气息的走廊。
周围偶尔有病人或家属投来惊疑、恐惧或麻木的目光,但无人上前,无人询问。
他像一件危险的垃圾,被迅速地清理出这个象征着治愈的地方。
医院后门,一辆破旧不堪的白色面包车停在那里,车身印着几个斑驳褪色的红字:
县城康宁医院。
车门拉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排泄物、消毒水和绝望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熏得唐天培一阵干呕。
他被粗暴地塞进车厢。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脏污的小窗透入。
车厢里已经有了几个人,蜷缩在角落,目光呆滞,或喃喃自语,或发出无意义的傻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肮脏的衣襟。
另一个年轻男人,则不停地用头撞击着车厢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这就是精神病院的车
唐天培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冲向车门,但车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落锁。
引擎发动,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
放我出去!我没疯!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是杜建国指使的!放我出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车窗,嘶吼着,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却被引擎的轰鸣轻易吞噬。
回应他的,只有旁边那个撞头男人更加剧烈的咚咚声,还有老妇人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淹没他的膝盖、胸口、脖颈…最终将他彻底吞没。
他无力地瘫坐在冰冷肮脏的车厢地板上,纱布包裹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折磨。
泪水无声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流进嘴里,是咸涩的苦味。
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熟悉的县城街道,卖早点的摊贩,骑着自行车上班的人流…那个正常的世界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离他远去。
他像一只被强行塞进标本箱的昆虫,眼睁睁看着箱盖合拢,光明断绝。
不知过了多久,面包车终于在一个荒僻、高墙耸立、墙上还拉着铁丝网的大院门口停下。
铁门沉重地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消毒水、霉味、还有浓重的、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出,瞬间将唐天培包裹。
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那两个穿白制服的男人拖下车,拖过冰冷的水泥地,拖进一个光线昏暗、墙壁斑驳的走廊。
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门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带着栅栏的观察窗。
门内传来各种声音:凄厉的尖叫、诡异的狂笑、压抑的哭泣、含糊不清的呓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空荡荡的、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小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床,连床垫都没有。墙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透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进去!老实待着!
一个白制服把他狠狠掼在地上,反手锁上了沉重的铁门。
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丧钟敲响。
黑暗,冰冷,死寂。
只有门外走廊里那些非人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低语,不断钻进耳朵。
手臂的伤口在肮脏的地面上摩擦,剧痛再次袭来。
唐天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抑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崩溃的嚎叫。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叫唐天培的、曾经前途无量优等生,在踏入这扇铁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抹杀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等待被治疗、被驯服的编号,或者,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时间在县城康宁医院那间散发着尿臊味和绝望气息的狭小禁闭室里,失去了刻度。
只有手臂伤口一阵阵钻心的抽痛,和门外走廊里永不停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与呓语,提醒着唐天培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那扇沉重的铁门终于被打开。
刺眼的白炽灯光射进来,让蜷缩在墙角的唐天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到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同样白色制服、但眼神更加麻木冷漠的护工,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唐天培的脸。
唐天培
白大褂开口,声音平板,毫无温度。
唐天培喉咙干得冒烟,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久坐和虚弱而麻木不听使唤。
带他去诊疗室。
白大褂对护工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
两个护工上前,像提溜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把唐天培架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拖着,穿过那条充斥着非人声响的走廊,来到一间相对干净些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墙壁刷着惨绿的颜色,墙角放着一个铁皮柜子。
他被按坐在桌子对面冰冷的铁椅上。
白大褂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翻开笔记本,拿起一支钢笔。
姓名
唐天培。声音嘶哑微弱。
年龄
十八。
职业
毕业高中生。
白大褂抬了抬眼皮,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唐天培心中那扇关押着所有愤怒和冤屈的闸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医生,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
我没病!是他们害我!杜建国!杜娟!他们顶替了我的高考成绩!把我儿子杜伟的名字写在我的志愿上!抢了我的北大录取通知书!还放狗咬我!把我关到这里来!他们是贼!是强盗!医生,你放我出去!我要告他们!我有证据!
他语速极快,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被纱布包裹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
白大褂面无表情地听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录着。
等唐天培说完,他才抬起眼,用一种近乎审视精神病人典型症状的平静语气问:
杜建国同志是县里的领导,杜娟老师也是优秀教师。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一个学生证据呢
证据…证据被他们抢走了!在教育局!在杜家!志愿表上有杜娟的签名!通知书上是杜伟的名字!
唐天培急切地辩解,双手激动地挥舞着,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哦
白大褂推了推眼镜,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在看一个拙劣的表演者。
也就是说,你没有实际的证据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而且,你坚信是县领导和你的班主任联手,动用巨大的关系网,仅仅为了剥夺你的大学名额就为了…杜伟
他话语里的逻辑陷阱和那种隐含的嘲讽,像一盆冰水浇在唐天培头上。
他愣住了,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啊,在正常人的逻辑里,这听起来是多么荒诞不经!
一个县领导,一个优秀教师,费尽心机去陷害一个穷学生
就为了一个高考名额
这逻辑链本身就带着妄想和偏执的味道!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唐天培只能徒劳地重复,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
白大褂不再看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书写。
唐天培能看到那页纸上迅速被填满了字迹。
医生写了一会儿,停下笔,用一种宣告般的口吻说:
根据你的陈述和行为表现——情绪极度激动,具有明显的攻击性倾向(指他试图反抗护工),存在严重的被害妄想(指对杜家陷害的指控),逻辑混乱,缺乏现实依据(指没有物证),并伴有暴力倾向(指在杜家门口‘闹事’和被狗咬伤的经历)……初步诊断符合‘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急性发作期特征。需要入院进行系统治疗和观察。
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唐天培的心上!他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胡说!我没疯!你是他们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的!他扑向桌子,想去抢夺那个笔记本。
按住他!白大褂厉声喝道,身体迅速后撤。
门口的两个护工早有准备,像两座铁塔般冲进来,一左一右死死钳制住唐天培。
他们的力量巨大无比,受过专门训练的手法轻易地反剪了他的双臂。
手臂的伤口被狠狠挤压,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挣扎瞬间停止,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病人情绪极度失控,具有强烈攻击性!立刻执行保护性约束!适量注射镇定剂,送重症观察室!
白大褂冷冰冰地命令,像是在处置一件故障的机器。
唐天培被两个护工粗暴地拖出了诊疗室,拖向走廊更深处。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怨毒地盯着那个白大褂离去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原来,所谓的诊断,不过是走一个过场,一个将他们肮脏行径合法化的仪式。
在这里,真相和冤屈,本身就是精神分裂的症状。
他被拖进一个更加昏暗、气味更加刺鼻的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固定在水泥地上的、冰冷的铁床。
护工将他重重地摔在铁床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随即,他们拿出粗糙的、帆布质地的约束带,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腕、脚踝死死地捆绑在铁床四角的铁环上。
帆布带勒进皮肉,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新的、屈辱的剧痛。
放开我…放开…他虚弱地哀求,声音如同蚊蚋。
护工置若罔闻,动作熟练而冷漠。
绑好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锁上沉重的铁门离去。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
只有门上的小窗透进走廊一丝微弱的光线,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
唐天培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呈大字型被固定在冰冷的铁床上。
手腕脚踝被勒得生疼,血液流通不畅,带来麻木和刺痛。
手臂伤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门外,各种非人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乐章。
冰冷、剧痛、黑暗、屈辱、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啃噬着他仅存的意识和尊严。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满嘴都是血腥味。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滚烫的,流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同样冰冷的铁床上。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叫都更令人心碎。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他们不仅夺走了他的分数,他的大学,他的未来,现在,连他作为一个人的资格,都被一张轻飘飘的诊断书和一个冰冷的约束带彻底剥夺了。
在这绝对的黑夜和禁锢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眸清亮的少年唐天培,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时间在康宁医院的高墙内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煎熬和无声的消磨。
唐天培不知道自己在那张冰冷的约束床上被绑了多久。
一天两天或许更久。
手腕脚踝被粗糙的帆布带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和汗水、污垢黏在一起,每一次微小的挣扎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手臂的伤口在肮脏的环境下隐隐作痛,发出不祥的闷胀感。
饥饿、干渴、寒冷、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绝望,轮番折磨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直到意识在痛苦的边缘浮沉,那扇沉重的铁门才再次打开。
依旧是那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工,他们解开约束带,动作粗暴得如同在拆卸一件物品。
唐天培像一滩烂泥般滑下铁床,瘫软在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他被拖拽着,换到了所谓的普通病区。
一个巨大的、弥漫着浓重异味的大房间,十几张铁架床挤在一起。
病人们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条纹病号服,眼神空洞、呆滞,或喃喃自语,或蜷缩在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汗臭、尿臊味和一种陈腐的绝望气息。
护工把他丢在一张空床上,丢给他一套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病号服。
换上!命令简短而冰冷。
唐天培麻木地换上衣服。
布料粗糙,摩擦着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不适。
他看着周围那些行尸走肉般的身影,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呓语,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
不,不能变成这样!他还有父母!他必须出去!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为父母、为那个被偷走的人生讨回公道的执念,成了支撑他残存意识的唯一火苗。
他开始强迫自己正常。
医生查房时,他低着头,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我错了,医生。我之前…是糊涂了。我没病,我想回家。
护士发药时,他看着掌心里那些形状各异的白色小药片,在护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吞下去,哪怕胃里立刻翻江倒海。
他学着其他温顺病人的样子,机械地排队打饭,即使那饭菜寡淡无味,甚至带着馊气,他也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他沉默地坐在角落,避开所有冲突,像一个最听话的木偶。
每一次吞咽药片,每一次机械地重复我错了,每一次在那些冷漠目光下低头,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残存的自尊心上狠狠剜下一块肉。
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活着出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手臂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反复感染,红肿流脓,高烧几次将他拖入昏迷的边缘。
每一次醒来,都看到护士不耐烦地给他换药,动作粗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在心里默默计数,计算着被关押的日子。
终于,在某个同样灰暗的下午,当唐天培麻木地坐在冰冷的条凳上,看着窗外铁丝网分割的天空时,一个护工走过来,丢给他一个破旧的布包。
唐天培!收拾东西!你家里人接你来了!
家里人
唐天培混沌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开!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他当初被送进来时穿的那身衣服,早已沾满血污和尘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他顾不上许多,飞快地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脏衣服。
那粗糙的布料贴在身上,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人的触感。
他被护工领着,穿过那熟悉的、充满非人声响的走廊,走向那扇象征禁锢与解脱的沉重铁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铁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打开。门外,站着他日夜思念的父母。
咣当!
父亲唐大山,短短几个月,仿佛老了二十岁。
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头发几乎全白,黝黑粗糙的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的麻木。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褂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杆不离身的旱烟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母亲曾小花,更是形销骨立。
原本就瘦小的身躯,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曾经只是忧愁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痛冲刷后的、木然的死寂。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烂桃,眼神空洞,看到唐天培出来,那空洞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悲恸淹没。
她嘴唇哆嗦着,想喊儿子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精明又略带局促不安神色的中年男人。
那是市一中的老师,姓王,也是唐大山拐了几个弯的远房表亲。
爸…妈…
唐天培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这两个嘶哑破碎的音节。
他踉跄着扑过去,想抱住母亲。
曾小花却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吓到,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唐大山身后躲了躲。
唐大山上前一步,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大手,没有拥抱,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力道很大,拍得唐天培瘦弱的身体晃了晃。
父亲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拍在肩胛骨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唐大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能为力。
他避开儿子眼中那急切、委屈、渴望倾诉的目光,只是低着头,反复念叨着:
走…回家…回家…
唐天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父母眼中的恐惧、疏离和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比精神病院的铁窗更让他窒息。
他满腔的冤屈和愤怒,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
他明白了,父母为了把他从这个地狱里捞出来,必定是倾尽了所有,受尽了屈辱,甚至背负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们已经被彻底压垮了,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王老师这时才走上前,脸上堆着一种刻意的、带着疏离感的和气笑容,压低声音对唐大富说:
大山哥,人接到了就好。赶紧回去吧,这里…不宜久留。
他又转向唐天培,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急于撇清的疏远。
天培啊,回去好好养着…别再…唉,听你爹妈的话,安安生生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唐天培看着父母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看着王老师那急于撇清的神情,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他低下头,默默跟在佝偻着背的父亲和无声流泪的母亲身后,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出了康宁医院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铁栅栏。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空气带着小镇特有的尘土和烟火气,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陌生。
自由了
可他感觉背上那无形的枷锁,比精神病院的铁链更加沉重,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失去的,远不止是自由。
乌石镇的夏天依旧闷热,蝉鸣聒噪。但唐天培的世界,只剩下灰白。
他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低矮的堂屋依旧昏暗,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和小心翼翼的恐惧。
父亲唐大山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礁石,终日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愁苦麻木的脸。
偶尔看向儿子的眼神,不再是曾经的期盼,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回避。
母亲曾小花的眼泪似乎在那天接他出院时就流干了。
她变得异常安静,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在灶台和堂屋之间机械地移动。
她依旧会把饭菜默默放在儿子面前,但眼神总是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唐天培试图靠近她,想握住她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她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手,身体微微颤抖,然后逃也似的躲进灶间。
培儿…吃…吃饭…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
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囚笼。
每一次父母那充满恐惧和疏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唐天培的心脏。
他不敢再提杜家,不敢再提顶替,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流露。
他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而父母,就是那被绑在炸弹旁边、早已被吓破了胆的人。
他成了镇上的瘟疫。
曾经一起长大的伙伴,远远看到他,会立刻绕道而行,或者装作没看见。
邻居们在他路过时,会迅速关上院门,隔着门缝投来警惕又夹杂着怜悯的目光。
那些曾经夸赞他文曲星下凡的长辈,如今看到他,只会摇头叹息,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可惜了、废了、真疯了的意味。
小镇的桥头,成了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里人来人往,却又无人真正停留。
他开始在那里写字。
没有笔,他就捡拾一切能留下痕迹的东西——烧火剩下的木炭头,雨后路边的泥水,孩子们丢弃的粉笔头。
他在粗糙的桥墩上、在布满灰尘的青石板上,写下一串串复杂的数学公式(那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领域),写下610,写下北大,写下志愿……字迹时而工整清晰得惊人,时而又狂乱扭曲如同鬼画符。
他写,不停地写。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无意义的书写,才能宣泄那堵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憋炸的冤屈和悲愤。
他写得专注,写得忘我,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汗水顺着他瘦削的额角流下,混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字迹上。
看,傻培又在发痴了!
唉,好好一个状元苗子,真成傻子了…
离远点离远点,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疯打人!
议论声、指点声、孩童的哄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他麻木的神经上。
他置若罔闻,只是更加用力地写着,粉笔头在石板上折断,木炭在掌心碾碎,黑色的污迹染黑了他枯瘦的手指。
饥饿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家里那点微薄的口粮,父母省下的那一星半点,根本填不饱他年轻却早已被摧垮的胃。
他开始像真正的流浪汉一样,在镇上机械地游荡。
最初,他只是在熟悉的人家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般站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紧闭的门扉。
有人心软,会叹着气,从门缝里塞出一个冰冷的红薯或者半块硬邦邦的馍。
他接过来,狼吞虎咽,也不道谢,吃完又默默地离开,走向下一家。
渐渐地,他连站立的力气似乎都失去了。
他开始拍门。
不是愤怒地拍打,而是用一种虚弱无力的、带着某种绝望节奏的拍击。
邦…邦…邦…声音沉闷,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如同丧钟的余响。
门内的人,有的会骂骂咧咧地丢出一点食物,像打发乞丐;有的则直接泼出一盆冷水,伴随着恶毒的咒骂:滚开!臭疯子!再拍门放狗咬死你!
傻培!傻培来了!快关门!这成了青石埠新的日常警报。
镇上谁家办红白喜事,成了傻培最敏锐捕捉到的信息。
他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那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院门外。
他不吵不闹,只是蜷缩在离门口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盯着那些流淌着油光的肉菜,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
主家为了图个清净吉利,总会让帮厨的妇人,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盛上满满一碗混杂着油汤、菜叶和些许肉末的剩饭剩菜,远远地放到他面前的地上。
他立刻像饿狼一样扑过去,也顾不上烫,更顾不上周围人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用手抓着,拼命地往嘴里塞。
汤汁顺着下巴流到肮脏的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吃饱了,他就呆呆地坐一会儿,眼神茫然地望着虚空。
然后,又像一道没有灵魂的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默默地消失在青石埠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身后,留下那个空空的、沾满油污的粗瓷大碗,和一片含义复杂的沉默。
时间在乌石镇日复一日的蝉鸣与暮鼓晨钟中,无声地滑过。
桥墩上、青石板上的字迹,写了又消失,消失了又被新的覆盖。
那些复杂的公式渐渐少了,610、北大、志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字迹也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扭曲,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唐天培的身体像一株失去水分供给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
曾经清瘦挺拔的身形,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包裹在破旧肮脏、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单衣里。
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也转瞬即逝,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
走路时,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他不再拍门乞食,更多的时候,只是蜷缩在桥洞下、废弃的柴草堆旁,像一尊被遗忘的、布满尘垢的泥塑。
又一个溽热的夏天。
1995年的暑气,似乎比十年前更加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蝉声嘶哑,拼尽全力地鸣叫,如同最后的挽歌。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像一层灰白的轻纱,笼罩着青石埠,笼罩着那条穿镇而过、缓缓流淌的小河。
河面上飘荡着水汽,岸边茂密的芦苇丛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带着淤泥和水草气息的腥味。
一个起早去河边菜地摘菜的妇人,挎着竹篮,沿着湿滑的河岸小径走着。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河面,身体猛地僵住!
在离岸边不远、靠近芦苇荡的缓流处,漂浮着一个物体。
灰暗的衣物被水浸透,紧贴着那具异常瘦削的身体,使其看起来像一段漂浮的朽木。
黑色的头发散乱地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脸朝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只枯瘦、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伸出水面,僵硬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只手,即使在浑浊的河水中,也显得异常刺眼。
妇人手中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根带着露水的黄瓜滚落出来。
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恐惧扼住的声音,几秒钟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青石埠沉闷的晨雾:
啊——!死人啦!河里有死人啊——!
尖叫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镇的沉寂。
早起的人们闻声从四面八方涌向河边。
很快,河边就围拢了一圈人。
有人认出了那身破旧却熟悉的衣服,认出了那瘦骨嶙峋的轮廓。
是…是傻培
天啊!真的是傻培!
唉…终究是…解脱了…
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弥漫,带着惊惧、惋惜,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几个胆大的男人,找来长竹竿和绳索,忍着河水的腥臭和内心的不适,小心翼翼地将那具漂浮的躯体往岸边拨弄、拖拽。
当那具轻飘飘的、被河水泡得有些发胀的身体终于被拖上岸,翻过来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那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嘴唇青紫,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圆睁着,空洞地、直勾勾地望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凝固了最后一丝茫然。
最让人心头巨震的是他的右手。
那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满污垢的手,至死都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一样东西——半截被河水泡得发软发白、几乎要化开的粉笔头。
人们顺着那只僵直伸出的手臂,目光落在旁边的泥泞河岸上。
晨风吹过河岸,带着水汽的凉意。
芦苇丛沙沙作响。
围观的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看着地上那具早已冰冷的躯体。
空气凝固了,只有河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带着小镇的陈年旧事和新的伤痕,沉默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那水流声,在此刻听来,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