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元年正月,整个顺天府还没有从春节的气氛中脱离。
但此刻崇祯却在头疼,原因无他,毛文龙上了一封贺岁奏书。疏文写的花团锦簇,但在字里行间却让崇祯看到了两个字——要钱。
这让崇祯一阵头疼,先前的邮政改革直接榨干了崇祯的家底,现在崇祯可以说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但崇祯是知道皮岛的重要性的,可以说有皮岛在,野猪皮们就不能安心南下,皮岛就是刺向后金咽喉的一把利剑。
崇祯踱步走到地图旁,找到位于鸭绿江口东之西朝鲜湾中的小岛,暗自思索着处理方法。首先毛文龙这个人肯定是不能杀的,毛文龙一死,东江必散,这是历史给出的教训。
其次就是如何安抚东江士卒,有的时候上位者的体恤和理解比金钱更能激励人心,但这只能解燃眉之急,并不是长久的办法,长久的那是画大饼。
崇祯的目光离开奏报,投向窗外压着积雪的琉璃瓦顶。
腊月刚过,新年新岁,京师尚可勉力装点起几分升平,皮岛呢?
那冰封的海域里,那些骂娘的、饥饿的、冻得手脚紫黑的兵卒,他们的年,或许是一段煎熬的时光。
崇祯抬起头,眼底的不忍和茫然骤然消失,转而化为一片沉寂如铁的决断:“传司礼监秉笔王承恩、东厂提督方正化。现在,即刻!”
烛光下,王承恩和方正化肃立在御案前,肩胛冻得僵直,面皮却被御前那股过于旺盛的地龙熏得微红。
殿内奇异的闷热与皇爷脸上沉郁的冷意形成极大反差,如同沸油与寒冰交叠,压在两位大监心头。
崇祯的眼神掠过他们二人,像一把冷冽的软刷,在寂静中逐一审视,最终落在王承恩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上。
“毛文龙递回的密报,王伴伴想来已阅?”崇祯开口,声音平直,无一丝波澜,“皮岛那边,人啃窝头,马嚼冻草,再下去,怕是要啃马骨头了。”
王承恩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老奴惶恐,已连夜清查内库,尚有急备粮秣若干,冬衣数千件……”
崇祯抬起手,阻住他接下来的话,指尖却在空中微微发颤。
暖阁里,过于干燥的热气灼着喉咙,让他声音染上了些干涩的喑哑:“东江……不能再乱了。”
这话像是说给两位太监,更像是在剖白自己的决断,“毛文龙跋扈……朕心里有数。袁督师言其不法,或许不虚。但当下,”
那“但”字咬得极重,“他这杆旗,皮岛那数万双眼睛盯着,整个建奴的后背也得靠他刺着……乱不得!朕此时,非但不能断其筋骨,还要给他……续命!”
方正化飞快抬了下眼皮,瞥见新皇眸中那片不容置疑的寒光,心下一凛。皇帝的目光转向他,锐利如针:“方伴伴。”
“老奴在!”方正化腰弯得更深。
“朕予你一道秘旨。要快,快若星火!必须赶在元旦这日,递到毛文龙本人手中!”
崇祯目光灼灼,“诏书里,明着升他——‘东江道大总管’!正一品!”他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字吐得极慢极沉,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代价。
方正化垂着头,脖颈却因着这个超擢的官职而不易觉察地紧绷了几分。
崇祯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拨内库积存冬衣两千件……还有……”
他似有瞬间的犹豫,随即斩钉截铁道,“米粮千石,肉食冻羊两百口!一并押运!内库若无,立刻采买!要快!”
空口无凭,还要略施小惠,这样士兵才会相信,给崇祯争取搞钱的时间。
“老奴遵旨!必不辱命!”方正化声音斩钉截铁。
崇祯取过一张新裁的细白宣纸,提起他那支惯用的硬毫小笔。
烛火摇曳,映着他下笔如飞却又异常清晰的几行字,墨迹浓黑,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
“皮岛将士听旨:戍边辛苦,然辽东苦寒,将士吃糠咽菜,朕心不安。赐下酒肉、冬衣。此乃新年之令。待春暖花开,朕再赏赐。钦此。”
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煌煌开篇,只有近乎市井巷陌的直白话。
方正化只觉心口被这过分直白的诏书内容撞了一下,饶是他御前行走多年,此刻也险些失了镇定。
他强压住那份惊诧,悄然抬眼偷觑御座。
只见皇帝写罢,随手将那“诏书”卷起塞入一个粗布制作的滚龙锦袋中。接着,却又再裁一纸,动作更快,几乎不假思索:
“另旨密谕毛文龙:帅位难稳,朕深知尔难。兵荒马乱,诸事便宜行事即可。唯牢记,尔刀锋所指,非我大明子民。切记。朕视尔为股肱。”
这密旨的每个字都透着赤裸裸的信任。写罢,崇祯将其叠成小小方块,塞进方才明诏圣旨边缘被巧妙分开又黏合的一处夹层,指尖用力按了几下,确认天衣无缝。
他抬起头,将那封着滚龙锦袋的圣旨递给方正化,动作郑重,如同递过千钧:“告诉毛文龙,这是朕头一道单独给他的诏书。另……”
崇祯端起御案上那碗早已失了热气的参汤,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碗盏,望向了远方冰封怒涛的皮岛。“天寒地冻,赶路辛苦。让他别急着谢恩跪拜,先给自己弄一大碗滚烫的羊肉汤暖暖身子,好好吃着。大过年的,别委屈了自己!”
方正化彻底愣住。这话……这分明是市井老饕才说的出口。王承恩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身子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佝偻得更低。皇爷这份“亲民”,怕是比金銮殿上的龙椅更稳。
“诺!皇爷恩旨,字字句句,暖如春阳!老奴定一字不漏带到!”方正化将那滚龙锦袋紧紧贴胸收好,再顾不得多想,躬身倒退。
突然,崇祯似乎想到什么,又在方正化耳边耳语了几句。
说完,方正化点了点头,就立在一边。
王承恩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恭敬:“陛下体恤军士之意拳拳,然袁督师处……东江总兵升为超品平辽总兵官,这……”
崇祯的脸隐在明暗交界的烛影里,声音发干:“袁督师忠心体国,是朕股肱之臣。东江……亦是朕之股肱。股肱与股肱,若不能并肩共御外辱,却要自相撕扯,”
他顿了顿,“这大明的江山,还坐得稳吗?王伴伴,你速拟一道嘉勉的手谕给袁督师,言其勤勉任事,功在社稷。另,户部筹备给他的开春粮饷……再额外拨付两成吧。”
寒风在紧闭的雕花木窗外呼啸盘旋,如同鬼魅呜咽。
崇祯那双眼眸,仿佛越过重重宫墙,望向了那片冻海之外的孤岛,低声嘟囔了一句,像在询问旁人,又仿佛只是在心底里自问自答:
“那边……该是雪更大吧?皮岛那锅羊肉汤……可千万别熬糊了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