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刺骨的寒意仿佛在空气中凝成了半透明的冰晶颗粒。阳光惨白地涂抹在土路上,把冻得板结的泥块照得一片斑驳。
每一步落下,脚掌都像是在踩过烧红的炭块。左肩的剧痛和肋下那深嵌入体的硬角形成了可怖的二重奏,每一次挪动,都像是生锈的钝锯子在骨头缝里来回拖拽。浑身的肌肉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神经末梢传来的、永无止境的尖锐刺痛。冷汗流了干,干了又流,冰锥似的顺着脊椎往下爬,在冰冷的皮肤上结成黏腻的霜。
苏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木头,模糊地漂着,只靠着一点本能驱使着双腿机械地迈动。身后,稀薄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摇摇晃晃地贴在同样冰冷的冻土上。
眼前的低矮院落,就是老陈瞎子的家。
泥坯院墙塌了半截,露出里面的柴火垛。院门是几块薄木片胡乱钉起来的,用一截粗麻绳拴在旁边的树桩上,绳子湿漉漉的,冻得硬邦邦。里面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狗叫,只有死寂。
就是这里了。苏晓茫然地想。肋骨下的硬角像是感觉到了目的地,冰冷地硌了她一下,把她最后一点力气也抽走了。她几乎要直接倒在冻硬的土路上。
不能倒……在这里倒下……就完了……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吊住了快要崩断的弦。
走进去……一定要走进去……
门绳打的是死结。冻得硬邦邦的麻绳勒进指尖深色的冻疮里,毫无知觉的指头艰难地掰扯着绳扣。手指像冻僵的树枝,每一次用力都牵动全身的伤口。
苏晓的牙齿死死地咬进下唇。原本就干裂的嘴唇沁出更多血丝,又被寒风吹干,在惨白的脸上留下刺目的印子。终于,“噗”的一声轻响,冻住的麻绳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
一个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突兀地在路口拐角处的风影里响起。
声音很轻。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刻意用极其柔和缓慢的姿态,压在了浮土上。但那并非自然的脚步,反而带着一种刻意控制下的沉重。
苏晓掰绳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
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冲透四肢百骸!
她的身体像被一根无形的冰锥刺穿,僵立在冰冷的土路上,连指尖都冻住了!
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心口那点微弱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后背!肋下的硬角仿佛感应到这股逼近的、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般冰冷刺骨的威胁,硌得她内脏都扭曲起来!
是他!那个泥人!梁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看到了什么?!
逃?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门绳还没解开!
苏晓的呼吸都凝固了,血液像结了冰。她甚至不敢回头!只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瘆人、如同实质的钢钉——狠狠地、精准地穿透她僵硬的脊柱,钉在她后心深处那个被硬角硌着的致命部位上!
快进去!快!这是他不敢公开闯入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在尖叫!
“嘎……”
冻僵的指头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已经松动一些的麻绳死结彻底推开!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呻吟,摇晃着向里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苏晓就像一条滑腻冰冷的泥鳅,在门缝裂开的瞬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整个身体“塞”了进去!动作仓促变形得完全不成样子,甚至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肋下的伤,疼得她眼前一黑,重重撞在了门板内侧的泥墙上!
“噗通!”
沉闷的撞墙声在死寂的小院里格外突兀。
苏晓整个人顺着冰凉的泥墙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压抑着喉咙里被震出的、带着血沫的短促闷咳。怀里的硬角被撞得偏移了一点角度,更加凶狠地顶进柔软的下腹深处,带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感和更深的绞痛。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确认梁骁是否还在门外,那道冰冷的目光是否穿透了破烂的木门板。
视线被冷汗模糊,意识像被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地沉浮着。
院里也很冷。比外面也好不了多少。
一间和院墙一样破败低矮的正屋。门紧闭着,糊着厚厚油污的白窗纸也挡不住里面渗出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材混杂着霉变的古怪气味?
旁边是个更破、更矮小的泥土小棚子,棚顶塌了一半,像个张着黑口的破兽嘴。那里应该就是老陈瞎子平时看病抓药、兼睡觉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晓蜷在墙根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带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她将冻得僵硬的手死死按在肋下,护着那个罪恶的源头硬角,试图用指腹下冰冷的触感唤回一点神志。
怎么办……进去吗?怎么跟里面的人说?
就在她茫然无措、几乎要被恐惧和剧痛彻底淹没的时候——
“吱呀……”
一个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从正屋那边传来。
苏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猛地绷紧!
正屋那扇破旧、油漆剥落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张瘦长、布满深刻褶皱、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的苍老脸庞从门缝后露了出来。
是老陈瞎子的老伴?一个几乎和他一样老的老妇人。一张脸像风干的核桃,嘴唇抿得死紧,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悲悯,只有一片麻木的灰翳。
那双浑浊的眼睛,冷淡地、如同打量一件破旧家具般,落在了蜷在墙根角落里的、狼狈不堪的苏晓身上。目光在她惨白流汗沾着污泥血痂的脸上扫过,在她因为寒冷和疼痛而蜷缩的姿态上停了停,最后似乎无意识地掠过她死死护在肋下的那只手。
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言语。
老妇人如同泥塑木雕,只是从门缝里冷漠地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然后,在她身后的阴影里,另一个略高些、同样佝偻的身影无声地移动了一下。是老陈瞎子。他正弯腰,摸索着将一个小马扎(一种矮小的折叠板凳)靠墙放下。他显然比老妇人更熟悉“看病”的场景,尽管动作迟缓,但方向感明确得多。他甚至摸索着从旁边塌了半边的药棚檐下,拖出来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布包,大概是准备装药的。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再次无波无澜地掠过苏晓身上的泥污,终于从门缝里退回了黑暗之中,顺手将那扇门“啪嗒”一声,重新关上,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木头受潮的霉味。
只留下了院子里冷风的呼啸,塌了半边的药棚黑洞洞的入口,以及墙角那个放下的小马扎。
意思再明白不过——看病,来这边小棚。不看病,就滚。
苏晓的心沉得更深,但同时也奇异地松了口气。至少……不是被立刻赶走。至少……这里还有个人,能看“病”。
肋下的剧痛再一次凶狠地提醒着她它的存在。恐惧感稍稍退去一点,剧痛和那种内脏被挤压的恶心感瞬间排山倒海地涌上来!那硬角仿佛在皮肉深处膨胀、燃烧!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挪到了小马扎旁边。屁股刚一碰到冰凉的木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尾椎骨爬上来。她僵硬地抱着肋下,不敢弯腰,只把半边背脊靠在冰凉的泥坯墙上,微微喘息着,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
她甚至不敢直接开口要求看伤,只把身体尽可能蜷缩成一种极其难受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痛苦,期盼着对方能主动询问。
塌了顶的药棚深处,那移动的身影迟缓地接近着。
老陈瞎子终于摸索着走到了棚口塌陷处透出的那点黯淡光线下。灰蒙蒙的晨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身形。常年背着药箱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背上像是驼着个无形的包袱。衣服和他院里那些东西一样,是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棉布袍子,沾染着经年累月的陈腐药味。
他走过来,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缓慢地转动着。那眼神与其说是在“看”,不如说是一种空洞的反射光线。他似乎在“打量”苏晓的状态,但那双蒙了厚厚灰翳的眼珠几乎没有聚焦,更像是凭着某种模糊的感官在判断。
“老……老陈伯……”苏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腿……腿疼……”
她临时改了口。手指死死掐在肋下的硬角上。不能让他检查上半身!绝不能暴露那个致命的硬角!
老陈瞎子布满老人斑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着。那只手极其缓慢地、目标明确地,朝苏晓紧捂着肋下的手伸去。指甲缝里全是黑黑的污垢。
苏晓浑身瞬间绷紧!头皮发炸!他要检查?!
那枯槁的手近了!更近了!几乎要触碰到她护在肋下的手指!
不行!苏晓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她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躲开!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肋下的前一刻——
老陈瞎子那只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他手腕极其轻微地转了方向,手落了下去。没有触碰苏晓护着的肋下,而是擦着她的破袄袖口,直接向下探去!
落点,正是苏晓蜷着不敢伸直的那条腿!
苏晓的心脏几乎在这一顿一转的细微变化中炸开!又猛地坠落下去!巨大的虚脱感让她差点从矮凳上滑落!
“腿……动不了?”老陈瞎子浑浊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含混地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痰音。他那只枯槁的手已经隔着苏晓单薄肮脏的破裤腿,落在她僵硬的膝盖旁边。指尖冰凉,带着老人特有的粗糙感。
“嗯……动不了……”苏晓连忙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喘息,“摔……摔的……疼死我了……”她甚至刻意地,极其艰难地稍微挪动了一下那条腿,动作间带起真实的骨头摩擦般的剧痛,让她额头瞬间冒出更多冷汗,脸上毫无血色。
老陈瞎子那双空洞的眼珠在眼窝里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那枯槁的手并没有移开,指尖摸索着按在她膝盖偏上的位置。力道不大,但那种冰冷粗糙的触感隔着单薄衣料直透皮肉。
“这里?”老陈瞎子含混地问。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抬了起来,似乎想去固定住苏晓的腿弯。
苏晓的身体再次僵硬!但她咬着牙忍住了没动,任凭那双手在她腿上缓慢地摸索、按压,每一次接触都让她心里一阵发紧。她只能更大幅度地偏转身体,将护着肋下的手臂撑在小马扎边缘,努力把肋下那坚硬硌人的硬角尽可能藏在臂弯形成的夹角死角里。身体扭成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后背的肌肉因强行扭曲而酸痛无比,左肩的伤处更是痛不可当。
“疼……”她只能反复地、带着吸气声地表达着唯一的情绪,“动不了……老陈伯……怎么办……”
老陈瞎子摸索按压她腿的手停了下来。他缓缓直起身,头微微偏着,那只空茫的眼睛“望”着前方塌了一半的药棚深处,似乎在回想什么。布满褶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佝偻着背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药棚里那片最深沉的黑暗处走去。他背对着苏晓,摸索着蹲下,开始在那堆坍塌了半边的杂物里翻找。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草药、湿霉泥土的刺鼻气味随着他的翻动弥散开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破棚里回响。他在找东西?找什么?治腿伤的药膏?红药水?
苏晓死死盯着老陈瞎子深入黑暗的背影,心脏狂跳。肋下的硬角冰冷沉重地硌着。那短暂的安全感迅速消失,一种更深的、说不清的恐惧开始弥漫。他刚才的探查到底信了还是没信?这药是真是假?
就在苏晓神经紧绷的极点——
砰!
那扇紧闭的正屋木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强硬、不容分说的力道,猛地从外面推开!
陈旧的木门撞在里面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痛苦巨响!尘土簌簌落下!
一股清冽刺骨、带着浓重晨霜气息的寒气猛地卷入死寂的小院!瞬间驱散了药棚周围的浊气和死寂!
门口!
一个高大、挺拔、如同一柄出鞘钢刀的身影,矗立在骤然闯入的明亮天光与阴冷院落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