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高二开学典礼上,林漠作为捐楼富豪之子在国旗下演讲,光芒万丈。
而我作为班长带他领课本时,却发现他沉默疏离得像个影子。
直到巷子里他被混混围攻,我颤抖着按下110,他一句谢谢便转身离去。
月考后我们成了学习搭档,解题时笔尖相碰的瞬间,图书馆窗外的蝉鸣格外清晰。
教导主任的早恋通报会上,他低声说:别怕,我们只是革命友谊。
高考倒计时牌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在满天试卷中对我说:华大见。
1
2018年9月1日,磐县四中的操场上空,红旗在风里扯出烈烈的声响。
又到了新学期的开学典礼。
我站在高二(三)班的队伍里,目光习惯性地掠过主席台——那里正在进行一项额外的揭牌仪式,主角是今天才正式转入我们学校的林漠。
他的名字,在暑假结束前就搅动了一池春水。
隔壁二中的校霸兼学霸,父母是J市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商,给四中捐了一栋崭新的实验楼。
此刻,他站在国旗下,穿着崭新合体的校服,身形挺拔,对着话筒讲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
台下的低语像风吹过麦浪。
听说在二中,没人敢惹他……
废话,人家捐了一栋楼,校长都得客客气气的。
长得真挺帅,就是不知道脾气是不是跟传闻一样爆。
同桌陈晓黛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苏书,看到没林漠!真人比照片还精神点!
我嗯了一声,目光只在那光芒万丈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便收了回来。
考上华大,这是我唯一的航标,任何偏离航道的风景,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班主任程光老师——我们私下里叫他弥勒佛,锃亮的光头下总是挂着和气的笑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刚刚还在国旗下接受众人瞩目的人。
同学们,安静一下。
程老师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这位是新转来我们班的林漠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林漠站在讲台旁,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最后落在后排一个空位上。
程老师指了指那个角落:林漠,你先坐那里。
他点点头,径直走过去坐下,动作干脆利落。
苏书,程老师转向我,你是班长,带林漠同学去教材科领一下新学期的课本。
好的,程老师。我站起身,尽量自然地走向最后一排。
林漠同学,跟我来吧。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站起身,跟在我身后。
走出教室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路沉默。
教材科在一楼尽头,我熟门熟路地找到负责老师,报上班级和名字。
哟,林漠同学啊,教材科的老师显然也认识他,态度格外热络,书都给你备齐了,喏,都在这儿了。
厚厚一摞新书散发着油墨味,沉甸甸的。
我习惯性地想伸手帮他分担一部分,他却已经动作麻利地自己把书抱了起来,稳稳当当。
谢谢老师。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
没事没事,林同学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老师笑眯眯的。回教室的路上,依旧沉默。
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轻轻回荡。
我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抱着书,下颌线微微绷着,目光直视前方,那样子不像传闻中嚣张跋扈的校霸,倒更像一块沉默的、难以靠近的礁石。
接下来的日子,林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激起了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上课大多数时候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有时趴在桌子上睡觉,偶尔会直接翘掉一些副课。
和班上的同学交流极少,仿佛给自己划了一个透明的结界。
如果不是那天放学后的小巷,我和他大概会像两条平行线,在这个班级里各自延伸,永无交集。
2
那天轮到我值日,离开学校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为了抄近路回家,我拐进了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很窄,两旁是老旧居民楼的背面,堆放着些杂物,光线不太好。
刚走到一半,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和肉体碰撞的闷响。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往墙边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望过去。
几个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学生的青年,正围着一个高个子男生推搡、踢打。
被围在中间的人背对着我,但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和熟悉的背影……是林漠!
他弓着背,双手护着头,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动作透着一股压抑的凶狠和隐忍,偶尔反击一下,立刻招来更猛烈的围攻。
一个黄毛混混嘴里骂骂咧咧,抬手就朝他脸上扇去:妈的,有钱了不起装什么清高!
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手脚冰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可我的脚像钉在了原地。
书包带子被我死死攥在手里,勒得掌心生疼。
巷子那头,林漠被狠狠踹在膝盖弯,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更多的拳脚落在他背上、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头垂得更低。
手机!
我猛地想起口袋里的手机。
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方块。
划开屏幕,解锁,按亮手电筒——不行!太显眼了!慌乱中,我直接拨了出去。
喂110吗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像风中飘零的树叶,磐县四中后门的小巷里……有……有人在打架!好几个人打一个学生!快……快点来!
挂断电话,胸腔里那颗心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看着那几个混混还在围着林漠叫骂、踢打,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巷口的方向嘶喊:来人啊!打架了!救命啊——!
尖利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突兀地炸开,带着破音的恐惧。
那几个混混的动作瞬间停住,惊疑不定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操!有人报警黄毛骂了一句。妈的,晦气!快走!
另一个混混啐了一口,又狠狠踢了地上的林漠一脚,小子,算你走运!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迅速朝巷子另一头跑去,脚步声杂乱地消失在昏暗的尽头。
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林漠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艰难。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校服沾满了灰尘,嘴角破了,渗着血丝,额角也有擦伤。
我僵在原地,惊魂未定,手脚还在发软。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刺破了巷口的昏暗。
从警局做完简单的笔录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林漠走在我前面几步,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沉默地看着我,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谢谢。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说完这两个字,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径直走进了夜色里。
我独自站在派出所门口明亮的光晕下,夜风吹得我一个激灵,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那声低哑的谢谢。
心跳依旧失序,不是之前的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3
月考的榜单像往常一样,贴在教室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人群簇拥着,议论声嗡嗡作响。
我挤到前面,目光习惯性地从最顶端扫下。
第一名:苏书。
第二名:林漠。
我的名字后面,紧跟着那个几乎被尘土和拳脚覆盖过的名字。
他总分只比我低了七分。
周围瞬间爆发出比刚才更大的议论声。
我靠!林漠第二
假的吧他不是天天睡觉翘课吗
捐楼进来的,考试……也能捐
闭嘴吧你,看看人家数学和物理的分数,甩你几条街!
陈晓黛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苏书苏书!你看!林漠!他居然考了第二!我的天!深藏不露啊!我也有些意外。
目光穿过人群缝隙,看到林漠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榜单上那个耀眼的名字与他无关。
只是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我时,似乎极短暂地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随即又淡漠地移开。
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班主任程光就宣布了大家期待已久的消息——按月考成绩自由选座。
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没什么特别想换的,依旧坐在靠走廊第三排的老位置。
林漠背着书包,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然后迈开长腿,径直走向靠窗最后一排那个空位。
那里阳光最好,也最安静。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利落。
物理距离,确实更远了。
隔着大半个教室,只能看到他一个伏案的侧影。
然而,物理的阻隔却挡不住另一种联系的悄然滋生。
那天下课后,我正埋头对付一道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草稿纸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圈和箭头,思路却像打了死结。
楞次定律判断方向错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不疾不徐。
我猛地抬头。
林漠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桌旁,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直接点在我的草稿纸上某处画歪的线圈旁。
这里,磁通量增加,感应电流的磁场应该阻碍它增加,所以方向应该是……
他语速不快,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我绕晕的结给解开了。
哦……对,是反的!我恍然大悟,立刻提笔修改。
他没再说什么,等我改完,目光又落在我习题册后面一道空着的力学题上。
这题用动能定理和动量守恒联立更简单。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啊我……我试试。
我赶紧翻到那一页。
他也没走,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按照他的提示重新列式、推导,果然顺畅无比。
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涌上来。
真的诶!快多了!
嗯。
他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情绪起伏,但嘴角好像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还有问题么
暂时……没有了。谢谢。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他直起身,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从那天起,这种交流模式就变得频繁起来。
有时是他拿着卷子过来,指着某道题:这题答案是不是印错了
有时是我被难题卡住,下意识回头看向后排靠窗的位置,总能对上他抬起的目光,然后他会很自然地走过来。
苏书,这道受力分析帮我看看课间,陈晓黛拿着练习册愁眉苦脸地凑过来。
我刚要接过,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抽走了练习册。
林漠不知什么时候又过来了,他扫了一眼题目,言简意赅:先整体隔离,再对滑块单独分析摩擦力方向。斜面倾角三十度,重力分量和摩擦力的关系……
他讲题和他打架时一样,有种直击要害的利落。
陈晓黛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连连点头:懂了懂了!林漠你太厉害了!
他没什么表示,把练习册放回陈晓黛桌上,目光转向我桌上摊开的化学笔记,眉头微皱:这个方程式配平有问题,氧化剂还原剂系数不对。
啊我赶紧凑过去看,哪里
他拿起我的笔,直接在旁边空白处唰唰写下正确的配平过程和结果。
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冷硬的棱角,却异常清晰有力。
班主任程光背着手在教室里溜达,看到我们这边学术氛围浓厚的小圈子,尤其是看到林漠居然在耐心地给同学讲题,那标志性的弥勒佛笑容简直要咧到耳根。
班会课上,他敲着讲台,声音洪亮:看看我们班现在的学习风气!非常好!尤其是我们苏书、林漠几位同学,互帮互助,共同进步!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嘛!继续保持啊,我看好你们!
4
十月底,四中的操场彻底被秋日运动会点燃。
彩旗招展,呐喊声震天响,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味道。
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坐在班级划分的观众席区域,膝盖上摊着单词本和物理错题集,努力想把abandon塞进被各种嘈杂声挤满的脑袋。
女子一百米决赛马上开始!请运动员到检录处报道!广播里的大嗓门穿透力极强。
我烦躁地皱了皱眉,刚想换个姿势,眼角的余光瞥见跑道起点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在做热身。
深蓝色运动背心,露出手臂流畅紧实的线条。
是林漠,他报了3000米长跑。
发令枪响,起跑线上的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林漠起跑并不算最快,位置居中,但步幅很大,跑姿稳定。
我下意识地合上了单词本,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跑道上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一圈,两圈……他的呼吸节奏控制得很好,超越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位置渐渐提到了前三。
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泽。
每一次有力的蹬地,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周围的呐喊声似乎都模糊了背景音,我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在红色跑道上不断向前、不断超越的身影,像一头沉默而专注的猎豹。
最后一圈冲刺!他猛然加速,步频瞬间提升,像一道蓝色的闪电,接连超越了前面两人,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巨大的惯性让他冲出好几米才停下,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大颗大颗地砸在跑道上。
班级那边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我看着他弯着腰喘息的样子,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他直起身,喘着粗气,目光在沸腾的人群中扫视,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这边。
他拨开几个上前祝贺的同学,一步一步,带着运动后的热浪和汗水的咸腥味,朝观众席这边走来,最终停在我面前。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喘息声粗重。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我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矿泉水递了过去,指尖有些僵硬。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更亮的光彩取代。
他没说谢谢,只是很自然地伸手接过。
他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喉结滚动着,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
有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滑过脖颈,没入运动背心的领口。
跑得……真好。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他放下瓶子,用手背抹了下嘴边的水渍,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很浅,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还行。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他就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
我们都没再说话。
我重新翻开单词本,手指捏着书页边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耳边是他逐渐平复的喘息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操场上的喧嚣依旧震耳欲聋,可我们之间这方小小的天地,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5
十一月,晚自习下课铃敲响,夜色已浓。
初冬的风带着刀片般的凉意,刮在脸上生疼。
我裹紧了校服外套,像往常一样拐进了那条通往家属院后门的僻静小巷。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路口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渗进来,勾勒出两边堆放杂物模糊的轮廓。
刚走到一半,一种本能的警觉让我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心脏猛地缩紧。
我立刻放慢脚步,假装从口袋里掏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亮,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反光——几个模糊的身影,染着夸张的发色,叼着烟,正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后背。
跑!必须跑!我攥紧手机,屏住呼吸,正要拔足狂奔——哟,小妹妹,一个人走夜路啊多不安全。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贴着我身后响起,带着烟臭的热气喷在我耳廓上。
一只手猛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啊——!
我短促地尖叫出声,魂飞魄散,拼命想甩开那只手。
放开她!一声炸雷般的低吼在狭窄的巷子里骤然响起,带着令人心悸的戾气!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杂物堆后闪出,狠狠撞开了那只搭在我肩上的手!
是林漠!
他像一堵墙,瞬间挡在了我和那几个混混中间,把我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巷子里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蓄满力量的背部轮廓,像一张拉满的弓。妈的!又是你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那个被撞开的黄毛混混揉着手腕,看清是林漠,立刻炸了毛,眼中凶光毕露,今天连你一起收拾!给我上!
几个混混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
林漠以一敌众,动作快、狠、准,每一次格挡和反击都带着破风声。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将所有的攻击都死死挡在自己身前,没有让任何一下落到我身上。
操!这小子练过!一个混混捂着肚子踉跄后退。
怕个鸟!弄他!黄毛混混发了狠,突然从后腰抽出一根甩棍,啪地一声甩开,闪着冷光的金属棍狠狠砸向林漠的后背!
小心!我失声尖叫。
林漠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躲开要害,但棍梢还是擦着他的左臂扫过。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黄毛的肋下!
黄毛惨叫一声,甩棍脱手飞出。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拳头重重砸在林漠的颧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
林漠!看着他摇晃了一下,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窒息。
恐惧和担忧让我浑身发抖。
他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眼神在昏暗中亮得吓人,像燃烧的炭火。
站远点!他头也不回地对我吼道,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随即又迎上了混混的围攻,动作更加暴烈,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终于,在他的狠厉反击下,那几个混混也挂了彩,见占不到便宜,又听到远处似乎隐约传来的警笛声(或许是我的错觉),骂骂咧咧地互相搀扶着退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里。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林漠背对着我,单手撑着旁边冰冷的砖墙,肩膀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
林漠!你怎么样我冲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
他慢慢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他的样子狼狈不堪。
嘴角破了,颧骨高高肿起,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左臂的校服袖子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的血迹在深蓝色布料上晕开一片深色。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和血黏住,眼神却依旧锐利,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狼。
没……事。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在我脸上仔细逡巡,确认我毫发无损后,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一点,你……吓到了
我拼命摇头,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你流血了!好多地方……疼不疼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似乎想碰碰我脸上的泪,指尖带着微颤和未散尽的戾气,却在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硬生生顿住了。
我的身体也下意识地微微后缩了一下。
那只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顿了两秒,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眼中的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瞬,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没事就好。
他避开我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疏离,走吧,送你回去。一路沉默。
他走在我前面半步,刻意保持着距离。
我只能看到他受伤的左臂微微垂着,走路时似乎有些僵硬。
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汗水的气息,在寒冷的夜风里格外清晰。
6
第二天,林漠的位置一直空着。
课堂上少了那个伏案的身影,我的心也跟着悬了一整天,空落落的。
放学铃声一响,我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凭着昨晚模糊的记忆和一点点的直觉,我在学校后门那片老旧的家属区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一栋同样陈旧的单元楼下停住脚步。
单元门开着,我犹豫着走上三楼,对着贴了褪色春联的门牌号——302。
居然……和我家只隔了两栋楼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几秒钟后,门开了。
林漠站在门内,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脸色有些苍白,左颧骨的淤青更加明显,嘴角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
他左臂上缠着一圈显眼的白色纱布。
看到我,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苏书你怎么……他侧身让开门口。
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我走进门,把手里提着的果篮放在玄关柜子上,声音有些拘谨。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点冷清,只有他一个人。
皮外伤,不碍事。他语气轻松,引我在小小的客厅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
我局促地绞着手指,目光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他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他的视线似乎总是不经意地停留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柔软的关切。
苏书……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犹豫,其实昨晚……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看着他。
他迎上我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线。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垂下眼睫,低声说:你没事……真好。
短短四个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熨帖了我悬了一整天的心。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远超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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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酸酸涩涩又无比温暖的感觉在胸腔里蔓延开。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暗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土,带着青涩的、令人心慌的力道。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站起身,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吸走一切光亮的眼睛。
他默默起身送我。
走到门口,我拉开门,初冬傍晚的冷风灌了进来。
我正要跨出去。
苏书。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见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承诺,轻轻落在寒冷的空气里:记得,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
心底最深处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句话温柔而坚定地触碰了一下。
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我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进了暮色四合的小区里。
7
十二月的一个黄昏,刚下过一场冷雨,空气湿冷刺骨。
我和林漠从图书馆出来,并肩走在回我家的路上。
路灯早早亮了,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
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灯光和我们沉默的影子。
经过操场边那条熟悉的林荫道时,我们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在一个岔路口,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他侧过头看我,我也正好抬眼望向他。
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周遭车水马龙的嘈杂、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球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路灯的光晕柔化了他脸上那些冷硬的棱角,也落进他幽深的眼底,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波光。
那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小小的,却很清晰。
冰冷的夜风拂过,吹起我颊边散落的碎发,带来他校服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图书馆旧书页的味道。
谁都没有说话。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安静包裹着我们。
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电流感的悸动,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的指尖在口袋里蜷缩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一道最复杂的物理题,又像在描摹一幅珍贵的画。
他的喉结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像揣了一头惊慌的小鹿,撞得胸口发疼。
某种预感让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们肆无忌惮的嬉笑声,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
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骑着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冷风。
那瞬间的魔咒被骤然打破。
林漠眼底那汹涌的波光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路灯下摇曳的树影。
走吧。
他低声说,率先迈开了步子,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默默跟上,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缓缓平复,却留下了一片空落落的回响。
刚才那一刻,他究竟想说什么那眼神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又是什么
快到家楼下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苏书,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和你一起学习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
风似乎停了一瞬。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莫名的失落。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散了所有的寒意和杂念。
我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带着笑意的我。
我也是,林漠。我轻声回答,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开来。
我们都没有再提刚才那个被打断的瞬间,也没有去深究那眼神里更复杂的东西。
只是,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在安心这两个字的庇护下,悄然扎下了根。
8
五月中的J市,本该是阳光明媚、草木疯长的时节,磐县四中的校园里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听说了吗高三那对……被抓了,闹得可大了,男生转学了!
真的假的那女生呢
唉,听说……跳楼了!没成,摔断了腿……
天啊!太可怕了!学校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那男生后来还跑回来,拿着刀要找老师……被警察带走了!
课间,走廊里、楼梯拐角处,到处是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和惊惶的眼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早恋——这个原本模糊而遥远的概念,一夜之间变成了悬挂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不再只是校规手册上的一行字,而是沾染了血色的、令人胆寒的现实。
我和林漠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靠近、那些在图书馆角落并肩解题的时光、那些放学路上无言的陪伴……此刻都像被投进了巨大的放大镜下,变得无比可疑,无比危险。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我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减少不必要的交流,甚至在他拿着习题本走过来时,会慌乱地低下头假装专注看书。
周一升旗仪式,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校长站在国旗下,脸色铁青,声音沉重地通报了那起发生在高三的悲剧事件。
他严厉重申了校纪校规,尤其是关于严禁早恋的规定,语气冷硬如铁。
那对不幸的学生被当成了警示全体的反面典型,他们的名字在肃穆的队列中无声地传递,带来一片压抑的死寂。
我站在队伍里,手脚冰凉。
周围同学的目光似乎都若有若无地扫过我和后排的方向。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我不能……不能连累林漠。
不能让他也背负上这样的污名和危险。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逃开!离他远点!几天后,我终于在放学后,鼓足勇气叫住了正收拾书包的林漠。林漠……等一下,能……能聊聊吗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我,眼神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我们默契地走向教学楼后面那片僻静的小花园。
暮春的傍晚,花圃里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草木香,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内心的沉重。
沿着鹅卵石小径沉默地走了一段,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逼迫自己开口。
学校……最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嗯。
他应了一声,听说了。
我……我很害怕。
我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怕……怕我们也会被误会。怕连累你……影响你高考。
我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白色的帆布鞋尖。
林漠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他的眼神很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直直地看进我慌乱的眼睛里。
苏书,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磐石般坚定,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我齐平,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要驱散我所有的疑虑:但看着我。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们只是朋友,是学习上的搭档。我们没有做任何违反校规的事情。
可是……我依旧心乱如麻,别人会怎么看老师会怎么看万一……没有万一。
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流言蜚语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苏书,好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支持,一起面对困难吗在这种时候,你反而要推开我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在我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在流言和高压面前,推开彼此,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但手抬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旁边一棵小树的树干上,手指微微收紧。
别怕,他看着我,目光深邃而温和,像夜色下宁静的港湾,我们是朋友。光明正大的朋友。我们一起努力,考上心仪的大学,就是对所有质疑最好的回答。
他眼中的鼓励和理解,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终于穿透了我心中厚重的阴霾和恐惧。
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懈下来。
是啊,我们只是朋友。
一起学习,一起进步的朋友。
这份纯粹的革命友谊,有什么见不得光有什么需要逃避
迎着他不闪不避的、坦荡而坚定的目光,我心底的惶惑和退缩终于慢慢沉淀下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而坚定:嗯!我们是朋友。一起加油!
9
六月的校园,绿意盎然,阳光炽烈,知了在浓荫里不知疲倦地嘶鸣。
高考的硝烟味仿佛已提前弥漫开来,但表面上,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刻意的平静。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自习课间,我和林漠在走廊尽头讨论一道解析几何的压轴题。
他靠窗站着,一手撑着窗台,微微倾身,另一只手指着摊开在我手上的习题册,语速很快地讲解着辅助线的画法。
我听得专注,不时点头,偶尔提出疑问。
程老师。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走廊另一端响起。
我和林漠同时抬头。
教导主任王主任背着手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落在我们靠得极近的身影上。
程光老师站在王主任旁边,脸上惯常的弥勒佛笑容消失了,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们,带着明显的忧虑和欲言又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和林漠的距离。
指尖捏着的习题册页角被攥得发皱。
林漠也直起了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瞬间沉静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王主任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无声的压力,最后定格在程老师脸上,用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程老师,看来你们班的风气,还需要再好好整顿整顿啊。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和林漠一眼,那眼神像冰冷的鞭子,抽得人无所遁形。
然后,他转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三人,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程老师叹了口气,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凝重:你们两个……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程老师让我们坐下,自己则烦躁地在办公桌后踱了两步,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
刚才王主任的话,你们也听到了。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尤其是苏书,你是班长,是年级的标杆!林漠,你进步也很大,老师都看在眼里。
他走到我们面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但你们要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你们肩膀上扛着多少人的期望
他的目光在我和林漠脸上来回扫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学校最近抓得有多严,那件事的后果有多惨痛,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毁了你们的前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林漠坐在我旁边,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得很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老师,我们……林漠想开口辩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程老师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和焦灼,挥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只是讨论学习!但在别人眼里呢在教导主任眼里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不懂吗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语重心长:我不是反对你们有感情。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但发乎情,更要止乎礼!现在,是你们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容不得半点分心和闪失!
他坐回椅子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们,带着最后通牒般的警告:如果你们能保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影响成绩,不闹出任何动静,我可以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是!如果王主任再抓到任何把柄,或者你们的成绩出现波动,我第一个保不住你们!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们!听清楚没有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知了聒噪的鸣叫,一声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我们肩上。
听清楚了,程老师。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
……知道了。林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空无一人。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并肩走着,脚步沉重。
程老师的话像冰水,浇熄了心头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也彻底划清了那道无形的界限——朋友之上,恋人未满。
而那未满的部分,在高考这座大山面前,必须被永远地冻结。
回到教室,我们默契地坐回各自的座位,中间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
摊开习题册,拿起笔,指尖冰凉。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越来越响的蝉鸣。
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教室后墙上,无声地跳动着,鲜红刺目。
10
七月流火,暑气蒸腾。
作为准高三,暑假两个月几乎都在学校里进行着冲刺的准备工作。
自从那次办公室谈话之后,我和林漠在学校里确实收敛了许多,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中。
然而,或许是压抑后的反弹,或许是青春期的某种叛逆,我开始不再满足于放学后立刻回家,沉浸在父母规划好的好学生轨道里。
图书馆、安静的奶茶店、甚至只是放学后绕着操场多走几圈……我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不被高考和班长标签束缚的空间。
起初,父母并未察觉。
妈妈只是会在饭桌上随口问一句:今天怎么回来晚了点
我通常以在图书馆多做了会儿题或者和同学讨论问题搪塞过去。
父亲只是点点头,叮嘱一句:注意安全,劳逸结合。
但次数多了,父母的眼神里开始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担忧。
尤其是母亲,她会在给我端来削好的水果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家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饭桌上,除了询问学习进度,话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似乎在等待,等待我这个一向懂事的女儿,能主动坦白些什么。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傍晚,我照例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
推开家门,客厅里亮着灯,父母都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
回来了妈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我换好鞋,低着头想快步溜回房间。
苏书,父亲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份量,坐下,爸爸妈妈想和你聊聊。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脚步顿住,心猛地一沉,依言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书书,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看你好像……经常出去散心
父亲接过了话头,语气比母亲更直接,也更沉重:苏书,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空间,这很正常。爸爸妈妈不是要限制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像要看进我心里去,但是,高考在即,这是你人生最关键的一步。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让你分心、偏离轨道的事情,我们都不能不重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听程老师说了一些……关于你和林漠同学的事情。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程老师他告诉了父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我猛地抬头,脸色煞白:爸!我和林漠真的只是同学!我们就是一起学习……
书书!母亲打断我,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爸爸妈妈不是不相信你。那个林漠,我们也听程老师提过,是个聪明孩子,进步很大。但是……
她加重了语气,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走得近了,难免……难免会产生一些超越友谊的感情。这很正常,爸爸妈妈理解。
可是我们没有!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圈瞬间红了,我们真的只是讨论题目!他帮我讲数学物理,我帮他看英语作文!我们从来没有……
苏书,父亲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压过了我的辩解,有没有,不是靠你嘴上说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要清楚,更要学会控制!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之差,可能就是天壤之别!我和你妈妈不反对你交朋友,更不反对你和优秀的同学互相促进。但是,在这个人生的关键路口,你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冲刺上!不能被任何外界因素干扰,更不能被一时的感情冲昏头脑,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他最后那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
一时感情冲昏头脑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和林漠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悸动,那些解题时灵光乍现的喜悦,那些无声陪伴带来的安心……在父母眼中,难道就只是一时感情是可能让我迷失方向的危险因素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看着父母忧心忡忡、如临大敌的面容,所有想要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不相信。
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可能,只看到他们眼中早恋的巨大风险。
爸,妈,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哽咽,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快步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门外,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忧虑重重的交谈声。
那声音,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茧,将我牢牢困在了里面。
11
周末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
我正对着摊开的数学卷子发呆,门铃突然响了。
妈妈去开门,片刻后,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传来:书书,林漠同学来了。
我猛地从书桌前抬起头,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怎么会来我几乎是冲到门口。
林漠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包装得很仔细的水果礼盒。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看到我,他微微点了点头。
叔叔阿姨好。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比平时多了一份郑重。
快请进,林同学。
妈妈连忙让开身,脸上带着客套而审视的笑容。
父亲也从客厅沙发上站起身,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造访的年轻人。
小小的客厅里,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
林漠在父母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则局促地坐在侧面的小凳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林漠同学,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父亲开口了,语气还算平和,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漠的目光坦然地迎上父亲审视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叔叔阿姨,打扰了。今天来,主要是想为之前在学校可能引起的一些误会,向您二位解释清楚,也道个歉。
误会道歉我惊愕地看着他。
我和苏书,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从认识到现在,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学习上互相帮助的伙伴。我们一起讨论难题,分享学习方法,目标都很明确——考上理想的大学。仅此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程老师找我们谈过话,我们也深刻理解学校和老师的担忧,尤其是在高考这个关键时期……这一点,请叔叔阿姨放心。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既澄清了关系,又表明了决心,甚至主动承担了部分责任。
我父母脸上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一些,尤其是母亲。
父亲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林漠同学,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你和苏书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这当然是好事。程老师也跟我们提过,你是个聪明有潜力的孩子。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但是,作为父母,我们最关心的,是苏书能不能心无旁骛地完成高考这场人生大考。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有些感情……容易让人冲动,甚至迷失方向。我们不反对友情,但希望你们能把握好分寸和界限,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后的冲刺中去。
他的目光在林漠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说道:这样吧,林漠同学。既然你说了是互相促进的学习伙伴,那叔叔阿姨也希望你们能把这份‘伙伴’关系,纯粹地保持到高考结束。这期间,一切以学业为重。高考之后,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如何交往,是你们自己的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空气安静了几秒。
我紧张地看着林漠。
他几乎没有犹豫,神色郑重地点头:叔叔说得对。高考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我和苏书都明白。我们向您和阿姨保证,在高考前的这段时间,一定全力以赴,心无旁骛,绝不让任何事情影响学习。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和一种无声的约定。
我立刻用力点头,声音清晰:爸,妈,我们保证!一定做到!父母对视了一眼,母亲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释然的笑容,父亲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笼罩在家里的那层无形阴霾,似乎随着林漠这番坦荡而郑重的表态,被暂时驱散了。
12
周一的升旗仪式,天空是那种洗过般的湛蓝。
我们并肩走向操场,那里,鲜艳的五星红旗正在高高的旗杆顶端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站在国旗下,仰望着那片夺目的红色,清晨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脸颊。
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立在操场边,上面的数字鲜红而刺目。
还有不到一年了。我看着那跳动的数字,轻声说。
嗯。
林漠应了一声,也抬头看着红旗,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坚定,全力以赴。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暧昧,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战友般的信任和坚定:苏书,一起加油。华大,宁财大……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们都要去最好的。
阳光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
一种并肩作战、共同奔赴未来的豪情,瞬间取代了所有的不安和阴霾。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充满力量的笑容:嗯!一起加油!谁也不能掉队!
红旗在头顶高高飘扬,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高考的号角,在这一刻,才真正嘹亮地吹响。
自那天国旗下的约定之后,我和林漠的节奏骤然绷紧。
教室里,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温柔地落在我和林漠堆满书本习题的课桌上,给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字迹镀上一层暖金。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我们之间最常有的背景音。
这道力学综合题,林漠皱着眉,指尖点着物理练习册,斜面摩擦力和弹簧势能转换,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他习惯性地用笔杆末端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凑过去看题,嗅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书本特有的油墨气息。
受力分析图你再画一遍我抽出草稿纸,重力的分量、支持力、摩擦力……别忘了弹簧初始是被压缩的,它有释放的趋势。
我们俩头挨着头,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计算。
解题成功时,林漠会猛地一拍桌子,眼睛亮得惊人:通了!就是这样!
随即又立刻压低声音,警惕地看看周围埋头苦读的同学,朝我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少年意气的笑容。
周末的傍晚,林漠偶尔会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踏着夕阳的余晖出现在我家楼下。
妈妈总会特意多做几个菜,小小的饭桌被摆得满满当当。
爸爸则喜欢在饭后泡上一壶清茶,和我们围坐在小小的客厅里。
小林啊,爸爸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目光温和地扫过我们,你们现在觉得苦,觉得累,这都正常。但记住,人这一辈子,能像现在这样心无旁骛、目标明确地拼一次,其实是种福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熬过去,以后回头看,都是甜的了。
妈妈在一旁削着苹果,笑着补充:就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吃吃,该睡睡,别硬熬垮了。
她将切好的苹果递给我和林漠,看看你们俩,凑一块儿就只知道啃书本。
林漠双手接过苹果,耳根微微泛红,笑容里有种难得的腼腆: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暖黄的灯光笼罩下来,氤氲的茶香里,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只剩下一种让人心安的暖意。
我能感觉到林漠身上那种紧绷的气息,在这样家常的温暖里,一点点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13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和讲台上粉笔的哒哒声中,无声地飞速流逝。
联考的日子,裹挟着初夏微燥的空气,终于迫在眉睫。
考场里的气氛沉甸甸的,只有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间或夹杂着一声压抑的咳嗽或翻动试卷的轻响。
最后一场交卷铃响起的瞬间,我和林漠随着人流挤出考场,在走廊明亮的阳光下不期而遇。
他额角还带着薄汗,眼中却有种搏击风浪后的亮光。
怎么样我开口,声音带着点考后的微哑。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个锐利的弧度:还行。最后那道电磁感应大题,用了你上次说的能量转换思路。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我觉得……有戏。
几天后,成绩榜前人头攒动。
我挤在人群里,心跳快得擂鼓一般,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中搜寻。
当看到自己名字后面那个惊人的高分数,以及紧随其后、仅差毫厘的林漠二字时,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我下意识地扭头寻找,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正对上林漠同样看过来的目光。
他显然也看到了名次,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榜文的亮光,还有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我们隔着人群,没有欢呼,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又一次无声地击掌为盟。
表彰大会那天,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们几个联考佼佼者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初夏的风拂过滚烫的脸颊。
教导主任亲自将沉甸甸的奖状递到我手中,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着麦克风朗声道:继续加油!你们的路,在更远的前方!
作为年级第一,我还要在国旗下发言。
感谢学校的沃土,感谢老师们不倦的耕耘……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这次成绩,是对我们汗水的肯定,更是照见自身潜能的镜子……它告诉我们,只要信念如旗,迎风不折;只要携手并肩,步伐坚定,就没有什么高峰不可逾越!让我们以此刻为新的起点,为梦想,全力以赴!
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台下那个熟悉的位置,林漠站在班级队伍的前排,正用力地鼓着掌,他的眼神穿透人群,像夏日的阳光一样直接而炽烈,里面清晰地映着骄傲,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需言说的了然——只有我们彼此最清楚,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脚下踩着多少被碾碎的疲惫与自我怀疑。
14
高考动员大会暨成人礼定在五月中旬一个晴朗得近乎透明的日子。
操场四周彩旗招展,与中央那面巨大的五星红旗一同在风中猎猎飞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青草气息、阳光热度以及无形压力的复杂味道。
大礼堂内座无虚席,父母们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沉甸甸的网,里面盛满了殷切的期望、无声的担忧和强自按捺的激动。
我们身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胸脯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兴奋与凝重交织。
当主持人念到学生代表发言时,我和林漠一前一后走向主席台。
聚光灯打下,台下是黑压压的、安静得能听到呼吸的人群。
我走到话筒前,掌心微微汗湿,目光扫过台下父母们期盼的脸庞,扫过朝夕相处的同学。
梦想,我的声音在麦克风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金属的颤音,并非遥不可及的星辰。它就在我们每天解开的每一道题里,在每一个抵抗困倦坚持早起的清晨里,在每一次跌倒又咬着牙爬起的瞬间里。
我顿了顿,感受到旁边林漠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却蕴含着力量,信念,也并非虚无的口号。它是国旗飘扬在我们头顶时心中涌起的那份滚烫,是师长眼中不灭的信任之火,更是我们自己,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里,一遍遍向内心确认的声音——‘我能行’!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勇气,是知道前路艰难却依然选择出发!今天,站在成年的门槛上,我们或许还带着稚气,但请相信,我们已准备好,用笔为剑,以梦为马,去迎战那场名为‘高考’的成人洗礼!请为我们见证!
掌声轰然响起,如同汹涌的浪潮。
我侧过头,林漠上前一步,接过了话筒。
他没有多余的铺垫,开口沉稳有力:苏书同学说得很好。目标在前,路在脚下。此刻,我们需要的不是豪言壮语,而是沉下心来,把最后这段路,每一步,都走得扎实、踩得稳当!
他的目光像沉稳的磐石,扫过全场,我们并肩走到这里,也必将一起,走到我们想去的地方!
他的发言简短利落,却像重锤敲在鼓点上,激起台下更为热烈、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呐喊。
15
六月初夏,高考终于降临。
天气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蝉鸣在考场外焦躁地嘶叫,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紧张。
考场内却一片死寂,只有头顶老式吊扇单调的嗡嗡声,以及笔尖划过答题卡时发出的、密集而急促的沙沙声,汇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白噪音。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痒痒的,我顾不得擦,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眼前的试卷上。
偶尔,在翻动试卷的间隙,我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斜前方林漠的背影。
他坐得笔直,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握笔的手背因为用力而指节分明。
那个沉稳的背影,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我知道,他也在同样的战场上,以同样的专注和决心在拼杀。
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令人窒息的寂静,紧接着,整个考场内外如同解冻的春水,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是解脱的欢呼,是如释重负的长叹,是书本试卷抛向空中的哗啦声。
我随着人流涌出考场,刺目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热浪。
校门外早已被翘首以盼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焦急、关切、期待的面孔汇成一片海洋。
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在人群中穿梭,捕捉着刚刚卸下千斤重担的年轻脸庞。
我在攒动的人头中艰难地寻找着,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漠也正拨开人群朝我这边挤过来。
我们终于在涌动的人潮边缘汇合,彼此的脸上都带着疲惫,眼底却跳跃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明亮火焰。
结束了!他看着我,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嘴角扬起一个无比畅快的弧度。
嗯!结束了!我用力点头,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
……
等待成绩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每一分每一秒都粘稠难熬。
终于,那个查询的日子在万众瞩目中到来。
我坐在电脑前,手指僵硬地悬在键盘上方。
屏幕上,查询入口的按钮像是一个通往未知命运的潘多拉魔盒。
深呼吸,再深呼吸,指尖终于落下。
页面跳转的缓冲图标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串决定性的数字,清晰、冰冷又无比滚烫地跃入眼帘!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我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几乎是同时,放在桌边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林漠的名字。
我颤抖着抓起手机,刚接通,他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就冲了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苏书!看到了吗我……我们……成了!真的成了!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声音同样哽咽颤抖,巨大的喜悦冲击得语无伦次,林漠,我们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电话两端,只剩下我们急促的呼吸声和压抑不住的、带着泪意的笑声。
窗外阳光正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闪耀。
16
按照母校的传统,毕业生需要回来参加一场郑重的告别会。
再次踏入熟悉的校园,我和林漠并肩走在通往礼堂的林荫道上,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慢很慢。
还记得吗林漠指着不远处那排老旧的乒乓球台,高二那次体育课,你为了接一个擦边球,差点整个人摔到台子下面去。
怎么不记得!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当时笑得最大声!结果下一秒自己发球就砸网上了!
我们走过书声琅琅的教学楼,走过挥洒过无数汗水的操场跑道,走过总是弥漫着油墨清香的图书馆……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自己三年的青春。
这不再仅仅是地理上的行走,更像是一场灵魂的巡礼,与那些奋斗过的日夜、与那个曾经青涩执拗的自己一一作别。
礼堂里灯光暗下,前方巨大的屏幕亮起。
校长低沉而饱含感情的声音在扩音器里流淌:孩子们,看看你们走过的路……
纪录片开始了。
画面从军训时晒得黝黑、站得东倒西歪却眼神倔强的面孔切入;闪过晚自习灯火通明的教室,无数个埋首书堆的剪影;捕捉到运动会上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冲过终点线时瘫倒在地的狼狈与狂喜;定格在百日誓师大会上,一张张年轻脸庞上喷薄而出的决心;最后,镜头滑过高考考场外父母们焦灼守望的身影,滑过我们走出考场时疲惫却明亮的眼睛……熟悉的场景一幕幕闪过,身边开始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当屏幕上出现我们班最后一次元旦晚会,全班挤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齐声大喊高考加油的画面时,我感觉到林漠的肩膀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黑暗中,我悄悄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他同样放在身侧的手背。
他没有躲开,只是反手,极其短暂却有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那掌心滚烫的温度,像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我看到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一刻的悸动与温暖,无声地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啜泣。
影片结束,灯光重新亮起。
校长缓步走上台,镜片后的眼睛也带着湿润的痕迹。
同学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穿透了整个礼堂,今天,你们真的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承载了你们三年欢笑、泪水、拼搏与成长的‘家’……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仿佛要将它们刻进心里,这三年,你们用最纯粹的努力,为青春做了最庄重的注脚。无论将来你们飞得多高、走得多远,请永远记住,这里,是你们梦想启航的港湾,是你们精神扎根的土壤!愿你们此去,带着在这里汲取的力量和信念,永远保持热爱,永远无所畏惧,在属于你们的星辰大海里,乘风破浪!
话音落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告别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我和林漠默契地留在最后,沿着我们走过无数次的跑道,一圈又一圈地漫步。
感觉……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林漠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轻声说。
他的侧脸在夕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嗯,我点点头,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温热拂过脸颊,一场……我们一起拼命奔跑过的梦。
脚下塑胶跑道的质感无比熟悉,仿佛还残留着我们晨跑时滴落的汗水和体育课冲刺时扬起的尘烟。
在这里,我们曾为一次测试拼尽全力,也曾因一次失败而沮丧沉默;曾分享过偷偷带来的零食,也曾争论过一道题的解法面红耳赤。
以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我,霞光落进他清澈的眼眸里,映出我的影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可能不会再一起在这里跑步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离愁别绪和某种强烈悸动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我看着他那双映着晚霞和我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在无声地奔流。
跑道尽头,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晚风中从容地舒卷,像一位沉默而永恒的见证者。
就在他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同学的呼唤。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瞬间收敛,像是退潮般迅速隐去,只余下惯常的平静温和。
他朝呼唤的方向应了一声,再转回头时,脸上已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汹涌的暗流只是我的错觉。
走吧,他自然地示意,该回去了。
我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和悸动,点了点头。
我们并肩走向校门,谁也没有再说话。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在一起。
身后,那面红旗依旧在风中无声地飘扬,守望着我们离开的背影,也似乎,在守望着一个尚未言明、却已在心底悄然生根的约定。
17
高考后的暑假悠长得像一首舒缓的歌谣。
我和林漠并肩坐在我家书房的电脑前,屏幕上,填报志愿的页面蓝得晃眼。
阳光穿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华大……林漠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调出详细的专业资料,金融系是老牌强势,分数线……我们绰绰有余。
他侧过头看我,眼神明亮而笃定,计算机方向也不错,未来应用面广。
我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信息,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清爽气息。
嗯,金融你更擅长,计算机你也有兴趣。
我指着屏幕,而且,它的位置……
最终,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分歧,怀着同样的默契和期待,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同一个名字——华大。
那不仅仅是一所学校的选择,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关于未来四年依旧可以并肩同行、彼此支撑的坚定期许。
然而,大学第一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一场初雪刚刚覆盖了H城。
林漠约我在学校湖边那个熟悉的石亭见面。
空气冷冽,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
亭檐上挂着晶莹的冰凌。
苏书,他开口,声音被寒气浸润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郑重。
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封面上印着庄严的徽记和应征入伍通知书几个醒目的大字。
我报名了……春季征兵。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似乎在等待一场审判。
我怔住了,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像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
石亭外光秃秃的柳枝在寒风中摇曳,湖面结着薄冰。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信封的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国旗在他仰望时眼中映出的炽热光芒,成人礼上他发言时挺拔如松的站姿,骨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责任感……一切似乎早有伏笔。
心底翻涌起强烈的不舍,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漫过脚踝。
然而,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坚定和潜藏的一丝忐忑,所有挽留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我抬起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尽管嘴角有些僵硬:好事啊!你……一直就适合那里。
我将信封塞回他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同样冰凉的手背,去吧!好好干!别给咱们……丢脸。
声音到最后,终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被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击中,眼神复杂地看了我许久,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万千心绪都凝在那一个重重的动作里。
林漠走的那天,天空是那种高远疏朗的灰蓝色。
到了……记得报个平安。
我站在送行的人群边缘,声音不大,却努力穿透嘈杂。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望过来,眼神深邃,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汇成一句:嗯!你……好好的!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烙印,带着千言万语,然后猛地转身,进入火车站。
送别的喧嚣渐渐平息,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旷和寂静。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慢慢转过身。
心底那片被他带走的空缺,在喧嚣散尽后,才清晰地、带着钝痛感蔓延开来。
等待,成了我生活里一个无声而漫长的背景音。
宿舍的窗台上,我养了一小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
书桌上方,贴着一张小小的、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五星红旗图片。
每当夜深人静,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书桌时,我总会习惯性地抬起头,看着那片小小的、静止的红色。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清冷地洒在书桌上,也落在那抹小小的红色上。
它不再仅仅是书桌一角的装饰,更像一个沉默的坐标,连接着千里之外某个同样仰望它的地方。
提笔写信成了习惯,信纸上的字迹在灯下晕开:
林漠:
展信安。
H城的春天来得快,玉兰一夜间就开满了枝头,白得像刚落下的雪。
只是少了个人一起看,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最近在啃一本厚得能当砖头用的《宏观经济学》,教授讲课飞快,笔记记得手快抽筋。
不过想到你说训练再累也咬牙撑住,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窗台上那盆绿萝又抽新藤了,我把它挂起来,长长的一条,垂到书桌边。
对了,剪了张小小的国旗贴在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每次看它,就觉得……嗯,你懂的。
训练很苦吧但我知道,你肯定行。
盼复。
苏书
信纸被仔细折叠,塞进信封,贴上邮票,投入邮筒,然后便是更加漫长的等待,等待一封跨越山水的回音。
林漠的信,字迹在颠簸中显得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
苏书:
信收到。
这里一切都好。
训练强度大,但撑得住。
第一次实弹射击,后坐力震得肩膀发麻,脱靶两发,被班长训了,但下次一定能打好。
晚上站岗,北方的星星真亮,又多又密,像撒了一把碎钻。
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抬头看着星星,还有远处营房顶上那面被风吹得笔直的红旗,就觉得……心里是热的,也踏实。
你信里贴的小国旗,我收到了。
压在枕头下面。
绿萝长得好就好。
等我回去,陪你去看玉兰。
林漠
时光就在这一封封跨越千山万水的信件中,在抬头仰望同一片红色的静默里,在各自领域无声的坚持下,悄然滑过三个寒暑。
18
三年后的深秋,H城火车站依旧喧嚣。
空气里带着清冽的凉意。
出站口人头攒动,接站牌林立。
我穿着特意挑选的一身月白色汉服,长发松松挽起,怀里抱着一大束盛放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在略显灰蒙的站前广场上,像捧着一簇温暖的阳光。
目光紧紧锁着那道缓缓开启的出站口。
人流开始涌出。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忽然,一个穿着笔挺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拖着一个半旧的军用行李包,出现了。
他的脸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线条更加硬朗,皮肤是经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健康的小麦色,眼神却依旧清亮,只是沉淀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沉稳和内敛的力量。
他停下脚步,目光穿越喧嚷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三年的时光和万水千山,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紧紧交缠。
他嘴角一点点扬起,那笑容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明亮、纯粹,带着穿越风霜后的温暖和释然。
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步伐坚定有力。
军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声响,一声声,敲在我的心上。没有犹豫,没有矜持,在他走到面前的瞬间,我几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有力的手臂猛地收紧,那个拥抱紧得几乎令人窒息,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带着沉淀了三年的厚重思念和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他下巴抵在我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细微的震颤,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苏书……我回来了。
19
2024年5月,春深似海,母校迎来十年华诞。
邀请函如约而至,精美的卡片上印着熟悉的校徽和崭新的校门照片。校庆庆典盛大而热烈。
阳光正好,校园里处处彩旗招展,气球飘飞。
崭新的校史馆前人头攒动,白发苍苍的老教师被昔日弟子簇拥着,笑声朗朗;穿着统一文化衫的志愿者身影活跃;操场上,学弟学妹们在进行着热闹的团体表演。
我和林漠并肩走在焕然一新的校园里,时光的河流仿佛在此刻倒流又交汇。
走过翻新过的教学楼,窗明几净;走过塑胶跑道重新铺设的操场,青春的身影在奔跑跳跃;走过当年那个石亭,亭檐下挂着的风铃在春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看,林漠指着不远处,新图书馆,气派多了。
嗯,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是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当年我们抢不到的靠窗位置
相视一笑,那些为占座早起、在书架间并肩寻找资料的旧时光,带着油墨的香气和阳光的温度,清晰地浮现眼前。
庆典的高潮在礼堂举行。
新老校友济济一堂。
当主持人念到林漠的名字,请他作为优秀校友分享军旅感悟时,我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从容地走上灯光汇聚的主席台。
身姿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部队是个大熔炉,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富有磁性,它锻造的不仅是体魄,更是意志和信念。我记得新兵连第一次三公里跑,跑到最后肺像要炸开,腿像灌了铅,真想一头栽倒。那时支撑我的,是入伍前夜,看着母校照片上那面红旗时的决心,是想着远方还有人……在看着你,不能丢脸。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坐的方向,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当你手握钢枪,站在寂静的哨位上,头顶是浩瀚的星河,脚下是沉睡的土地,身后是万家灯火……那一刻,你真正明白了守护的意义。那面飘扬在营区的旗帜,它代表的和平与尊严,需要无数个日夜的坚守去换取。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深沉有力,这份担当,这份家国情怀的种子,其实早在我们的高中时代,在每一次仰望校园里那面五星红旗时,就已经悄然种下。母校,是我们精神出发的地方。
台下掌声雷动。我看到前排几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光。
庆典尾声,校友们纷纷涌到礼堂外的草坪上合影留念,巨大的校庆背景板上印着醒目的拾年。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苏书,林漠!来来来,看这边!当年的副班长举着相机,大声招呼着我们。
我和林漠笑着走过去,自然地站在一起。
他穿着挺括的西装,我身着简洁的连衣裙,时光早已褪去了我们身上的校服痕迹。
靠近点!再近点!副班长在镜头后指挥着。
林漠侧过头,低声对我说:还记得……那次没说完的话吗
我一怔,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抬头望向他。
他的眼神深邃而温柔,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带着一种了然和洞悉的笑意。
那笑意,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与当年黄昏跑道上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叠、弥合。
现在,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如同誓言,可以说了。
他的手臂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环过我的肩膀,将我拉近。
一个温热而郑重的吻,轻柔地、珍重地落在我的额头,像盖下一个确认的印章。
周围校友的欢呼声、善意的口哨声瞬间爆发开来,如同潮水般将我们包围。
我闭上眼,额头传来他唇瓣温热的触感。
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而欢快地跳动。
镜头捕捉下了这一瞬。
背景是欢声笑语的人群和巨大的校庆标志,而镜头中央,是他低头吻在我额头的侧影,和我闭着眼、嘴角扬起幸福弧度的面容。
合影结束,人群渐渐散开。
我们默契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走向操场中央。
那根熟悉的旗杆依旧矗立在那里,顶端,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五月的晴空下,舒展着,从容而有力地迎风招展。
阳光穿透旗帜,那抹红色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流淌。我们并肩站在国旗下,像多年前那个立下誓言的清晨一样,再次仰起头。
猎猎的风声拂过耳畔,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颤。
旗帜巨大的阴影温柔地覆盖着我们。
你看,林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感慨,目光追随着那抹在蓝天下翻卷的红色,它还在。
嗯,我用力点头,眼眶微微发热,轻声应和,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