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录取通知书让给弟弟那天,妈说我是全家的大恩人。
后来我打工供他读完大学,他却嫌我丢人。
婚礼上全家逼我嫁给老光棍换彩礼,给他凑首付。
我笑着打开投影仪:弟弟,你冒名顶替的事该说清楚了。
屏幕亮起他挂科嫖娼的通知单。
我掏出律师证:今天开始,我送你们进局子。
1.
山里的天,亮得格外早。
鸡还没叫第三遍,林招娣已经蹲在猪圈旁边了。那股浓烈刺鼻的酸腐气味,混杂着隔夜猪食的馊味,猛地撞进鼻腔,她胃里习惯性地一阵翻搅。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像村口那口老井一样,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粗糙开裂的手伸进冰冷的猪食桶里搅拌,黏腻湿滑的触感裹住手指。她舀起一瓢,哗啦倒进石槽。两头半大的黑猪立刻拱过来,发出满足的哼唧声和贪婪的吞咽声。林招娣默默看着,这声音,这气味,这冰冷的清晨,就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的底色。
吱呀——
堂屋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呻吟。弟弟林耀祖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眼睛还半眯着,显然没睡够。他打着哈欠,拖长的尾音带着一股城里人才有的慵懒腔调。
招娣姐,早饭好了没饿死了。他揉着眼睛,径直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等着伺候。他穿着簇新的运动服,脚上是刷得雪白的球鞋,与这破败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那是林招娣在城里流水线上熬了无数个通宵换来的。
林招娣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剁猪草的速度。沉重的砍刀落在厚重的木墩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翠绿的草汁溅出来,染绿了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和粗糙的手背。弟弟的催促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响,她心里那片沉寂的荒原,慢慢拱起一点尖锐的、扎人的东西。
她放下刀,直起酸痛的腰,准备去灶房生火。经过堂屋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堂屋那张掉漆的旧方桌上,压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家里所有重要的纸片。最显眼的位置,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张复印纸。纸已经泛黄卷边,但上面的字迹清晰得刺眼:
**录取通知书**
**林招娣同学:**
**祝贺你被我校法学专业录取...**
落款处,那个鲜红的大学印章,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林招娣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年夏天,邮递员翻山越岭送来这张纸的滚烫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她捧着它,像是捧着整个未来沉甸甸的光。可那点光,只亮了一瞬,就被母亲王美娟那双粗糙的手,连同弟弟林耀祖那张哭丧着的脸,硬生生按灭了。
招娣啊,王美娟当时拉着她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是姐姐,你得疼弟弟!耀祖他……他今年又没考上!他可是咱老林家的独苗啊!没个大学文凭,将来咋娶媳妇咋在村里抬头你的成绩好,再考一年,肯定还能考上!这张纸,就……就让给耀祖吧!啊妈求你了!你是咱家的大功臣,大恩人!
功臣恩人
林招娣的目光从那复印的通知书上移开,落在旁边一张崭新的彩色照片上。那是林耀祖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在气派的大学校门前拍的毕业照。照片里的他意气风发,笑容灿烂得晃眼。旁边还摆着一张小小的、同样崭新的学生证复印件,上面的名字,赫然是林耀祖。专业:法学。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林招娣的喉咙。她用力咽下去,转身快步走进昏暗的灶房。冰冷的锅灶,冰冷的柴火,一如她此刻的心。
她刚把火点着,塞进几根柴禾,王美娟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手里攥着个红艳艳的东西,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焦急、算计和强装出来的亲热的复杂表情。
招娣!招娣!王美娟嗓门很大,震得灶房嗡嗡响,哎呀我的好闺女,可算找着你了!快看看,天大的喜事!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红东西往林招娣手里塞。林招娣低头一看,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红纸,上面印着俗气的金色龙凤图案。展开,是婚书两个字。下面一行小字:兹有李富贵(男)与林招娣(女)……后面是一堆格式化的吉祥话。最后,落款处盖着一个油腻腻的红指印。
镇上开砖厂那个李老板,李富贵!记得不就是前年老婆病死的那个!王美娟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招娣脸上,人家托人上门提亲啦!看上你啦!哎哟喂,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李老板多大方!彩礼,整整十六万!一分不少!你弟弟耀祖在城里看中那套房子,首付就差这些了!你说这不是瞌睡遇上枕头,天作之合嘛!
灶膛里的火苗刚窜起来,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王美娟那张因兴奋而泛着油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和陌生。
十六万林招娣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灶膛里飘出的一缕烟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王美娟亢奋的语速骤然一停。
妈,你算得真清楚。林招娣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直直地看向王美娟,弟弟的首付,正好差十六万。我这个姐姐,也正好能卖十六万。不多不少,刚刚好。
王美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糊了一层劣质的浆糊。她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那点不自在被更强烈的理直气壮取代: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啥叫卖多难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人家李老板是正经生意人,家里三层小楼,砖厂开着,日子红火着呢!你嫁过去就是享福!再说了,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口吻,耀祖在城里安了家,买了房,站稳了脚跟,你这个当姐姐的脸上不也有光将来还能接你去城里享福呢!这不比你在城里给人端盘子、在乡下喂猪强一百倍妈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林招娣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让我嫁给一个快五十岁、死了老婆、名声在镇上烂透了的老光棍,是为了我好用我的身子去换弟弟城里的房子,是为了我好
啪!
王美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扬手,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林招娣脸上。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灶房里回荡。
林招娣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脸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到一丝腥甜。她慢慢转回头,舌尖舔过破了的嘴角,那双沉静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地钉在王美娟脸上。
王美娟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慌,但泼辣和蛮横很快压倒了那点心虚。她指着林招娣的鼻子,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屋顶:反了你了!林招娣!老娘生你养你,供你吃供你穿,把你拉扯这么大!现在让你为家里做点事,你就这副死样子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耀祖是你亲弟弟!他的前程,就是咱老林家全家的前程!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帮衬,谁帮衬没有耀祖出息,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一辈子,就该烂在这山沟沟里!
恶毒的咒骂像肮脏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林招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灶膛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经弱了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映着她半边红肿的脸颊和那双深不见底、毫无光亮的眼睛。
王美娟骂得气喘吁吁,见林招娣木头似的不吭声,只当她是被震慑住了,或者是认命了。她喘着粗气,最后恶狠狠地撂下一句:我告诉你,这婚事,由不得你!李老板那边等着回信呢!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正好你弟弟也要在城里办婚礼,双喜临门!你就老老实实等着上李家的花轿!再敢给我甩脸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她狠狠剜了林招娣一眼,扭着肥胖的腰身,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灶房里只剩下林招娣一个人,和一片死寂。
脸颊还在隐隐作痛,嘴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林招娣缓缓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用力地、一遍遍地擦着嘴角。然后,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刺骨的寒意从喉咙一路冲进胃里,激得她浑身一颤,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翻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灼热岩浆。
她走回灶膛前,蹲下身,拿起火钳,慢慢拨弄着那些冰冷的灰烬。火星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又归于沉寂。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那年夏天,母亲攥着那张复印的通知书,一遍遍在她耳边念叨恩人、功臣。
想起自己第一次坐上去南方的大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贫瘠的山峦,手里紧紧攥着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路费。
想起流水线上永不停歇的轰鸣,机油刺鼻的味道,还有监工刻薄的嘴脸。她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腿肿得像灌了铅,回到狭窄潮湿、挤着十几个女工的宿舍,累得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她最痛苦也最麻木的日子。留下勉强糊口的钱,剩下的,一分不少,全都汇回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家。汇款单的附言栏,永远只有冰冷的两个字:学费。
想起弟弟林耀祖打来的电话,永远趾高气扬,永远理直气壮:姐,钱不够了!这月生活费超支了!姐,我看中一双限量版球鞋,同学都有!姐,我们系组织去外地考察,要交两千块!……她低声下气向工头预支工资时赔的笑脸,她啃着硬馒头就着白开水度过的那些日子,都成了林耀祖口中轻飘飘的不够、要交。
想起有一次,她实在周转不开,迟汇了几天钱。林耀祖在电话里暴跳如雷,骂她是废物、没用的乡下人,甚至恶毒地说: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打工,就该让你早早嫁人换点钱!而母亲王美娟在旁边,只会帮腔:招娣啊,你弟弟在学校里不容易,压力大,你做姐姐的多担待,别惹他生气……
担待
林招娣的嘴角,再次扯出那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原来她十几年的血汗,她亲手埋葬的梦想,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理所当然的索取和刻骨的轻贱。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她站起身,走到自己那个位于柴房角落的床边——那其实只是几块木板拼凑的,上面铺着薄薄的、洗得发硬的旧褥子。她弯下腰,费力地拖出床底下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箱。箱子很沉,锁早已锈死。
她找来一把旧斧头,没有犹豫,狠狠地劈了下去!
哐当!
锈蚀的锁扣应声断裂。
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大多是些破旧不堪的杂物。她的目光直接落在箱子最底层,那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整整齐齐地包裹着几样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布包,放在床板上,一层层打开。
首先露出的,是一叠厚厚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的习题集和笔记。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法律条文、案例分析、英文单词……每一页的边缘,都因为长年累月的翻阅而起了毛边。
接着,是几张揉得有些皱巴、但保存尚好的汇款单存根。上面的金额,从最初的几百块,到后来的几千块,汇往同一个地址——林耀祖大学的财务处。每一张存根,都像是一道无声的控诉,刻录着她被吸食殆尽的青春。
最后,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磨砂质感的小本子。她把它抽出来。
那是一本崭新的、深棕色的证件。封皮上,烫金的国徽庄严而肃穆。国徽下方,是三个同样烫金的、沉甸甸的宋体字:
**律师执业证**
她翻开证件。内页的照片上,是她自己。比现在年轻一些,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和尚未被彻底磨灭的光亮。姓名:林招娣。执业证号清晰醒目。发证日期,赫然是——两个月前。
林招娣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和冰冷的力量,缓缓抚过证件上自己的照片,抚过那枚庄严的国徽,最终停留在林招娣三个字上。
指尖下的触感,是皮革的微凉,是纸张的粗糙,更是某种坚不可摧的、足以斩断过往一切枷锁的力量。
她合上证件,紧紧攥在手里。那硬质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令人心安的痛感。
窗外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透过柴房破旧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那张律师证深棕色的封皮上,国徽的金色,在微尘中,无声地流转。
下月初八,双喜临门
林招娣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属于老林家的屋顶。那双沉寂了太久、如同古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种东西在燃烧,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某种更冰冷、更决绝、足以焚毁一切虚妄的熔岩。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几个字,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好啊,那就……双喜临门。
……
时间像是被粗暴地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滚到了下月初八。
林招娣坐在县城那家号称三星级、实则处处透着廉价感的酒店婚宴厅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香水味、酒菜油腻的荤腥气,还有鼎沸的人声,嗡嗡地冲击着耳膜。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俗气的光芒,把一张张推杯换盏、涨红兴奋的脸照得光怪陆离。
这里是弟弟林耀祖和城里姑娘刘雅婚礼的主场。台上,司仪正用夸张的语调调动着气氛,新郎新娘在聚光灯下笑得甜蜜幸福。林耀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春风满面地接受着宾客的祝福,俨然是林家光宗耀祖的骄傲。
而林招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像个误入繁华世界的影子,被刻意遗忘在这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偶尔有目光扫过她,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怜悯,或者干脆就是轻蔑的忽略。
她安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杯壁冰冷,透过皮肤,一直渗进骨头缝里。她看着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法学学士,看着母亲王美娟穿梭在宾客间,脸上堆满了从未对她展露过的、谄媚又自豪的笑容,逢人便说:哎呀,我们家耀祖出息了,在城里大公司当法律顾问呢!找了个城里媳妇儿,有文化又体面!
林招娣的指尖,隔着粗糙的衣料,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棱角。那本小小的证件,此刻像一块烙铁,紧贴着她的皮肤,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一种支撑她坐在这里的力量。
招娣!招娣!王美娟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林招娣抬眼,看到母亲那张放大的、因酒精和兴奋而油光满面的脸凑到了跟前。王美娟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五十岁上下,矮胖身材,挺着个不小的啤酒肚,穿着一身紧绷绷、一看就是新买的廉价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稀疏的头发抹得油亮,努力向后梳着,试图掩盖谢顶的事实。一张油腻的圆脸上,堆着自以为是的笑容,眼神浑浊,肆无忌惮地在林招娣身上扫视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评估货物般的贪婪。
正是镇上那个名声赫赫的砖厂老板,李富贵。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傻坐着干啥!王美娟一把将林招娣从椅子上拽起来,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王美娟脸上堆着一种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声音拔得老高,唯恐周围的人听不见:快!快见过李老板!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李老板今天特意从镇上赶过来,就为了看看你!
李富贵嘿嘿笑着,伸出那只肥厚粗糙、指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径直就要来抓林招娣的手腕:招娣妹子是吧嘿嘿,真人比照片上还水灵!娟婶子没骗我!好!好!
林招娣动作极快地、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了身后,避开了那只油腻的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李富贵一眼,只是淡淡地落在王美娟那张因兴奋和酒精而扭曲的脸上。
这无声的抗拒让王美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涌上被忤逆的恼怒。她狠狠剜了林招娣一眼,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威胁:死丫头!别给脸不要脸!今儿是你弟弟大喜的日子,你敢给我丢人现眼,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转头又对李富贵挤出笑,李老板,您别介意!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害羞!等过了门,您好好**调教调教**就懂事了!
李富贵搓着手,浑浊的眼睛依旧黏在林招娣身上,嘿嘿笑着:不碍事,不碍事!烈马才有味儿嘛!嘿嘿,我就喜欢这样的!
周围的宾客开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探究、好奇、看好戏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议论声嗡嗡地响起。
那就是林家老大要嫁给李老板那个
啧啧,可惜了,看着挺本分一姑娘……
有啥可惜的李老板有钱!林家那小子在城里的房子,听说首付就是这彩礼钱!
十六万呢!这林招娣也算‘卖’出个好价钱了……
嘘!小声点……
那些压低的声音,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王美娟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用力拽着林招娣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把她往李富贵那边推搡:死丫头!还不快给李老板敬杯酒!一点规矩都不懂!
就在这时,台上的司仪似乎觉得气氛还不够热烈,拿着麦克风,声音洪亮地插了进来:各位亲朋好友!在这双喜临门的大好日子里,我们英俊的新郎官林耀祖先生,不仅抱得美人归,更是我们全村的骄傲,名牌大学的法学高材生!今天,他还有一份特别的喜悦要分享给大家!大家想不想听听新郎官此刻最想感谢的人是谁啊
聚光灯刷地一下,精准地打到了站在台下的林耀祖身上。他意气风发地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首先,当然要感谢我的父母!林耀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整个大厅,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炫耀的腔调,特别是我的妈妈!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看向王美娟,王美娟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笑开了花,得意地环视四周。
其次,林耀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林招娣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的意味,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我还要感谢我的姐姐,林招娣。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虽然她没什么文化,只是个在城里打工、在乡下种地的,确实……嗯,跟我现在的生活圈子差距挺大,平时我也很少跟她来往,觉得有点……那个,不太方便带出去见人。
这话一出,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鄙夷、同情,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招娣身上。王美娟的脸色也变了变,似乎觉得儿子这话说得有点太直白、太不给她面子了。
林耀祖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但是呢,她毕竟是我姐。这些年,也……嗯,算是帮衬过家里一点吧。特别是这次,为了支持我在城里安家立业,姐姐她……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愿意嫁给李老板。这份情,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还是记着的。他朝林招娣的方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程式化的笑容,仿佛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所以,他提高了音量,试图重新调动气氛,今天,借着我和小雅大喜的日子,我也请各位亲朋好友,一起做个见证!祝福我姐姐林招娣,和李老板,也即将喜结连理!双喜临门!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
恭喜恭喜!
双喜临门,林家真是好福气啊!
台下的宾客很给面子地爆发出掌声和起哄声,夹杂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口哨。李富贵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得意地朝四周拱手。王美娟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用力把呆立着的林招娣往前推,推向那束追光灯,推向那个油腻的男人,推向那个被祝福的、名为婚姻实为买卖的火坑。
聚光灯刺眼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林招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王美娟那只推搡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甲掐进她胳膊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李富贵那张油腻放大的笑脸,带着熏人的酒气和令人作呕的贪婪,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尖。
整个婚宴厅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喜庆的喧嚣在此刻听来全是刺耳的噪音。
林招娣被那股蛮力推得向前踉跄了两步,眼看就要撞进李富贵怀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她猛地站定!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只一直被王美娟钳制的手臂,爆发出与她瘦弱身形完全不符的力量,狠狠一甩!
王美娟猝不及防,被甩得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撞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一声痛呼,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愕和暴怒。
林招娣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旁边笑容僵在脸上、眼神转为错愕和恼怒的李富贵。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刺目的聚光灯,越过台下那些表情各异的脸,直直地、像两柄淬了冰的利剑,射向台上那个穿着笔挺西装、拿着话筒、一脸惊疑不定的林耀祖!
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宣告。
一个酝酿了十几年,终于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宣战书!
在满场的惊愕、王美娟的尖叫、李富贵的怒骂以及林耀祖骤然变色的目光中,林招娣动了。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全局的从容。她无视了身边所有的混乱,径直走向婚宴厅一侧,那个临时搭建、用于播放新人婚纱照MV的小型舞台控制台。
控制台后面,站着个穿着酒店制服、一脸懵逼、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年轻服务生。
麻烦让一下。林招娣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奇异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服务生被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林招娣走到控制台前,目光精准地掠过那些按钮。她找到了目标——连接着舞台后方巨大投影仪的输入源切换键。她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果断地按了下去!
嗡——
巨大的投影仪发出一声低鸣,原本循环播放着林耀祖和刘雅甜蜜婚纱照、旅行风光片的巨幅屏幕,画面猛地一黑!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所有喧哗、议论、怒骂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几百双眼睛,带着茫然和惊疑,齐刷刷地聚焦在突然变黑的屏幕上。
台上,林耀祖脸上的惊疑瞬间转为一种不祥的苍白,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王美娟捂着被撞疼的腰,也忘了叫骂,张着嘴,呆滞地看着屏幕。李富贵脸上的怒容僵住,只剩下一种蠢钝的困惑。
下一秒!
刺眼的白光猛地从投影仪镜头射出,巨大的屏幕骤然亮起!
没有唯美的照片,没有浪漫的音乐。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张冰冷、清晰、带着官方文件特有格式的扫描件!
第一张:抬头是林耀祖大学教务处的红头文件标题。内容触目惊心——《关于林耀祖同学严重违反校纪校规的处分决定》。下面罗列的罪状,一条条,清晰得刺眼:
多次组织并参与校外聚众赌博活动,赌资较大,影响极其恶劣……
长期无故旷课,累计超过教学规定学时三分之一以上……
期末考试《刑法学原理》、《合同法》等五门核心专业课程,全部缺考……
文件末尾,那个鲜红的、带着学校全称的印章和醒目的开除学籍四个大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盯着屏幕的人的眼球上!
轰——!
死寂的大厅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椅子被带倒的哐当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什么开除!
他不是法学学士吗!
聚众赌博缺考我的天……
假的吧这怎么可能!
林耀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台上,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瞪着屏幕,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手里的麦克风哐当一声掉在舞台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王美娟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般的叫声,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全靠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林招娣站在控制台前,像一个冷静的指挥官。她的手指在控制台的触摸屏上轻轻滑动。屏幕上的画面冷酷地切换。
第二张:不再是学校的文件。而是更为冰冷、更具冲击力的东西——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像素不算高但足以辨认的监控截图!画面背景是昏暗暧昧的灯光,狭窄的走廊。截图的主角,正是穿着花里胡哨T恤、一脸醉醺醺得意忘形的林耀祖!他左拥右抱着两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动作轻佻不堪。截图下方,清晰地标注着时间、地点——XX市XX区梦幻年代娱乐会所,时间正是他大学在读期间!
第三张:直接切入更劲爆的画面!依旧是监控截图,但场景换成了灯光更为昏暗迷离的包房内部。林耀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正和一个同样衣着暴露的女人搂抱在一起,动作极其不堪入目!截图的时间显示,是在深夜!地点依旧是那个娱乐会所!
嫖娼!是嫖娼啊!
我的老天爷!这…这…
他不是在读书吗这…这简直……
丢人!丢死人了!老林家的脸都被丢光了!
台下的声浪彻底失控,从震惊变成了彻底的哗然、鄙夷和愤怒!指责声、唾骂声、不堪入耳的议论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台上那个呆若木鸡的法学高材生淹没。林耀祖的新婚妻子刘雅,早已是面无人色,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身体摇摇欲坠。她猛地扯下头上的白纱,狠狠地摔在地上,转身就要冲下台去,却被旁边同样震惊的伴娘死死拉住。
王美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猛地扑向控制台的方向:假的!都是假的!林招娣!你这个天杀的贱货!你从哪里弄来这些害人的东西!你存心要毁了你弟弟!毁了我们家啊!我打死你!
她状若疯癫,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几个反应过来的亲戚赶紧上前死死拉住她。王美娟挣扎着,哭喊着,咒骂着,肥胖的身体扭动着,精心盘起的头发散乱不堪,脸上涕泪横流,妆容糊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得意。
李富贵也懵了,他看看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又看看台上失魂落魄的林耀祖,再看看角落里那个如同罗刹般的林招娣,脸上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被愚弄的愤怒和茫然。他花十六万,要娶的竟然是这种人家的女儿这林家的小子,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烂货
整个大厅彻底乱了套。惊呼,怒骂,哭泣,桌椅翻倒,杯盘碎裂……乱成一锅沸腾的粥。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林招娣,依旧稳稳地站在控制台前。屏幕上定格在那张最不堪的包房监控截图上,像是对林耀祖、对林家、对这个荒唐世界最辛辣的讽刺。
她缓缓转过身,面向整个沸腾、混乱、充斥着惊骇与愤怒的大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了千年的冰焰,扫过全场,最终,再次锁定在台上那个已经彻底崩溃、浑身筛糠般抖着的林耀祖身上。
她没有说话。
只是慢慢地,从她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深棕色的封皮,在酒店俗气的灯光下,并不显眼。
但当她把那本小小的证件高高举起,将印有庄严国徽和烫金律师执业证字样的封面,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时——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婚宴厅!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怒骂,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混乱……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
几百双眼睛,带着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她手中那本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证件!
空气凝固了。
时间停滞了。
林招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这死寂的空气,钉死在林耀祖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如同法官最终落下的法槌,敲碎了林家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林耀祖,冒名顶替他人高考成绩入学,用我的名字读了四年大学,被开除后继续招摇撞骗……这些事,你瞒得够久了。
她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王美娟,扫过一脸猪肝色、惊怒交加的李富贵,最后回到林耀祖身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今天这场‘双喜’的戏,该落幕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
以林招娣律师的身份通知你,还有你,她冰冷的目光扫过王美娟和李富贵,你们涉嫌的诈骗、包庇、买卖人口等一系列违法行为,我会正式向公安机关报案,并提起民事诉讼。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本深棕色的律师证在灯光下,国徽的金光凛然生威。
准备好。
我送你们,进局子。
2.
死寂
时间像是被冻结在了林招娣举起律师证的那一秒。几百双眼睛,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那深棕色的封皮上,钉在那庄严的国徽上,钉在那烫金的、如同审判烙印般的律师执业证五个字上。
巨大的水晶吊灯还在尽职尽责地折射着俗气的光芒,此刻却显得无比苍白和讽刺。空气里残留的香水味、酒肉气,混合着一种更浓烈的、名为震惊和恐惧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台上,林耀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西装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令人作呕的湿痕。他浑身筛糠般地抖着,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林招娣手中的证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此刻碎成了满地狼藉,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卑劣灵魂。
王美娟的哭嚎和咒骂像是被一只巨手掐断。她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不敢置信,随即是灭顶的恐慌,最后是歇斯底里的绝望。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像一条离水的鱼。她试图扑向林招娣,试图撕碎那本证明她儿子是彻头彻尾骗子的证件,试图否认眼前这摧毁了她所有骄傲和算计的现实,但身体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动弹不得。
李富贵那张油腻的胖脸,先是因屏幕上的画面而惊怒交加,此刻看到那本律师证,更是彻底扭曲。他看看台上烂泥般的林耀祖,再看看角落里如同冰雕、眼神却锐利如刀的林招娣,最后看看自己身上那套为了迎亲而特意买来的可笑西装,一股巨大的、被愚弄的羞耻感和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花十六万,买的竟然是一个冒牌货的姐姐他差点就成了整个镇子、甚至整个县城最大的笑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指着王美娟和林耀祖,破口大骂:骗子!一家子骗子!狗日的!退钱!老子的钱!十六万!一分不少给老子吐出来!不然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咆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混乱的余烬。宾客们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各种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
天啊!她……她竟然是律师!
那林耀祖……那些文件都是真的他真被开除了还嫖娼赌博
冒名顶替!我的老天爷!这可是犯法的啊!
林家……完了!彻底完了!
快看!警察!警察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转向婚宴厅入口处。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着四位身着笔挺制服的民警。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目光扫过混乱狼藉的现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舞台中央瘫坐的林耀祖、角落控制台前手持律师证的林招娣,以及状若疯魔的王美娟身上。
领头的警官,国字脸,眼神沉稳,正是林招娣提前联系并提供了关键证据的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队长,陈国栋。
陈队长带着三名警员,迈着沉稳的步伐,分开人群,径直走了过来。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过后又骤然爆发的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王美娟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她猛地挣脱了拉着她的亲戚,连滚带爬地扑向陈队长,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救命啊!抓她!快抓那个贱人!林招娣!她伪造东西!她污蔑!她要害死她亲弟弟啊!她不是人!她是畜生啊!快把她抓起来!
陈队长眉头紧锁,身形不动,旁边一位年轻的警员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扑上来的王美娟,沉声道:冷静!退后!
陈队长的目光越过哭嚎的王美娟,直接看向林招娣。林招娣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平静而坚定。
陈队长随即看向台上。林耀祖瘫在那里,裤裆湿透,面无人色,眼神涣散,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嘴里喃喃着:假的……都是假的……姐……姐你为什么要害我……
已经完全丧失了任何抵抗和狡辩的能力。
陈队长不再犹豫,对着身边的警员干脆利落地下令:把林耀祖、王美娟,还有这位李富贵,他指了指旁边还在跳脚骂娘的李老板,都带回局里!配合调查!
是!两名警员立刻上前,动作利索地将瘫软的林耀祖从地上架了起来。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手腕时,林耀祖才像是被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尖叫,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如同死狗般被拖拽着往外走。
不!你们不能抓我儿子!他是大学生!他是冤枉的!都是那个贱人害的!王美娟发出凄厉的哭喊,拼命挣扎,试图扑向被带走的儿子。另一个警员不得不加大了力气控制她,厉声警告:老实点!再妨碍公务依法处理!王美娟被反剪着手臂,头发散乱,脸上涕泪和脂粉糊成一团,像个真正的疯婆子,一边被推搡着往外走,一边还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林招娣。
哎!警察同志!我是受害者!我是被骗的啊!那十六万彩礼……李富贵见警察真动手了,也慌了神,急忙撇清关系。陈队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也跟我们回去,把情况说清楚!带走!最后一名警员上前,李富贵还想辩解,但在警察威严的目光下,也只能悻悻地闭上嘴,脸色铁青地被带了出去。
四个主要人物被迅速带离现场。婚宴厅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杯盘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所有的目光,敬畏的、复杂的、探究的、同情的,都聚焦在依旧独自站在控制台前的林招娣身上。
她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的将军,孤独地站在狼藉的战场上。脊背挺得笔直,握着律师证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疲惫与苍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息,仿佛承载了十几年的重量。
然后,她动了。
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也没有再看一眼这混乱的婚宴现场。她将律师证仔细地收好,放回贴身的旧衬衫口袋,仿佛那是最珍贵的铠甲。接着,她弯腰,从控制台下面,拿出了那个毫不起眼的、沾了些灰尘的旧帆布包——那是她唯一的行李。
她将帆布包的带子挎在肩上,动作干脆利落。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寒刺骨,也没有了隐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她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看那个已经哭晕过去、被伴娘扶着的新娘刘雅。
没有看那些表情各异、曾经或怜悯或鄙夷她的宾客。
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这片狼藉的闹剧,背对着她付出一切却最终被榨干抛弃的所谓家,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而决绝地,朝着婚宴厅敞开的大门走去。
高跟鞋踩在碎裂的玻璃碴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像是踩碎了过去所有的幻梦。
门口的光线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阳光,终于毫无遮挡地洒在了她的身上。
身后,是死寂的废墟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身前,是开阔的、未知的、但终于只属于她林招娣一个人的——道路。
走出那扇象征着束缚与耻辱的酒店大门,县城午后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行人的交谈……这些属于正常世界的、带着烟火气的噪音,此刻听在林招娣耳中,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没有停留,没有回头。背上的旧帆布包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她所有的家当——一张存着微薄积蓄的银行卡,以及那几本见证了她十几年血泪和最终反击的笔记、存根。
她径直走向街角那家不起眼的连锁快捷酒店。在前台办理入住时,递出身份证的手指依旧稳定。前台小姐公式化的笑容在看到证件上林招娣三个字时,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好奇——显然,县城太小,那场轰动全城的双喜临门闹剧,消息已经长了翅膀。但林招娣视若无睹,拿了房卡,沉默地走向电梯。
刷开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标准间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干净、安静。林招娣反锁好门,将帆布包放在靠窗的椅子上。她没有开灯,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后炽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有些刺眼。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楼下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各自奔忙。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轨迹运转,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从未发生。
她静静地站了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勾勒出她瘦削而挺直的侧影,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在强光下透出一种脆弱的质感。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平静,在无人注视的角落,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席卷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
她走到桌边,从帆布包的内层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防水袋密封好的旧手机。开机,屏幕亮起,信号格缓慢地跳动。她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
喂招娣一个沉稳干练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是林招娣在省城律所实习时的带教老师,也是她执业后坚定支持她的前辈,方清律师。
方老师。林招娣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我这边,结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方清了然的声音:我看到了新闻推送。县城不大,动静不小。你……还好吗
我没事。林招娣深吸一口气,林耀祖、王美娟,还有那个李富贵,已经被警方带走。我手里有完整的证据链,包括当年录取通知书的原件扫描件、我打工期间所有汇往学校财务处的汇款凭证存根、林耀祖被开除的原始处分文件(我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复印件)、以及……他在娱乐场所消费的部分原始监控录像备份(通过合法途径向场所属地警方申请调取的)。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案子。
冒名顶替入学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王美娟作为主谋和直接受益人,涉嫌诈骗罪、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林耀祖作为共犯和实施者,同样涉嫌诈骗罪。至于那个李富贵,他支付的所谓‘彩礼’,是在明知林耀祖身份造假、林家涉嫌欺诈的情况下,意图购买妇女,且金额巨大,已涉嫌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这些,我都会整理成报案材料和民事起诉状。
很好。方清的声音带着赞赏和一丝心疼,证据扎实,思路清晰。你做得非常好,招娣。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需要我这边提供什么支持省城这边几家媒体似乎也嗅到味道了,想采访这个‘冒名顶替’的典型案例。
采访暂时不需要。林招娣果断地说,案子进入司法程序前,我不想节外生枝。方老师,我明天一早就回省城。我需要律所的正式公函,协助我向县局和检察院提交所有证据材料,并正式代理此案。另外……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以林招娣的名义,对林耀祖和王美娟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追讨他们这些年从我这里非法获取的所有‘学费’、‘生活费’,以及精神损害赔偿。
没问题!公函我马上安排人准备。你回来,我们立刻启动程序。追偿的部分,合情合理合法!方清回答得斩钉截铁,路上注意安全,招娣。回来再说。
谢谢方老师。林招娣挂了电话。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她放下手机,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同样冰冷的手指,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捧起水,用力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同样冰冷的脖颈。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脸庞。红肿的指印早已消退,嘴角的破损也已结痂。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沉淀了太多东西的沧桑,挥之不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告别。与过去那个隐忍的、被榨干的、名叫招娣的影子的告别。
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和手,动作干脆利落。
回到房间,她没有休息。打开帆布包,拿出那几本泛黄的笔记和厚厚一叠汇款单存根,以及一个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开始专注地整理、扫描、分类、归档。键盘敲击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如同她此刻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夜色,悄然降临。
县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灯光惨白,空气凝滞。
林耀祖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手腕上戴着锃亮的手铐。几个小时过去,最初的惊恐崩溃已经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绝望和残存的本能狡辩。他低着头,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知道……都是我妈安排的……我那时候小……不懂事……
不懂事负责审讯的正是陈国栋副队长,他敲了敲桌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林耀祖,你被‘录取’的时候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冒用你姐姐林招娣的名字、身份去大学报到,整整四年!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教育资源,花着她打工寄回来的血汗钱!这叫不懂事这叫诈骗!数额巨大,情节特别严重!
陈队长将几张打印出来的汇款单存根复印件拍在林耀祖面前:看清楚!这些!都是你姐姐林招娣这些年汇给学校财务处,备注是‘林耀祖学费’、‘林耀祖生活费’的凭证!收款账户名是你林耀祖!但真正读书的人是谁是你吗是你顶着林招娣的名字在读书!这些钱,是不是都进了你的口袋被你挥霍了赌博了嫖娼了!
林耀祖身体猛地一抖,看着那些熟悉的日期和金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屏幕上那些不堪的监控截图,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
还有这个!陈队长又甩出一份文件,这是你大学期间的开除处分决定原件复印件!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聚众赌博、长期旷课、多门核心课程缺考!你被开除,根本不是什么法学学士!你姐姐林招娣律师提供的证据,完全属实!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我……我……林耀祖的心理防线在铁证面前彻底崩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起了林招娣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想起了那本律师证,想起了进局子那三个冰冷的字眼。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里充满了哀求:警察同志!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妈!是我妈逼我的!她说姐姐是女孩,读那么多书没用!她说只有我出息了,林家才有希望!都是她!是她让我顶替的!钱……钱也是她让我问姐姐要的!不关我的事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啊!
隔壁的审讯室里,气氛更加压抑。
王美娟戴着手铐,坐在同样的铁椅子上。几个小时前在婚宴上的疯狂和咒骂已经消耗殆尽,此刻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死寂和顽固的沉默。她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
王美娟。女警的声音冷静而严肃,你儿子林耀祖已经交代了。是他顶替了林招娣的大学入学资格,冒名顶替整整四年。这件事,是你一手策划和实施的。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
王美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不说话女警提高了音量,你以为沉默就能抵赖过去林招娣律师提交的证据链非常完整!从当年的录取通知书原件,到林耀祖冒名入学后的缴费记录、学籍档案,再到他被开除的原始文件,以及林招娣这些年打工供养他的所有汇款凭证!铁证如山!你涉嫌诈骗罪,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情节严重,最高可以判十年以上!还有李富贵那十六万彩礼,是在你明知林耀祖身份造假、林家涉嫌欺诈的情况下收取的,意图买卖人口,这又是重罪!数罪并罚,你下半辈子还想出来吗!
十年……买卖人口……王美娟像是被这几个词狠狠刺中了,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和绝望。她死死盯着女警,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没有!我没犯罪!我是她妈!我生她养她!她的命都是我的!我用她的通知书给我儿子读书怎么了天经地义!她打工挣钱供她弟弟读书,那是她当姐姐的本分!她欠我们老林家的!她欠我的!那十六万,是她该还的!是李家心甘情愿给的彩礼!凭什么抓我!凭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手铐撞击着铁椅,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招娣!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畜生!我当年怎么没掐死她!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就这么回报我毁了她弟弟!毁了这个家!她不得好死!她该下地狱啊!
她的咒骂声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扭曲的理所当然。她完全无法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法律的逻辑和道德的边界。在她扭曲的世界观里,女儿的一切,包括人生、梦想、身体,都天然地属于儿子,属于这个家。她的索取和压榨,是天经地义;女儿的反抗和控诉,才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女警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面对愚昧和偏执的沉重与无奈。她不再试图唤醒对方的良知,只是清晰地告知:你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法律。你的想法和理由,在法律面前,毫无意义。等待你的,将是法律的审判。
王美娟的咒骂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绝望的呜咽。她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嘴里反复念叨着:白眼狼……毁了耀祖……毁了林家……我的儿啊……
而在另一间问询室,李富贵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他没有了在婚宴上的嚣张,胖脸上堆满了懊恼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急切。
警察同志!我真是受害者啊!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啊!李富贵拍着大腿,唾沫横飞,是王美娟!那个老虔婆!她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她儿子是名牌大学的法学高材生,在城里大公司当顾问,前途无量!说她女儿……哦不,就是那个林招娣,虽然没啥文化,但是老实本分,手脚勤快,绝对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我才信了她的鬼话,给了十六万彩礼!我哪知道她儿子是个冒牌货是个被开除的赌棍嫖客我哪知道她女儿……她女儿还是个律师!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可能出这个钱啊!我是正经生意人!我也是被骗的啊!那十六万是我的血汗钱!你们得帮我要回来!还得追究他们骗我的责任!
负责记录的警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陈队长推门进来,看了李富贵一眼,语气平淡:你的情况,我们会调查清楚。那十六万彩礼的性质,也需要根据调查结果认定。但有一点,买卖人口,无论你是否知情,只要支付了财物收买妇女,就涉嫌犯罪。具体如何处理,看后续调查和司法认定。现在,把你和王美娟接触、谈婚论嫁、支付彩礼的详细经过,时间、地点、证人,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李富贵的胖脸瞬间垮了下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意识到,自己这受害者的身份,似乎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夜,深了。
快捷酒店的标准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林招娣合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上,所有的证据扫描件、汇款凭证、初步的报案材料和法律文书,都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存储在一个加密的U盘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勾勒出远方的轮廓。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方清:公函已备好,明天上午九点律所见。好好休息,招娣。新的一天开始了。
林招娣看着那条信息,又抬头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夜空。星光稀疏,但依然有光。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轻轻触碰着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棱角。
国徽的轮廓,清晰而坚定。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她,林招娣律师,将走向她亲手选择的,不再被任何人定义和掠夺的,未来。
3.
清晨六点,县城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林招娣退了房,背着那个依旧轻飘飘的旧帆布包,踏上了开往省城的早班大巴。车窗外的山峦、田野飞速倒退,如同被撕扯甩掉的陈旧画卷。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承载了她太多痛苦和最终决裂的小城。大巴引擎的轰鸣,反而成了此刻最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省城律所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气氛截然不同。
干得漂亮,招娣!方清律师将一杯热咖啡推到林招娣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欣慰。她年近五十,短发利落,眼神锐利,是省城刑辩领域的知名律师,也是林招娣艰难执业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和支持者。桌面上摊开着林招娣整理好的所有证据材料的复印件和U盘。
证据链非常扎实,逻辑闭环。方清快速翻阅着,手指点在那份鲜红的开除处分决定上,冒名顶替入学,事实清楚,性质恶劣。王美娟作为主谋和直接受益人,诈骗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指当年冒用录取通知书信息办理入学手续)跑不了,量刑起点就不会低。林耀祖作为具体实施者和长期受益者,诈骗罪共犯身份明确,加上他那些嫖娼赌博的开除事由,社会影响极坏,情节严重。至于那个李富贵……方清嘴角勾起一丝冷嘲,‘不知情’呵,他这种老油条,在镇上混了那么多年,会一点风声听不到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仗着有钱有势,以为能一手遮天。收买被拐卖妇女罪,他这十六万,够他喝一壶了。检察院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会重点关注这个案子,作为打击侵害妇女权益和冒名顶替入学的典型案例。
林招娣安静地听着,捧着温热的咖啡杯,汲取着那一点暖意。方老师,民事追偿部分……
放心!方清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刑事附带民事诉状我已经让助理在起草了。追偿项目非常清晰:第一,你这些年汇给‘林耀祖’(实际是支付给冒名顶替的林耀祖)的所有学费、生活费,共计……她看了一眼材料上的统计数字,二十三万七千六百元整。这是有明确汇款凭证支撑的,属于他们非法占有的你的财产,必须连本带息返还!第二,精神损害赔偿。他们对你造成的侵害是长期的、深远的,不仅窃取了你的教育机会,更对你的人格尊严、身心健康造成了无法估量的伤害。这部分,我们会根据最高法的相关司法解释和类似判例,主张一个具有惩罚性和抚慰性的数额,至少二十万起步!法院会支持的!
林招娣点点头。二十三万七千六……这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她流水线上熬红的双眼,是硬馒头就白开水的日日夜夜,是被彻底埋葬的青春和梦想。追回它,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一种迟来的、对自身价值的确认。
另外,方清放下咖啡杯,神情严肃了些,关于你身份的问题。林耀祖冒用你的名字和学籍长达四年,这给你后续的学历认证、执业乃至个人生活都带来了混乱和潜在风险。我已经联系了省教育厅和那所大学的相关部门,正式发函,要求他们立即纠正错误学籍信息,恢复你林招娣作为当年法学专业合法录取新生的身份(尽管入学资格已因时效问题无法恢复,但身份认定必须澄清),并出具书面证明,澄清林耀祖的冒名顶替行为。同时,我们也会向公安机关申请,在你的户籍信息上做出必要备注,防止未来因林耀祖的劣迹影响到你的社会信用。
林招娣心头一松。这个身份上的污点和混乱,一直是悬在她头顶的另一把利剑。方清的安排,彻底斩断了林耀祖可能给她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谢谢方老师。
谢什么这是你应得的!方清拍拍她的肩膀,眼神温暖而坚定,招娣,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但最难的那一步,你已经迈出去了,而且迈得无比漂亮。接下来,交给我,交给法律。你只需要,稳稳地站在这里,做你的林招娣律师。
林招娣迎着方清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咖啡的暖意,似乎终于透过冰冷的指尖,流向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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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看守所的提讯室,比上次的审讯室更添了几分肃杀和压抑。
林耀祖穿着灰蓝色的号服,头发被剃短,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神呆滞,缩在椅子上,手腕和脚踝都戴着沉重的镣铐。短短几天,曾经意气风发的法学高材生影子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压垮的躯壳。
坐在他对面的,不再是警察,而是林招娣。
她穿着合体的深色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静的眉眼。面前摊开着笔录纸和录音笔。她身后站着一位律所的年轻助理。空气里只有镣铐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林耀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林耀祖,林招娣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是林招娣律师,受律所指派,作为本案被害人及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代理人,依法向你核实一些情况。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的供述将作为证据提交法庭。
姐……林耀祖听到这毫无感情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带着哭腔哀求,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救救我!你跟他们说,是我妈逼我的!都是我妈!我不想坐牢啊姐!我还年轻!我……
这里是看守所提讯室,请称呼我林律师。林招娣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或者称呼我的全名。我们没有姐弟关系。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冰冷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将林耀祖的哀求彻底浇灭。他看着林招娣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第一个问题。林招娣翻开面前的卷宗,2009年8月,你是否在明知林招娣收到XX大学法学专业录取通知书的情况下,在母亲王美娟的指使下,冒用林招娣的身份信息、姓名及录取通知书,前往该大学办理了入学手续
林耀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
请回答,是,或者不是。林招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是。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林耀祖喉咙里挤出来。
第二个问题。在2009年9月至2013年6月期间,你是否一直以‘林招娣’的身份在该大学法学专业就读
……是。
第三个问题。在此期间,你母亲王美娟是否多次要求林招娣向你的银行账户(户名林耀祖)汇款,用于支付你的学费、住宿费及所谓的生活费总计金额二十三万七千六百元
……是。
第四个问题。你被学校开除的真正原因,是否是聚众赌博、长期旷课及多门核心课程缺考学校出具的处分决定是否属实
林耀祖的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第五个问题。你被开除后,是否继续以‘法学学士’、‘法律顾问’的身份在社会上活动,包括在本次婚礼上
……是。声音已经带上了呜咽。
林招娣合上卷宗,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耀祖身上:以上问题,你的供述与现有证据完全吻合。林耀祖,你和你母亲王美娟的行为,已严重触犯刑法。等待你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同时,我代表被害人林招娣,向你及王美娟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追偿非法所得二十三万七千六百元及利息,以及精神损害赔偿金人民币三十万元整。诉状副本及相关证据,会由法院依法送达。
三十万!林耀祖猛地抬起头,失声尖叫,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致的恐惧,姐……林律师!你……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我们哪有钱还我妈……我妈她……
那是你们需要面对的问题。林招娣站起身,示意助理收拾东西,法律赋予我追偿的权利。至于能否执行,是法院的事情。我的工作完成了。
她拿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林招娣!林耀祖突然嘶吼起来,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和怨毒,手铐脚镣被他挣得哗啦作响,你狠!你真狠啊!我是你亲弟弟!你非要赶尽杀绝吗你毁了我!毁了妈!毁了整个家!你会有报应的!你这个冷血的魔鬼!你不得好死!
恶毒的咒骂在狭小的提讯室里回荡。
林招娣的脚步在门口停住。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铁栅栏后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那双充满了刻骨恶毒的眼睛。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看到了一只被困在蛛网里、却还在疯狂诅咒蜘蛛的飞蛾。那情绪里有怜悯吗或许有,但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苍凉和一种彻底的释然。
报应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得只有近处的助理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我的报应,从你顶替我的名字走进大学校门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而现在,她的目光扫过林耀祖手腕上冰冷的镣铐,扫过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轮到你们了。
说完,她不再看身后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绝望的哭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看守所那道沉重的铁门。
门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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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县法院刑事审判庭,庄严肃穆。
旁听席座无虚席。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架起了长枪短炮,更多的则是本地的居民,脸上带着好奇、唏嘘和一丝对公道的期待。这个冒名顶替、卖女换房、最终在婚礼上被当众揭穿的案子,早已成为轰动全县甚至波及省城的焦点。
审判长敲响法槌:现在开庭!带被告人!
法警押着王美娟和林耀祖走入被告席。短短月余,王美娟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花白凌乱,眼窝深陷,曾经蛮横的脸上只剩下呆滞和麻木,只在看到旁听席前排空着的座位(李富贵因另案处理未同庭)时,浑浊的眼里才掠过一丝怨毒。林耀祖佝偻着背,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更不敢看原告席上那个笔挺的身影。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声音洪亮有力,条理清晰。诈骗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一项项罪名,伴随着当庭出示的铁证——泛黄的录取通知书原件、厚厚一叠汇款单存根、盖着鲜红印章的开除处分决定书、不堪入目的监控截图复印件……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两名被告人心上,也砸在每一个旁听者的心上。
林耀祖当庭崩溃,涕泪横流,将所有责任推给母亲:都是我妈!是她让我顶替的!钱也是她让我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她害的!法官!求求你们轻判啊!他的哭嚎引来旁听席一片鄙夷的嘘声。
王美娟则始终沉默,只在公诉人提到卖女换彩礼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原告席上的林招娣,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当法官问她是否认罪时,她猛地抬起头,嘶哑地喊了一句:我不认!我没罪!我是她妈!她的命都是我的!我用她点东西怎么了!这荒谬的嘶吼引来审判长严厉的呵斥和旁听席更大的哗然。
原告席上,林招娣一身黑色西装,坐姿端正。她的表情始终平静,眼神专注地看着审判过程,只在方清律师起身,代表她宣读那份措辞严谨、充满力量的刑事附带民事诉状,清晰地列出二十三万七千六百元的非法所得追偿和三十万元精神损害赔偿时,她的指尖才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法庭辩论激烈而充分。王美娟和林耀祖那点苍白无力的辩解在如山铁证和法律逻辑面前不堪一击。
最终,审判长宣布休庭合议。
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流逝。
当法槌再次敲响,审判长庄严宣判:
被告人王美娟,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万元!
被告人林耀祖,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万元!
关于刑事附带民事诉讼部分,支持原告人林招娣全部诉讼请求:判令被告人王美娟、林耀祖共同返还原告人林招娣人民币二十三万七千六百元及利息;判令二被告人共同赔偿原告人林招娣精神损害抚慰金人民币三十万元!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王美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被法警架起。林耀祖面如死灰,裤裆再次湿透,被粗暴地拖了下去。
旁听席上,掌声雷动!夹杂着议论和唏嘘。
林招娣缓缓站起身。没有看被拖走的母亲和弟弟,也没有回应任何人的目光。她只是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法庭高悬的国徽,在灯光下流转着庄严肃穆的光芒。
结束了。
她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在方清律师欣慰的目光中,在无数道或敬佩或复杂的注视下,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法庭。
门外,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省城中心地段,一座现代化的写字楼高层。
昭明律师事务所的烫金牌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林招娣——不,现在她的办公桌名牌上,清晰地印着:**林昭
律师**。
这是她为自己选的新名字。昭,光明,显著。告别那个带着招弟宿命意味的旧称,她是自己的光。
她刚刚送走一位慕名而来的当事人。那是一位被长期家暴却求助无门的年轻母亲。林昭耐心听完她的哭诉,仔细查看了她身上的伤痕照片和医院诊断,眼神平静却蕴含着力量:别怕,收集好证据。家庭暴力不是家务事,是犯罪。法律会保护你。
送走当事人,她回到办公桌前。桌面整洁有序,电脑旁放着一个崭新的相框。相框里,是她穿着律师袍,在法院门口拍的一张照片。阳光洒在她身上,眼神坚定,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笑意。
手机屏幕亮起,是银行发来的入账通知。法院强制执行的第一笔款项——被追讨回来的部分学费本金,已经到账。数字不大,却意义非凡。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是省城一所知名法律援助中心的电话。
您好,我是昭明律师事务所的林昭律师。我想申请成为贵中心的志愿律师,定期为经济困难或特殊案件的女性当事人提供法律援助……是的,特别是涉及家庭暴力、教育权侵害、就业歧视等领域的案件……好的,相关材料我稍后邮件发给您。谢谢!
挂了电话,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阳光铺满大地。
她的指尖,习惯性地拂过胸前口袋的位置。那里,深棕色的律师证贴身放着,国徽的轮廓清晰而温暖。
过往的阴霾并未完全消散,那些伤痕刻在骨子里,提醒着她来时的路有多么艰难。但此刻,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眼前这条由自己亲手开拓、不再被任何人定义和掠夺的,通往未来的道路。
路还很长。
但她知道,每一步,都踩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