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老式木格窗,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慵懒地舞蹈。
苏晚正手持滴管,小心翼翼地将一滴琥珀色的液体滴入透明的烧杯中。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烧杯里,来自格拉斯的五月玫瑰与神秘的东方广藿香正在悄然融合,只差这最后一味点睛的琥珀,就能唤醒沉睡的灵魂。
工作室的名字叫晚香渡,取自晚来香渡,为君留芳之意。这里是苏晚的王国,每一瓶精油,每一份香料,都是她的臣民。
然而,一封印着红色公章的通知函,却要将她的王国夷为平地。
旧城区风貌改造项目——这十个冰冷的铅字,像一把利刃,刺破了工作室里宁静而芬芳的空气。她所在的这条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青石板老街,被划入了推倒重建的范围。
而负责这次项目的,是业内声名显赫的S.T.建筑事务所,以及它的创始人——陆时宴。
姐,你真要去啊助理小米一边帮忙收拾散落在桌上的香水试纸,一边担忧地看着苏晚,我可听说了,那个陆时宴,人称‘陆阎王’,冷酷无情,眼里只有数据和线条,咱们这种小工作室,在他眼里估计跟一粒灰尘差不多。
苏晚将调好的香液封存,盖上瓶盖,神情是与她温柔外表不符的坚定。
灰尘也有落在眼里的权利。她轻轻擦拭着手上价值不菲的玻璃器皿,晚香渡是我全部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堆冰冷的钢筋水泥。至少,我要让他知道,这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S.T.事务所的办公楼坐落在全市最繁华的CBD,通体由玻璃幕墙和冷灰色钢结构组成,像一头沉默而巨大的钢铁巨兽,与苏晚那条温暖的人间烟火老街,恍如两个世界。
前台小姐职业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疏离:请问有预约吗
我……苏晚握紧了手里的文件夹,里面是她连夜整理的,关于老街历史和工作室保留价值的全部资料,我找陆时宴先生,我是旧城区改造项目涉及到的商户。
抱歉,没有预约的话,陆总是不会见任何人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苏晚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属于写字楼的,混合了中央空调、打印机油墨和淡漠香水的标准味道,让她有些不适。她决定就在这里等。
从午后等到日暮,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璀璨如星河。苏晚几乎成了大厅里的一尊雕塑,期间喝了两杯水,婉拒了前台第三次您还是改天再来的建议。
就在她耐心快要告罄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从专用电梯的方向传来。
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苏晚抬起头,循声望去。
一个男人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很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包裹着挺拔修长的身形。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那不是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一种源于极致理性和自信的冷静,仿佛万物皆在他的计算之内。
他就是陆时宴。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能将人冻结的疏离感。这个人,看起来比传闻中更难接近。
她没有时间犹豫,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快步上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陆先生,您好。
陆时宴停下脚步,身后的随行人员也齐刷刷地静止了。他微微垂眸,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苏晚,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潭千年古井,探不到底。
有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低沉,冷静,不带任何情绪。
我叫苏晚,是‘晚香渡’香水工作室的负责人。苏晚将手中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尽管手心已经紧张到冒汗,但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我的工作室就在这次旧城区改造的范围内,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保留它的可能性。
陆时宴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文件夹上,而是掠过她的脸,淡淡地扫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那里还放着她喝过的纸杯。
他似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但他并未因此流露出任何动容。他身边的一位助理立刻上前,公式化地开口:苏小姐,关于拆迁补偿的问题,我们的项目小组会统一和您……
我不是来谈补偿的。苏晚打断了他,直视着陆时宴的眼睛,陆先生,您是顶尖的建筑设计师,您应该明白,建筑的灵魂是人,是记忆。那条老街,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棵老槐树,都有它的故事。我的工作室,也不仅仅是一个商铺,它承载的是一种关于气味的艺术和传承。
她的声音清澈而有力量,在大理石铺就的、空旷冰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时宴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助理,目光重新聚焦在苏晚身上。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些许探究的目光,仿佛在分析一件新奇的艺术品。
他没接她的文件夹,反而向前迈了半步。
一股清冽的气息瞬间包裹了苏晚。那不是任何一种商业男香的味道,更像是雨后破晓时分,雪松林深处的凛冽空气,干净、沉静,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木质调。
苏小姐。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静,S.T.的方案,从不做修改。情怀不能作为商业价值的衡量标准,你的艺术,很遗憾,不在我的建筑蓝图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苏晚所有的希望,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苏晚的脸白了白,握着文件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过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会如此彻底,如此不近人情。原来传闻都是真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这场力量悬殊的对峙,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如何被他们无所不能的陆总,用一句话彻底击溃。
苏晚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她输了,输得毫无悬念。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中的失落已经被一种倔强的光芒取代。
我明白了。她收回文件夹,对着他礼貌却疏远地点了点头,打扰了,陆先生。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白玫瑰。
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陆时宴那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眸,忽然微微一动。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她身上刻意喷洒的香水,而是从她发梢、指尖、衣料纤维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一种极其复杂而独特的香气。
那是清甜的五月玫瑰,混合着一丝泥土气息的广藿香,尾调里还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温暖干燥的琥珀。这味道,温柔、固执,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像一首未完成的诗。
就和他记忆深处,某个夏日午后的味道,惊人地相似。
等等。
在苏晚的手即将碰到玻璃门的前一刻,陆时宴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苏晚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整个大厅的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位跟了陆时宴多年的特助。他们从没见过陆总会改变主意,更没见过他会叫住一个已经明确拒绝过的人。
陆时宴看着那个纤细而倔强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你身上的味道……他的声音里,褪去了一丝公式化的冰冷,多了一分真实的好奇,是你自己调的
苏晚的脊背在一瞬间僵直。
她缓缓转身,重新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大厅璀璨的灯光落在他眼中,却漾不起一丝波澜,唯有探究的微光在最深处一闪而过。
陆先生在说什么苏晚故作平静地反问,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对于一名调香师而言,自己的体香被一个几乎是敌人的陌生男人精准捕捉,这感觉……像被剥开了最外层的硬壳,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秘密。
她身上的味道,并非刻意为之。那是常年累月与香料为伴,被玫瑰、雪松、柑橘、檀香……无数种气味分子浸润,最终沉淀在她生命里的底色。而今天,为了那款尚未完成的作品,玫瑰与琥珀的气息,无疑是最浓郁的。
陆时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周身的气场依旧冰冷,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身后的特助和高管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跟随陆时宴多年,见过他在谈判桌上如何翻云覆雨,见过他面对千亿项目如何冷静决断,却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的味道产生如此明显的兴趣。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逻辑、数据、结构、安全……这些才是构成他们老板世界的词汇。而味道,如此感性、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陆时宴的字典里。
半晌,陆时宴终于移开视线,转向自己的特助,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口吻:把这位苏小姐的资料,和她刚才提到的所有关于老街历史、建筑人文价值的报告,整理一份,一小时后送到我办公室。
特助愣了一下,立刻点头:是,陆总。
然后,陆时宴的目光再次回到苏晚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去你的工作室进行实地评估。
苏晚彻底怔住了。
从被宣判死刑,到柳暗花明,这一切的转折,仅仅因为……一种气味这听起来荒谬得像个笑话。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分析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意图。是敷衍是缓兵之计还是他真的因为那莫名的香气,愿意给她,给晚香渡一个机会
陆先生……她想问些什么,却发现所有准备好的言辞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时宴却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收回目光,再也没有看她一眼,迈开长腿,带着一行人径直走向停车场。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一如他来时那样,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苏晚才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紧握在手中的文件夹,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上面残留着玫瑰与琥珀交织的香气,温暖、缱绻,此刻却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一辆线条流畅、漆黑如墨的迈巴赫,与周围青石板路、斑驳墙面的怀旧气息格格不入地,精准停在了晚香渡的门口。
小米透过窗户看到这阵仗,紧张得差点打翻了手边的精油瓶:姐!来了来了!天哪,比昨天看到的还有压迫感!
苏晚正在调试光线,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一夜未眠,却毫无困倦之意,反而有种奇异的亢奋。今天,这里是她的主场。她要让那个只认数据和线条的陆阎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有灵魂的空间。
工作室被她打理得一尘不染。上百个装着各色香料、精油的棕色玻璃瓶在架子上一字排开,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古朴的木质长桌上,天平、烧杯、试香纸错落有致。空气里,弥漫着多种植物气息混合而成的复杂芬芳,温暖而安神。
陆时宴推门而入。
当他踏入这个空间的一刹那,凌厉的气场仿佛被一层柔软的香氛薄纱轻轻包裹,瞬间柔和了些许。
他身后只跟了那位特助,两人皆是一身正装,与这间充满艺术感和生活气息的工作室显得有些违和。
陆时宴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他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从房屋的承重结构,到木梁的年代,再到窗户的朝向和采光……他的大脑在飞速建模,分析着所有物理数据。
然而,那些无处不在的香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干扰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思维。
这里有清新的佛手柑、辛辣的黑胡椒、沉静的岩兰草,还有……昨天他闻到的,那股温柔而固执的玫瑰香。
苏晚没有像求人办事那样卑微地端茶倒水,而是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后,姿态从容,像一位等待检阅的将军。
陆先生,欢迎光临‘晚香渡’。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您想从哪里开始评估
陆时宴的目光终于从那些瓶瓶罐罐上收回,落在了她的脸上。今天的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长裙,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一截优美的天鹅颈。褪去了昨日的紧张与孤勇,此刻的她,在自己的王国里,自信而从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从你的‘艺术’开始。陆时宴淡淡地说道,直接用了她昨天的话。
苏晚微微一笑,这正合她意。
她没有过多言语,而是直接拿起一排试香纸,又取来几瓶贴着标签的基础精油。
这是保加利亚大马士革玫瑰,气味馥郁、层次丰富,代表着热烈的爱与极致的浪漫。她将沾了精油的试香纸递过去。
陆时宴没有拒绝。当那浓郁的玫瑰香气钻入鼻腔,他依旧面无表情。
这是海地岩兰草,带着泥土和烟熏的气息,象征着沉静、踏实与回归本源。
这是意大利卡拉布里亚的佛手柑,明亮、轻快,是阳光与喜悦的味道。
……
苏晚逐一介绍,她的声音轻柔而专业,讲述着每一种香气的来源、特性,以及它们所能代表的情感。她不像是在推销产品,更像是在分享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那位一直保持着专业素养的特助,此刻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新奇与着迷。他从未想过,原来气味的世界可以如此宏大而细致。
陆时宴始终沉默地听着,闻着。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流转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最后,苏晚走到了工作室角落的一个小木柜前。她打开柜门,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设计简约的透明玻璃瓶。瓶中装着浅金色的液体。
这个呢陆时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满室的芬芳。他的视线,从苏晚拿出瓶子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就是这个味道。
和他记忆深处重叠的味道。
苏晚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她抬起头,迎上他专注的目光。
这是我最近在创作的一款香水,还没有命名。她轻声说,我叫它……‘记忆’。
她将一滴香水滴在试香纸上,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静待酒精挥发几秒,才轻轻地、慎重地递到他面前。
它的前调是葡萄柚和黑加仑,象征着记忆之初的微酸与青涩;中调是我最爱的五月玫瑰,混合了一点点紫罗兰,是记忆最核心的,那段温柔而深刻的时光;尾调,我用了广藿香、琥珀和一丝丝麝香,试图表达记忆沉淀之后,留下的温暖与回甘。
陆时宴接过试香纸,凑到鼻端。
当那股熟悉的、复杂而缱绻的香气钻入鼻腔的瞬间,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呼吸也似乎停滞了一秒。
一幅尘封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和煦,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在开满了玫瑰花的院子里笨拙地奔跑,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空气里,满是玫瑰的甜香、泥土的芬芳,以及阳光晒在身上的温暖味道……
那段记忆太遥远,画面模糊不清,却带着一股让他心脏骤然一紧的、强烈的怀念与刺痛。
那是他遗忘了很久,或者说,是他刻意封存起来的,一段关于温暖和失去的过去。
陆总您怎么了特助敏锐地察觉到了老板一瞬间的失神,小声提醒道。
陆时宴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情绪被他迅速收敛,恢复了往日的深沉与冷静。但他握着试香纸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抬眼看向苏晚,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探究。
这个女人……她究竟是谁
为什么她能调配出,一把能够精准无误地,打开他记忆枷锁的钥匙
你的这款香水……陆时宴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他努力维持着平静,是为了什么而创作
苏晚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具体。她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飘远,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回忆。
为了一个承诺。她轻声说,为一个离开的人,留住一段不会被时间磨灭的,关于家的味道。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精准地劈中了陆时宴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对某种美好事物的固执与怀念,心中那个坚不可摧的理性堤坝,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他忽然明白了,她昨天说的那些话,不是空洞的情怀。
她的艺术,和他的建筑一样,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人们构建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空间。只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
我明白了。陆时舍下这四个字,将那张试香纸小心翼翼地、却又仿佛不经意地,放进了自己西装的内袋里。
然后,他转身对特助说:通知项目组,旧城区改造A-7地块的设计方案,暂缓执行。所有数据模型,重新评估。
特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而苏晚,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时宴转身离去的、依旧挺拔冷峻的背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悄然改变了。
这阵无法忽视的香气,不仅唤醒了他的记忆,也吹乱了她原本平静的人生轨迹。
陆时宴一句暂缓执行,重新评估,在S.T.建筑事务所内部掀起了十二级地震。
项目组的核心成员被连夜召集开会,每个人都对着那份原本被陆总亲自盖章通过的A-7地块完美方案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惊恐。
暂缓为什么这份方案我们熬了三个月,每个数据都堪称典范!
重新评估评估什么难道要推翻重来
我听说……陆总昨天去了那块地,见了一个开香水店的女店主。
一个女店主她能说什么让陆总改变主意难道她给陆总下了什么迷魂药不成
会议室里议论纷纷,而作为当事人的陆时宴,只是坐在主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内袋里那张小小的试香纸。那上面清甜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玫瑰香气,经过一夜,已变得极淡,却像一个无形的烙印,提醒着他昨日的失态与触动。
他的大脑依旧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但现在,这台精密仪器里,被植入了一个感性的、无法用数据量化的病毒——那是一种名为记忆的香气,和一个叫做苏晚的女人。
而此刻,旧城区的老街上,这则消息也像一阵微风,吹皱了原本死水一潭的池面。
街坊邻里们奔走相告,从最初的不信,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如今,看到S.T.事务所的专业勘测团队真的开进了老街,所有人的心里都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他们都听说了,这一切的转机,似乎都源于晚香渡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不爱多言的苏老板。一时间,苏晚和她的工作室,成了整条街的焦点。
小晚,好样的!你可真是咱们街的英雄!卖了三十年馄饨的王阿姨,特地多加了两个荷包蛋,热情地送到她店里。
苏晚有些哭笑不得地接下,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暂缓,不是撤销。那位陆阎王的心思,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不变应万变。
接下来的几天,陆时宴成了晚香渡的常客。
他总是在下午三点左右,独自一人前来。不开那辆扎眼的迈巴赫,而是换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跑,停在街口,然后步行进来。
他依旧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浑身散发着与这条老街格格不入的精英气息。但他从不打扰苏晚工作,只是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找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
有时候,他会带一台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有时候,他什么也不带,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在工作台前忙碌——研磨、萃取、融合、闻香……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专注而虔诚,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整个工作室里,除了玻璃器皿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便只有两人之间安静的呼吸,以及满室浮动的、不断变化的芬芳。
这种感觉很奇妙。小米从最初的紧张畏惧,到后来已经能对这位面无表情的陆总点头微笑了。她总觉得,自从陆总开始视察后,工作室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安静却不沉闷,疏离又带着一丝隐秘联结的奇特磁场。
苏晚起初对他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认为他是在寻找方案的突破口,或是想找到她情怀的漏洞,以便一击即溃。
可几天下来,他只是看,从不多问一句关于保留的话题。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檐和青石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植物气息。苏晚正在试图捕捉这种雨后老街的味道,这是一种复杂而难以复制的嗅觉记忆。
她闭着眼睛,手中的试香纸换了一张又一张,眉头微蹙,似乎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雨水冲刷木头和石板的味道,你只用了橡木苔和广藿香,不够。
一个低沉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吓了苏晚一跳。
她回过头,只见陆时宴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不远处,正凝视着她桌上那些散落的精油瓶。
雨的气味,核心是‘潮湿的尘土’。在化学里,它叫‘土臭素’,他平静地陈述着,像是在讲解一个物理公式,但情感上,它还应该包括旧木头被雨水浸润后散发出的、带着时间感的微甜气息。你应该试试花梨木,或者是一点点檀香。它们的木质调更温暖,能中和橡木苔的冷。
苏晚彻底愣住了。
她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他……他怎么会懂这些这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畴,甚至比一些初级调香师的理解还要深刻。
陆时宴迎上她讶异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炫耀,只是纯粹的学术探讨。
我母亲喜欢研究植物和香料。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像是随口一提,但苏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提到母亲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极深极淡的温柔与怀念。
那神情,和她创作记忆时,心中所想,何其相似。
原来,他那座冰冷坚固的理性王国里,也藏着一片柔软的秘密花园。
苏晚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依言,将一滴花梨木精油融入配方。瞬间,那股清冷的雨水气息里,果然多了一丝温暖厚重的底蕴,仿佛让冰冷的雨丝,都带上了人间的温度。
就是这个感觉!
谢谢。苏晚真心实意地说道,眼眸中闪烁着找到灵感后的喜悦光芒。
陆时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重新坐回角落,但苏晚却再也无法将他当成一个冰冷的入侵者了。她开始好奇,好奇他的世界,那个由线条、结构和惊人理性构成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机会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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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陆时宴接了个紧急的海外视频会议,走得匆忙,竟将一个牛皮纸质的卷轴遗忘在了座位上。
小米发现后,本想立刻追出去,被苏晚拦下了。
他明天还会来的。她说,鬼使神差地,她想看看卷轴里的东西。
夜深人静,小米下班后,苏晚在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个卷轴。
那是一张用铅笔手绘的建筑设计草图,笔触精准、犀利,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修饰,充满了强烈的个人风格。
图纸上画的,正是这条老街的改造雏形。
但和之前那份冷冰冰的、要将一切夷为平地的方案不同,这张草图上,充满了令人惊叹的巧思。
他保留了老街最核心的几座院落和主干道,用现代的建筑手法,将新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光影、风向、人流的动线,被计算得精准无比。甚至,他还为王阿姨的馄饨店设计了一个半开放式的、带顶棚的外摆空间,让食客可以在雨天,也能伴着雨声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这不是推倒重建,这是再生。
苏晚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凌厉而自信的线条,她仿佛能看到陆时宴伏案绘图时专注的样子。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并非冷酷无情,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语言,去诠释对空间的极致热爱。他的建筑,就如同她的香水,看似无情,内里却藏着对人最深刻的洞察与关怀。
而最让苏晚心脏一颤的,是图纸的正中央。
那个位置,正是晚香渡。他不仅完整地保留了这栋小楼,还在它的周围,设计了一个下沉式的、种满了四季花草的庭院。阳光可以从玻璃穹顶洒下,人们可以穿过花园,走进她的工作室。
在那个位置的旁边,他用极轻的笔触,标注了三个字——
风之眼。
寓意着,这里将是整个区域的灵魂,是所有气味与记忆的交汇之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几天,她以为是自己在打动他,却不知,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悄然回应着她的一切。
她的世界,成了他的灵感。
而他的世界,此刻,也正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第二天,陆时宴依旧在下午三点准时到来。
苏晚将卷轴递还给他,神色如常:陆先生,你昨天落下的。
陆时宴接过,目光却落在她正在调试的一款新香上。今天的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和谐、稳定。
你的香水,他看着那个烧杯,忽然开口,有了‘结构’。
苏晚抬眸,对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是从未有过的释然与明亮。
或许吧,她轻声说,就像您的建筑,也有了‘气味’。
四目相对,空气中,清冽的雪松与温暖的玫瑰气息,仿佛在这一刻,跨越了各自的边界,第一次,达成了无声而完美的和解与共鸣。
自那次关于结构与气味的对谈之后,工作室里的空气变得愈发微妙。
陆时宴依旧是那个沉默的观察者,苏晚也依然专注于自己的创作。但某些东西已经融化在了无声的默契里。他会不经意地对她正在尝试的某种冷门香材提出一两句精准的见解,而她,也敢在他对着笔记本电脑蹙眉时,悄悄递上一杯她新泡的、有安神功效的洋甘菊花茶。
他们像两颗在各自轨道上稳定运行的行星,因为一次意外的引力交汇,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彼此的世界边界。
这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乌云从天边层层叠叠地堆涌而来,将整座城市压成了一幅色调阴郁的油画。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来临。
陆时宴又一次坐在那个角落,但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却是合上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她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她每一次低头闻香的动作,轻轻颤动。
要下暴雨了。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苏晚嗯了一声,将一滴檀香精油滴入烧杯,不知道这场雨,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她的世界里,万物皆有其香。
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滚雷如战鼓般轰鸣而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幕,世界仿佛都被这狂暴的雨声淹没了。
小米惊呼一声,赶紧跑去关紧了最后一扇窗户。
雨太大了,陆先生,苏晚姐,你们待会儿怎么回去啊她担忧地问。
苏晚笑了笑:没事,等雨小点再说。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轻响,工作室里所有的灯光,连同正在运转的除湿机,瞬间全部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沉寂,唯有窗外狂风暴雨的嘶吼声,彰显着存在。
是老城区的线路扛不住这恶劣天气,跳闸了。
小米啊地尖叫了一声,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到了。
别怕。黑暗中,苏晚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是停电了而已。小米,我的工作台左手第三个抽屉,有备用的蜡烛和火柴。
好的,姐!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小米很快找到了蜡烛。苏晚熟练地接过,点燃。
一簇温暖的、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在黑暗中升腾而起,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冰冷与不安。烛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身后的香料架上,斑驳陆离,像一场古老的皮影戏。
还好,不影响我工作。苏晚将蜡烛放在桌上,又取来几支,分别点燃,放置在工作室的几个角落。很快,整个空间便被一种温暖而复古的柔光笼罩。
抱歉,陆时宴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在烛光下,他那张一向冷峻的脸庞,线条似乎都柔和了许多,看来我的项目评估,要给你添麻烦了。旧城区的电路老化问题,我会让项目组优先解决。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依旧是解决问题。
苏晚回头看他,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像两簇幽深的星火。没关系,有时候,烛光比电灯,更能让人静下心来。她说着,又重新坐回工作台,正好,让我感受一下没有电力干扰的,最原始的雨天。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停电,像一个意外的休止符,暂停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工作室里,只剩下雨声、烛火,以及萦绕不散的、檀木与花梨木混合的沉静香气。
小米见状,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反而像个电灯泡,便找了个借口:姐,我、我突然想起我妈让我早点回家,雨小了我就先溜了啊!说完,也不等苏晚回答,就撑开伞,一溜烟消失在了雨幕里。
偌大的工作室,瞬间只剩下苏晚和陆时宴两个人。
空气,仿佛也随着小米的离开,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些……暧昧。
陆时宴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看着她用玻璃棒轻轻搅动着烧杯里的液体,看着烛火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
他那颗被数据和逻辑填满的,常年高速运转的大脑,在这一刻,竟然出现了罕见的空白。他没有在思考建筑结构,也没有在评估商业价值,他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陆先生,苏晚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烛光下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当一名建筑师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却又无比自然。
陆时宴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混沌的雨幕,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
为了建造不会消失的东西。他缓缓说道,我母亲……她是一名景观设计师,她热爱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花草,树木。她总说,最好的建筑,是能与自然一同呼吸的。
苏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为我们家的老宅,设计了一整个院子的玫瑰花。她说,那是送给我的礼物。陆时宴的眼神有些飘远,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后来,她生病去世了。没过多久,因为城市规划,老宅也被拆了。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她,也失去了她留给我的一切。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但苏晚却能从那平静之下,感受到一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深沉的悲伤。
她终于明白,他那深入骨髓的理性与冷静,来自何处。那是一个少年在经历过极致的温暖与极致的失去后,为自己建造起的最坚固的保护壳。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那款名为记忆的香水,能对他产生那么大的触动。
因为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遗忘,去留住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你就成了建筑师。苏晚轻声接道,你想用最坚固的钢筋水泥,去建造一个永恒的、可以承载记忆的空间。一个……不会再轻易消失的‘家’。
陆时宴猛地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无掩饰的震惊。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地,看穿他内心最深处的动机。他的家人,他的下属,都只看得到他如今的成功与果决,只有她,透过他冰冷的外壳,看到了那个脆弱的、害怕失去的少年。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温暖得像冬日里的暖阳。
我能理解。她说,因为我也是。我留不住爷爷亲手做的那些木工,也留不住奶奶种下的满院花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味道记住,然后把它们调配出来。这样,当我想他们的时候,我就可以闭上眼睛,闻一闻,假装他们还在我身边。
原来,那款记忆,是为她的爷爷奶奶而作。
原来,他们是如此相似的,同一种人。
陆时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触碰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柔软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这二十多年来,他习惯了独行,习惯了用理智将自己包裹,却在今天这个暴雨的午后,被一个女人,用最柔软的方式,轻易地破了防。
他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工作台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苏晚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雨天的潮湿空气,格外的好闻。
他伸出手,拿起她刚刚调试好的那款新香,凑到鼻端,闭上眼。
是温暖的檀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抚慰人心的洋甘菊。
它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安所。苏晚回答,心安之处,即是归所。
陆时宴睁开眼,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双一向如古井般深沉的眼眸里,此刻,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小小的身影。所有的冰冷和疏离,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专注与温柔。
苏晚。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苏小姐,而是苏晚。
嗯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谢谢你的‘安所’,我很喜欢。
这一刻,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小了。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气息——他的雪松与她的玫瑰,他的理智与她的感性,他的坚固与她的柔软,在烛光下,无声地交织、融合。
苏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重。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睫,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也不是因为这场隔绝了世界的暴雨。
而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原来,当一座冰山开始融化时,所释放出的温暖,是如此的令人心悸。
这无法压抑的感觉,不是意外,也无关情怀。
是心动。
那场暴雨过后,老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有些东西,却再也回不去了。
陆时宴依旧会来晚香渡,但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坐在角落里的观察者。他会极其自然地帮苏晚搬运沉重的香料箱,会在她为了一个复杂的配方而冥思苦想时,为她泡一杯提神的咖啡。他甚至还以评估建筑安全性能为由,亲手修好了工作室一扇吱呀作响的老木窗。
他们的交流,也从专业领域的试探,变成了生活里细碎的分享。她会跟他讲街口王阿姨的馄饨今天多放了虾皮,他会跟她说海外分公司一个棘手的项目终于有了突破。
他们从未说过喜欢,更未提过爱,但一种远比言语更动人的情愫,在每一次对视、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以及工作室里那稳定交融的雪松与玫瑰的气息中,悄然疯长。
整个S.T.事务所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们那位不苟言笑、以分钟计算时间的陆阎王,如今开会时,嘴角偶尔会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甚至会因为手机上的一条消息,而暂时中断一场重要会议,走到落地窗前,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好,我知道了。别太累,忙完给我电话。
全公司上下都在疯狂猜测,到底是哪路神仙,收了他们这位不近人间烟火的妖孽。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在A-7地块改造项目暂缓了近一个月后,S.T.事务所正式召开了新方案的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现场,政商名流云集,媒体记者如林,所有人都想看看,能让陆时宴推翻自己定论的新方案,究竟是什么样子。
苏晚作为重要相关人士,也接到了邀请函。她坐在台下相对靠后的位置,看着台上那个身处万丈光芒中的男人,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陆时宴依旧是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站在聚光灯下,冷静、自信,散发着运筹帷幄的强大气场。他与她的小小工作室里那个会为她泡咖啡的男人,仿佛是两个人,却又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发布会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新方案的效果图以3D形式缓缓展开时,全场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那不是一座冰冷的、千篇一律的商业综合体。
那是一座……会呼吸的城市花园。
陆时宴保留了老街的灵魂肌理,用通透的玻璃连廊、空中花园和流动的水系,将新旧建筑巧妙地串联起来。现代的极简主义与古朴的院落文化在这里完美共生,充满了人文关怀与艺术气息。
我的设计理念,源于一个词——‘记忆的容器’。陆时宴手持翻页笔,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我们用建筑留住城市的形态,但真正让一座城市拥有灵魂的,是居住在其中的人,以及他们所承载的,代代相传的记忆。
而记忆,不仅仅是视觉的,更是嗅觉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越过无数闪光灯,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苏晚的身上。
那一刻,仿佛整个嘈杂的会场都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
陆时宴对着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温柔至极的弧度。然后,他转回头,看向大屏幕。屏幕上,那张惊艳了所有人的设计图,画面开始拉近,最终,定格在了整个项目的核心位置——
那座被下沉式花园环绕的,保留得完好如初的二层小楼。
晚香渡。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栋建筑的真实面貌,也看到了效果图上飘出来的一行娟秀的小字。
会场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以,这个项目新方案的核心,就是这家名叫‘晚香渡’的工作室一位敏锐的财经记者立刻抓住了重点,大声提问。
陆时宴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带着那抹不曾褪去的温柔。
没错。他坦然承认,在最初的方案里,这里本该是一座地标性的商业大楼,能带来最高的坪效和商业回报。但在后来的评估中,我发现,这座城市最珍贵的记忆,并不在高楼大厦里,而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充满人间烟火的角落。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深沉,也更加笃定。
正如每一栋建筑都应该有它的灵魂,每一段记忆,也应该有它专属的气味。是‘晚香渡’的主人,苏晚女士,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他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出了她的名字。
苏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全部涌向了大脑。她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无数好奇、探究、惊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射来。她的脸颊烫得惊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台上,陆时宴的告白还在继续。这大概是全世界最独特、最昂贵,也最硬核的一场告白。
他没有说一句我爱你,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比我爱你更震撼人心。
我决定,将这座新生的城市街区,命名为‘时光之城’。而它的心脏,将是一座以‘晚香渡’为基础,扩建而成的气味博物馆。
他按下翻页笔,大屏幕上,‘晚香渡’的内部结构图被清晰地展示出来。保留了原有的工作室,又扩建了展览区、体验区和一座小小的、种满了四季香料植物的温室。
我们将邀请苏晚女士,担任这座‘时光博物馆’的首席调香师与馆长。她将在这里,继续用她的才华,为这座城市,也为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调制和封存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气味记忆。
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人们鼓掌,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天才般的建筑设计,更是为了设计背后那份深沉而动人的情怀与尊重。
苏晚坐在座位上,怔怔地看着台上的陆时宴,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湿润了。
他没有送她玫瑰,却为她的玫瑰,筑了一座城。
他没有许下廉价的诺言,却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给了她一个足以安放所有梦想的,永恒的归所。
发布会结束,陆时宴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团团围住。
苏晚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心跳依旧快得像要冲出胸膛。她站在会场外的广场上,初秋的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干了她眼角的湿润。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跑,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陆时宴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记者,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温柔得像一片漾开的春水。
苏馆长,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苏晚拉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的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她熟悉的、安心的雪松气息。
她侧过头,看着他发动车子,流畅的侧脸线条在路灯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迷人。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口,最终只化为一句,你疯了吗
陆时宴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
或许吧。他一边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将她微凉的指尖紧紧包裹。
为了一个能精准打开我记忆枷锁,为我调制‘安所’,还让我心甘情愿推翻自己所有原则的女人……我想,疯狂一次,很值得。
苏晚的心,在被他握住的那一刻,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沦陷了。
她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而车内,他们的世界,安静而完整。
几个月后,时光之城项目正式动工。
陆时宴为苏晚亲手打造的气味博物馆落成的那天,她也送了他一份回礼。
那是一款全新的香水,装在定制的、瓶身线条如建筑般利落的玻璃瓶里。
它叫什么陆时宴接过,眼底满是期待。
苏晚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
它叫‘时宴’。
前调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中调是她最爱的五月玫瑰,而悠长的尾调,是他们一起在那个暴雨午后找到的,檀香与琥珀交织的、名为心安的味道。
是他的名字,也是,时光里最盛大的一场爱宴。
他们的爱情,如同一款精心调配的香水,初见惊艳,过程迷人,余韵悠长,双向奔赴的每一个脚步,都散发着独一无二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