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元的玛莎拉蒂嚣张地横在修车铺门口时,我正在给一辆老夏利换缸垫。
引擎盖缝隙里露出他那张欠揍的脸:哟,白老板,我那辆破车的发动机,麻烦您这位‘技校之光’亲自听听
不会好好说话,就给我滚!空气里全是刺鼻的汽油味。
许万元笑容冷下来:听说你修车全靠手摸啧啧,这手…倒和我送给小雪那老钢琴的琴键纹路挺配。
我和程雪在弄堂里长大,共用一把小雨伞,分食过一颗酒心巧克力。
十六岁那年,她蜷在车铺漏雨的阁楼画设计图。
朗哥,等我回来给你盖座玻璃房。她鼻尖蹭着铅笔灰说。
十年后她真成了建筑师,她父亲却收走了车铺。
我们经常见面的咖啡馆,她撞翻了桌子:白朗,你明明修得好全城的车,为什么修不好我们的结局
1.
玛莎拉蒂猩红的尾灯像野兽充血的眼睛,蛮横地斜插在我那个油腻腻的修车铺门口,硬把一辆等着补胎的五菱宏光挤到了墙角旮旯。
空气里,劣质机油、汗馊味儿,混合着豪车真皮座椅散发出来的那点清香,被玛莎暴躁的引擎烘烤得异常浑浊。
我正把半截身子塞在一辆老掉牙的夏利引擎盖底下,脸上的汗珠儿滚到下巴尖,再吧嗒砸在缸体上,冒起一丝白烟。
刺耳的喇叭声蛮横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许万元斜倚在他那辆豪华座驾的车门上,双臂环抱。
哟——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刺耳,没打扰白老板干活儿吧
他目光扫过我沾满黑色油污的手,轻飘飘地说:我这辆‘破车’,总有点儿小杂音。想了一圈,整个南城,都说你这耳朵最金贵,手最绝。这不,特意来找您这位大名鼎鼎的‘技校之光’…听听诊
那四个字技校之光,被他刻意地咂摸着,充满玩味。
许老板,来修车就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我面色不善。
呵,叫你一声白老板真当自己是老板了。好好说话是吧许万元盯着我,邪笑道,你叫程雪出来,我好好和她说!
滚!我胸腔里的怒气,一股脑儿拱了上来。
热浪扭曲着空气。
玛莎低沉的引擎吼声也变得沉闷压抑。
许万元嘴角那恶心的笑意,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俊朗面容满是狠戾,金丝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刀一样剐在我脸上。
他缓慢踱步,走到我的面前,双瞳紧盯着我布满油污的脸。
啧…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语调轻佻,都说你白朗修车手艺神乎其神,一双手就能摸出来怎么难道今天不行了!
他歪了歪头,目光扫过我的双手,这手嘛……粗是粗了点,纹路倒是够深,别说,和我送给小雪的那台老斯坦威的琴键纹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一样爬上我的脸,…还挺配。
嗡——
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掐断了弦。
斯坦威
程雪家客厅那架巨大的、光可鉴人、价值能顶我一辈子修车收入的黑色钢琴。
你是给脸不要脸是吧我说了,滚!我这里不欢迎你!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破天灵盖,烧得我眼前血红一片!
身体比思维更快!
哐当!!!!那根冰冷沉重的扳手,被我狠狠地朝着地面砸落!
它弹跳起来,砸裂了盛满黑色废机油的塑料桶边缘!
漆黑的、黏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废机油,从裂口汹涌喷溅而出!
泼天盖地!
许万元几乎是本能地厉吼一声,狼狈不堪地连连倒退!
他停在几步之外,呼吸粗重。
西裤裤脚和那只曾经无比风光的皮鞋,沾满了黑色油滴。
2.
许万元钉在原地,他猛地抬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金丝镜片后的眼睛,瞬间迸射出暴怒的火焰。
操!他胸膛剧烈起伏,再也难以保持镇定,怒骂道:白、朗!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他下意识上前走了几步,却又陷进了地上的机油里,动作顿时狼狈变形,更添狂怒。
嗯,
我平复心绪,像是才注意到他的惨状,语气平淡,这鞋和衣服……弄脏了挺可惜,算我的。多少钱赔你。

许万元猛地爆出一声干笑。
白朗,睁开你那油糊了的眼睛看清楚!就这一只鞋,一个鞋带,都他妈抵得上你在这破地方吭哧吭哧干一个月!赔
就你这德行,这辈子累死在车底下……也凑不够这只鞋的一个零头!
那轻飘飘的零头二字,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贯穿我的耳膜。
就在这时,又一阵引擎声远远传来!
程雪停好车,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焰。
她目光直直地投向许万元,每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
许万元!你又来,闹够了没有!
她手臂微微抬起,故意跑到白朗这里找茬!有意思吗耍威风耍不够非要所有人知道你许大少爷身价贵了不起是吗!
程雪骂完,仿佛耗尽了力气,猛地转回身,面向我。
她颤抖着手,在她那昂贵精致的爱马仕包里摸出了一包纸巾,猛地塞进了我那沾满油污的手里!
没事了,快擦擦脸!程雪看着我,压住声音里的波动。
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怒焰已经熄灭,只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言喻的酸楚
许万元僵立在那里。
金丝眼镜下那张英俊的脸孔,颜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他死死盯着程雪塞给我湿巾的手,盯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护在我身前的姿态。
那眼神像冰锥,又像淬毒的针。
僵持了几秒,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阴恻恻地笑道:
行,程雪。你还是这样护着他,你们,好样的……真行。
说完,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泄愤的狠劲,踩踏着满地的油污和狼藉,走向他的玛莎拉蒂。
程雪伸手想要帮我擦拭脸上的污垢,眼中带着一丝慌乱:快擦擦…我下班就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
她的指尖快要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
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陡然炸开!
身体里的屈辱、愤怒和某个一直被死死压抑的点瞬间被引爆!
别碰我!
一声低吼伴随着剧烈的动作!
我猛地向后撤开一步,那只被她塞了湿巾、还沾满泥污的手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道,狠狠地将她伸过来的手腕直接打开!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程雪的手腕被我猛地甩开,白皙的皮肤上瞬间红了一小片。
她被这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那双杏眼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的水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白朗,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狠狠啐出一口带着机油味的唾沫,声音像是裹着碎玻璃:他送的什么鬼钢琴……
……崭新的、乌黑发亮的……摆在那个客厅里……很衬吧
程雪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似乎都懵了。
那…那琴……
她试图开口解释,声音却细若蚊蝇,……是我妈她……
咚!!!!!!!!
一声沉闷到仿佛要撕裂地面的巨响骤然炸开!
打断了程雪那尚未成形的辩解!
工具箱被我一脚踹飞,里面零散放置的螺丝刀、钳子、生锈螺丝帽……瞬间受到剧烈的冲击,腾空而起!
乒铃乓啷——!
乱七八糟的工具零件被猛地掀飞出箱子,如同绝望的眼泪般,滚落、弹跳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面上!
程雪僵立在原地,那双如同深潭般失神的眸子,望向我的脸,白朗,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你走吧!我声音嘶哑的低吼。
满地的狼藉,混杂着机油、泥点、散落的工具零件、还有那包被揉捏成一团的纸巾,滚落在我和程雪之间,如同一道巨大的鸿沟。
3.
我望着程雪离开的背影,思绪翻涌。
朗哥!朗哥!跑快点!要被追上啦!
清脆又带着点慌张的女声在耳边炸开。
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朝我撞来,温热、略带急促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脖颈上。
是九岁时的程雪。
她手里紧紧攥几块裹着闪亮金箔的酒心巧克力。
身后,是她家那个总板着脸的管家,正费力地绕过院门口那一大丛月季花丛,朝我们追过来。
小雪!把巧克力放下!先生说了不许你吃那么多甜的!
抓住我!
我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手。
那只属于小女生的、温软又带着点汗意的手立刻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们在迷宫般低矮错落的弄堂里狂奔。
最终,我们七拐八绕,气喘吁吁地躲进我家屋后那条最不起眼的窄缝。
吓死我了……程雪小声嘟囔,脸颊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把已经有点变形融化的巧克力举到我们中间。
你吃吧!我笑着摇头。
空气里弥漫着甜得发腻的巧克力浓香。
程雪把一块硬塞进我的嘴里,在一旁咯咯的笑。
那甜,浓郁得醉人,直入肺腑,化进骨血,成为日后无论多么贫瘠荒凉的岁月里,都足以灼烧心口的火种。
......
老旧的蓝色卷帘门被粗暴的拍击声撞响。
哐当!哐当!
我父亲那只正在擦拭工具箱的手猛地一哆嗦。
我几步跨过去,哗啦一声猛地拉起卷帘门。
门口站着个眼生的男人,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到我,他眼皮都没抬,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出一份折叠齐整的文件,啪地一声按在了那张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遍布划痕和斑驳污迹的柜台上。
白朗是吧他声音平淡无波,通知到了。这处铺面程先生另有大用,要重新规划,至于预交的房租...他用手指在那份文件上重重叩了两下,给你们三天时间,搬空。
我爸佝偻的背似乎又塌陷下去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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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他低声叹气,语气里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认命。
……三…三天
他干瘪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声音嘶哑,小朗啊……这铺子……这铺子要是没了……
西装男人像没看见也没听见,转身踏入门外的黑暗中。
吃晚饭时。
已经很少喝酒的父亲猛地灌了一口白酒,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都怨我……没本事……守不住……
小朗啊,白天我和你妈出门,回来就...你说你非要招惹程姑娘干啥,那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够养活的吗啊!
母亲低头抹了一把眼泪,随即语气变的坚定:走就走吧,只是要赶快找铺子,他妹妹还在上学,你们爷俩都给我打起精神!这算得了什么。
我猛地起身,一头扎进了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4.
直到一片幽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街区出现在眼前。
一栋欧式风格的独栋别墅静静矗立,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流淌出来,窗内隐隐传来舒缓的钢琴曲,与外面的暗夜寒风相比,如同天堂和地狱。
这就是程雪家。
我抬起沉重僵硬的手臂,鼓起莫大勇气摁下了门铃按钮!
叮咚——叮咚——
那扇厚重阔气的橡木门内灯影晃动,然后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张明丽却微微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暖黄的光晕里。
是程雪。
她隔着院子看到了大门外的我。
白朗!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冲到了院中,这么晚了!你怎么……
她的话没说完。
就在那片富丽堂皇的光影里,一个仪态雍容的身影缓缓踱步来到程雪的身后。
是程雪的母亲。
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精准地、毫不避讳地落在我身上,她阻止了开门的家仆。
哦是白朗啊。她轻轻吐出我的名字,语气中满是嫌弃,怎么来找我们家雪儿,又想给她惹麻烦
程姨,我...我心中虽然十分不甘,却也只得开口。
程雪母亲向前轻轻迈了一小步,目光锐利,你不要叫我!你还有脸来
她语调陡然变冷,眼神里翻涌着嫌恶与憎恨,当年要不是你,撺掇得小雪发了疯一样地和家里闹翻好好的、万众期待的未来钢琴家不做,放着为她准备了数十年的阳光坦途不走,偏要去学什么……破建筑设计!
程雪脸色大变,她突然拉住母亲的手臂,妈,你说这些干什么让白朗先进来啊!
程夫人语气陡然拔高,声音刺耳又尖锐:
你给我一边儿待着。看看你现在!手上没点女孩儿该有的雅致,沾的都是他那修车铺带出来的机油味儿!难道你真的想整天跟着他,钻在那些烂泥污垢里,前途、身份、体面……都不要了!为了一个连自己糊口都勉强的修理工,连家都不要了!
程夫人那双描绘得极其精致的眼眸又死死锁着我:
哈!瞅瞅你那出息!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锋利棱角的冰雹,狠狠砸在我的头顶、我的脸上、我每一寸的皮肤上!
冰冷,刺骨,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剧痛!
原来……在她的眼里,程雪的梦想只是一场错误。
而将她引向这场错误深渊的根源,是我这个连糊口都勉强的修理工。
原来我早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五年前夏天炙热的阳光似乎还灼烧着回忆的皮肤——
程雪抱着那张偷偷申请的、承载着她建筑设计师梦想的南方美院录取通知书,在她父母的滔天震怒和断绝一切的威胁中——她撕心裂肺冲出来找我。
我掏出兜里几张皱巴巴票子,给她买下车票。
为了能够有较为稳定的收入,供她支撑着在那个陌生城市啃下第一个月面包和画图纸的铅笔钱,我选择留在了的修车铺...
放心,小雪。我心中的声音无比清晰而又坚定,你等着看,有我在……你一定能去你想去的地方。也一定能够实现你的梦想。
虽然半年后,程雪的父母原谅了她,可是他们却把仇恨全部转移给了我。
那件陈年旧事,在今晚,再次被程夫人用最轻蔑的语言重新剖开,露出他们早已认定的事实——是我这只来自阴沟的老鼠,用肮脏的爪子,染黑了他们精心呵护、应该立在云端高阁的白玉兰花!
眼底那点被父辈困境逼迫出来、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不甘和温热,在程夫人的目光下,被彻底、干净、利落的浇灭!
我身体晃了晃,踉跄着向后退去。
我……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死死堵住,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白朗!身后,是程雪带着哭腔的嘶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与焦急。
但那声音太微弱了。
微弱得如同狂风中一枚随时会被撕裂、湮灭的枯叶。
5.
巷口,一辆白色的帕拉梅拉以一个略显张扬的姿态缓缓停住,与周围陈旧的砖墙、脱落的墙皮、地上坑洼积水的路面格格不入。
车门被从内侧推开,程雪走了下来。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巷子里为一块巧克力尖叫奔跑的小丫头。
十年光阴,在她身上淬炼出一种凛然不可靠近的气场,如同她笔下那些拔地而起的玻璃钢铁森林。
......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昏黄的白炽灯光圈中心,十六岁的程雪趴在唯一那张没有堆满零件的破木桌上,那被她剪裁得极其精准的碎片,正一层层地叠在一个木制小房子的框架上,形成了一个小巧而完整的斜屋顶雏形。
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在那些细小的木棍和纸片间灵活移动、粘合。
她太专注了,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也沾染了点点灰尘,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歇会儿,阿雪。我把水杯递过去。
朗哥你看!她喝了一大口水,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兴奋和纯粹的孩子气,献宝似的把那小巧模型举到我眼前,手心上还带着黏腻的汗水。
那是一个迷你的玻璃房子。
几面玻璃墙——其实是裁切得很平整干净的透明食品包装硬塑料片——被固定在木框架上。
……朗哥

……要是……要是我将来真成了建筑师,她的声音带着美丽的向往,我一定要……第一个……给你盖个新房子……不要木头……不要铁皮……要那种……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部的希望都灌注进这个许诺里,……好多好多玻璃的……透明的……下雨天也不用怕漏……屋顶是斜的……能……能看见好多好多星星……
好。我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答应着,我等着你的玻璃房子。好多好多星星……
......
白朗。程雪的声音将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看向她,当年那属于少女的生动,早已消失在坚硬的职业外衣下。
唯一残留的,或许只有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深处,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点点涟漪
我听说了,我爸要收回这里的房子,你等等,先不要走。我已经和他说了,会给你们家留下房屋的。程雪声音轻颤。
嗯。
我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部僵硬的肌肉,挤出点无所谓的笑容,谢谢。
白朗,对不起!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你才被他们这样针对!程雪面容泛起一丝忧容。
没事的,反正我都习惯了。我干笑一声,掩饰着声音里的酸楚。
白朗,我说过,我要为你盖一间玻璃房子,到时候,我们就在新的位置...程雪声音中带着一丝愧疚。
玻璃房子不用了吧!
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中带着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硬和嘲弄,那玩意儿……华而不实风吹日晒的,太容易碎。
程雪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心口!她泛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被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瞬间留下一个深陷的、毫无血色的印痕。
容易碎……她重复着我的话,声音轻飘飘的。
是的……太容易碎了……她喃喃自语,声音中泛起一丝怒意。
白朗,你是在怪我那许万元送的礼物,我开始就不知道,是我妈她接受的,是,他们答应了提亲,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我在等你的...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过。
不重要了,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我低声说完,转身走进了屋内。
白朗……身后程雪的声音凄厉,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这句话,像是一句苍白而沉重的总结。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那无形的、名为阶层的巨大铁幕浸透了所有的重量。
它压断了支撑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6.
南山路上那家旧时光咖啡馆的磨砂玻璃门,在记忆里总是笼罩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以前,程雪总爱拉着我来这儿,让我看她描画天马行空的玻璃房子。
此刻,我站在搬空了的修车铺中央。
再见,程雪。我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口腔里翻涌的铁锈味。
我掏出手机,给程雪发去消息:
南山路那家咖啡馆,老位置,五点见。
......
咖啡馆那扇沉重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响了门楣上悬挂的那串贝壳风铃。
叮铃咣啷——
程雪裹挟着一股门外的晚风冲了进来。她胸口起伏着,显然是匆匆赶来。
白朗!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对面,那双杏眼却像是燃烧着两团滚烫的火,手包被随便撂在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那条信息怎么冷冰冰的!什么叫‘老位置见’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尾音上扬,我去了修车铺!你们家要搬走我不是说了,我给我爸说了的。
玻璃窗外,城市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降。
我抬起头,迎向她燃烧着怒火的眼眸。
目光平静,或者说,死寂。
不必费心了,阿雪,我点了你爱喝的咖啡!
我顿了顿,艰难开口,
铺子退了。
我觉得应该向你正式告别!所以...
咣当!
一声沉闷又清晰的撞击,骤然打断了我的话!
程雪那只一直紧握着的、放在桌边的骨瓷咖啡杯,被她失控的手掌猛地带倒!
告别!你什么意思!她身体前倾,隔着窄窄的桌面,猩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声音拔高。
我们要搬走了,就是这个意思。我声音发颤。
白朗!你说!你开口说啊!
冰凉的指尖带着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放在桌面上的小臂!
只要你现在说!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你走!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钢琴!房子!什么体面身份!那些我全不要!只要你一句……
那声嘶力竭的只要你一句,像是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更像是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了我千疮百孔的心尖上!
我缓缓低下头。
程雪手腕的钻石手链闪耀着夺目白光,如同一道刺目的闪电。
我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挣脱程雪那冰凉颤抖的手。
不,阿雪。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想明白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就不应该...
我补了一句,声音低沉。
白朗!!!
程雪整个人如同脱轨的火车头,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起身!
轰隆!
咖啡杯跌落,玻璃碎片在地上震颤。
她站在那片狼藉中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声音带着尖锐质问:
为什么!白朗!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撞击着咖啡馆四壁,震得悬挂的风铃瑟瑟作响,
你能让报废的车重新点火上路!
什么样的引擎到你手里都能转起来!
她的指尖,带着绝望的力量,狠狠地戳向我心口的位置!
新做的闪亮水晶指甲,隔着衣服布料,我能感觉到那指尖带来的尖锐压迫。
你能让废铁重生,能让时间倒转!
她声音带着尖啸,将最后那个反反复复磨烂我们神经的命题,如同血淋淋的战旗狠狠插进这沉默的战场中心,为什么就是不肯试一试——修好我们的结局!
——你能修好全城的车,却为什么不想修好我们的结局
三年前漏雨的阁楼里,这句像绝望毒刺一样的话,在此刻咖啡馆凝固的空气里,带着更加沉重的绝望,尖锐地回荡。
咖啡馆里仅剩的零星几个客人和柜台后的服务员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这片弥漫着心碎硝烟的角落。
【我能让废铁重生,我能修好全城的车。】
【但是,我买不起钢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甚至连给你买卸甲水的钱都没有...】
【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承诺,誓言,不过都是年少无知的豪言壮语!】
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朗哥和阿雪,在这一刻,如同被彻底宣判了死刑。
我猛地站起身!
在程雪那句泣血的嘶喊尾音还在空气里震颤、在她泪水汹涌的目光死死锁定我的瞬间——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那张沉重的大门!
身后,旧时光咖啡馆昏暗温暖的光线被隔绝。
7.
沿河路上。
车窗外,夜色被老旧的桑塔纳筛过,后视镜一片混沌的反光里,一抹刺痛神经的猩红猛地穿刺了出来!
迈凯伦前脸那双狭长锐利、如同恶魔血瞳的LED大灯,散发着冰冷而嗜血的凶光,
像一头盯死了猎物的金属猛兽!
许万元!他在跟踪我他想干什么难道他是跟随程雪来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机械爪猛地攥紧!
我几乎是本能地、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将油门踏板死死踩到了底!
嗤——吱嘎!!!
迈凯伦气势汹汹的冲到桑塔纳前,后尾灯猛地亮起。
我慌忙刹车,车轮传来令人头皮炸裂的尖锐摩擦!
方向盘死命打滑!
我手臂肌肉绷紧到极限,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扳住!
车身终于勉力稳住!但已经被彻底逼迫到了沿河公路的最外侧边缘!
迈凯伦迅速倒车,嚣张地横住,堵死了我前进的路。
驾驶座车门被里面的人猛地向外推开!动作狂暴!
许万元几步就跨到了我的玻璃窗前。
他抬起右手,戴着那只价值不菲的铂金镶钻腕表。
屈指砸在我的车顶,梆!梆!梆!
语气戏谑,白老板车技不错哈!
许万元,你发什么疯我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怒意在血管里奔涌。
白朗,说,你贼心不改的约我们家雪儿出来,究竟想干什么许万元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们隔着几步之遥,目光在夜色中撞在一起。
许万元,我平复心绪,声音发哑,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发疯!我胡说八道,我一路跟着她的车看到她进了咖啡厅,然后我他妈亲眼看着她像疯了一样冲出来想追你!
他手指猛地指向咖啡馆的方向,为了你这种货色!白朗!你他妈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哪一寸配!你告诉我!
虽然你们从小玩到大,你们感情深,告诉你,我是不会放弃的,她是我的!许万元收起了他伪装的斯文,喉间发出低吼。
当年那辆破车翻进河里的时候——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咬牙切齿,——我就该再补一脚油门!让它和你一起沉到河底烂成泥!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
瞬间照亮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个被雨水和绝望浸透的寒夜!
车子失控冲下河堤,…碎裂车窗涌进来的腥臭水草…濒死时刻,程雪驱车赶到,不顾一切的跳进河里救我。
原来,那次你就是故意的!旧伤疤被活生生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眼前!烧得眼球一片血红!
天地间只剩下迈凯伦引擎低沉压抑的、如同地狱恶兽打盹般的均匀轰鸣,还有我俩之间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我抬起了头,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
许万元,是,我和你比不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清晰地扎进他那张扭曲的脸孔,有钱真好,对吧手指动动,就能让人把什么鬼钢琴抬给她,能用钻石铺路,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
可你告诉我——我的声音陡然变冷,——你那堆闪瞎人眼的家当、那能砸塌大楼的钞票山……买得到她塞进我嘴里那颗糖芯化开的甜味吗!
我有这些回忆就够了。
冰冷的话语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沉甸甸的,烙在骨头里,拿你的金山也挖不走。
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完,打开了车门,发动车子,准备倒车离开。
许万元那张原本被愤怒和扭曲所占据的脸孔,瞬间发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凝滞!
白朗!滚出来!他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玻璃传来,被引擎的咆哮声扭曲,却带着刮骨的尖锐,躲在里面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出来让我看看你的硬骨头!今天我他妈的非废了你不可!
想跑是吧
够……!!你他妈……跟她的回忆……够……了!!!
你带着你的回忆去地狱吧!
他像是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变形!
每一个音节都在癫狂的边缘颤抖!
许万元猛地转身,几乎是砸进了他那辆依旧在咆哮嘶吼的迈凯伦驾驶座!
轰嗡——!!!!!
迈凯伦骤然爆发出被彻底释放、毫无保留的终极咆哮!
它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迟滞,狠狠地——!
朝着我的那辆桑塔纳!
撞了上去!!!
视野边缘那被风暴模糊的沿河公路远端,一辆白色的车子停住,一个渺小的、纤细的、正在疯狂奔跑的剪影,被永远地、定格在了千疮百孔的挡风玻璃最后的影像里!
那是……程雪……
河水,毫无怜悯地压垮了变形的车门,带着恐怖的压力,瞬间从每一个缝隙涌灌而入!
仪表盘上最后残留的微光闪烁几下,骤然熄灭!
一切知觉在冰冷的深渊里迅速模糊、远去。
身体内部似乎有某个声音在笑。
你看啊……许万元……
你看……这结局……
你用全世界的金子……
也……买……不……到……
8.
我正摆弄着一台车载收音机,信号断断续续,电流杂音里漏出几个熟悉的音符。
那缓慢的、冰冷的、带着月光般遥远银辉的琴键流淌声,瞬间被电台主持那造作甜腻、仿佛含着蜜糖的尖细嗓音毫不留情地切断了:
……最新娱乐播报!钢琴界瞩目盛事!著名钢琴家程雪女士与恒昌琴行继承人沈明舟先生的婚礼今日中午在临江铂悦酒店圆满礼成!新娘佩戴价值……
我只觉得头皮猛地炸起一层麻栗!
连带抓握在手中的螺丝刀都瞬间打滑!
这一条电子音瞬间炸开了深埋在水底的、被淤泥覆盖的记忆闸门!
......
一年前的那场事故。
就在那绝对的冰冷和窒息即将吞噬最后一点清明之前——
岸上!
程雪在声嘶力竭哭喊:
110吗110——!!沿河公路北段!!有人,有人被撞下河了——!!
随即,更汹涌的河水灌入,哗啦——!一声,我的意识被彻底劈碎、吞噬!
再次挣脱黑暗,不知已是几个轮回之后。
......
医院走廊电子日历显示着暗红色的时间数字。
第十三天。
我已基本好转,一个人待在医院。
期间程雪来了几次,我们都是相顾无言,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直到这天下午。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医生走了进来。
没有多余寒暄。
他目光复杂的落到我脸上,像在看一件损坏严重的机器。
白朗他声音平直无波,左膝关节复合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
也就是说……
以后走路……怕是……
……得拖着这条腿了。
——
门!
被人用一种近乎于失控的力道,带着撞击的轰鸣,从外面狠狠撞开!
是程雪!
她手里紧紧捧着一大束开得正盛、茎干新鲜、花瓣上甚至还凝着细小露水的洋桔梗……
我看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恐惧。
就在她踉跄着、几乎要扑到床边的那个瞬间——
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迟疑,那只还扎着滞留针、连着输液管的右手,猛地挥了出去!
哐啷!!!!
那只沉重的输液架,被我猛地拽倒!
出去!!!
喉咙里挤压出的一声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沙哑和绝望,在狭小的病房中如同雷暴炸开!
程雪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猛地钉在原地!
你……白朗!她失声尖叫!
听不清楚吗!出去!!走啊——!!!我的吼声带着胸腔被撕裂的腥咸味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液的玻璃渣,朝着她狠狠泼洒!
我……
滚——!!!
最后的吼声带着彻底的癫狂!
我猛地坐起!
那只裹着石膏、笨重如石墩的左腿,带着一种豁出性命、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朝着病床冰冷的金属护栏!
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砸了下去!
砰——!!!
程雪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脖颈的呜咽。
她死死地捂住了嘴。捧在手里的那束花,随着她剧烈的颤抖和后退的动作,终于无力地脱手滑落。
……白朗……程雪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模糊的气音,你的腿……
闭嘴!不关你事!我吼声嘶哑打断,口腔里满是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难受味道。
左腿石膏里,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我抬起手。
看见那扇窗了吗
程雪,我清晰念出她的全名,你再不走……
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病人情绪激动!程小姐,你还是先离开吧!主治医生也被我吓的不轻,慌忙劝道。
之后,我们全家离开了这个待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
沙沙沙……沙沙沙……
收音机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却又固执地持续着。
师傅!你过来看下!!
学徒小涛的喊声,猛地刺穿了那片记忆的朦胧光影!
我缓慢地、极其僵硬的拖着左腿站了起来。
三个字,被艰难地挤出喉咙,破碎地漂浮在新车铺飘荡着橡胶和金属混合味道的空气里:
……恭喜啊……
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聚集最后一丝气力,说出那个早已斑驳遥远的名字。
阿雪。
新婚……舌根弥漫开浓郁的苦涩,……快乐。
话音落下的同时,蓦地——
收音机中,一个低沉沙哑、包裹着浓郁忧伤气息的男声,如同从时光裂缝里钻出来的幽灵,突然响彻狭窄的房间:
……为你,放弃天长——
信号突然被某种更强的电磁干扰切断了半秒!
——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