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痛苦的刻度 > 第一章

我仰卧在光滑的诊疗椅上,后颈一片冰凉,细微的刺痛感如同针尖轻轻刺破皮肤。冰冷的金属贴片固定在那里,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蜘蛛。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那过于洁净、近乎冷酷的气味,混合着某种细微的臭氧味,那是昂贵神经接口设备运转时特有的气息。头顶的无影灯惨白刺目,光线强硬地穿透眼皮,视野里只剩下模糊而晃动的血红。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紧张的呼吸声,还有血液在耳中奔流的低沉轰鸣,一下下撞击着鼓膜。
开始连接,一个遥远的声音响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技术主管,目标记忆: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索引节点:1889年1月3日,都灵,卡尔洛·阿尔贝托广场。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冰冷的皮革触感也无法缓解掌心的汗湿。1889年1月3日……那个著名的、被无数传记作家和哲学家反复咀嚼的临界点。尼采目睹马车夫鞭打老马,精神彻底崩裂的时刻。我即将踏入的,是天才的深渊,还是疯狂燃烧的熔炉
一股冰冷、粘稠的液体感猛地涌入后颈,沿着脊椎闪电般窜升,直冲大脑深处。它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实体感。紧接着,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意识底层轰然苏醒。视野被强行撕裂、重塑——
刺目的阳光!不再是诊疗室那惨白的人造光,而是南方冬季午后那种炫目、锐利、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光线。空气干燥而寒冷,带着尘土和隐约马匹的气息。我……不,是他……尼采!正站在都灵卡尔洛·阿尔贝托广场的边缘。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塞满了胸腔,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这副躯壳之上,而它竟奇迹般地承载着。意识仿佛被强行拔升到一个令人晕眩的高度,俯瞰着广场上渺小如蚁的人群、奔走的马车、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世界的噪音——车轮的辘辘声、商贩的叫卖、行人的低语——都变成了一曲宏大而混乱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清晰无比,蕴含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意。
看啊!一个声音在我的颅内轰鸣,那是尼采自己的思想,如同滚烫的熔岩在奔流,带着撕裂一切伪装的狂暴力量,这舞台!这虚假的狂欢!他们背负着死去的上帝那腐烂的尸骸,却以为自己在自由舞蹈!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那思想的洪流汹涌澎湃,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洞察力。它粗暴地撕开了蒙在庸常现实表面的薄纱,露出其下混乱、痛苦、却又无比真实、无比强力的原始脉动。我看到广场上那位衣着考究、眼神空洞的绅士,尼采的意识瞬间穿透他精心修饰的皮囊,看到了里面蠕动的、被陈腐道德和虚无信仰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懦弱灵魂。看这空壳!思想在咆哮,带着一种残酷的轻蔑和更深的悲悯,他膜拜的,不过是自己恐惧投射出的影子!
目光扫过一位怀抱婴儿、面容麻木的妇人。尼采的意识没有停留在表面的贫苦,而是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更深层的悲剧——那婴儿清澈眼眸中映照出的,是一个早已被预设好的、被奴隶道德阉割殆尽的生命轨迹。怜悯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颅内质问,如同铁锤敲击,怜悯只是强者对自身力量过剩的挥霍!它滋养了弱者,更毒杀了超越的可能!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就在我的颅腔里轰鸣、震荡,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真理感,让我浑身颤栗。
就在这时,广场中央,一匹衰老瘦弱的驽马被沉重的运货马车拖拽着,脚步蹒跚。车夫,一个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暴戾的粗鄙男人,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匹嶙峋的脊背上。
啪!鞭子撕裂空气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进意识深处。
住手!一个嘶哑、破碎、却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声音从我(尼采)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是请求,不是劝阻,而是一声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对抗整个荒谬世界的终极咆哮!这声咆哮,如同被囚禁千年的巨兽挣脱枷锁,带着撕裂声带的痛楚和撼动宇宙的决绝。它不仅仅针对那个车夫,更是对笼罩着整个广场、整个时代、整个被上帝阴影覆盖的萎靡生存状态的宣战!是生命意志在濒临崩溃边缘发出的、最耀眼也最绝望的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瞬间席卷了我自己的意识。那并非物理的温度,而是思想本身燃烧到极致时释放出的光芒与热量。超越!毁灭!重估一切价值!这些词语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概念,它们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奔涌在每一条神经通路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着四肢百骸,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捏碎星辰。凡俗的忧虑、卑微的欲望、对平庸生活的恐惧……这些曾经如同蛛网般缠绕着我的东西,在尼采那洞察一切、蔑视一切的目光下,瞬间灰飞烟灭。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人类精神的巅峰,俯视着脚下蝼蚁般匍匐的芸芸众生。一种混杂着狂喜和神性悲悯的颤栗感攫住了我。这就是超人这就是摆脱了上帝枷锁、拥抱永恒轮回的生命意志一种近乎迷醉的晕眩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艾伦艾伦!醒醒!植入结束了!
现实的声音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主管那张带着职业性关切的脸在我模糊晃动的视野中逐渐清晰。我眨了眨眼,诊疗室冰冷的白光取代了都灵广场上那炫目的阳光。后颈的金属贴片被小心地移除,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残余。
我尝试着坐起身,身体感觉异常沉重,像灌满了铅,又异常轻盈,仿佛随时能漂浮起来。一种奇异的疏离感笼罩着我。眼前主管的脸,他的表情,他说话时嘴唇的开合,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表面化。尼采那如同熔岩奔流、撕裂一切伪装的思维模式,依旧在我大脑的沟壑中汹涌澎湃,形成一种压倒性的背景噪音。
感觉怎么样主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还有一丝职业性的谨慎。
我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尼采那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思维惯性瞬间接管了我的语言系统。主管那张脸——精心修饰但难掩疲惫,眼神深处藏着对KPI的焦虑和对技术失控的隐秘恐惧——在我眼中忽然失去了所有社会角色的伪装,只剩下一个被现代性异化、在庞大机构齿轮中挣扎求存的末人标本。一个带着尼采式嘲讽的句子几乎要脱口而出:感觉我在感受一个被技术阉割的‘末人’如何尽职地询问另一个可能正在滑向深渊的试验品!
这句话像卡在喉咙里的尖刺。我猛地闭上嘴,强行将它咽了回去,胃部一阵抽搐。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干巴巴地说:震撼……难以形容的震撼。像……像被闪电劈中了大脑。声音听起来异常陌生,带着一种不属于我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
主管似乎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正常反应,初期信息流冲击。去休息室缓缓,喝点能量剂。记得填写反馈报告,重点描述思维清晰度和情绪共鸣度。他的动作和话语,在我此刻被尼采思想过滤的感知中,只剩下公式化的程序执行,空洞而乏味。
我脚步虚浮地走向休息室。走廊光滑的墙壁反射着冰冷的光,擦肩而过的同事们,他们脸上的笑容、交谈的片段,在我眼中都自动被解构。那个穿着亮色套裙、笑声清脆的年轻女同事,尼采的意识瞬间在她精心维持的快乐面具下,捕捉到了对衰老的深层恐惧和对同事评价的过度在意。看这虚饰的舞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颅内响起,‘快乐’不过是她对抗存在性虚无的可怜盾牌!
另一个正在激烈争论项目细节的男同事,他挥舞的手臂和涨红的脸庞,在尼采的目光下,暴露的只是对自身影响力不足的焦虑和隐藏在专业之下的权力欲。
这些洞察并非主动思考的结果,它们如同强酸,自动地、不受控制地腐蚀着我对周遭世界的感知。我感到一阵恶心,扶着冰凉的墙壁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毁灭性真理感的思维洪流,在颅内轰鸣不止。
我把自己关在休息室狭小的隔间里,双手用力揉搓着脸颊,试图把那个冰冷的、俯瞰众生的超人视角驱赶出去。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布满冷汗的脸,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狂热的火焰。那火焰不属于艾伦,那是尼采在都灵街头燃烧殆尽的余烬。
那只是记忆,艾伦,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声音嘶哑,那只是植入的数据流。你是艾伦,一个记忆体验公司的技术员,你的项目报告还没写完……我试图抓住那些属于艾伦的碎片:下周要交的房租,母亲例行公事般的询问电话,和同事马克约好周末去看的那场其实兴趣缺缺的球赛……这些曾经构成我生活重心的琐碎,此刻在尼采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轻飘得如同尘埃,荒谬得令人发笑。它们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意义。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想在意识湍急的洪流中,抓住一块名为自我的浮木。然而,尼采思想的洪流太强大了,它冲刷着一切,将艾伦的印记冲刷得模糊不清。我究竟是谁是那个被房租和球赛困扰的普通技术员,还是那个在都灵广场上向着虚无发出终极咆哮的、濒临疯狂的先知界限在哪里哪个声音在真正思考
几天后,这种割裂感像病毒一样扩散,彻底入侵了我的工作。
我坐在工位上,面前悬浮着复杂的神经接口图谱全息投影。主管正在讲解一个新项目的技术难点,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然而,在我的意识里,他的话语被自动翻译、扭曲了。
各位,这个新项目‘伊甸园回溯’,旨在提取并优化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对‘乐园’的原初记忆图景,这是公司本季度的核心盈利点。主管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
尼采的思想如同条件反射般启动,带着冰冷的嘲讽:‘乐园’哈!又一个精巧的谎言!一个为逃避生命重负而编织的、甜蜜的懦弱之乡!‘原初记忆’不过是群体性精神阳痿的考古学证明!这声音在我颅内轰鸣,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
主管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艾伦,你对这段基底神经网络的信号过滤算法有什么优化思路上次你提出的方案很有启发性。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猛地抬起头,主管那张充满期待的脸在我眼中,只剩下一个被技术救世迷思所蛊惑的、可怜又可笑的现代巫师形象。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喉咙,尼采那尖锐的、毫不留情的批判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优化’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冰冷腔调,优化通往‘乐园’的路径多么令人作呕的妥协!技术员先生,你们孜孜以求的,不过是把人类更深地囚禁在自我编织的舒适茧房里!用一个更完美的幻觉,去粉饰存在的深渊!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开放式办公区里回荡,尖锐得刺耳,‘伊甸园’那是毒蛇的巢穴!是生命意志被阉割的屠宰场!你们不是在创造,你们是在加速末日的到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同事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从专注变成惊愕,然后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主管的脸先是涨红,继而变得铁青,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期待,而是像在看一个突然发作的、危险的疯子。
艾伦,主管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冰冷如铁,跟我来办公室。立刻。他转身走向他的独立办公室,脚步沉重。
我站起身,尼采那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冰冷感还残留在胸腔里,但紧随其后的,是艾伦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完了。我刚才说了什么那是我吗那个声音……它像是我发出的,又像是从我体内某个黑暗角落借我的嘴喷涌而出的异物。我机械地跟在主管身后,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我的背上。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主管没有坐下,他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城市钢铁森林冰冷的轮廓。
艾伦,他没有回头,声音疲惫而冰冷,带着一种彻底失望后的漠然,公司给你权限,让你体验最高级别的记忆样本,是信任,是资源倾斜,是期望你能把这种‘体验’转化为有价值的创新!不是让你变成……变成他妈的哲学炸弹!在团队里搞无差别爆破!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看看你这几天的状态!魂不守舍!看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堆……垃圾!还有刚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攻击的是公司投入巨资的核心项目!攻击的是我们整个团队赖以生存的基石!
他走近一步,压迫感扑面而来:‘末日的加速器’‘毒蛇的巢穴’艾伦,你是不是真以为移植了一段死人的记忆,你就真成了尼采成了能俯瞰众生的先知
主管,我……我试图辩解,喉咙却干涩发紧。我能说什么说我的大脑里住进了一个狂暴的幽灵,它正在吞噬我是植入体……副作用……思维干扰……我的声音微弱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副作用主管冷笑一声,打断了我,公司的技术经过最严格的伦理和安全审查!‘思维干扰’别的体验者怎么没有为什么偏偏是你,在移植了尼采之后,就变成了这样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颅骨,看到里面那个正在咆哮的异质灵魂,只有一个解释,艾伦。不是技术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问题。你的精神稳定性,你的职业素养……根本承受不了这种级别的体验!你被它反噬了!你迷失了!
迷失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公司不能留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在核心项目组里,主管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公式化,尤其是一个拿着公司最高级别机密权限的炸弹。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了团队秩序,破坏了工作氛围,并对公司核心项目造成了不可预测的声誉风险。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轻轻推到我面前,这是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你的权限已被即时冻结。安保会‘陪同’你收拾个人物品,然后离开公司大楼。现在。
文件上冰冷的黑体字刺入眼帘。解除劳动合同通知。理由:严重违反公司规定及职业操守。大脑一片空白。尼采那狂暴的思想洪流似乎也在这现实的巨锤下,短暂地停滞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回音:结束了。艾伦的生活,结束了。被自己大脑里的那个幽灵亲手终结了。
我像个提线木偶,在两名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陪同下,麻木地收拾着工位上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马克的工位就在斜对面,我能感觉到他复杂而躲闪的目光,几次想开口,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假装专注于他面前的屏幕。其他同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整个办公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那个曾经为项目熬夜争论、一起叫外卖吐槽主管的艾伦,已经死了。在他们眼中,此刻收拾东西的,只是一个被危险思想污染、需要被清除出去的异类。
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走出公司那巨大、冰冷、象征着未来的玻璃旋转门时,外面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悬浮车流的嗡鸣,广告全息影像的聒噪,行人的交谈声……这些曾经熟悉无比的城市背景音,此刻却像尖锐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耳膜。尼采那永不疲倦的思维解构器再次自动启动,将这些声音撕碎、剖析:
听这文明的哀鸣!悬浮车是囚笼,广告是精神鸦片,行人的交谈不过是确认彼此存在的空洞仪式!一群在虚无的悬崖边手拉手跳舞的盲眼侏儒!
这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我颅内尖叫。我猛地捂住耳朵,纸箱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马克杯滚落出来,摔得粉碎。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我踉跄着后退,靠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大口喘着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滚出去!滚!一个暴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
我毫无防备,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看到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是个穿着油腻围裙的壮硕男人,手里还拎着半袋散发着馊味的垃圾。他的店铺门口,我刚才失魂落魄地站立的地方,散落着几片从我破碎杯子里溅出的瓷片。
不长眼的东西!挡着老子扔垃圾了!晦气!男人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身后店铺里昏暗的光线下,似乎还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眼神不善。
尼采的思维瞬间被激怒,一股毁灭性的怒火腾地升起,带着对一切末人的极端蔑视。我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地挺直,嘴角甚至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挑衅的弧度:‘晦气’多么精准的自我描述!你这被生存本能驱使的、散发着腐臭的蠕虫!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证明生命意志在底层能堕落到何种可悲的境地!
我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男人的脸瞬间由红转黑,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狗娘养的!找死!他怒吼一声,那沙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毫无花哨地狠狠砸在了我的脸颊上。
砰!
世界猛地一黑,然后炸开一片混乱的金星。剧痛!一种纯粹、原始、尖锐到极致的物理性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从颧骨的位置凶狠地捅进了我的大脑!我整个人被打得向后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纸箱彻底散开,零碎的东西滚了一地。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落了下来。来自那个暴怒的男人,可能还有他店里冲出来的帮手。坚硬的鞋尖踢在肋骨上、腰腹上、腿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拳头砸在背上、肩膀上,每一次接触都带来一片扩散开的、火烧火燎的钝痛。我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护住头脸,像一只被丢进风暴中心的虾米。肮脏的泥水溅进嘴里,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垃圾腐败的酸臭。
让你嘴贱!疯狗!
打死你个神经病!
扔垃圾堆里去!臭死了!
粗鄙的咒骂声和沉重的击打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噪音。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几乎要摧毁意识的痛苦风暴中心,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发生了。大脑里,那持续轰鸣、如同永动机般永不疲倦的尼采思想洪流……戛然而止。
那些超人的俯瞰,末人的蔑视,上帝已死的咆哮,永恒轮回的狂想……所有那些庞大、复杂、充满毁灭性力量的哲学概念和批判思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断了电源。瞬间的空白。绝对的、死寂的空白。
取代它们的,只有痛。
尖锐的,刺穿脸颊的痛。
沉闷的,挤压肋骨的痛。
火辣辣的,皮肤摩擦地面的痛。
冰冷的雨水打在肿胀伤口上的、针扎般的痛。
每一种痛楚都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它们不再需要任何哲学的解读,不再承载任何超越的意义。它们就是它们自身,纯粹、赤裸、不容置疑。它们像无数条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我存在的边界上,清晰地勾勒出我的轮廓——这副正在承受打击、蜷缩在泥泞里的血肉之躯。
在这片纯粹痛苦的空白中,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清晰感,如同黑暗深渊底部突然亮起的一束微光,穿透了所有混乱的迷雾。
我依然蜷缩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每一次重击都带来新的、炸裂般的痛楚。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混合着额角伤口渗出的温热液体,模糊了视线。垃圾腐败的酸臭和血腥味塞满了鼻腔。然而,在这地狱般的感官风暴中心,我的意识却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最终淬去所有杂质的铁胚,呈现出一种冰冷而锐利的清明。
那些属于尼采的、如同熔岩般咆哮奔涌的思想碎片,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存在于我的记忆库中。但此刻,它们被强行推开了,推到了一个安全的、可供审视的距离之外。不再是淹没我的洪流,而变成了陈列在精神殿堂里的标本,虽然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毁灭性的力量,但不再能掌控我。
看啊,那个曾经在我颅内轰鸣的、属于尼采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变得遥远而隔膜,像一个在博物馆里播放的录音,这些暴行!这些被原始本能驱使的蛆虫!这就是‘人’!这就是你们赖以生存的‘道德’基石下的真实!
声音依旧充满洞察力,带着它固有的、撕裂伪装的锋利。
然而,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它微弱,却无比坚定地从我自身的痛苦深处升起,带着血肉的温度和战栗:
是的,我看到了这‘真实’。但这痛苦,是我的。
当那个愤怒男人的拳头砸裂我的嘴角时,尼采的思想瞬间将这一击解读为奴隶道德在恐惧支配下的暴力反扑,一种对超人光辉的本能恐惧。那声音冰冷地宣判:看这懦弱的反击!证明我的理论!弱者聚集起来撕咬任何试图超越的存在!
但此刻,那撕裂嘴角的剧痛本身,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开了这宏大的理论框架。它粗暴地宣告:不!这痛,是艾伦的嘴唇被撕裂!是艾伦的神经在尖叫!它不证明任何哲学,它只证明我在此刻的存在!
当沉重的靴底狠狠踹在我的肋骨上,尼采的意识发出先知般的悲鸣:听!这是文明脆弱的肋骨在断裂!是支撑着‘进步’幻象的支架在崩塌!末日的丧钟!
而肋骨处那沉闷欲裂、几乎让我窒息的剧痛,则像一个最原始的、来自生命本身的呐喊,压倒了那悲鸣:不!这是我的骨头在呻吟!是我的肺在挤压!是我在承受!与末日无关,只与此刻蜷缩于此的我有关!
每一次击打,每一次新的痛楚涌现,都在我意识深处完成一次无声的、却惊天动地的宣言。尼采的思想试图为每一次痛苦赋予宏大的意义,将其纳入他那套解释宇宙的庞大体系——或是权力意志受阻的愤怒,或是末人对超人的恐惧反噬,或是永恒轮回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痛苦节点。
但痛苦本身,那纯粹、尖锐、无可辩驳的感官体验,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极其野蛮地,将这些试图包裹它的宏大叙事烫穿!它拒绝被定义,拒绝被升华,拒绝成为任何理论的注脚。它只是存在于此,存在于这具名为艾伦的躯壳之中,成为此刻界定我的最坚不可摧的疆界。
那个暴怒的男人和他的同伴似乎打累了,或者觉得再打下去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咒骂声渐渐停歇,沉重的脚步声踩着泥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地面、垃圾堆,还有我蜷缩的身体。每一滴雨水落在肿胀的伤口上,都带来一阵新的、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我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从多处关节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像有钝刀在里面搅动。
我依然蜷缩着,脸埋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然而,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深邃的海底,缓缓弥漫开来。不是因为痛苦消失了——它无处不在,尖锐地提醒着我肉体的存在。而是因为,在这片纯粹痛苦的废墟之上,一个被长久遮蔽、几乎被遗忘的存在,正从尼采那庞大思想的灰烬中,无比清晰地、带着满身的伤痛,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
不再是尼采思想的容器,不再是超人或末人的概念附庸。只是艾伦。一个被公司开除、在雨夜的垃圾堆旁被痛殴、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艾伦。一个承受着具体痛楚的、有限的、血肉之躯的存在。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泞和散发着腐臭的垃圾之间。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脸上,冲刷着嘴角的血迹和额头的污泥。我睁开肿胀的眼睛,望着城市上空那片被霓虹灯光污染成诡异暗红色的、低垂的雨云。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寸都在尖叫。嘴角的撕裂痛得我无法说话。但我努力地牵动着受伤的肌肉,让肿胀破裂的嘴唇,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弧度。
一个笑容。
不是为了喜悦,不是为了希望。甚至不是给任何人看的。
只是给那个在无尽思想洪流和尖锐痛苦中,终于触碰到自身存在边界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谢谢……
一个破碎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从受伤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不知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那毫不留情的拳头,或许是对这冰冷的、让人清醒的雨水,或许,只是对这片终于归于寂静、只剩下痛苦在低吟的、无比真实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