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为人 > 第一章

这世上有凡人,就有仙人;九重天上,仙人高洁。
霁尘、仙君,这仙君二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
你选哪个,这个刚才还在斩魔台上的魔君,此刻桀桀怪笑地为难对面的白衣仙人,一个是心爱的未婚妻,一个是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之女,好难选啊哈哈哈哈……
霁尘,你选哪个魔君仿似不耐烦了,拎着我俩,再次问道。
他选了我。
凡人界一遭,我有了相爱的爱人。
可仙君后悔了,他日日来找我。
我却只愿守着与亡夫的家。
1
堕仙井前。
仙君……魔君左手边的琅华白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颤声呼唤。我看向远处的白衣仙君,他的嘴唇似乎嗫喏了几下,在他长达百年的生命里,他应当也没遇见过这般为难的时候。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看向近在咫尺的堕仙井,只要、只要往前跨一步,我就会掉下去了,剥皮刮骨、毁去一身仙力,遍历凡人之苦,方得归位。
魔君要霁尘在我俩之间选一人扔下去,选谁他这志洁行芳的美名都要有损了
,魔君这把真不可谓不毒。
我选……我看见他的手抖了抖,那可是拿十万斤大石都如捡拾羽毛的仙君呀。他应当是真的很痛苦,我看见他平常那如泉中美玉的脸皱成了一团,眉心狠狠拧成了川字。真想把它抚平啊,让他还能像从前那般熠熠其姿。
还没选好那我可都扔了魔君作势要把我俩都扔下去。
我想那也行,总归有个伴……
可还没等我感慨完,我就听见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急切地说,我选她!
他指向了我!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便被狠狠一推,我最后看见霁尘向魔君全力击出一掌。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堕仙井不负其名,我疼得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七窍流血,全身仿佛被重锤击打,又像是被什么扭着神经,仙力慢慢被抽离身体,我感受到自己逐渐失去了力量,我不甘心,我想抗争,却被锤打得更厉害了,
我恨霁尘,我与他未婚夫妻,他却为别人而弃我;
我恨魔君,玩弄人性,罔顾人命;
我还恨琅华,她为什么要出现,挟恩图报,致使我与霁尘之间总是隔着一个她;
我也恨我自己,竟会被算计至此……
我恨……
恨到最后,我连意识也没有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了,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有几处已经有棉絮钻出来了。
我缓缓起身,身体的疼痛让我的动作极为缓慢,环顾四周,灰黄色的墙壁是由黄土和石头垒成的,没有粉刷过,所以显得斑驳不堪,中间放了一张破旧的四方桌,并几张矮凳。房屋的一角放了个棕黑色的柜子,上面落着一把锁,看起来主人很重视里面的东西。整个屋子虽然老旧,但很是整洁利落。
刚想到此处,就听门外有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声音沉稳有力又有节奏,主人应该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撩起帘子,我有些诧异,竟然是个极为俊美的郎君,只是身上衣衫破旧,破坏了几分美感。
你可终于醒了!那郎君说话语调轻快,醒了就好,对了,你身上的衣服我是拜托隔壁张大娘帮忙换的,你可别误会我占你便宜。
我这才瞅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十万分感谢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能说一句,多谢公子,我……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感谢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我看你之前身上的衣服十分好,想来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这几天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待你找到家人后,多予我些银两便是。
听他这么说,我一时有些羞惭,我……
你不会说你找不到家人了吧
我点点头。
他急得团团转,喃喃自语亏了,亏了……这一下更是把他那份高洁出尘的容貌和气质破坏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有些好笑,这人的容貌与性子真是完全不匹配,不开口跟个仙人似得,一开口全无半点仙气,如被兜头泼了一盆黑粉。
2
我心想,等会儿你还会觉得更亏呢。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你你你……
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你不会要赖上我了吧
我看出他的心软,所以低下头,作垂泪状,我与家人失散,无处可去,还望公子收留。
我看着他,一双盈盈泪目,他果然心软了,好吧好吧,你一个姑娘家,还长成这样,这个世道一个人也没法话,就先跟着我吧
我也会帮你留意你家里人的消息,说好了啊,找到家里人,一定要还我银两。
我保证,若是有幸与家人重逢,必以重金酬谢。
他这才放心,我叫孟江屿,你叫什名字
小女姓萧,名唤竹蹊。
姓萧他微眯了眯眼,兰陵萧家与你什么关系
萧家我不解其意。
你不是萧家人他紧紧盯着我,不放过一丝一毫神情变换,如果你是萧家人,很快我就可以帮你回家了。
听他的意思萧家是个大族,果然他说,兰陵萧家,本朝第一大族。
可惜了,他又说,这笔钱赚不到了。
确实没有关系,我再次肯定,恰好同姓罢了,我父亲就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本来我与父亲母亲是打算去江南游玩的,没想到,半路遇上劫匪,我落下山崖,也不知父母如今怎么样了说着说着我又欲哭出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欸,你别哭啊,我一定帮你找到你父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我做惊恐状,哭得更大声了。
不是不是,哎呀,我这破嘴,他气恨地拍自己的嘴,你父母一定活得好好的,别哭了别哭了。
你叫萧竹蹊是吗这话题转得生硬。
我配合他点点头。
红雨斑竹外蹊蹊,黄金嫋嫋水边丝。好名字啊,你父母一定很喜爱你。
我一定帮你找到他们。他就差抬手发誓了,我放过他,小声道谢,多谢公子,我相信您。
我与萧家没有关系是真,我的父亲是九重天上的辰宁仙君,如今身凡界,只能瞎编一个身份,也不知他信了几分。但是观他刚才的态度,他一定与这个萧家有关系。
他没有再多问,我也没有再多说,多说多错,不如让人自己去遐想。
既然你现在要暂时跟着我,那与外人就说你是我远房来投奔的表妹。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平常也没有什么多的活计,你就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就行了。
3
我答应了,身体一好就迫不及待展现自己的价值,可他没想到我连打扫和做饭都不会。
我原以为这很简单的,打扫不就是把灰尘扫去,一扫把下去,灰尘满天飞,呛得我和他都躲出屋去。我很是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我也没想到我不会,以前只需一个除尘咒即可,哪想到凡人打扫卫生这么麻烦。
他看我的眼神更意味深长了,私塾先生之女
我一口咬定自己瞎编的身世,有些羞涩道:家父家母平日较为溺爱,并不让我动手。
他冷呵一声,姑且信你一回。
我扯了扯嘴角,不敢说话。
这件事我很无辜,我又很不无辜,我叹气,向他请教该如何打扫。
有了扫地这件事的前车之鉴,做饭我就谨慎多了。隔壁的张大娘是李家的一把好手,我向张大娘请教,也是这回,竟莫名沾上了事。
张大娘的手艺好,我边尝着张大娘出品的美食,边穷极赞美的词汇夸她,哄得张大娘恨不得把一身本事尽数传于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娘,娘!的呼唤。
哎哟张大娘一下十分激动,是我儿子回来了。
来了这有个把月了,隔壁一直只有张大娘一个人,竟不知她还有个儿子。她儿子回来,我也替她开心,我好奇地跟出去看,我到的时候,他们两母子正抱头痛哭。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张大娘的儿子是一名秀才,前些日子是去省城贡院参加乡试了,可惜落榜了。此时娘俩不仅是哭儿子归家,更是哭乡试没过。
哭了好一会儿,他们这才注意到我,张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拭了拭眼泪,跟我介绍:这是我儿子,张予安,是名秀才。
张予安微微俯身,推手稍稍向下,此时他的脸上还有些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滑稽,小生失礼了。
我颔首低眉,两膝微曲,也回了他一礼,母子相见本是幸事,是我无端搅扰了。
此次是我与张予安的第一次见面,风吹树动,枝叶轻摇。
当天晚上,我做了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孟江屿一脸惊讶,仿佛见了鬼,就差没z脱口而出:这能吃吗
我瞧着他,没好气地跟他说:我都尝过了,虽然卖相不佳,但味道还是可以的。
孟江屿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给了我一个肯定。
我欢喜极了,觉得十分有成就感,孟江屿,我会做饭了。
孟江屿也笑,是的,萧竹蹊,你会做饭了,你真了不起。
会做饭这件事与我当年比剑得了第一时一样让我兴奋。这一晚我都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这几个月以来,我看似平静,其实一直很惶惑害怕。我没了仙力,成了一个凡人,不,我比凡人还不如,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连洒扫都不会,更别说针线缝补、烧水煮饭这些事。出去采买要用银钱,可我连银钱是什么都不清楚。我怕被孟江屿抛弃,离开他,我真不知该怎么生存下去。
还好孟江屿是个好人,他没有拆穿我拙劣的谎言,他也没有赶我走,他只是默默地教我,教我怎么在这个凡人界生存。
以前这一切只需要一个术法就能解决,现在都需要亲自动手了。
还有,我以前都不知道凡人竟还会生病,前两天孟江屿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回来人就不太对,整个人烫得不行,熬了一夜,还是很烫,他让我去找个大夫来。我不懂大夫是什么,只能问他。我能理解他看我如看傻子的表情,我也觉得我是个傻子,凡人界的常识我都不懂,其实我已经露了许多马脚,只是孟江屿人好不说而已。
最后还是他仔细跟我解释了一通我才明白,原来是类似医修的人。仙界的医修治疗肉体损伤和毒伤,也卖助人修行的丹药;凡间的大夫更复杂一些,还要治疗伤寒、湿热、肝郁等等我听都没听过的杂症。仙人是不会生病的。
从这日起,我能感受到孟江屿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迷惑。但我总不能说,其实我是天上下来的小仙女。不说他信不信,没了仙力的我也拿不出证据,就怕他把我当疯子关起来。
这夜我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第二天醒来,顶着一双熊猫眼,眼睛半睁半闭,困顿得不行。
孟江屿在我们平常吃饭的桌子上写字。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未见过他读书写字,有些好奇,我上前想去看他写了什么,他瞟了我一眼,随手将纸张遮上,还困就再去睡会儿。
我瞧着他,默默退后一步,说:不了,现在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凡人的身体真有些麻烦,每日都得睡觉。我叹了口气,想念不眠不休也不累的日子了。
4
时隔一月余,我第二次见到张予安的时候,正站在卖花的摊子前听小姑娘夸我漂亮,还说要多送我一枝花。张予安兴冲冲地就过来,萧姑娘,萧姑娘,有好事。
我让他喘口气慢慢说,他却不肯,我找到你的家人了。
什么我愕然,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在这人世间哪有什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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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在哪我问。
就在我家,我带你去找他们。他拉着我就想走,脸上是热切的、欢喜的,他开心替我找到了家人。
张予安应该是从张大娘那里听说的我的身世,孟江屿救我回来那天是张大娘替我换的衣服,她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是孟江屿的表妹呢。
我让他等等,等孟江屿一起去。我怕是来者不善。
应当的,应当的。
孟江屿每天吊儿郎当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今天我倒是正好知道他在哪里,我去书局跟他说了情况,他陪我一起去张予安家。
我一进门,堂屋里正坐着的老人就老泪纵横地唤我大小姐啊,终于找到您了。
原来是近日张予安参加诗会,结识的友人偶然聊到自家姐姐走失,家人都很担心,张予安见友人与我有几分相像,便与他说了。
他们经过一番不知道怎么样的查探,硬是说我就是走失的萧家大小姐。我看到孟江屿听那萧家老奴说我是萧家大小姐的时候,那一刻极狠的眼神。
我很是头疼,我脑袋好好的,没失忆,记忆也没混乱,我无比清楚我不是萧家大小姐,但是没有人相信。
阿姊是怪我吗
门外又走来一少年,锦衣玉带,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确实与我有几分相像。
更难说清了。
他说他是在与我一同归家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我摔下山崖,他身受重伤。家里找了好几月才找到我。
好家伙,劫匪这理由都找得一模一样,我看向孟江屿,这下我在他那怕是真成半真半假说谎的人了。
但是我说的全是谎言啊。
我头疼、我叹气,最后我闭眼睁开,我看着孟江屿,一字一句说:我不是萧家大小姐。
我不知道他信了几分,但是最后我还是跟着萧家走了。
后来,再见到孟江屿和张予安是在死牢里。
从来没有什么萧家大小姐走丢这回事,萧家是来找替死鬼的。为了家族,萧家要把她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做继室,萧大小姐从来跋扈,她不愿意,在大婚夜,竟然把老头砸死了。那可是朝廷命官,男方家里不肯罢休,一定要萧大小姐抵命。萧家父母爱护她,所以想找个替死鬼。
但是替死鬼也得长得像,不然男方家里肯定会发现。恰巧萧大小姐的弟弟,也就是那天口口声声唤阿姊的少年不经意看见了我,查到了我与张家的渊源,这才有他借醉与张予安说姐姐走失的事。
张予安见到我,哭得稀里哗啦,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孟江屿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痛道:你的手
他终归还是信了我当时的话,所以找来了这里,我只问他,孟江屿,我还能出去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能。
我不知道他说这个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当时,他这个字给了我莫大的力量。在死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牢里有狱卒想要欺负我,我一头撞在了墙上,血呼啦的,我看见那个狱卒吓得连忙跑出去。死牢里的犯人虽说迟早要死,但是不能在不该死的时候死。所以那些狱卒不敢再欺负我,但是分发给我的饭菜从此成了泔水。我吃不进去,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抖着手吃两口。
男方的家里人也想折磨萧大小姐,买通了狱卒,我的手指就是在第三天被夹板夹坏的,坏了也没有大夫给治,所以它溃烂流脓,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双畸形的手。
孟江屿看着它们,抖着手把它们包在一起,眼里的痛色越来越明显,他好像通过我看到了更多的痛苦。
孟江屿。我唤他,我想起来,但是双腿被棍棒打折了,我起不来。孟江屿连忙挽起我的裤腿,你的腿……
被打折了。我说,他更难过了。旁边的哭声愈发响亮,我被吵得恨恨扔了一把稻草过去,别哭了。他这才停止,开始了小声啜泣,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哭嗝。
孟江屿看着我的腿不敢碰,我把他的手按在我的伤腿上,我想跟他说:其实还好,不怎么疼,比堕仙井差远了。
可最终我也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让他再多心疼我一点。
果然,孟江屿的神色更心疼了,他小心翼翼地虚环着我,他说,你等我,很快,他像是在跟自己说,很快,我一定救你出去。
孟江屿来过后,我在牢里的日子好过多了,不必再每天吃泔水,也不必去刑房,甚至还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套新衣服来更换……
我想应该是孟江屿打点的,他竟还能在江家——就是萧家结亲的那户人家的眼皮底下关照我,我又觉得我真的很不了解他了,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时候他还能打点得动。那可是萧家结亲的人家,想来家世也很厉害。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他到底是谁我有些好奇了。
住着破屋,却好像从来不缺银钱,有些时候忙得几天见不着人影,有些时候却天天闲在家中。更奇怪的是,有好几次他夜里回来都带着伤,他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早就瞧见了他在后院里烧那些带血的衣物。
他不想让我发现,我也就装着不知道。
5
日升日落,在牢里的日子过得很快。
再见孟江屿的时候,他是来接我出去的。
听说这段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皇帝驾崩,三皇子矫诏登基。
那天,被京都的百姓们传得神乎其神,听说玉阶诏宣未毕,就被宫门口一声闷雷似的撞击洞开。四皇子玄甲凝霜,剑指御座,父皇龙榻尚温,你何来此诏
每次说到此句,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都会啪的一响,声音提到最高,说得震耳欲聋。
声落如铁,立时有人上去将窃位的贼子拉下御座。四皇子从内侍手中夺过黄布,瞧了两眼,嗤笑着扯成几块,旋即从环中掏出真诏,声震殿宇:父皇遗诏在此!传位四子,以承社稷。群臣伏地跪拜,三呼万岁。
新帝默然立于御台,甲胄未除,寒光似铁,他沉沉的目光看着底下伏拜的臣子们。殿外风声渐起,呜咽声穿过洞开的宫门,血腥气也随之传进来,轻飘飘地钻进殿内每个人的鼻中。
新朝要来了。
我没想到的是,我也成了扳倒萧家的一环。孟江屿将我接出牢房,把我带到新帝面前。
我的模样狼狈不堪,新帝立时让我去敲登闻鼓,我越狼狈越好,越狼狈,底下的百姓才会越可怜我,才会越愤恨作恶多端的萧家。
萧家是三皇子的外家,新帝不满萧家在朝堂树大根深,从我这件事起,查出萧家许多罪证,即使他们最近已经夹着尾巴做人,可从前实在是太过嚣张,总有尾巴没有擦干净。
特别是当年齐国公府通敌一案,也被翻案,通敌的是萧家,是因为被齐国公发现,萧家才先下手陷害他,致使齐国公满门抄斩。
我这才知道,原来孟江屿是齐国公之子,当年他外出游学,有忠仆用自己孩子替了他。后来忠仆找到他,告诉他一切,他从此隐姓埋名,直到今日。
也因如此,他看到我在牢里的惨状才那么痛心,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们,想他们当年是不是也如此惨烈。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他们一定比我当时的处境还要艰难万分。
孟江屿这几年一直在帮四皇子办事,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孟江屿只要了为谢家——也就是齐国公府翻案,以及为我治伤,其余什么都没要。他说:市井烟火才是他向往的。新帝不太愿意,挽留了他几次,见他坚决也不再多留,只道是可惜了他一身本事。
室内,御医在为我治伤,他看着我的手和腿,很是头疼,问其他御医的脉案意见,也是没有其他办法,我的腿因为在牢里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御医说最好的结果是能走,但有一条腿实在伤得太重,走起来可能不太雅观。也就是说我要成瘸子了。我一时愣怔,孟江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室寂静,我听见自己跟御医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拉了拉孟江屿的手,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跟他说:我想回家。他抱起我,慢慢地走回了家。
隔壁张大娘看到我这样子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应该是知道我这样都是因为张予安,所以承接下了照顾我的活。张予安更是天天来我这哭。我实在忍无可忍,让他滚出去。
6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过着,慢慢的我能走动了,只是就像御医说的,走得一瘸一拐的不是很好看。我能走动的那天,也是萧家被判满门抄斩的那天,孟江屿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说要。再过一个月就是秋天了,那时候就是他们人头落地的时候,我就没法去嘲笑他们了。
我去死牢里,见到了几月前叫我阿姊的锦衣少年,如今他一身破烂、浑身脏污,我看着他,笑得很欢快:你也有今天。
他狠狠地看着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嘲笑我
我嘴角咧得更大了,登闻鼓是我敲的,萧家是从我这里败落的,你说我有没有资格嘲笑你,
你现在的样子,跟条狗似的。
他气狠了,扑上前来想打我,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肯定没有听过这么恶毒的话,可惜他站不起来了,双腿跟我当时一样,被打得血肉模糊,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弯曲的手指紧握成拳,狠狠地捶地。隔壁萧家母女抱在一起,我看她们身体有些不自然的样子,皱了皱眉,带我们过来的狱卒淫邪地瞧着她们。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极了。
后来没多久,听说萧家家主熬不住刑罚,在牢里自杀了。
我听后痛快极了,我跟孟江屿说:真好,咱俩的仇都报了。
这么好的事,当浮一大白。我催着孟江屿去买酒,孟江屿不愿意,他说买酒要花银子的,太贵了。
他还是那么小气,我问他,那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找皇帝要点银子
他说当时只担心我的伤,忘记了,他又开始唠叨起真是亏了,亏了,他说,这是我第二次因为你亏了,你得赔我
我说怎么赔
他偷偷在我耳边呢喃:赔我一个娘子。
我一惊,侧过头去,脸颊正好蹭过他的嘴唇,这下我俩都成了大红脸。
孟江屿让我考虑考虑,给了我三天时间。
考虑好的那天晚上,我和孟江屿在院子里喝酒,趁着酒劲,我靠进他的怀里,悄悄地跟他说,其实我是天上下来的小仙女,碰上了一个倒霉蛋未婚夫,所以被迫跳下了堕仙井,仙力被剥除,痛得我想死,还好你救了我。
我抬头问他,这样,你还要娶我吗
他眉头皱起来,我想从他怀里起来,他不准,又揽过来,那如果你的未婚夫找来,你还要嫁他吗
他原来是担心这个。
当然不会,我说,我真心希望他也去尝尝我受过的苦楚。
他开心极了,眉眼舒展,好看得晃了我的眼。
那一夜,月色溶溶,紫玉兰还盛开着,花香时不时钻进鼻子,我从他怀中起身,摘了一朵簪在他发间,我痴痴地笑,簪花少年,簪花少年,人比花娇,说着扑进他怀里,这么好看的少年是我的了。
是你的了。他轻轻说。
这是这一夜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的事就没有记忆了。
我问他,昨夜我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突然很急切地问我,你忘了
昨天你可是答应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他很委屈。
我摸不着头脑了,这是人话吗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恰好这时张予安来找我。
他还来敢找我!
我没给他好脸色,什么事
我,张予安看看我,有些犹豫,我,姑娘现在……现在这个样子,他看看我的手和腿,我……
我忍不住了,张予安,想说什么你就说,别扭扭捏捏的。
张予安眼神闪烁,姑娘这个样子,想来嫁娶也困难,他终于鼓起勇气,安心悦姑娘,愿娶姑娘为妻。
听到这里,我真恨现在手里没有稻草,不然我还得扔过去一把。
这是个什么人,不说我是因他才变成这副模样,求娶还要先贬低一番,实在叫人恶心。
孟江屿也很生气,冲张予安吼道:出去!
萧竹蹊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子,别惦记你不该惦记的。
他说完这句话,竟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见我没反驳,才放下心来。
张予安灰溜溜地走了。
我跟他说既然咱们要成婚,总得有些营生才好过活。他现在不帮四皇子办事了,也没了银钱的来头。现在是真正要找个可持续的活计才好。
他听我这么一说,眼前一亮。
是极,是极,娘子说的是极。
我推他一把,别乱叫。
我们两个盘算了一下自己会的东西,决定开家书铺。
书铺第一年,我们不仅没赚钱,还亏了几十两。我们俩十分痛心,连年夜饭都抱在一起哭。
书铺第二年,突然来了个大主顾,也是从那时起,书铺开始盈利了。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书铺第三年,我生了个女儿,我和孟江屿给她取名——谢知瑾。
忘记说了,从三年前国公府平反,孟江屿就改回了本名,他的名字很好听,叫谢砚辞,可我还是习惯叫他孟江屿。
是当年那个孟江屿从山底救起了我,是当年那个孟江屿把牢中的我背了出去,我还记得他当时那张刀削般的侧脸,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时我好想亲他一口,可是我不敢。如今,我随时都可以亲了。
孟江屿。我喊他。
哎,娘子。他应得很大声,书铺里的人都笑了。
他走过来,我拉他去了一个盲区,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这一生,有他,我实在过得太圆满。直到我们白发苍苍,我开始恐惧他死去。
可是时间从来不会优待任何人,我和知瑾处理了他的后事。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麻木。他死了。我慢慢地意识到,他死了这件事是真的,有一天我在家里喊他,他不再答应我的时候,我哭得不能自己,极致的痛苦下,我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我紧紧抓着心脏处的衣服,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呼气,知瑾也陪着我一起哭,她说:娘,求您了,别哭了。
您再哭,爹走了也不安心。
生老病死是常态,谁都逃不过的。
我想说:胡说,仙人是不会死的。
张了张嘴,又哑然。我细细瞧着我的知瑾,她早就嫁人,如今也有儿有女,甚至连发丝间都有了些白发。
原来已经50年了。我和孟江屿已经过了50年了啊。
没过多久,我也走了。
7
回到九重天的时候,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霁尘,此时再见他心神竟然有些诡异的平静了。霁尘倒是很开心,他想来握我的手,我轻轻避开了。
霁尘脸色一僵,竹蹊……
我不想与他多言,先去与父君母神报了平安,就回了我的仙宫。哪想,冤家路窄,琅华和霁尘都在。我看向他们,什么意思来我这秀恩爱
我尚且还沉浸在孟江屿离世的痛苦中,并不是很想理他们,我让小童赶他们走。霁尘在后面高声:竹蹊,我知你这几十年不容易,我与琅华过来是想补偿你
补偿我有了些想听的意思。
我让他们进屋,示意霁尘继续说。
霁尘迫不及待向我献宝,拿出一乾坤袋,这是我和琅华这么些年来去秘境里搜寻到的宝物,都给你。
我拿过乾坤袋一看,确实都是好东西,示意小童收下。
霁尘看我收下很高兴,旁边的琅华有些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恩,她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霁尘又拿出一仙丹来,只是打开盒子,闻到这丹药的香气我便感觉体内灵气汹涌。
好东西!
霁尘要给我,这下琅华急了,霁尘,这可是你千辛万苦才找齐材料求玄风仙君炼制的破境丹,怎么能给她,你为了找材料可差点身殒在异界。
琅华,闭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霁尘对她这么严厉。
琅华还是不甘心,我不准你给她。
霁尘瞥了她一眼,没理她。
我还是示意小童收下,反正是好东西,他们给多少我就收多少。
这几十年里我也想明白了。当年斩魔台被布置得兵力重重,连只小虫儿都飞不进去,魔君是怎么脱困的,又是为什么精准地抓了我和琅华两个。
霁尘、琅华和我,我们这一辈在那时不过是些小人物,魔君怎么会来关注我们,还让霁尘二选一,除非有人用这个跟魔君交换了。
而且选的时间也好,老一辈的都应邀去佛界参加佛诞了。谁能知道厉害的人都不在,那只能是仙界的自己人了。
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琅华。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做得出来。
我是霁尘的未婚妻,她喜欢霁尘,肯定要针对我。不过她就不怕那时候霁尘选了我吗
我望着下座的琅华,苦笑出声,她怎么会怕霁尘肯定会选她!她也赌对了!
我揉了揉有些疼的脑袋,不想再跟他们多话,我让小童送客,霁尘却怎么也不肯走,他问我什么时候履行婚约。
我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神奇的物种。琅华也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怎么能觉得我们都这样了,还能履行那段劳什子的婚约
我回想起来,其实我跟霁尘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在他的恩人之女来之前。
我们虽是双方家长指定的婚约,但一起长大,霁尘轩然霞举、含章素质,我也琼花玉貌、冰洁渊清,是所有仙人眼中最为般配的一对。他曾赠我早春的第一枝桃花,我也取来万年不化的冰雪为他雕成他模样的小人送给他。那时单纯,喜欢一个人就拼命对他好。
谁知一场密境,琅华的生父为救他而死,临死托孤,只求他好好待她。从此琅华横在了我和他之间。
我跟他不知为了琅华吵了多少架。琅华是他的责任,可他总是要带上我。有次父亲给我送来了一株万年份的雪来草,可助修行破障。琅华想要,求了霁尘来找我讨要。霁尘也仿佛得了失心疯般答应她。
我好声好气跟他说,这草药珍贵,而且现在于我有用。正是我破境的关键时刻,所以父亲才派人送来了雪来草。如果不急用,我倒是可以匀给她,但是这次不行。
霁尘却不同意。
我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了,我问他,你可知此草珍贵这草万年只得这一株,可不是那些医修们自己养殖的百年千年雪来草。他说会给我补偿。
我好笑地问他,什么补偿
千年玄铁。
我跟他说不够,他皱眉,我说,这是万年份的雪来草。
霁尘没有比它更为珍贵的宝物,脸色有些难看,此事便算不了了之了。但之后我眼看着霁尘为她寻来许多宝物,也不知他是谁的好未婚夫了。
想到此处,我觉得有些恶心,第二日,便去父母处说明要取消与霁尘的婚约。却听父母说,我们两家之间并无交换过信物,不过是两家家长口头约定,其实不算什么未婚夫妻,而且当年堕仙井那件事后,父母便去找过霁尘的父母,要他们给个说法,听说霁尘被父亲打得掉了一个境界,还因此失去了道宗继承人位置。听得我好不痛快,我笑眯眯地出门,又见瘟神,脸色一下变得很不痛快。
你还来找我干嘛
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我厌恶地看着他。
霁尘闭上眼,痛苦道:竹蹊,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没回他,只说,去我宫殿吧。
这件事情是该有个结果了。
8
宫殿里,我和霁尘对坐着,我说,你想说什么便快说吧。
求求你,竹蹊,别对我这么不耐烦。霁尘神色受伤,声音嘶哑,当年我选你是因为知你仙力深厚,耐得住堕仙井,可琅华下去必死无疑。
所以我就活该下去吗
不,不是的,霁尘忙道,我原本是想着在他推你出去的时候拉住你的,可我没想到我没来得及。
你在说笑吗我与堕仙井不过咫尺,你怎么可能来得及捞我。
霁尘,骗骗自己就行了,别说出来骗别人,太傻了。
我把那魔君碎尸万段了。霁尘连忙又说,他好像急切地想表达他为我做了多少事,他为我报仇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想问他,当年魔君逃出斩魔台,抓我和琅华的事有结果了吗魔君怎么逃出来的
他一下子慌了,又极力摆出镇定的神色,还没找到证据,不清楚是谁做的。
真的吗我问他,就怕有心人后面抹掉了证据。
霁尘,别把别人都当傻子。有些事情,我们心里都清楚。
竹蹊,我没有办法啊,他眼眶通红地看着我,琅华她父亲为救我而死,我必须照顾好她。
你照顾她没问题,为什么总也要我照顾她,我还是忍不住翻起了旧账,我得了宝玉,她想要,你就让我让给她;那把你祭炼的宝剑说是要送给我的,可她一句喜欢,你就给了她,还有我屋里的乾坤尺、太极图……太多太多了。
她是你的责任,又不是我的责任,凭什么我什么都要让给她我又不欠她的!我又生气又无语。
今天这件事我必须要个答案,不然都成我心魔了。
霁尘却是很诧异地看着我,我们是未婚夫妻呀,我们本是一体,我的责任自然也是你的责任
什么我一时愕然,有些不明白他的逻辑。
想明白后真是又好气又无语,谁跟你夫妻一体。
我要他听清楚,我们不是未婚夫妻。
你说什么霁尘不信。
当年未婚夫妻不过是两家父母口头玩笑,我们既没有交换信物,也从未告知天地,你我都是自由身。
那天,霁尘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我的宫殿。
我也不再多想他。
我在我的宫殿后面建了间和凡界一模一样的屋子,我每日住在那里,算着孟江屿投胎的日子。我去找司命的路上,正好碰见霁尘的妹妹,苍岚。我向她打招呼。
我们两个关系一直不错,也没必要为了霁尘断交。她有些心疼又抱歉地看着我,竹蹊,这些年你受苦了,都怪我哥哥。
我摇摇头。
你去司命殿吗
我点点头。
正好,一起去。
她问我去干嘛,我如实跟她说,想去看看这一世我夫君的命格。
她叹了一口气,我早说我哥哥这样,总有一天会把自己作死。
从那天起,苍岚经常来小屋看我,她劝我向前看,就算不要她哥哥了,可这世间好仙君多的事。
我还是向她摇摇头,别人再好,也不是我的孟江屿。
孟江屿投胎的这家人家姓沈,叫沈景承,‘景慕先贤,继承鸿志’,真是好名字,我偷偷地瞧着他长大,可他与我的孟江屿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我好难过啊。救了姑娘,孟江屿会说你要还我钱,可他却要姑娘以身相许。他才不是我的孟江屿!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看他。
我哭着跟苍岚说,孟江屿死了,他真的死了!
从未见过我情绪波动这么大的苍岚吓了一大跳,忙抱着我安抚。
苍岚,人类真的好渺小,一个人只有几十年,再有转世,也不是他了……
不是他了,苍岚……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只盼望着永远不要醒来才好。
孟江屿死的那天我很难过,但我总觉得还能找到他的转世,所以也便不是那么难过了。可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人真的只有一世,转世后的人就不是他了,相貌、性情不一样,连灵魂都不同了。
第二天我醒来,苍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陪我这个疯子陪了一夜,我实在感谢她。
苍岚,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坐起来,蜷起双腿,抱住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日夜。霁尘听说我放弃孟江屿了,他又来找我,我烦不胜烦,他问我怎么才能原谅他,我说,你和琅华去跳堕仙井,活着回来我就原谅你。
霁尘真的疯了,他拖着琅华去跳了堕仙井。后来,我听说琅华在堕仙井里被搅成了碎渣。霁尘倒是活着回来了,他又来找我,我跟他说我原谅你了。
他眼一亮,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我很奇怪地看着他,我只说原谅你了,又没说要同你成亲。
【完】
作者:春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