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一世,我满心欢喜地带着迎亲队去接苗穗。
却见她一身红嫁衣上别着刺眼的白花,执意要婚车绕道去表哥的坟前。
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由着她把这荒唐的闹剧,变成了我们的婚礼。
如今重来一世,我故意让婚车从她家门口路过。
我还特意抓了一把最贵的喜糖,一把扬在她家掉漆的门框上。
听到声响的苗穗果然冲出房间,一把拦住了我。
“平维先,你什么意思?”
“你存心羞辱我是不是?”
我看着因气愤脸色涨红的苗穗,轻笑一声。
“看不出来嘛?我去接新娘。”
“那你把车停在这里就好了,怎么停在吕竞芳家?”
我瞥了眼她攥的发白的指甲,故意提高嗓门。
“接亲车队当然是要停在新娘家门口。”
在她震惊的眼神中,我从兜里掏出一把喜糖。
“吃颗糖沾沾喜气,别在这碍眼了。”
说完我直接略过她,大步走向转角处那间贴着褪色窗花的木门。
我小心翼翼地将吕竞芳抱进车内。
苗穗突然冲过来扒住车门。
“平维先,你真要娶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你们平家三代单传,到你这就绝后了!”
我轻轻把吕竞芳安顿好,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绝后?”
“先不说芳芳的身体医生早就给了准话......”
突然俯身逼近苗穗,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
“就凭我每晚能让她叫到全楼都听见的劲儿,你说,到底是谁先绝后?”
苗穗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你,你不知羞耻!光天化日说这种话!”
苗穗的表哥不知何时晃到了车前。
“哟,车真不错啊。”
他斜倚在引擎盖上,突然俯身往车窗里一瞅,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这......怎么是你?”
他猛地扭头四顾,
“穗穗呢?”
一转头,正看见苗穗狼狈地扒在车门上。
苗穗见到表哥后,像找到救星似的,声音瞬间甜了八个度。
“表哥,你看,平维先居然真娶了那个不下蛋的。”
表哥吊儿郎当地用鞋尖踢了踢轮胎,发出一声嗤笑。
“平少,以前你不是跟条哈巴狗似的,整天追在咱穗穗后头摇尾巴吗?”
“怎么,变心了?”
还不等我开口,苗穗一把挽住表哥的手臂,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谁知道他抽什么风?”
她斜眼瞥向车内的吕竞芳,抬高声调:
“皮维先,趁我还没发火,赶紧让这个病秧子滚下来!”
“再去弄辆比这更好的车来接我,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原谅你。”
说着故意往表哥身上靠了靠,
“反正我表哥认识海关的人,这种破车,他随便就能弄来三五辆。”
“是吧,表哥。”
表哥脸色一僵,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眼神飘忽。
“是是是。”
随后眼睛滴溜溜一转,搓着手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要我看,吕竞芳同志也不错啊。”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吕竞芳,
“身子骨是弱了点,但跟平少站一块儿,嘿,还挺登对。”
他说完正好撞上苗穗杀人的目光,顿时缩了缩脖子。
“登对个屁!”
“吕竞芳算什么东西?一个病歪歪的扫把星,也配跟我比?”
随后用手指着车内的吕竞芳。
“我告诉你,识相的,自己滚下来。”
“平家儿媳妇,只能是我!”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朝吕竞芳脸上抓去。
我一把扣住她手腕。
她疼得身子一歪,却挣扎着还要向前扑。
“平维先,你放手!我今天非要撕烂这个贱人的脸。”
我猛地将她拽到跟前,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撞到我的胸口上。
“闹够了没?纺织厂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
“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逼我当众给你难堪。”
苗穗涨红了脸正要反驳,我猛地抬手指向路口。
“看见没?派出所王所长可就在那吃席呢。”
“你要是自己识趣,现在赶紧滚,还能留三分体面。”
5.
坐进车内,吕竞芳突然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
我这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她声音比蚊子还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服一角。
我一愣,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
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苗穗身影,
“早该把这些破事儿处理干净。”
我捉住她那双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放在嘴边吻了吻。
她慌忙要抽回手,却被我攥得更紧。
“晚上,你好好罚我。”
她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
“流、流氓!”
结结巴巴的骂声混着车窗外《甜蜜蜜》的旋律,驶向了我们的新家。
一周后,我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她回纺织厂。
她坐在后座,双手拘谨地抓着我的中山装下摆。
印着‘囍’字的铝制饭盒在车篮里叮当作响。
刚进厂门就被工友们团团围住。
锅炉房的老张头最先起哄,手里还端着掉漆的搪瓷缸子:
“瞧瞧这小两口,蜜里调油啊!”
几个年轻女工挤眉弄眼地指着吕竞芳脖子上的红纱巾,正是我给她买的稀罕物。
“可不是嘛。”
我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
“以后谁要让我们芳芳加班,可别怪我砸他家玻璃。”
车间主任举起铁皮喇叭远远地喊:
“臭小子,小心我扣你奖金。”
吕竞芳慌得要去捂我嘴,腕间新买的手表在阳光下亮的晃眼。
苗穗站在纺纱机旁,盯着吕竞芳脖子上那条鲜艳的红纱巾,气的咬牙切齿。
等我走远后,她立刻走了过去。
“哟,攀上厂长公子就是不一样啊。”
她故意阴阳怪气地扯着嗓子,引得其他女工纷纷停下手里梭子侧目倾听。
“这丝巾,得花半个月工资吧。”
说着突然伸手一拽。
‘刺啦’一声,丝巾滑落,露出吕竞芳脖颈处几处红痕。
苗穗猛地想起结婚那日我在轿车边说的话,顿时连耳根都烧红了。
她指着吕竞芳的手直发抖,
“你竟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就......”
吕竞芳却不慌不忙地捡起丝巾,在纺纱机飞溅的棉絮中慢慢系好。
“我可不是光天化日,我这些印子啊,可都是晚上......”
“关起门来正经夫妻该做的事。”
故意顿了顿,
“苗穗同志这么门儿清,莫非总去后山小树林,偷看民兵连搞演练?”
正在喝水的王大姐‘噗’地喷了出来,几名年轻女工红着脸去捂她的嘴。
一旁的马大姐叉着腰帮腔。
“苗穗,人家小夫妻恩爱关你啥事?”
“有这闲功夫不如把你那台织布机的次品率降降!”
苗穗气得把劳动布工装的下摆都攥皱了。
而吕竞芳已经坐回自己的工位,从印着安全生产的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
那是我今早特意给她装的韭菜鸡蛋馅饺子,还冒着热气。
6.
母亲穿着藏蓝色的确良干部服,手里拿着铁皮喇叭走到车间中央。
她拍了拍手,纺纱机的轰鸣声渐渐停了下来。
“同志们注意了!”
“厂党委决定选派一名技术骨干,去沪城参加新式纺织机械培训。”
女工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开始摸自己劳动布围裙口袋里皱巴巴的《纺织技术手册》。
母亲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盖着红头文件的纸。
“至于如何选出技术骨干。”
“经过厂里一致决定,下周进行技术比赛,产量、质量双第一的同志......”
她故意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不仅可以获得培训机会,还能领到一张友谊商店的侨汇券。”
车间里‘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李大姐的木头梭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苗穗脚边。
仿佛突然摆在她面前的抉择,是继续纠缠私人恩怨,还是抓住这个能培训机会。
苗穗咬着嘴唇绞了半天劳动布围裙的边角,突然‘唰’地举手。
“厂长,我报名!”
我侧身凑近吕竞芳耳边。
“别怕,想去就去。”
“妈最烦走关系,去年还把我二舅塞的大前门烟扔到锅炉里烧了。”
她噗嗤一笑。
“那我去比比看,赢了侨汇券给你买剃须刀。”
苗穗在一旁看得眼红,故意把纺织机的踏板踩的哐当响。
她挑衅地扬起下巴:
“吕竞芳,敢不敢比?”
我刚要上前,吕竞芳却轻轻按住我的胳膊。
“比就比。”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车间突然安静下来。
“好啊,输的人赔一个月工资。”
她眼睛瞟向车间门口贴着的《安全生产守则》,突然露出恶意的笑:
“还得脱了衣服在光荣榜面前大喊三声我是蠢货,然后滚出纺织厂!”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吕竞芳不紧不慢地开口:
“再加一条,输的人,永远不准再纠缠维先!”
苗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脖子青筋暴起。
“你!”
突然又像想通了什么似的。
“谁稀罕。”
她故意提高嗓门,让整个车间都听得见。
“反正是不下蛋的母鸡,等维先玩腻了......”
我一把抄起记录台上的铁皮喇叭,‘咣’地砸在纺纱机上。
她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
我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
“苗穗,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芳芳的身体情况我最清楚,你再敢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这段时间我一直陪着她去各个医院,她也常年在喝中药调理。
再加上我的特殊体质,医生说怀孕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母亲皱了皱眉,用手敲了敲记工黑板。
“要参赛的,过来报名,过期不候!”
7.
比赛当天清晨,天还没大亮,苗穗蹑手蹑脚地溜进车间。
她蹲在吕竞芳的纺织机前,掏出一把生锈的老虎钳。
拧松了几个关键部位的螺丝,又往轴承里撒了把从锅炉房顺来的煤渣。
“看你拿什么和我比!”
她咬着嘴唇冷笑。
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早班工人的脚步声。
慌忙中,她的确良衬衫袖口被机器勾住,‘刺啦’一声扯开道口子。
等到吕竞芳站在自己的机台前,发现梭子卡顿得厉害。
她弯腰检查时,沾满机油的手指在轴承处摸到了未清理干净的煤渣颗粒。
抬头正好看见苗穗躲在人群后,冲她得意一笑。
车间主任吹响铁皮哨子:
“技术比赛正式开始!”
吕竞芳不动声色地直起身,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
里面整齐排列她平常收集的备用零件:
几个锃亮的轴承、一小包机油,还有纺锤。
她朝隔壁工位的李大姐使了个眼色。
李大姐立刻会意,扯着嗓子喊:
“主任,我这机子有点毛病,让竞芳帮忙看看成不?”
趁着车间主任提着铁皮喇叭走过来的功夫,吕竞芳迅速将两人的机台调换过来。
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
苗穗得意的坐在自己机台前,谁知刚踩下踏板,机器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煤渣混着机油,在她第三梭时就卡死了纱线。
而吕竞芳这边,机台运转得如同广播里正播放的《金梭和银梭》般流畅。
她灵巧的手指翻飞,纱锭上的红线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线。
当车间主任宣布她以‘日产43米一等品’的成绩夺冠时,
墙上的大喇叭突然播放起《咱们工人有力量》。
苗穗突然指向吕竞芳,尖着嗓子叫喊道:
“主任,我举报!”
“有人在我机台上搞破坏!这绝对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车间主任皱着眉头取下耳朵上夹的铅笔,铁皮喇叭在手里转了个圈。
“苗穗同志,说话要讲证据。”
他指了指墙上贴的《职工守则》,
“诬告可是要扣除当月奖金的。”
苗穗突然从裤兜掏出团黑乎乎的棉纱,那是她没来得及清理的煤渣证据:
“您看,这分明是有人往我轴承里掺东西。”
她眼睛瞟向吕竞芳的工作台,
“肯定是有人怕输不起......”
突然,人群被粗暴地拨开,苗穗表哥挤了出来。
“主任,我作证!”
“今早六点我来给表妹送早饭,亲眼看见......”
他斜眼瞥了下吕竞芳,
“这位吕同志在苗穗机台前转悠,还拿着把扳手呢!”
苗穗立刻挺直了腰杆,
“主任!这种破坏生产的行为,应该取消她的比赛资格!”
“还要全厂通报批评!”
车间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
“放你娘的屁!”
“早上六点,我和芳芳还在被窝里没起来......”
“你说你看到了芳芳,看到的是鬼吧!”
表哥被我怼的面红耳赤,仍梗着脖子说道:
“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吕竞芳不紧不慢地从的帆布包里抽出一条碎布,正是的确良料子。
她将布条展开,上面赫然印着半截纺织厂的蓝色厂徽。
“真巧,这布条和苗穗同志袖口的破损......”
苗穗脸色骤变,慌忙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手捂住右袖。
我一个箭步上前,拍开她的手。
“主任,您看。”
我故意把两块布料举到记工黑板前,
“这料子还是去年发的劳保服,一人就两套。”
“要不要去更衣柜找找你那件失踪的工作服?”
李大姐突然举起个铁皮文具盒,
“主任!今早我亲眼看见苗穗鬼鬼祟祟在竞芳机台前转悠!”
她哗啦倒出一把生锈的螺丝钉,
“这些是从她更衣柜里找到的!”
苗穗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背撞上了光荣榜。
“都是你们逼我的!”
她歇斯底里地踹翻旁边的浆纱桶,乳白色的浆水泼在水泥地上。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了嘛?为什么要娶吕竞芳?”
“她这个病秧子哪点比我强?”
我冷哼一声。
“芳芳可没你这些弯弯绕!”
“一边收着我的礼物,一边跟你表哥拉拉扯扯!”
“说到底,你图的无非就是我家的钱!”
车间主任最终宣布道:
“经厂党委研究决定,吕竞芳同志获得进修资格!”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女工把吕竞芳高高抛起。
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她偷偷塞给我的小纸条:
【等我回来,咱们要个孩子。】
至于苗穗?她当天就被保卫科带走了。
而她表哥,连夜去了圳城,后来在严打时被抓,判了十年。
三年后,我推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后座上坐着吕竞芳,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儿子。
而我们的女儿,正咿咿呀呀地坐在摇篮里。
夕阳西下,广播里正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