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漫进宿舍楼时,苏总觉得空气里浮着层细沙,吸进肺里,硌得人发疼。
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论文提纲发呆,Word文档的光标闪得像根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宿舍里很安静,另外三个女生戴着耳机,键盘敲得噼啪响,没人注意到她攥着鼠标的手在抖——又开始了,那种从后脑勺蔓延开来的钝痛,像有人拿浸了水的棉花,一下下堵她的太阳穴,压迫着她的大脑两侧。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脚边的垃圾桶。
塑料桶在地上滚了半圈,空矿泉水瓶叮叮当当撞在一起。
下铺的室友摘下耳机,诧异又疑惑地看她:苏苏,你没事吧
没事。苏低下头,捡瓶子的手指关节泛白,抱歉,吵到你了。
室友想说什么,但看苏没有交谈的意思便没再说话,重新戴上了耳机。
苏站在垃圾桶旁边,垂着脑袋,她的眼珠子盯着矿泉水瓶,似乎想要盯出一个大洞来。苏的喉咙发紧,她说不出话来,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就是她的大三,一个连打翻垃圾桶都觉得是罪过的秋天。
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每天像游魂似的飘在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之间,失眠像条湿冷的蛇,缠得她夜夜睁着眼数天花板的裂纹,头痛发作时,她恨不得拿头去撞墙。
她知道自己病了。
不是感冒发烧那种能说清的病,是心里生了锈,钝钝地疼,却找不到伤口在哪。
宿舍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下午三点的光也只能透过缝隙漏进几缕,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亮斑。
苏重新坐回书桌前,手机屏幕还亮着,一条消息弹了出来。苏下意识点了进去。
是一张图片。
那张截图被她放大到最大,白色背景上,重点观察对象名单几个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而她的名字,就排在第三个,笔画清晰,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刻上去的。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于还是落下去,点了锁屏。
黑屏映出她的脸,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又是一夜没睡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松了口气。
像沉在水里太久,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原来不是她矫情,不是她想太多,不是姐姐说的没事找事。
那张名单像医生的诊断书,白纸黑字地告诉她:哦,原来我真的生病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更汹涌的恐惧摁了下去。
生病。
这个词带着某种标签化的重量,压得她胸口发闷。
班上有人知道了班长肯定知道,心委也知道,辅导员……他们会……怎么观察她
他们的眼神……会不会从此不一样了
会不会背后议论你看那个就是苏,心理有问题会不会有人刻意疏远她,像躲着什么病毒会不会下次小组讨论,没人愿意跟她一组
她猛地抱住脑袋,指节用力到发白,死死按在太阳穴上。
瓷砖桌面传来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脑子里嗡嗡的轰鸣。
没事的……她对着空气喃喃,声音发飘,只是观察而已……就是看看……没什么的……
可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越收越紧。
她想起上周心理问卷,班里心委收表时笑着问她:苏苏,你填得好认真啊。当时她只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手机震了一下,是班长的消息:苏,辅导员明天上午找你,在她办公室。
苏盯着那行字,指尖突然开始冒汗。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想象着辅导员可能说的话,想象着对方可能露出的同情或审视的眼神,胃里突然一阵翻搅。
手心的汗浸进手机壳的纹路里,滑腻腻的,像抓不住的水。心脏软得发慌,像泡在温水里的棉花,轻轻一碰就要塌下去。
第二天早上,苏换了件最普通的灰色卫衣,把头发扎得紧紧的。镜子里的人,眼睛还是有点肿,但至少看起来正常。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宿舍,走廊里飘着早餐的香味,有同学笑着打招呼,她也扯出一个稍显僵硬的自然笑,点点头,脚步却没停。
辅导员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毯上投出窗框的影子,安静得让人发怵。
苏站在办公室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敢敲。
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是好几个人的语气,里面很热闹。人很多……苏有些怯场了。她突然希望辅导员不在,希望这趟来只是空跑一趟。
犹豫了半分钟,她还是敲了门。
死就死吧。
请进。
推开门,辅导员的座位是空的。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抬头看她,笑着问:找李老师吗她刚出去了,说是去教务处拿点东西,要不你进来坐着等
苏的后背瞬间松了口气,像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可紧接着,又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
她摇摇头,声音有点干:不用了老师,我……我在外面等就好。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门板合上的瞬间,她靠在墙上,腿突然软得厉害。
走廊里很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不知道是谁的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亮堂堂的,在幽暗的走廊里回荡着,显得格外诡异。
路过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说笑,有人看了她一眼,她慢吞吞地挺直背,松开扶着墙的手,假装在看走廊尽头的公告栏,手指却在身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拐进洗手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苏刚迈过门槛,膝盖就像卸了力,她踉跄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旁边的白瓷砖墙。瓷砖是凉的,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透过薄薄的卫衣渗进皮肤里,让她打了个寒颤。
不能这样……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直起身子,一面半人高的大镜子映入眼前。
只见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前的碎发像是被冷汗打湿,贴在皮肤上,显得邋遢。这样的邋遢形象让苏有些后悔,她该洗个头再来的。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正常的表情,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苏撑着力气走进最里面的隔间,然后反锁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蹲下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胃里的翻搅越来越厉害,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拧,她捂住嘴,喉咙里涌上一阵酸意,可吐出来的,只有几口透明的唾液。
瓷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冻得她骨头疼。她想起高中时,和好像也有人这样躲在教学楼后的小卖部,也是这样狭小的空间,有糖,有人:别怕,老师不会发现的。
什么视是怕老师除了上课又不会管这些……
可能那时的怕,是怕被老师骂。现在的她也不觉得这是怕,她只是感觉有一张网,把她整个人裹住,密不透风,连呼吸都觉得难受而已。
不知道蹲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清丽的鸟鸣铃声在封闭的隔间里炸响,吓得苏浑身一激灵。
是辅导员的消息:我到办公室了,你过来吧。
苏盯着那行字,指尖抖得厉害,连解锁都试了三次。
下次还是把锁屏关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好的,老师。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上刑场的犯人。
她扶着门板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几乎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稳住。
对着隔间门的反光理了理头发,又用力搓了搓脸,试图让脸色看起来不那么难看。
开门时,外面刚好有人洗完手出去,看了她一眼,苏立刻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辅导员正坐在椅子上翻文件。看到她进来,抬起头笑了笑:来了坐吧。
苏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卫衣的衣角。椅子是软的,可她坐得笔直,像背上扎了根针。
找你是想问问,上周那个专业实践报告,你组里的进度怎么样了辅导员的语气很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完全没提名单的事。
苏愣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半截,心脏却又空落落的。她低着头,小声说:还在收集数据,大概下周能初稿……
又说了什么,最后辅导员就打算让苏回去。
苏就懵懵地站起来,走到门口还剩几步的距离时,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老师,那个问卷名单……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辅导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一脸严肃和疑惑:什么名单
苏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想走却不能,只好拿出手机找到图片给辅导员看。
辅导员看了看,转身对旁边值班的学生吩咐什么,苏没怎么听。
苏听辅导员的语气很严肃,她趁着空隙问,辅导员转过身来对她说:那个名单是内部流转的,按规定不能给学生看,可能是班里同学不小心发错了。
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接着又变得青白。
那位同学是出于好心才发的——大概是觉得她状态不好,想提醒她可现在,因为她这多嘴的一句,对方说不定要被辅导员批评……
对不起老师,我……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蚊子哼。
辅导员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没事,也不怪你。主要是怕你们有压力,所以才内部处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也正好聊聊。那个问卷……能说说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吗
苏的手指捏得更紧了,卫衣的衣角被捏出了褶皱。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还好吧老师,可能就是最近考试多,有点累……
考试压力确实大。辅导员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轻,却带着点穿透力,你舍友她们知道吗怎么不找心理老师校区这边应该是有的吧
苏的脸瞬间白了。那些被她刻意藏起来的话,像被人从水底捞了出来,晾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她张了张嘴,或许是想给那位同学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说得出口呢
说她每天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听着室友的呼吸声,觉得自己像个异类说她走在人群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议论她说她站在阳台时,总有种跳下去就解脱了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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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怎么能说给别人听
我……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发颤,我就是……可能那段时间有点累……我上次也是这样填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撒谎,上次的问卷,她确实也是这样填的。这次苏还在原先的基础上往好的方向改了那么几个。
辅导员看着她,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压力大是正常的。校医院的心理咨询室电话你知道吧那里的老师还是专业的,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去聊聊,就当找人说说话,没关系的。
好,好的,老师。苏抬起头,努力笑了笑,眼角却有点发热,很想躲避这个地方的人和事,谢谢老师……
走出行政楼时,阳光正好。秋末的阳光不烈,暖暖地洒在身上,可苏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很干净,像被水洗过,可这干净落在她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手里还捏着那份没说完的实践报告提纲,纸边被她捏得发皱。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多嘴,也不知道那位同学会不会因此受牵连,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去心理咨询室像个病人一样,把那些不堪的念头说给陌生人听吗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呢……苏知道自己大概缺什么,可是,这个没法解决,没人能帮得了她……
世界上没有那样的人……
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她脖子后面发凉。她裹紧了卫衣,快步往宿舍走,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很。
那张名单像一道符咒,贴在了她心上。确认了自己生病的事实,却没得到半分轻松,反而被更重的恐惧和纠结缠上了。
她既怕被人当成异类,又怕自己真的撑不下去,既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笑话。
该面对的,好像还是躲不掉。只是这一次,她连自我安慰,都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那天傍晚,头痛又准时袭来。
她没回宿舍,绕到图书馆后面的月季花坛,蹲在冬青丛里。
深秋的风卷着碎叶,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她把脸埋进膝盖,眼泪无声地渗进牛仔裤。
哭是没用的,她比谁都清楚,可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寒意顺着后颈爬上来。
不是秋风的冷,是种更粘稠、更专注的注视,像冰锥子,扎得她汗毛都竖了起来。苏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
对面的银杏树下站着个女人。
穿件青灰色的布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株长在阴影里的芦苇。距离不算远,可苏看不清她的脸,像是蒙着层雾,只能辨出个模糊的轮廓,瘦,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
最让她发毛的是那双眼睛。
虽然看不清,可苏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看自己,目不转睛地,带着种近乎诡异的专注。
苏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抹青......她见过的。
头痛时趴在课桌上,眼角余光瞥到窗外栏杆边闪过的青色;深夜独自回宿舍,路灯照不到的树影里,那抹若隐若现的青;甚至上周在食堂打饭,排队时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回头却只看见拥挤的人群,可那抹青的影子,分明在视网膜上留了一瞬。
她一直没当回事,以为是自己眼花,是失眠太久产生的幻觉。
原来不是。
那抹青是真的,那个女人是真的,她已经这样盯着自己很久了。
苏猛地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她扶住冬青的枝条,指尖被带刺的叶子扎破,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对面的女人依旧一动不动,风掀起她的衣角,像片青色的云,飘却不飞。
苏咬着牙,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教学楼的灯光里,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瓷砖墙,才敢大口喘气,冷汗把毛衣都浸湿了,贴在背上,黏腻得像层蛛网。
接下来的日子,苏活在双重的煎熬里。
头痛和失眠变本加厉,而那个青衣女人的影子,像附骨之疽,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冒出来。
她开始刻意留意。
果然,只要她落单,只要头痛发作,那抹青就会出现。
有时在操场的看台角落,有时在教学楼的楼梯转角,有时甚至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永远是那身青灰布裙,永远是模糊的脸,永远是那种无波无澜的注视。
没人能看见她。苏很确信。她没犯傻试探问任何人,她就是知道没人会看见那个青衣女子。
对方出现的次数多了,苏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这个女人,是冲她来的。而且,是来杀她的。
为什么她不知道。
大脑像台出了故障的机器,只反复弹出这个结论,带着刺耳的警报声。恐惧像潮水,日夜漫过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连说都不能说。
告诉谁呢告诉室友,她们只会说些空乏的安慰告诉家人,她们只会觉得她精神失常;告诉朋友......她连想都不敢想。
没过几天,姐姐苏晴就来了。
苏晴是来找姐夫的,想着好久没见过苏,于是让苏过去姐夫家聚一聚。
吃过晚饭开始闲聊,果不其然,苏晴语气带着惯常的强势,第一个问的就是:你要考研还是找工作
苏的头痛刚好发作,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捏着筷子,低声故意说反话说:姐,我不想考。
不想考那你是要去工作苏晴放下筷子,声音提高了些,爸妈供你上大学不容易,你能不能懂点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实习攒经验了,哪像你,整天......
我整天怎么了苏猛地抬头,眼眶发热,我整天头痛得想死,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连站在这里跟你说话都觉得累,你让我怎么考
苏晴愣住了,随即皱紧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苏,你能不能别总找借口不就是压力大点吗谁上大学没压力我看你就是闲的,多出去交交朋友,多跟老师请教,别总一个人闷着......
你懂什么苏的声音抖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需要的不是要不要考研,我需要的是有人能陪我说说话,需要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
够了!苏晴打断她,脸上满是失望,我看你就是想太多,没事找事。
苏看着姐姐那张写满不可理喻的脸,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肺腑痛苦,肩膀发抖。
她真蠢,怎么会以为姐姐能懂呢从小到大,她的情绪在家人眼里,永远是想太多、没事找事、不懂事。
他们用自己的经验给她铺路,用为你好的名义绑架她,却从来没问过她,这条路她走得累不累,痛不痛。也从来不把苏说过她们的经历不一样当一回事。
我生病了……姐……她擦掉眼泪,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好几次想过自杀……
苏晴皱了下眉头,随即盯着她,语气带了些严厉:你就是一天到晚没事做,瞎想。
那一刻,苏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她没再说话,站起身,拿起书包就走。苏晴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没回头。
走出姐夫家,秋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找到自行车骑出小区,夜晚来临,苏在自行车单行道上慢慢骑行,眼泪无声地掉,砸在地上,瞬间就洇进了干燥的沥青道路表面。
原来真的没人在乎。
原来她的痛苦,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一句想太多……
晚上路灯不是很明亮,她骑着自行车回学校,脑子里全是姐姐的话,恍惚间没注意红灯,被一辆电动车撞了一下。
车轮歪了,膝盖擦破块皮,渗出血珠。骑车的大叔连连道歉,她摇摇头,说没事,推着车慢慢走。
一点都不疼。
比起心里的空洞,这点皮肉伤,简直像挠痒痒。
回到宿舍,她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压抑了太久的哭声隔着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溢出,不是抽泣,她更不敢哭声明显让舍友发觉。
只是从肺腑里撕裂出来的痛苦,震得她胸腔发疼。
她想不通,为什么活着这么难为什么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那个青衣女人还不快来杀了她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哭气梗在喉咙里一直到后半夜,嗓子又梗又肿,还哑了。眼睛肿了,头痛却更厉害了。
苏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忽然觉得,也许死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的专业课小测,她果然没过。
女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时,夕阳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金红色的光带。
老师的语气很温和,指着她卷子上的错误,耐心地讲解,可苏听着听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没考好,也不是因为老师的责备——老师根本没责备她。
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和,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
太久了,太久没人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跟她说话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被温柔对待是什么感觉。
她讨厌有人这样温和的跟现在的她说话……她不想听这样的温和。
对不起......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发抖,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老师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从抽屉里翻出几包纸巾,递给她,轻声说:没事的,苏同学,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苏摇摇头,蹲在地上,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在陌生的老师面前,暴露了最不堪的一面。她想停下来,想把眼泪憋回去,可越是用力,哭声就越响。
别......别哭了......
她抓着自己的领口,指甲深深掐进脖子的皮肤里,掐死你......掐死你就不哭了......
尖锐的疼痛猛地传来,她这才回过神,看着指尖沾着的细小血珠,心里竟升起一股诡异的痛快感。
疼,真好,至少疼痛是真实的,比那些空洞和绝望要真实得多。
老师还在她的工位上忙碌别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苏的样子。想必是没有的,因为另一位老师进来了,两人正在聊,一两句还提到了苏。
因为苏在哭。
最后,苏缓和了下哭声,老师重新把她喊过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小声说:苏同学,有什么困难可以跟老师说,学校有心理咨询室,那里的老师很专业......
苏慢慢平静下来,低着头,用袖子擦掉眼泪,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老师叹了口气,把她的卷子折好递给她:回去吧,慢慢改,不着急。
苏点点头,慢吞吞地走出办公室。
楼外的天空正沉下去,残阳像块烧红的铁,把云层染得又红又暗。她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操场上嬉笑打闹的学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又躲进了对面的花坛里。
蹲在冬青丛里,她从口袋里摸出耳机,塞进耳朵,把音量调到最大。摇滚音乐的嘶吼像潮水,暂时淹没了脑子里的嗡嗡声。
苏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它被路灯拉得很长,很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腿麻了,她才慢慢站起来,往宿舍走。晚饭没吃,她坐在书桌前,麻木地翻着一本小说,无聊无趣,但眼睛就是粘在上面挪不开。
深夜,她强制关掉手机躺在床上,依旧戴着耳机,专注听着吵闹的音乐慢慢冥想。
半梦半醒间,苏忽然觉得脖子上有点凉。
不是衣服的触感,是种金属的、锋利的凉意。
苏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一把不知道什么样的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刀刃很薄,泛着冷光,刀尖轻轻抵着她的气管。
她甚至能感觉到刀尖正极其缓慢地、左右挪动着,磨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密的、令人心生无限恐惧的刺痛。
哈!她想发声,嘴有没有张开她不知道,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是很清楚感知到的。
她想挣扎,可手脚像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咚咚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死亡离她这么近。
近到苏能闻到刀刃上铁锈般的气息,近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被一点点割破,渗出血珠。
不要!
她不想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般燎原。
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还没工作赚到养活自己的钱,还没找到那个可能出现的人,还没逃离那个有着血缘的讨厌的家,还没给那个人养老,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那个青衣女人问一句为什么......
是谁是那个青衣女人吗
她拼命想转头,想看清黑暗里是不是站着那抹熟悉的青,可脖子被刀抵着,只能僵硬地躺着。
恐惧像冰水混着毒蚁,从头顶浇到脚底,让她浑身发抖,又能感受到虫蚁的针刺爬行。
耳机里的摇滚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宿舍里,床榻间,只剩下一片死寂。
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害怕到打颤的声音,还有......黑暗里,一声极轻的的呼吸,一道散漫却绵软藏针的恶意。
是她。
一定是她。
苏的意识在极致的恐惧里清醒又无可奈何。最后她只能麻木自己的痛觉,不再去想那随时落下的属于死亡的游离……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苏睁开眼,随即猛地摸向自己的脖子。
只摸到一道横向绵长的疙瘩……
她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把睡衣都浸湿了。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道亮线,尘埃在光里跳舞,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像一场极其逼真的噩梦。
可苏知道,那不是梦。
脖子上残留的刺痛感,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真实得让她发抖。
她必须做点什么。
苏开始强迫自己待在人群里。
上课坐在教室正中间,吃饭时主动凑到室友旁边,晚自习结束,哪怕不买夜宵,也要跟着她们一起走。
她把指甲剪得很短,防止自己再自残,甚至开始尝试着跟同桌说几句话,问几道题。
室友们对她的转变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
渐渐地,她身边开始有了微弱的人气,虽然依旧疏离,却足以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她会活着!
奇怪的是,自从她开始躲进人群,那个刀磨脖子的恐怖场景就再也没出现过。
青衣女人依旧会来,只是离得更远了。
有时在操场的看台最高处,有时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外面,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像尊沉默的青色雕像。
苏的失眠和头痛还在,但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至少,她暂时是安全的。
直到两周后的一个下午。
苏在湖边背书,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响。她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间扫过对岸的柳树。
那抹青就站在树下。
距离比往常近了些,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大半张脸。
苏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是她。
眉眼弯弯,鼻梁小巧,嘴角左边有颗小小的痣......是青语。
五年前,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孩。
苏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高中教室的阳光,操场边的香樟,雨天共撑的一把伞,她难受时那紧紧的拥抱......那些被她遗忘的、蒙着灰尘的记忆,忽然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想起青语总爱拉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说苏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想起青语把自己的便当分给她一半,说这个鱼丸超好吃;想起高考结束那天,青语抱着她哭,说不许忘了我,她拍着对方的背,笑着说怎么会。
怎么会
她真的忘了。
升入大学后,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新的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将过去的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忙着适应,忙着应付学业,忙着在孤独里挣扎,忙着自我麻木……
那个曾经占据她整个青春的名字和脸庞,就这样被她丢在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
难怪她总觉得那抹青眼熟,难怪她在看清脸的瞬间会如此震惊——那是她最亲近的解语花,是她早已遗忘的蜜友。
可她为什么要杀自己
愤怒像野草般疯长,瞬间淹没了那点迟来的愧疚。
苏猛地站起身,朝着对岸的青语恨恨地瞪着眼。
青语!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没说出来,但她知道对面的青语听得见她的质问。
对岸的青语没有动,依旧站在柳树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尊雨幕里的青色人雕。
苏很气,却也不敢靠近那边。
她承认,忘了青语,是她的错。可是怎么来讲,也不应该是她来杀自己!
不该是她的……
你说话……
苏的声音带着哭腔,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我们以前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费力地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无声地哭诉,无力地倾吐。
青语就站在那里,依旧没有搭理她,依旧不会说话。
苏看着她那张冷漠的脸,心里又气又痛,又茫然。
她想冲过去质问她,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忘了。可脚步像被钉在原地,愤怒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缠着她的腿。
苏无法迈步移动,那是她和青语两人之间的一条鸿沟,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最后,苏闭了闭眼,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憋着气转了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依旧躲在人群里,青语也依旧远远地看着她。两人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河水看似平静,却潜藏着无声的刺杀与冷。
又是一天,苏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对着一道高数题发呆。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笔记本上,上面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小小的青布裙女孩。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
青语......会不会是因为她忘了她,所以才用这种方式
就像小时候,她和青语玩捉迷藏,青语藏得太久,她找不到,急得快哭了,青语就会故意发出点声音,引导她找到自己。
这个念头刚落,苏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青语就站在图书馆楼下的银杏树下。
这一次,她脸上的冷漠像冰一样裂开了。
先是迷茫。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困惑,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接着,迷茫变成了惊慌。
苏看见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撞到了身后的树干,她手忙脚乱地扶住,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苏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才是青语……那个有点害羞,做错事会手足无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青语。
难怪她一开始没认出来。
时间太久了,她记忆里的青语,和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衣女人,判若两人,苏无法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对、对不起......
青语的声音飘了上来,带着哭腔,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苏苏,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不开心,看着你难受,看着你想伤害自己......我喊你,你听不见;我碰你,你感觉不到......我过去不了......我以为,以为这是你想要的……
苏坐在窗边,浑身冰凉。
在那一个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到……
青语要杀她,却好像不是她的本意。
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是青语在用她能想到的唯一方式,阻止她走向毁灭;原来那些无处不在的注视,不是监视,是刻在本能里的笨拙陪伴;原来那抹青影的出现,从不是为了带来死亡,而是为了提醒她——你不是一个人,有人在等你,想要你平安,想要你……记起她。
是她自己的恐惧,是她被孤独和绝望扭曲的心智,把青语的好意,解读成了致命的杀意。
这话苏说的违心。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只是你做过那样的事,我无法原谅你。话一出口,苏垂着眼眸。
她看见青语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肩膀微微发抖,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小鸟。
她想说对不起,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忘了,想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想说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冰冷的绝情。
她们已经分隔太久,再也回不到从前。
或许是因为那晚的恐惧太过真实,或许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遗忘和冷漠,她只能用坚硬的外壳,强悍地保护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的什么,苏不知道说什么。
青语沉默了很久,久到苏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对不起。
然后,她转身,慢慢走进了银杏林的深处。那抹青,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一点点变淡,最后消失在金黄的落叶里。
苏坐在窗边,她站起身,沉默地盯着那片角落,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才缓缓低下头,捂住了脸。
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滚烫地落在手背上。
曾经那么好的解语花,再次相见,竟然是这样一番光景。
青语走了。
彻底地走了。
或许,下一次她还会回来……
苏的生活里,再也没有那抹若即若离的青。
一开始她很不习惯,总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在角落里张望,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
但奇怪的是,她的头痛渐渐减轻了。
从一天疼三次,到两天疼一次,再到后来,只是偶尔隐隐作痛。
失眠也在好转,有时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竟然能慢慢睡着,虽然睡得不沉,但总算是能合眼了。
她开始尝试着按照老师说的,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咨询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耐心地听她说话,帮她梳理那些混乱的情绪。她也开始学着主动和人交流,虽然依旧笨拙,但室友会喊她一起去食堂,这是进步吧……
日子好像在慢慢变好。
直到一天下午,苏在家里整理旧书时,从一本夹着透明的枯叶的笔记本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有点透明到泛黄,上面是两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笑得露出牙齿。左边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纱裙,右边的女孩穿着深色的长衣长裤——是青语,还有……她。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苏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青语
苏捏着照片,坐在地板上,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看着照片消失在空气里,苏想起了更多关于青语和她之间的相处。
她想起青语总爱拉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她耳边窃窃私欢语;想起青语把鱼丸夹到她碗里,说你吃你吃,那双眼睛笑盈盈的;想起雨天的夜晚,青语抱着她,哭着说不许忘了我。
她真的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那天,她没有说那句无法原谅,如果她能再勇敢一点,先说一句对不起,会不会不一样
青语会不会就不会走了
不,青语还是会走的……
不要问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苏把脸埋进膝盖,肩膀轻轻发抖。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可她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又冷又沉。
好久没有下雨了……那把伞,也早就找不到了。
苏的头痛彻底好了,失眠也消失了。
她甚至交了两个新朋友,会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别人都说她变开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角落,永远留下了一道疤。
那道疤的名字,叫青语。
又一个深秋的傍晚,天空下着绵绵的雨丝,苏独自走在图书馆后面的月季花坛,淋着雨。冬青丛依旧茂密,银杏叶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她蹲下身,捡起一片青黄色的叶子,叶脉清晰,像记忆里那些无法磨灭的纹路。
呼吸里,苏嗅到了草木的清新。原来是雨带来的风的气息。
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学生的笑闹声。苏站起身,看着空荡荡的银杏树下,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一滴眼泪滑落,砸在枯黄的叶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在这一段路上,她终于好了。
却再一次失去了她。
大概这就是成长吧。
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带着刻骨铭心的愧疚,一步一步往前走,再也回不了头,再也……不该回头。
苏想不了她,她早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