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本是农村的,当年为了侄子侄女能接受好的教育,父母出首付,在县城贷款帮他们买了一套房子,每月房贷1300元左右。
弟弟和弟媳妇没有离婚之前,农闲时他们夫妻在外打工,加上老家父母种地的收入,还这点房贷根本不算事。
但他们离婚之后,养育两个孩子和这1300元的房贷都压在了我父母的肩上。
1
我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敷着一片死贵的面膜,在出租屋里追着最新一集的甜宠剧。
手机屏幕上,霸总正把女主角按在墙上亲。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月月啊,最近工作忙不忙
还行,就那样,怎么了妈
没,没什么事……就是,你爸最近腰又不得劲了,我想给他买个好点的按摩仪,你能不能……先转我八百块钱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住。
八百块,不多。
但这话从我妈嘴里说出来,就很奇怪。
她和我爸是典型的农村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别说八百,就是八十块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什么时候会主动开口要钱买什么按摩仪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轻松地应着。
行啊,多大点事,我等下就转你。买个好的,别舍不得。
哎,哎,好。
电话那头,我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被精华液泡得发亮光的脸,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没有立刻转账,而是打开了购票软件。
周五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坐上了回县城的高铁。
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那套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门口时,已经是傍晚。
这是我弟的婚房,当年我爸妈掏空积蓄付了首付,就为了我那对龙凤胎侄子侄女能进城里的学校。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混杂着廉价饭菜和淡淡药膏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开灯,昏暗一片。
电视机开着,两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小板凳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片,连我进门都没发现。
是我的侄子和侄女。
他们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些旧了,甚至不太合身。
厨房里传来我妈压低了的咳嗽声。
我走过去,看到我爸正佝偻着背在水槽边洗碗,我妈在旁边一边择菜一边小声念叨。
老头子,慢点洗,别又把腰给闪了。
没事,我爸的声音沙哑又疲惫,月月刚打电话说要转钱,等钱到了,明天就去把房贷给还上,可算又能撑过去一个月。
那孩子问起来怎么办我跟她说给你买按摩仪了。
就说买了,她又看不见。
我站在厨房门口,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
原来不是八百,是房贷。
我记得那房贷,一个月一千三。
我爸妈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骗女儿八百块钱,才能凑齐一千三的房待了
爸,妈。
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厨房里的两个人猛地一僵,回头看到我,脸上的惊慌失措根本藏不住。
月月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妈手里的青菜都掉在了地上。
那一刻,所有的伪装都被撕碎。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孩子大概是饿坏了,埋头扒着碗里那点没什么油水的青菜。
在我一再追问下,我妈才红着眼圈,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弟弟和弟媳妇,在半年前就离婚了。
弟媳妇一分钱没要,直接走了,再也没联系过。
我那个好弟弟,把孩子往老家一扔,自己也跑得不见踪影,只偶尔打个电话,张口就是要钱。
孩子要养,一千三的房贷要还,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
我爸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比我上次见他老了十岁。
他离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心又疼又怒。
你弟不让我们说,我妈抹着眼泪,他说怕你瞧不起他。
瞧不起他
我气得笑出了声。
他现在这副德行,还有什么脸怕人瞧不起把亲生爹妈当牛做马,把一双儿女当累赘,他自己心安理得吗
我看着桌上那盘炒青菜,和一碗清汤寡水的鸡蛋羹,再想想我妈开口要八百块时那卑微的语气,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当场拿出手机,先给我妈转了两万块钱。
密码是你生日,以后房贷我来还。你们别再种地了,那么大年纪了,身体要紧。
我爸掐了烟,抬头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妈哭得更凶了。
2
那两万块钱,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死水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反而沉底得无声无息。
第二天早上,我被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天刚蒙蒙亮,我爸妈已经起了。
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看到我爸正蹲在屋檐下,就着昏暗的光线,打磨一把生了锈的瓦刀。我妈则在一旁,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装着几个干硬的馒头。
那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爸头也没抬,闷声回我:我跟你王叔说好了,去他那个工地上搭把手,一天能有一百五。
我妈也跟着小声说:家里那十五亩地,收成看天吃饭,根本指望不上。你给的钱,我们先存着,给你弟留着,万一……万一他哪天想通了回来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爸!你都六十七了!妈你也是,六十五的人了!你们要去工地你们是想让我回来给你们收尸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话说得太重。
但我爸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瓦刀往地上一扔,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你弟弟不争气,这个家还没垮!我还能动,你妈也还能动,我们不去挣钱,难道真把所有担子都让你一个女孩子扛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眼眶通红。
那是我爸这辈子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是在气我,他是在气他自己。
我鼻子一酸,走上前,从他手里抢过那个蛇皮袋,扔到一边。
这房贷,我来还。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每个月一千三,我来还。你们俩,就在家给我好好待着,养好身体,照顾好两个孩子。这是我这个做女儿的,该做的。
我当着他们的面,再次打开手机,操作了一番,把房贷的还款卡直接绑定成了我自己的工资卡。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举到他们面前。
看见没以后每个月自动扣款。你们要是再敢跑去什么工地,我就……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爸看着我的手机屏幕,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颓然地转过身,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抹了把脸。
我妈在我身后,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
解决了房贷问题,我以为日子能暂时安稳下来。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一个破碎的家庭,对孩子的毁灭性打击。
几个月后,我妈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刚上初一的侄子,辍学了。
老师来了好几次电话,说他已经半个月没去学校,整天跟县城里那帮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待在一起,学着抽烟、喝酒、泡网吧。
我连夜买了车票赶回去。
在一个烟雾缭绕的黑网吧里,我找到了他。
他染着一头扎眼的黄毛,耳朵上还打着耳洞,瘦得像根豆芽菜,正双眼通红地盯着电脑屏幕打游戏。
我走到他身后,直接拔了他的电源。
跟我回家。
他回头,看到是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一层顽劣的冰冷所覆盖。
你谁啊我凭什么跟你走
就凭你爸妈不要你了,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我拽着他的胳膊,几乎是把他从网吧里拖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浑身的刺都竖着。
直到进了家门,我才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
他梗着脖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读书有什么用我爸妈都不要我了,读再多书,我也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骂他,也没有说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收拾东西,我说,跟我去省城。
他愣住了。
你不是觉得没人要你吗行,从今天起,我要你了。我供你上学,给你找个好点的技术学校,学门手艺。以后你想做什么,姑姑都支持你。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
他那双原本充满戾气的眼睛,在听到我要你了这四个字时,猛地红了。
这个一直假装坚强的小刺猬,终于在我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3
把一个满身是刺的半大小子,从废号练成满级大号,需要多久
我的答案是,8年。
这8年,我一个母胎单身,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操心的老母亲。
刚到省城那会儿,他简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让他洗碗,他能把厨房给淹了。
我没骂他,也没打他。
他通宵打游戏,我就搬个小板凳坐他旁边,给他削苹果,递可乐,比网管还贴心。
他眼睛熬得通红,我比他还精神。
来,宝贝侄子,再开一把姑姑陪你!今晚咱俩谁先睡谁是狗!
连续三天后,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看见游戏图标就想吐,主动拔了电源,抱着枕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碰过那款游戏。
我给他报了市里最好的技校,学数控技术。他一开始不乐意,觉得没面子。
我带他去了一趟人才市场。
指着那些穿着西装革履,却满脸焦虑,一份简历投八个公司的大学生,再指着另一边被几家工厂围着抢,当场就能签合同的技术工。
看见没面子不能当饭吃,但技术可以。你选哪个
他沉默了很久,第二天自己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万幸,这孩子骨子里不坏,只是缺了点爱和引导。
在我的软硬兼施和钞能力的双重攻击下,他那身尖刺,一根根被磨平了。
他开始会在我下班回家时,递上一杯温水;会主动承包所有的家务;会在我敷面膜的时候,凑过来说姑姑你真好看。
技校毕业那年,他刚好十八岁。个子蹿到了一米八五,肩膀宽了,眉眼也长开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妥妥一个阳光大男孩。
学校的招聘会上,他被一家大型机械公司当场签下,试用期工资五千六。
他拿着那份薄薄的合同,冲回家里,像只献宝的大金毛,眼睛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悬了五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
那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出了门,下午才提着大包小包回来。
当当当当!家庭会议,现在开始!他清了清嗓子,把礼物一件件摆在桌上。
给我爸的,是一套专业的渔具,闪着银光。
给我妈的,是一条质地柔软的桑蚕丝丝巾。
然后,他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一看,是我购物车里躺了很久,因为太贵一直没舍得下手的那套护肤品。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惊讶。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上次看你手机,你不小心点开了购物车。
我心里一暖。
最后,他拿出一个最大的箱子,放在客厅中央。
爸,妈,这个才是真给你们买的按摩仪,正经牌子货,不是用来骗我钱的那种。
他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调侃,我爸妈的脸瞬间就红了,又想笑又觉得窘迫。
晚上,他用自己的工资,在一家还不错的家常菜馆订了个包间。
饭桌上,他举着杯子,里面是橙汁。
爸,妈,姑姑,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我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操心了。
他一口气喝完,眼圈红红的。
我爸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仰头一口闷了,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后来,他真的像变了个人,工作努力,上进懂事,每个月都坚持给我转生活费,我退回去,他就再转过来,倔得像头牛。
再后来,他告诉我,公司有个去上海总部的机会,他想去闯一闯。
我正在厨房切水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以为我不同意,声音都低了下去,姑姑,我知道我才刚能自己挣钱,还没好好孝顺你们……但我真的想去试试。
我把切好的橙子递给他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
去啊,为什么不去我看着他,笑得坦然,上海多好,遍地都是机会,也遍地都是漂亮姑娘。我们家这么帅的小伙子,可不能窝在这个小地方。
他愣住了,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大胆去飞,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别怕摔跤,也别怕失败。
姑姑永远是你的靠山。
4
送他去上海那天,我特意化了个全妆,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力求在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站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未来可期的强大气场。
结果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提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地走在我前面。进站前,他转过身,很自然地伸手,把我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到耳后。
姑姑,我走了。他的喉结滚了滚,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藏不住的忐忑。
嗯,去了那边,好好工作,别跟领导顶嘴,也别总吃外卖,对胃不好。我絮絮叨叨,像个真的老母亲。
他笑了,露出那两个浅浅的酒窝,知道了,比我奶还啰嗦。
他弯下腰,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在我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姑姑,等我挣大钱,给你买大房子。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当场投降,赶紧推开他,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别耽误了车。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我脸上的精致妆容瞬间就垮了。什么强大气场,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车站的广播响起,才吸了吸鼻子,转身走进一片模糊的阳光里。
他这一去,上海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卷了进去。
我们的联系,从最开始每天一个视频电话,变成了几天一次的语音,再到后来,常常是他忙到半夜,才想起来给我发条微信。
姑姑,睡了吗今天又加班了,累瘫。
配图永远是一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泡面,或者公司楼下便利店的打折便当。
我总会回他:自己挣钱了,就不能对自己好点你们公司楼下没家像样点的饭馆吗
他回得很快:太贵,吃一顿等于我三天饭钱。我得攒钱。
我以为他说的攒钱,是年轻人想买新款手机,或者想换个好点的电脑。
直到三个月后,我妈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得发抖。
月月!你侄子!你侄子出息了啊!他……他给我跟你爸,一人买了一部新手机!说是屏幕大,让我们看视频方便!还给我们打了五千块钱的生活费!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下。我给他绑定的那张副卡,消费记录少得可怜,除了偶尔的交通费,最大的一笔开销,就是超市购物。
他把钱,都攒下来给了家里。
我心里又酸又胀,憋着一股火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挣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爸妈有我呢,用得着你在这儿充大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姑姑,你怎么比我奶还激动。这是我孝敬他们的,跟你给的是两码事。
你……我一时语塞。
姑姑,他忽然认真起来,我大了,以后这个家,有我呢。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八年前那个顶着一头黄毛,浑身是刺的小男孩,穿越时空,长成了现在这个沉稳可靠的男人。
他成了我们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再后来,他真的做到了。
他跟我爸妈说,以后侄女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全包了。他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我爸妈转钱,金额从最开始的五千,慢慢涨到八千。
我妈现在是小区广场舞队里最时髦的老太太,脖子上总戴着侄子买的丝巾。我爸也重拾了年轻时的爱好,天天拎着那套崭新的渔具去河边,见人就炫耀:我孙子给买的,好几千呢!
去年过年,他没回来,说是项目忙,公司给了三倍工资。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视频。镜头里,他明显瘦了一圈,眼下的乌青很重,但他还是笑着,给我们展示他给自己准备的年夜饭——一盒速冻饺子,外加一根火腿肠。
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视频快结束时,他突然对着镜头说:姑姑,我跟你说个事。房贷那个卡,你解绑了吧。我跟银行那边申请了,下个月开始,从我卡里扣。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继续说:我算过了,我现在的工资,还完房贷,供我妹上大学,再给我奶他们生活费,还能剩下一点。够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血丝,但亮得惊人。
姑姑,我大了,以后供妹妹上学,养爷爷奶奶有我,你放心吧。你为这个家操心了快十年了,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
客厅的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非凡。可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反过来,成了我的靠山。
我时常会因此感到骄傲,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5
侄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我反而闲了下来。
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时常在深夜里刷手机,看着朋友圈里别人晒娃、晒旅游、晒新买的包,心里空得像被挖掉了一块。
我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在过去的八年里,被一个叫责任的东西填满了。
就在这样一个晚上,大数据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给我推了一个抖音账号。
头像是一个男人的侧脸,背景是灯红酒绿的KTV。
我点进去,心脏猛地一沉。
是他,我那个失踪了快十年的好弟弟。
账号里的视频不多,也就十几条。
有他跟着音乐摇摆的,有他在路边摊大口撸串的,还有一条,他坐在江边,配文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逍遥,自在,快活。
我翻看着这些视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想起镜头里侄子眼下那片遮不住的乌青,想起我爸妈鬓边新增的白发,想起那张被我解绑了的银行卡。
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怒火,从我的脚底板,一路烧到了天灵盖。
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你睡了吗
没呢,月月,咋了
我看到弟弟的抖音了。我开门见山,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过了好久,才传来我妈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
月月,你……你别怪他,他……他也有苦衷。
苦衷我冷笑出声,他有什么苦衷是缺胳膊了还是断腿了他有苦衷,就可以把一双儿女当垃圾一样扔给你们十年了,他给过家里一分钱吗哦,我想起来了,给过,一千块,好大的手笔!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几乎失控。
你们就是这么当爹妈的他不要脸,你们也跟着不要脸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去扛他亲爹该负的责任
月月!你别说了!我爸在那头抢过电话,声音沙哑又痛苦,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弟弟他……他生病了!
我愣住了。
什么病
是……是治不好的那种病。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医生说,要一直吃药控制着,干不了重活,也不能太累。他媳妇……他媳妇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他离的婚,嫌他是个累赘,是个药罐子。离婚后,在外面又找了人,再也没回来看过孩子一眼。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场无声无息的离婚背后,是这样的真相。
他离婚的时候,人就跟傻了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爸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他说想通了,要出去打工挣钱,给我们,给孩子一个交代。我们以为他真的想通了……谁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打算回来。
他说他身体不好,不知道哪天就没了,不想再被任何人拖累了。
他说他想为自己活几年,舒舒服服地活几年。
我爸断断续续地说完,电话那头,是他和母亲压抑不住的,苍老的哭声。
我握着手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可笑,太可笑了。
他用一个治不好的病当借口,就心安理得地抛弃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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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用抖音给他发了条私信。
【我是姐姐。】
没想到,他几乎是秒回。
【姐,怎么了】
那语气,轻松得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我直接拨了视频电话过去。
他很快就接了。
镜头那边的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一件潮牌T恤,背景是一家装修不错的餐厅。
姐,稀客啊,怎么想起来联系我了他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看着他那张和我记忆中判若两人的脸,平静地开口。
爸妈把你生病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坦然。
哦,告诉你了啊。也行,省得我再解释了。
你那双儿女呢我盯着他,儿子去上海打工了,一个月累死累活,还想着给家里还房贷,给你那闺女交学费。你这个当爹的,在外面过得倒是挺滋润。
他像是被我说得有些不耐烦,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深吸一口。
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几乎要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气笑了,我想问问你,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两个孩子,你爸妈都快七十了!你就光顾着自己快活
他吐出一口烟圈,隔着屏幕,我都能闻到那股廉价的烟草味。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姐,我反正身体也不好,我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自己舒舒服服活几年才重要。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理直气壮。
那一刻,我心底里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亲情,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灰飞烟灭。
我没有再骂他,也没有再争辩。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按下了挂断键。
那个顶着一头黄毛,在我面前哭着说自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的小男孩。
那个在电话里,梗着脖子说以后这个家,有我呢的大男孩。
还有眼前这个,逍遥快活,说着自己舒舒服服活几年才重要的男人。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可从今天起,我只有一个侄子,再也没有弟弟了。
我那个弟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