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旌旗猎猎,朔风如刀,卷起塞外黄沙,扑打在我冰冷坚硬的玄甲上。五十万旌旗军,铁铸的营盘,沉默地压在这片焦渴的土地上,身后便是大安朝万里河山,身前是蛮族嗜血的弯刀。我,静安,站在这道生与死的界线上,盔缨被风吹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倒下的旗。
帅帐内,炭盆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义父萧恒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幅被风沙侵蚀的古老地图。他凝视着案上那卷明黄的圣旨,指尖在粗糙的羊皮地图上缓缓划过京城的位置,又重重按回我们脚下这片染血的土地。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铁块。
静安,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旨意已至,令为父……即刻率军回援京师勤王。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锤砸中。帐外,远处隐约传来蛮族营地苍凉的号角,那声音如同饥饿野兽的呜咽,穿透凛冽的寒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义父抬头看我,那双曾令蛮族闻风丧胆、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挣扎:各路诸侯磨刀霍霍,京城危如累卵……可这身后,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泛白,这身后千万黎庶,如何抵挡蛮族铁蹄他们的刀,是要饮血的!他们的马蹄,是要踏碎山河的!
我的眼前瞬间被血色淹没。不是战场上将士们英勇搏杀染就的赤红,而是童年记忆里,那座被攻破的小城,粘稠、冰冷、散发着绝望腥气的暗红。母亲将我塞进冰冷的地窖缝隙时最后那一眼的决绝,父亲横刀门前怒吼的破碎,还有蛮族士兵狰狞的笑声和百姓凄厉的惨叫……那些我以为已被铁血军旅磨平的噩梦,此刻如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我的指节深深掐入掌心,直到疼痛刺骨。
陛下……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陛下当年……为了议和,不惜割让北境三州!那三州的百姓,何尝不是大安子民他们的血,可曾凉了陛下的心
积压多年的怨愤,带着血腥味冲口而出,如今诸侯作乱,便要我们抛下边疆抛下这里千千万万无辜的性命,去救那……
静安!义父厉声喝止,眼中痛楚更深,他是君!君命如山!
君命如山我猛地抬头,直视着义父,泪水在眼眶里灼烧,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义父!您告诉我,何为君何为国是那京城里坐在龙椅上的一个人,还是这万里疆土上,千千万万活生生的性命!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求一夕安寝的农人!是那些在边镇市集上叫卖,为几文钱讨生活的商贩!是那些懵懂无知,尚不知人间险恶的孩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剜出的血肉,我们一走,蛮族破关,屠刀之下,谁人能活当年的惨剧,难道要在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大安,重演一遍吗!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义父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上眼,仿佛被巨大的疲惫压垮。良久,他睁开眼,那里面不再是挣扎,而是淬炼后的沉痛与决绝。
你说得对,孩子。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塞外风霜的凛冽,这万里河山,亿兆生民,比那一座孤城,比那一个……人,重得多。
守国门,便是守社稷!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镇守山河的铁塔,吾乃大安旌旗军主帅萧恒!我的职责,在脚下这片土地,在身后万千黎民!京城之乱,自有其因果,自有其天命!但我旌旗军若离此一寸,便是亲手将这亿万生灵,送入蛮族炼狱!此罪,我萧恒万死难赎!
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我的眼眶,视线变得模糊,但心中那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巨石,却轰然落地。我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开迷雾的决然:末将静安!誓死追随大帅!旌旗所向,寸土不让!人在,关在!
义父的手重重按在我肩头,那力量沉甸甸的,带着托付千钧的重量。
数日后,京城方向,信使如流星般接连而至,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最终变成了泣血的控诉与绝望的咒骂。斥候回报,已有诸侯军队开始试探性地向京城移动。而北方,蛮族大营的炊烟一日浓过一日,战马的嘶鸣声昼夜不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磨利了爪牙。
帅帐中,烛火通明。义父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沙盘上犬牙交错的局势,最终定格在那蜿蜒千里的边境线上。
静安,义父的声音沉稳如山,传我将令:
其一,各营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加固城防,深挖壕堑,滚木礌石火油,备足三月之用!斥候营前出百里,我要蛮族一只鸟飞过,都看得清清楚楚!
其二,精选军中死士三千,由你亲自统领。携我亲笔书信,昼伏夜行,潜行至京畿外围。不必入城,不必勤王。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义父的手指狠狠点在沙盘上几个关键隘口,扼守这几处通往北境的咽喉要道!无论诸侯还是溃兵,胆敢引蛮族南下,或纵兵北掠边民者——杀无赦!以战止乱,为我北境屏障争取时间!
其三,义父的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带着一丝苍凉,将我军……‘奉旨回援’的消息,放出去。但要‘走’得慢些,‘动静’大些。
我瞬间领悟:义父之意是……虚张声势,疑兵之计
不错!义父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以为我们真的动了!让他们猜疑,忌惮!也让京城的陛下知道,我旌旗军,并非无动于衷,只是……鞭长莫及,更有强敌环伺!此计险,却能争得一线喘息之机!
末将明白!我抱拳领命,热血在胸中激荡。这不是退缩,而是以进为退,将整个北境的存亡系于一身,主动踏入风暴中心,为身后千万人争取生机!
三日后,我率三千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离开大营。回望旌旗军壁垒森严的营盘,在昏黄的落日余晖下,宛如一道沉默而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义父独立在辕门高耸的瞭望台上,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牢牢钉在这片焦土之上。
寒风卷起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我最后望了一眼那道守护着万家灯火的身影,猛地勒转马头,决绝地冲向南方未知的黑暗与烽烟。
此去,九死一生。但我知道,我的根,我的魂,我的安,早已与那道铁壁,与那千千万万需要守护的生命,牢牢铸在了一起。
守国门,便是守社稷!纵使此身化为齑粉,亦要在这破碎的山河间,为生民立一道屏障!
此身许国,心方为安!
2
冰冷的夜风如淬毒的匕首,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我和三千死士,如同贴着地面游走的阴影,在荒芜的山林与废弃的村落间穿行。马蹄裹着厚布,口衔枚,甲叶用皮条紧紧捆扎,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南下的路途,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斥候营的精锐不断带回令人窒息的消息:
报!镇西侯刘琮部前锋已抵京郊三十里,扎营观望!
报!平阳王世子打着‘清君侧’旗号,其部劫掠京畿粮道,百姓流离!
报!禁军哗变,朱雀门失守!溃兵正沿官道向北溃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京城在燃烧,秩序在崩塌,而更深的恐惧如跗骨之蛆——那些溃败的、贪婪的、毫无底线的兵匪,正像瘟疫般向北蔓延。他们本身就是灾难,更可能成为蛮族南下的引路先锋!
加速!我低声喝令,声音在喉间绷紧,务必在明日拂晓前,抢占飞狐陉!
飞狐陉,连接京畿与北境最为险要的咽喉,两侧悬崖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是义父在沙盘上重重圈出的生死线,也是我们三千死士唯一可能阻挡住溃兵洪流和潜在引狼入室者的地方。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隘口。我们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两侧陡峭的山崖,占据了制高点。滚木礌石早已备好,强弓劲弩在冰冷的岩石后架起,冰冷的锋刃对准了下方狭窄的谷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大战前的死寂。
天色微明,如同浑浊的血水泼洒开。谷道尽头,烟尘腾起。
来了。
不是整齐的军队,是溃败的潮水。丢弃了旗帜,撕裂了甲胄,丢盔弃甲的禁军、混杂着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还有被裹挟着哭喊奔逃的平民……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惊惶的野兽,疯狂地涌向这条看似通往生路的峡谷。恐惧和贪婪扭曲了他们的面孔,践踏和推搡中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在狭窄的山谷里回荡,如同地狱的序曲。
稳住!我按着腰间的佩剑,目光死死锁定下方混乱的人潮。我的职责不是阻止逃难,而是筛选灾难。
突然,一支不同的队伍撞入了视线。他们装备明显精良许多,虽也带着溃败的狼狈,却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建制。为首的将领骑在马上,神色焦躁,不断鞭打着坐骑,驱赶着队伍前行。更重要的是,他们行进的方向并非纯粹的北逃,而是隐隐偏向西北——那是通往蛮族主要活动区域的岔路!
斥候的警告瞬间在脑中炸响:……有诸侯使者密会蛮族部落……
放箭!我的声音撕裂了隘口的寒风,带着冰冷的决绝。
嗡——!
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如同死亡的鸦群,骤然从两侧山崖俯冲而下,精准地钉在那支意图不轨的队伍前方,形成一道森然的死亡界限!箭尾的白羽在晨风中剧烈颤抖。
啊!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恐尖叫,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那为首的将领猛地勒住马,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崖顶。
我按住身边一个因紧张而呼吸急促的少年兵的肩膀,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向前一步,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崖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上。玄甲映着初升的惨淡日光,头盔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寒星,穿透混乱的烟尘,直射向那惊魂未定的将领。
此路不通!我的声音灌注内力,如同沉雷滚过谷底,压住了所有的哭喊和喧嚣,奉大安旌旗军主帅萧大帅令!凡溃兵乱军,缴械卸甲,可入北境安置!凡欲引蛮族南下、纵兵北掠边民者——杀无赦!
最后一个字,如同冰锥凿地,带着浸透骨髓的杀意。
那将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身后那支意图不轨的队伍更是骚动起来,惊恐地望着崖顶林立的刀枪和闪着寒光的箭簇。
你……你是何人!敢阻拦王师!将领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旌旗军,静安!我报出名号,手缓缓抬起。身后,一片令人牙酸的弓弦绞紧声整齐响起,锋利的箭镞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再次对准了他们。
旌旗军……
是萧帅的旌旗军!
军神还在守着边关!
谷底的人群中爆发出嗡嗡的议论,绝望的眼神里似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那将领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在崖顶那一片沉默而肃杀的钢铁意志面前,他猛地一咬牙,恨恨地调转马头:撤!我们走别的路!带着他那心怀鬼胎的队伍,狼狈地挤开人群,向着远离隘口的方向仓皇逃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溃兵的洪流并未停止。我们如同一道沉默的铁闸,严格地执行着命令:缴械,卸甲,登记,然后放行。混乱被强行压制,秩序在刀锋的监督下艰难重建。看着那些失魂落魄的士兵和平民跌跌撞撞穿过隘口,奔向被旌旗军守护的北方,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慰藉交织着涌上心头。我们无法拯救京城,但至少,我们在尽力阻止更大的灾难从这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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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京城的崩塌,终究以一种更直接、更惨烈的方式,撞进了我的视野。
三天后,一小队异常狼狈的骑兵护送着一辆几乎散架的马车,跌跌撞撞冲到了隘口前。他们穿着残破不堪的宫中禁卫服饰,人人带伤,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马车帘幕被一只沾满污血的手颤抖地掀开,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眼神呆滞的年轻脸庞——竟是新封不久的瑞王,皇帝最年幼的弟弟。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明黄色的包裹,包裹一角露出的,赫然是刺眼的五爪龙纹!
城……城破了!一个断臂的禁卫军官滚下马,扑倒在尘埃里,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蛮族!蛮族没来……是镇西侯!还有平阳王!他们……他们攻破了宫城!陛下……陛下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地面。
瑞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眼神疯狂地扫视着,最终死死盯住崖顶的我。他看到了我玄甲上的旌旗军徽记。
萧恒呢!萧恒的旌旗军呢!他尖厉的声音划破空气,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怨毒,圣旨!勤王圣旨早就发了!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救驾!皇兄……皇兄他……他颤抖着,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明黄色的包裹,狠狠摔在地上!
包裹散开,一方晶莹剔透、雕琢着盘龙祥云的玉玺滚落出来,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一块小小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碎片,崩飞出去,消失在尘埃里。
他……他以身殉了社稷!瑞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控诉,社稷!哈哈……社稷!这玉玺!这江山!你们旌旗军不救!不救啊!!
他指着我和我身后沉默如山的士兵,状若疯癫:乱臣贼子!你们都是乱臣贼子!眼睁睁看着君父蒙难!看着江山倾覆!你们守在这里做什么!守这空无一物的破关隘吗!
他怀里的龙袍一角,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那刺眼的明黄,此刻却像是裹尸布的颜色。玉玺碎裂的脆响,如同一个庞大王朝轰然倒塌的丧钟,沉重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隘口死寂。只有瑞王嘶哑的哭嚎和山风的呜咽。
我站在崖顶,玄甲冰冷刺骨。目光扫过地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已然碎裂的玉玺,扫过瑞王怀中那沾满血污的龙袍,最后,越过隘口,投向更北方的天际线——那里,旌旗军的营垒,如同一道沉默的钢铁脊梁,死死抵在蛮族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君父社稷
玉玺已碎,龙袍染血。
而身后,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需要守护的生民。
我缓缓抬起手,指向北方旌旗军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谷底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仿佛是对那崩塌的京城、那破碎的玉玺、那染血的龙袍,做出最后的回应:
我们守的,不是玉玺,不是龙椅。
我们守的,是活着的国。
是生民。
3
瑞王凄厉的控诉和玉玺碎裂的脆响,像冰冷的毒液渗入隘口的每一寸空气。那象征无上权威的碎片躺在尘埃里,映着惨淡的晨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谷底幸存的禁卫和流民鸦雀无声,恐惧和茫然凝固在脸上,如同被抽去了脊梁。世界仿佛只剩下山风穿过隘口的呜咽,以及瑞王那耗尽力气后,蜷缩在马车角落、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站在崖顶,玄甲覆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目光掠过地上那破碎的玉玺,那染血的龙袍一角,最终投向更北方——旌旗军大营的方向。那里,是义父萧恒如山的身影,是五十万同袍沉默的脊梁,是千万北境生民最后的屏障。
清理谷道。我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缴械、卸甲、登记,放行向北。溃兵扰民者,斩。命令简洁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士兵们无声地执行,动作麻利,如同处理战场上最寻常的狼藉。秩序在刀锋的寒光下,艰难地重新建立。瑞王和他的残部,被裹挟在沉默的人流中,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被引向北方那唯一的、渺茫的安所。
隘口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更大的风暴,正从北方席卷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斥候几乎是滚下马背,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将军!蛮族……蛮族动了!主力!铺天盖地!前锋已突破黑石口,正全速扑向我军大营!看方向……是直奔元帅中军!
黑石口!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那里地势相对开阔,是蛮族骑兵最喜欢的突击路线!蛮族这次,是倾巢而出,目标明确,就是要趁大安内乱、义父被京城变故牵制心神之际,一举凿穿旌旗军的中枢!
几乎在斥候话音落下的同时,南方的地平线上,也腾起了不祥的烟尘。另一名斥候飞驰而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将军!南方……是镇西侯刘琮的旗号!还有……还有平阳王的旗!数万大军,正向我飞狐陉急速压来!
镇西侯!平阳王!这两个刚刚在京城上演了弑君夺位戏码的诸侯,他们的屠刀,竟然这么快就指向了北方!指向了这道隔绝蛮族与中原的咽喉!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腹背受敌!旌旗军主力被蛮族主力死死咬住,而飞狐陉这唯一的屏障,却要面对数万如狼似虎、刚刚沾染了皇血的叛军!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身边的副将声音发颤,脸色惨白。
我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两支如同毒蛇般扑来的敌军箭头,一个冰冷彻骨、却无比清晰的答案在脑中炸开:开闸!放狼!
镇西侯刘琮和平阳王,弑君夺位,根基不稳,内部倾轧,外有各路心怀鬼胎的诸侯。他们最怕的,不是别的,正是义父萧恒和他麾下那支百战精锐的旌旗军!只要旌旗军还在,只要北境屏障还在,他们就寝食难安!
蛮族,就是他们用来摧毁这道屏障的狼!他们南下飞狐陉,根本不是为了攻打我们这三千死士,而是要驱赶我们,或者……打通这条通道!他们要做的,就是打开这扇隔绝蛮族的闸门,让那毁灭的洪流倾泻而下,淹没旌旗军,淹没北境!用千万边民的血肉,为他们新篡的江山铺路!只要蛮族和旌旗军拼个两败俱伤,甚至只要蛮族冲垮了北境,他们就能坐收渔利,甚至……借蛮族之手,彻底铲除萧恒这个最大的心腹之患!
好狠!好毒!为了权位,竟不惜引蛮族入关,不惜将整个北境、乃至中原腹地,拱手送入炼狱!
无耻之尤!副将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粗糙的木案上,木屑纷飞。
帅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这小小的隘口彻底淹没。三千对数万,还要面对随时可能被蛮族主力从背后捅刀子的危局……这根本是绝境!
我猛地闭上眼,童年那座燃烧的小城、父母绝望的眼神、蛮族狰狞的狂笑、还有瑞王怀中染血的龙袍碎片……无数血色的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退了,身后就是万劫不复!退了,就正中了那些畜生借刀杀人的毒计!
传令!我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被逼到绝境、欲择人而噬的凶光,所有人!上崖!死守!
将军!副官急道,叛军势大,正面硬撼,恐……
谁说我要正面硬撼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塞外的冻铁,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飞狐陉那狭窄、陡峭的地形上,脑中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迅速成型,去!把营里所有火油!所有引火之物!全部集中起来!还有那些废弃的、装满碎石的车架!全部给我推到隘口最狭窄的那段路上!快!
士兵们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立刻行动起来。很快,隘口最险要处,堆积起高高的柴薪、破车,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开来。
南方的烟尘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叛军先锋狰狞的旗帜和雪亮的刀锋。数万大军如同移动的蚁群,带着毁灭的气息,涌向这小小的飞狐陉。震天的喊杀声和战鼓声如同闷雷,撞击着两侧的山崖。
点火!我站在崖顶最高处,看着叛军前锋最凶悍的骑兵已经冲入了隘口最狭窄的地段,冲到了那堆满引火物的死亡陷阱上方,厉声嘶吼!
嗤——!
数十支火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坠落的流星,狠狠扎进那堆浸透了火油的柴薪破车之中!
轰——!!!
一道炽烈无比的火墙,瞬间冲天而起!烈焰翻滚咆哮,带着焚尽一切的恐怖高温,将狭窄的谷道彻底吞噬!冲在最前面的叛军骑兵连人带马被卷入火海,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战马惊嘶,人仰马翻,后续的部队惊恐地勒住马缰,拥挤踩踏,狭窄的谷道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浓烟滚滚,焦臭弥漫,叛军凶猛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之火硬生生掐断!
放箭!我毫不留情,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
崖顶,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在副将风!的号令下,嗡然齐鸣!密集的箭雨不再是警告,而是死亡的收割,居高临下,狠狠泼向陷入混乱和火海的叛军前锋!
惨叫声、马嘶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箭矢入肉的闷响……交织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交响乐。飞狐陉狭窄的入口,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稳住!稳住!盾牌!举盾!叛军后方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是镇西侯刘琮的旗号。他们显然没料到,这三千孤军,竟敢用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用火焰和血肉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
火墙在燃烧,箭雨在倾泻。叛军的攻势被死死钉在了隘口之外,每一次试图重整的冲锋,都被火焰和箭矢无情地粉碎。时间,在焦灼的厮杀和火焰的咆哮中,一点点流逝。
然而,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北方。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义父……旌旗军主力……你们怎么样了蛮族主力的铁蹄,是否已经踏碎了黑石口的防线
就在隘口的血火鏖战持续到黄昏,火势渐弱,叛军似乎终于组织起更有效的盾阵和攻城器械,准备做最后一搏时——
北方的天际线,骤然亮起!
不是晚霞!是火光!无数道巨大的、翻滚着浓烟的烽火狼烟,如同一条条狰狞咆哮的火龙,撕开沉沉暮色,从黑石口的方向,冲天而起!那狼烟如此密集,如此凶猛,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空!
那是旌旗军最高级别的告急烽火!是元帅中军遭遇毁灭性打击的绝命信号!
大帅!!隘口之上,所有旌旗军将士,无论正在拉弓射箭,还是搬运滚木,动作都瞬间僵住。无数道目光死死盯在那片染血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一股冰冷的绝望,比方才腹背受敌时更甚百倍,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义父……中军……完了吗
我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眼前一片血红,是隘口的火焰,是北方的狼烟,更是童年那座燃烧的家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就在叛军看到北方狼烟而发出震天欢呼,以为胜利在望,攻势陡然变得更加疯狂之际——
一道渺小却异常执着、带着清晰节奏的烽火信号,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从那一片代表毁灭的冲天狼烟中,艰难地穿透出来!微弱,却无比清晰!
那信号……是……是……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那不是告急!那不是绝望!
那是……反击的信号!是义父萧恒在最黑暗的深渊里,向苍穹,向他的袍泽,向他守护的土地,发出的不屈咆哮!
是元帅!元帅还在!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狂喜的颤抖,反击!大帅在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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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天际那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反击烽火,如同在万丈深渊中骤然点亮的星辰,狠狠撞进我几乎被绝望冰封的胸腔!心脏在窒息的剧痛后,爆发出狂野的搏动,滚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大帅!是大帅的信号!隘口之上,所有将士都看到了那点穿透死亡烟幕的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濒死的绝望瞬间被一种更炽烈的、近乎癫狂的意志取代!那是他们的军神!他们的魂!旌旗军的脊梁,还在!
杀——!!!震天的咆哮压过了隘口下方叛军的鼓噪,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反扑,带着决绝的死志。滚木礌石如同山洪倾泻,箭雨更加密集,带着同袍的怒吼,狠狠砸向因看到北方告急狼烟而狂喜冲锋的叛军!方才还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在瞬间爆发出令人胆寒的韧性,硬生生将叛军凶猛的攻势又顶了回去!
然而,这短暂的狂澜力挽,是用透支生命换来的。每一个士兵都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力气,血丝布满双眼,手臂因连续拉弓而颤抖撕裂。火墙已经熄灭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焦黑的尸体和破碎的车架上苟延残喘。叛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短暂的混乱后,在镇西侯刘琮和平阳王疯狂的督战下,再次组织起更庞大、更疯狂的冲击!巨大的攻城槌被推到阵前,裹着生牛皮的厚重盾牌连成移动的城墙,士兵踩着同袍的尸体,嘶吼着向上攀爬。
隘口,摇摇欲坠。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口,北方的地平线上,烟尘再起!但那不是旌旗军的援兵,也不是蛮族的主力。那是一支……残兵!一支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军队!
破碎的旌旗——依稀还能辨认出属于蛮族精锐王庭铁卫的狼图腾,此刻却被血污和尘土浸染得模糊不清。士兵身上的皮甲撕裂,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坐骑瘸着腿,口鼻喷着带血的白沫。他们的人数不多,大概只有数千骑,却带着一股比数万大军更恐怖的、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怨毒!他们像一群被烈火燎伤、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狼,不顾一切地朝着飞狐陉——这条看似唯一的生路——亡命冲来!
蛮族……是蛮族的溃兵!副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们……他们是从黑石口方向逃出来的!
黑石口!义父的反击信号!这支溃兵的出现,如同最冰冷的注解,印证了黑石口那场战斗的惨烈与辉煌!义父……他做到了!他用难以想象的代价,重创甚至击溃了蛮族主力!这支溃兵,就是那场辉煌胜利下,溅射出来的、带着剧毒的残渣!
他们现在,要冲关!他们要撕开飞狐陉,逃回草原!或者……更糟,他们会像受伤的毒蛇,将所有的怨恨和疯狂,倾泻在这片阻挡他们去路的土地上!
腹背受敌!真正的、致命的腹背受敌!
南面,是数万杀红了眼、意图开闸放狼的叛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不断冲击着即将崩溃的堤坝。
北面,是数千头被逼到绝境、只想撕碎一切阻碍的蛮族溃兵,带着地狱归来的煞气,直扑隘口后路!
而我们,是夹在这两股毁灭洪流之间,仅存的、薄如蝉翼的屏障!
将军!怎么办!士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袍泽的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疯狂!他们不怕死,只怕死得没有价值!
怎么办
退身后是北境万千生民,退一步,便是将炼狱引入家园!更会彻底葬送义父在黑石口用命换来的胜利!
守三千残兵,筋疲力尽,弹药将罄,如何抵挡这南北夹击的滔天巨浪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都要窒息。
我的目光扫过崖下。南方叛军狰狞的嘴脸,攻城槌撞击隘口木门的沉闷巨响;北方蛮族溃兵卷起的死亡烟尘,越来越近,那疯狂的嚎叫甚至压过了战场喧嚣。再看向隘口之内,那些在滚木礌石箭雨间隙,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木门和攀爬点的士兵们,他们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泥土,眼神却燃烧着最后的火焰。副将的手臂被流矢贯穿,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他仍死死守在指挥位置。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火,骤然在我心底点燃!它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也带着……一丝为身后换取一线生机的渺茫希望!
传令!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酷,所有火油!所有剩下的引火之物!全部……倒进隘口!倒进我们脚下的谷道!倒满它!
什么!副将猛地转头,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将军!那里面……里面还有我们……
执行命令!我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不容置疑,倒!把所有的火油、硫磺、硝石……一切能烧的!全部倒下去!倒满整个隘口谷底!快!
士兵们愣住了,但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在极度的震惊后,依旧选择了服从。一罐罐粘稠刺鼻的火油被搬上崖边,倾泻而下,如同黑色的瀑布,浇灌在隘口下方狭窄的谷道上,浇在那些堆积的尸体、破碎的兵器和焦黑的残骸上,也……浇在那些仍在谷道内与攀爬叛军搏杀、来不及撤回的零星旌旗军士兵身上!他们惊愕地抬头,看着黑色的油雨淋下,看着崖顶同袍冰冷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悲怆,随即化为更疯狂的嘶吼,扑向敌人,死死拖住!
火!火把!我伸出手,声音在风中颤抖,却异常清晰。
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递到我手中。火焰跳跃着,映亮了我冰冷的玄甲,也映亮了崖下那一片被火油覆盖的、如同巨大黑色沼泽的死亡谷地。南方,叛军的攻城槌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撞击,隘口摇摇欲坠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缝蔓延开来!北方,蛮族溃兵的先头骑兵,已经如同嗜血的箭矢,狠狠撞进了隘口北端的狭窄入口,与后方试图关闭通道的旌旗军士兵绞杀在一起!惨叫声、刀剑碰撞声瞬间达到顶点!
时间……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北方旌旗军大营的方向,那里,烽火的余烬似乎还在天际挣扎。义父……您看到了吗静安……没有退。
此身许国,心方为安!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句刻入骨髓的誓言,对着狂风,对着即将吞噬一切的命运,嘶吼而出!
手臂猛地挥下!
那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我所有的决绝、所有的守护、所有的悲愤,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狠狠砸向下方那片浸透了火油的死亡泥沼!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恐怖十倍、百倍的烈焰,如同压抑了万年的地心熔岩,骤然冲破地壳!整个飞狐陉隘口,从南到北,瞬间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翻滚咆哮的火海!赤红的烈焰冲天而起,卷起黑色的浓烟,如同地狱张开了巨口!
火焰瞬间吞噬了一切!
吞噬了攀爬的叛军,吞噬了撞门的巨槌,吞噬了冲入隘口的蛮族溃兵,吞噬了那些来不及撤回、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旌旗军勇士……也吞噬了隘口那道摇摇欲坠的木门,吞噬了狭窄谷道中所有能燃烧的物体!
恐怖的爆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连两侧的山崖都在剧烈颤抖,碎石簌簌落下!
炽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拍在崖顶每一个人的脸上,灼痛皮肤,几乎令人窒息!
惨叫声在火海中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瞬间,便被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彻底淹没。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哀嚎,而是地狱熔炉开启时的轰鸣!焦臭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
南方的叛军潮水般惊恐后退,战马惊嘶,人仰马翻,无数士兵被身后涌上来的同伴踩踏致死。镇西侯刘琮和平阳王的帅旗在混乱的人潮中狼狈后退,帅旗下的人影惊骇欲绝地望着那片瞬间化作炼狱的隘口,望着那冲天而起的、仿佛要烧穿天穹的烈焰,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嚣张和贪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这哪里是守关这分明是……以身为薪,点燃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北方的蛮族溃兵前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的死亡之墙,瞬间化为飞灰。后续的溃兵惊恐地勒住战马,望着那翻滚的火海,望着火海中扭曲挣扎、迅速化为焦炭的同族,野兽般的凶性被这毁天灭地的景象彻底浇灭,只剩下本能的、对毁灭的恐惧!他们发出绝望的呜咽,调转马头,如同无头苍蝇般在隘口外狭窄的空地上乱撞,互相践踏,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飞狐陉,这条连接生死的咽喉要道,此刻彻底变成了一条燃烧的、隔绝阴阳的死亡峡谷!烈焰翻滚,浓烟蔽日,将南北两股汹涌的毁灭洪流,死死地、绝望地挡在了外面!
我站在崖顶,玄甲被烈焰映得通红,灼热的气浪烤干了脸上所有的泪痕。视野被跳动的火焰充满,耳边是火焰永恒的咆哮。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那掷出的火把抽空,无尽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要将我淹没。
意识开始模糊。
视野边缘渐渐发黑。
只有那冲天的烈焰,在最后的意识里,熊熊燃烧,仿佛要焚尽这乱世所有的罪恶与不公。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那座燃烧的小城,看到了母亲将我塞进地窖缝隙时那绝望而温柔的眼神……又看到了义父萧恒如山的身影,独立在旌旗军辕门的瞭望台上,身后是万家灯火……
守国门……守生民……
此身许国……心方为安……
义父……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晃了晃,如同风中残烛。
世界,在眼前彻底陷入无边的、炽热的黑暗。
5后记:薪尽火传
史载:大安末帝十九年秋,京师陷,帝崩于乱军。同月,北境飞狐陉烈焰焚天,三日不熄。旌旗军主帅萧恒,力拒蛮族主力于黑石口,战殁。其义女、副将静安,率三千死士扼飞狐陉,阻叛军南下引蛮、截蛮族溃兵北遁,力竭,举火焚关,与敌偕亡。旌旗军五十万众,十不存一。然北境千里生民,赖以全活。
灰烬在风中打着旋,沉甸甸地落下,覆盖了飞狐陉焦黑扭曲的尸骸、断裂的兵刃,以及那方早已无人识得的碎裂玉玺残片。曾经撕裂天穹、隔绝生死的炼狱之火终于熄灭,只余下刺鼻的焦糊与血腥,顽固地盘踞在每一道被烈焰舔舐得皲裂的岩缝里,无声地控诉着那场同归于尽的惨烈。隘口两侧陡峭的山崖,如同被天火狠狠劈过,裸露出大片大片的狰狞石骨,那是大地也无法愈合的灼痛伤疤。
北境的寒风,年复一年卷过这片死寂的隘口,呜咽如泣。焦黑的土地下,深深埋藏着三千具无名骸骨,与同样化为焦炭的叛军、蛮族溃兵,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被时光和尘土强行糅合。再无人能分辨,哪一片是属于守护者的忠骨,哪一片属于侵略者的残渣。只有最倔强的野草,才敢从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土壤里,挣扎着探出一点象征性的、脆弱的绿意。
南方的战乱如同瘟疫,蔓延、吞噬,又在新一轮的野心与厮杀中暂时平息。新的王朝在血泊与废墟上草草搭建起它的宫阙,史官们的笔尖蘸着墨,也蘸着谨慎的取舍。萧恒的名字,连同那支曾令蛮族闻风丧胆的旌旗军,在煌煌史册中不过寥寥数行。天子蒙尘,诸侯并起,王旗变幻,才是史家浓墨重彩的篇章。至于那道焚尽飞狐陉、阻断了蛮族铁蹄与诸侯野火的冲天烈焰,以及烈焰中以身为炬的年轻女将,连同她身后沉默如山、最终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五十万旌旗军,更像是一个模糊而悲壮的注脚,迅速湮灭在宏大叙事的烟尘之下。
然而,在远离庙堂、远离史笔的北境村落,在那些曾被旌旗军铁壁庇护的烟火人间,故事却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炉火映照着皱纹深刻的脸庞。祖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孙儿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穿过岁月的风:……那年啊,天都烧红了,飞狐陉成了个大火炉子。是萧大帅,是静安将军,是旌旗军的爷们儿,拿自个儿的命,把门给堵死了!火一起,南边的坏种进不来,北边的豺狼也过不去!咱这村子,咱这些人,才活了下来……
孩子懵懂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炉火,也映着老人眼中浑浊的泪光与深沉的感激。
简陋的村塾里,夫子放下手中残破的《论语》,喟然长叹,目光投向窗外莽莽苍山:……何为忠何为义古之圣贤言忠君,然旌旗军萧帅、静安将军,其忠在民!其义在苍生!君已不君,社稷飘摇,唯黎民不可弃!此乃大节!此乃真义!
少年们懵懂的心田,被悄然种下了一颗与庙堂迥异的种子。
甚至连草原深处,风沙呜咽时,偶尔也会有苍凉的调子被牧人哼起,那调子辗转流传,依稀带着对一片火海的惊悸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焚身守关者的复杂敬畏。
许多年后,一个清瘦的旅人,风尘仆仆地跋涉至飞狐陉。隘口早已被时光和荒草抹平了大部分触目惊心的痕迹。他默默伫立良久,手指拂过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依稀可辨刀剑劈砍痕迹的黑色岩石。他弯下腰,极其郑重地从背囊中取出一小坛浑浊的土酒,倾洒在焦黑的土地上。酒液无声地渗入泥土,仿佛被干渴的大地瞬间啜饮。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沉寂的隘口,投向更北的方向。那里,曾经旌旗猎猎的军营故地,如今已化作寻常的村落和田畴。傍晚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犬吠声隐隐传来,间或夹杂着妇人呼唤孩童归家的悠长调子。一派劫后余生的、疲惫而坚韧的安宁。
旅人久久凝望着那片升腾的、带着米粮香气的炊烟,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当年辕门瞭望台上,那道如山岳般沉默、守护着身后万家灯火的魁伟身影;也看到了冲天烈焰前,那具玄甲包裹的、决然掷出火把的纤瘦身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北境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他对着这片曾经被热血浇透、如今被生民烟火覆盖的土地,对着那早已消散在历史风烟中的忠魂,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守国门者,守生民。
此身许国,心方为安。
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沉入脚下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成为它永恒记忆的一部分。风掠过隘口,卷起细微的尘土,发出悠长而亘古的低鸣,如同一声跨越了生死的、苍凉的叹息与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