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厉承泽当了五年契约妻子,只为换取母亲的救命钱。
他心上人苏晚晴病危那天,律师送来心脏移植协议:厉先生希望用您的心脏救苏小姐。
签完字我笑了:原来连命都是他的。
手术台上医生突然惊呼:病人怀孕了!
厉承泽发疯般冲进来命令:保大人!
我摇摇头:保孩子吧…这世上总算有人真心期待他出生。
麻药生效时,我看见他砸碎了手术灯。
后来太平间里,他攥着我冰凉的手贴在他脸上:老婆,这次换我求你活过来。
可监护仪上,只剩漫长冰冷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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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疯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城市霓虹的光影,把整个客厅映照得光怪陆离,又死寂一片。沈微赤脚蜷在沙发深处,薄薄的毯子裹到下巴,像一只畏寒的猫,汲取着身下皮质沙发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一点点微弱温度。五年了,这座位于顶层的、奢华冰冷的公寓,始终像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笼子。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等待笼子主人偶尔心血来潮的归来。
指纹锁开启的电子音突兀地刺破了雨声。沈微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是他回来了。比预想中早了很多。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毯子,坐直身体,目光投向玄关。
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雨夜的寒气和湿意。厉承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昂贵的黑色西装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他没有换鞋,直接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水印。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同样一丝不苟、拎着公文包的男人,是张律师,厉承泽处理私人事务时最信任的臂膀。
厉承泽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径直走到客厅中央,水滴顺着他利落的发梢滑落,砸在地板上。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然后,他像是终于想起她的存在,侧过脸,视线冰冷地扫过来,如同手术刀刮过皮肤。
过来。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命令。
沈微的心,在那个瞬间,毫无征兆地往下重重一沉,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一种近乎本能的、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掀开毯子,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她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能听见自己细微的心跳在空旷里被无限放大。
张律师已经打开了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姿态专业而疏离地递到她面前。
厉太太,张律师的声音平平无波,公式化得令人窒息,这份协议,需要您签署。
沈微的目光落在文件最上方加粗的标题上——《心脏自愿捐献及移植手术知情同意书》。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眼前瞬间有雪花点炸开。视线艰难地、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掠过一行行冰冷的条款,最终死死钉在受捐者姓名那一栏。
苏晚晴。
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贯穿她的心脏。
苏晚晴!那个名字,那个活在厉承泽心尖上、活在所有人口中、活在沈微五年婚姻巨大阴影里的女人。她回来了她病了病到……需要一颗心脏
沈微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看向几步外的厉承泽,那个她名义上拥有、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丈夫。
厉承泽……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破碎不堪,这是什么意思苏晚晴她……她怎么了
厉承泽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对着她。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在他头顶投下冷硬的光,将他深邃的轮廓切割得更加凌厉,也衬得他眼底的寒意深不见底。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一件即将被拆解使用的物品。
晚晴需要心脏移植。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即将决定她生死的事实。你的配型,完全吻合。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沈微的心口,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她的目光越过他冰冷的脸,落在他身后单人沙发扶手上那件湿透的昂贵西装上。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惯有的、清冽又疏离的雪松冷香。这味道曾让她在无数个夜晚暗自心悸,如今却只让她感到灭顶的绝望。
原来,这五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契约婚姻,那些她偶尔自欺欺人捕捉到的、他可能对她有过的零星温和,都只是错觉。他从未把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只是一件用金钱买来的物品,一个在契约期内,连生命都归他所有、可以随意处置的附属品。
心脏移植……他要她的心……去救苏晚晴!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忽然想笑,真的,荒谬到极致的笑。原来,连她这条命,从五年前签下那份契约开始,就已经彻底标好了价码,随时准备被他收回,去供奉他心尖上的明月光。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终于从她惨白的唇间溢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空洞。她的视线从那份决定她生死的协议,缓缓移到厉承泽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映着对她生命漠然的眼睛上。
原来……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又像尘埃落定,连命,都是你的。
厉承泽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波动,快得像幻觉。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沈微不再看他。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放在协议旁的手上。无名指上,那枚素圈婚戒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五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金钱与绝望气息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将这枚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如同完成一项物品的签收。
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指尖触碰到那份同样冰凉的纸张。拿起旁边张律师适时递上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停顿了足足几秒。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一道是张律师职业性的审视,一道是厉承泽深沉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注视。
最终,笔尖落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沈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微。两个笔画简单的汉字,此刻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耗干了她所有的生机。签完最后一个笔画,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指尖一松,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厉承泽锃亮的皮鞋尖旁。
她没有弯腰去捡。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再一次看向厉承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蒙着厚厚尘埃的眼睛,静静地倒映着厉承泽的身影,也倒映着他身后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冰冷而遥远的世界。
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厉承泽的视线在她签好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那三个字,写得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清晰。他抬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毫无血色的脸,那空洞的眼神让他心头莫名地烦躁了一下,像被什么细小的刺扎了。他薄唇紧抿,没有回应她的平静,只是转向张律师,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效率:安排后续。
是,厉总。张律师立刻应声,迅速而专业地收起那份签好的、带着沈微生命重量的协议,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
明天一早,去圣心医院做术前全面检查。厉承泽的目光重新落回沈微身上,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通知,一种对她最后行程的宣告。他的视线扫过她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巧的脚趾冻得有些发青。他眉头蹙得更紧,语气更沉,去穿鞋。
沈微像是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身体已经失去了执行指令的能力。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易碎的琉璃人偶。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玻璃,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恸哭。
厉承泽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无声抗拒的样子,那股莫名的烦躁感骤然加剧,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沈微。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必然不会轻柔。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沈微却像是突然被惊醒的提线木偶,身体猛地一颤,极其僵硬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堪堪避开了他的触碰。那一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疏离。
厉承泽的手僵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深邃的眼底,那抹被强行压下的暗流似乎又翻涌了一下,有什么更冷硬的东西覆盖上来。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风雨欲来的寒意:沈微,别挑战我的耐心。
沈微终于抬起眼看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含怒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脸。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像个生锈的机器,一步一步,赤着脚,踩着自己刚刚滴落在地板上的、那几滴冰冷的水渍,走向卧室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渺小得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尘埃。
厉承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那只悬空的手才缓缓握紧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张律师垂手肃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空气里只剩下窗外肆虐的暴雨声,一遍遍冲刷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圣心医院顶层的VIP特护病房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鲜花混合的奇异气味,冰冷而洁净。沈微坐在走廊尽头的休息椅上,身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衬得她更加单薄。她刚做完一系列繁复的检查,抽血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张律师站在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确保她不会走失。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韵律感。沈微缓缓抬起头。
苏晚晴。
她坐在一架精致的轮椅上,被一个护士推着,缓缓行来。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依旧无损那份惊人的、我见犹怜的美丽。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沈微身上,像精准的探针。
护士在沈微面前停下轮椅。苏晚晴的目光先是落在沈微身上那套刺眼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上,然后才慢慢上移,对上沈微空洞的眼睛。她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柔美、却又带着某种高高在上怜悯的弧度。
沈小姐,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天然的娇弱感,却清晰地钻进沈微的耳朵里,真是……辛苦你了。
沈微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即将夺走她心脏、占据她丈夫所有真心的女人。
苏晚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沈微身后肃立的张律师,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胜利者含蓄的炫耀。阿泽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生怕我受一点点委屈。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微脸上,那柔美的笑容里,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锐利,也真是难为你了,陪了他这五年。
她微微倾身,靠近沈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刀:不过,现在好了。我回来了,你……也可以解脱了。阿泽他,其实一直都很心疼你的付出呢。她刻意加重了心疼二字,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意味。
护士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苏晚晴最后看了沈微一眼,那眼神,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你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不过是替我保管的临时容器,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轮椅声和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沈微依旧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病号服的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廉价的布料撕裂。苏晚晴身上那股淡淡的、名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里,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圣心医院的花园即使在冬日也精心布置过,常青的松柏和几株耐寒的山茶花点缀着萧瑟。然而此刻看在沈微眼里,所有的颜色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片灰白。解脱是啊,用生命作为代价的解脱。而那个男人所谓的心疼,原来就是亲手将她送上手术台,为他的心上人剖心取命。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滞的、沉闷的钝痛。不是尖锐的,却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捂住心口,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覆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指尖冰凉,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似乎想汲取一丝并不存在的暖意。
厉承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转角,步履生风,带着他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气势。他刚从公司过来,深灰色的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意。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休息椅的方向,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沈微,也看到了她覆在小腹上的手。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很细微,却像一根细刺,突兀地扎进了他冷硬的心房。
张律师立刻迎了上去,低声汇报:厉总,沈小姐的检查都做完了,结果稍后会直接送到周主任那里。
厉承泽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锁定在沈微身上。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脸对着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整个人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仿佛刚才苏晚晴那番诛心的话,只是拂过她耳边的风。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望向窗外的视线。沈微似乎才察觉到他的存在,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过头,仰起脸看他。她的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焦距,仿佛透过他在看一片虚无。
检查做完了厉承泽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微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空洞。
厉承泽的眉心蹙起,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他俯视着她,目光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最后落在那只依旧覆在小腹的手上。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试图将她的手从那个位置拿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皮肤的瞬间——
沈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烙铁烫到,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将自己的手从小腹上抽开,藏到了身后!同时,身体剧烈地向后一缩,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冰冷的椅背里,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刺进厉承泽的眼底。
他的手僵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厉微缩在椅子里的女人,像一只被逼到绝境、随时会碎裂的小兽。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上,狠狠锯了一下。
你……厉承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滞涩。他想问,你在怕什么你到底在藏什么可话到嘴边,对上她那惊弓之鸟般的眼神,又被一股无名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厉承泽行事,何须向任何人解释尤其是一个……用契约买来的女人。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触碰意图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深灰色大衣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带她回病房。他转向张律师,声音恢复了冰封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半步。看好她。
是,厉总。张律师立刻应声,语气肃然。
厉承泽最后看了沈微一眼。她依旧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死死背在身后,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垂着,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轮廓。他下颌线绷得死紧,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脚步声,像敲在沈微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下都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走廊里只剩下张律师和她。
沈小姐,张律师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职业性的疏离,请回病房吧。
沈微扶着冰冷的椅背,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张律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像一个沉默的押解者。长长的VIP病房走廊,安静得只剩下她脚下棉质拖鞋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沉重压抑的心跳。
她被带回了那间豪华却冰冷的单人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她抬起依旧有些发颤的手,再次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小腹的位置。这一次,她的掌心停留了很久,指尖微微蜷缩,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珍贵的存在。
眼底那片死寂的空洞深处,终于翻涌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的涟漪。像是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最后一点不甘心的火星。
接下来的日子,沈微被彻底囚禁在这间病房里。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精致营养,却味同嚼蜡。护士定时来量体温、测血压,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怜悯和疏离。张律师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守在病房外,杜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日升月落,看着城市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又在晨曦中熄灭。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偶尔,她会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小腹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只有在那短暂的瞬间,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才会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和微弱期盼的复杂光芒。
厉承泽没有再来过。仿佛她已经签下了那份协议,她的存在就只剩最后一步——安静地躺上手术台。他的世界,此刻必然围绕着另一个女人旋转。
直到手术前夜。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偶尔发出的单调滴答声。沈微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听着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明天……就是终结。
忽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声响。不是张律师规律的巡视脚步。像是有人停在了门外,站了很久。
沈微的心猛地一跳,身体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没有敲门声,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只有一片沉沉的寂静。仿佛门外真的只是站着一个无形的幽灵。是厉承泽吗他来做什么在手术前夜,来看一眼即将被献祭的祭品是否安好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门外的人影,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种无形的注视感,穿透厚重的门板,沉重地压在沈微的心上,让她几乎窒息。她攥紧了被角,指节用力到发白,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门外终于响起了极轻的、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深处。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绝对的死寂。沈微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她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像婴儿在母体中最安全的姿态。一只手,再次紧紧地护在了小腹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黑暗中,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眼角,迅速洇入鬓角冰冷的发丝里。
手术日的清晨,天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沈微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一夜未眠。护士进来,帮她换上了手术专用的绿色无菌服。衣料粗糙,带着冰冷的消毒水味道,紧紧贴着皮肤。
她没有说话,异常地顺从。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任由护士扶着她躺上移动病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无菌服传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病床被推着,穿过长长的、空旷的走廊。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一格一格地掠过她的视野,晃得她有些眩晕。张律师沉默地跟在旁边,像一道移动的警戒线。她能听到车轮滚动在地板上的单调声响,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咚咚咚,像战鼓在胸腔里绝望地擂动。
手术室厚重的感应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里面是更加刺眼的白光,巨大的无影灯还未开启,像冰冷的钢铁巨兽盘踞在头顶。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和护士已经各就各位,只等着主角登场。他们的目光落在被推进来的沈微身上,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移动病床被推到手术台旁。护士小心地扶着她,让她自己挪上去。沈微的手脚冰凉得几乎没有知觉,动作僵硬而迟缓。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坚硬的台面硌着她的骨头,冰冷的触感瞬间席卷全身。头顶巨大无影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扩散成一片模糊的白。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消毒水和麻醉剂冰冷的味道。最后一次,她将手轻轻地、极其珍惜地覆在了小腹的位置,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放下手,摊开在身体两侧,掌心向上,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麻醉师拿着面罩靠近,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模糊:放松,深呼吸。
沈微顺从地张开嘴,吸入那带着甜腻怪味的麻醉气体。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粘稠的深海。身体的感觉在迅速抽离,冰冷的手术台,刺眼的白光,周围晃动的绿色人影……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带着惊疑的声音刺破了麻醉的迷雾,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周主任!等等!心率……血检HCG值异常!病人……病人她怀孕了!
怀孕!
这两个字,像一道撕裂混沌的惊雷,猛地劈在沈微即将沉寂的意识深处!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里,戴着蓝色无菌帽和口罩的麻醉师正惊愕地看向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主刀医生周主任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震惊地转向她。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曲线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急促的报警声。屏幕一角,一个小小的数据框里,显示着HCG:阳性。
怀孕……她怀孕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灭顶的绝望,像两股汹涌的洪流,在她被麻醉侵蚀的脑海里疯狂冲撞!她有了孩子她和厉承泽的……孩子在这个她即将被送上祭台、剖心取命的时刻
孩子……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溢出。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溢出眼角,滚烫地滑入鬓角冰冷的发丝里。
手术室的门在这死寂般的震惊中,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撞开!
砰——!
沉重的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像失控的飓风般冲了进来!是厉承泽!
他显然来得极其仓促,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带扯得歪斜,素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他脸色铁青,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狂怒,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恐慌!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瞬间钉在手术台上泪流满面的沈微身上,然后猛地扫向拿着麻醉面罩的麻醉师和僵立的主刀医生。
谁准你们动她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响彻整个手术室,保大人!给我保大人!听到没有!!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震得整个空间都在嗡嗡作响。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随时要扑上去撕碎一切。
手术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厉承泽身上爆发出的恐怖气场震慑住了。只有监护仪发出的尖锐报警声,还在疯狂地鸣叫着,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沈微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意识在麻醉和这惊天巨变中沉浮。她看着那个如同地狱修罗般冲进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恐慌和失控的暴怒。他在吼什么保大人他是在……保她
呵……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悲凉猛地涌上心头,压过了那短暂的狂喜。太迟了……厉承泽,太迟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模糊却狂暴的身影轮廓。
她张了张嘴,气息微弱,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的平静,清晰地响在死寂的手术室里:
保孩子吧……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手术室冰冷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所在,唇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凄然的温柔。
这世上……总算有人……真心期待他出生……
话音落下,最后一丝抵抗麻醉的意志彻底消散。浓重的黑暗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而无可抗拒地将她彻底吞没。在意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那个狂暴的身影猛地扑向了什么,紧接着,是一阵刺耳欲聋的、金属和玻璃爆裂的巨响!
轰——哗啦——!
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了。碎片四溅的声音,尖锐地刺破了麻醉带来的宁静黑暗,成为她坠入虚无前,听到的……最后的声响。
世界彻底沉寂下去。
太平间。
空气是凝固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冰冷。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亮了房间中央一张孤零零的推床。推床上,覆盖着一块同样惨白的布,勾勒出下方人体安静而僵硬的轮廓。
厉承泽就站在推床边。他高大的身影此刻显得异常佝偻,仿佛被看不见的重担压垮了脊梁。昂贵的西装外套早已不知去向,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皱得不成样子,前襟上溅满了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呈现出暗褐色的血污,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那血,不是他的。
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白布下露出的那只手。那只手,苍白,纤细,曾经带着温热的触感,如今却冰冷僵硬得像一块玉石。无名指上,那枚素圈的戒指,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厉承泽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像是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他猛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签下无数决定他人命运文件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带着冰凉的汗意,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却又绝望到极点的虔诚,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握住了推床上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她的皮肤,凉得像深冬的寒冰。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和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撕扯、揉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将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死死地、颤抖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透皮肤,冻僵了他的血液,直抵灵魂深处!
老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轮磨过,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从未有过的卑微乞求,在这死寂冰冷的太平间里,绝望地回荡着,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紧紧地攥着那只毫无生气的手,脸颊用力地蹭着那冰冷的皮肤,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他脸上的污迹和血痕,滚烫地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慌,求你了……老婆……这次换我求你……求你活过来……求你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语无伦次,卑微地乞求着。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却再也无法唤醒那沉睡的肌肤。他像个迷途的孩子,紧紧攥着母亲冰冷的手,在无边的黑暗中绝望地哭喊。
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回来……他哽咽着,将额头重重地抵在那只冰冷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冰冷的空间里低低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只有旁边那台被遗忘在角落、连接着早已失去意义导线的监护仪屏幕上,那一条漫长、笔直、再无任何波动的——
冰冷的绿色直线。
永恒地延伸着。
像一条通往无尽虚无的、沉默的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