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酒端过来时,我闻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
很淡,混在醇厚的酒香里。
前世,我就是喝了这杯酒,三年后五脏六腑溃烂而死。
下毒的是我的夫君,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端王萧景珩。
原因为了给他的心上人柳如烟腾位置。
我,沈知微,礼部尚书嫡女,成了他们感人爱情故事里,最碍眼的那块垫脚石。
王妃,请饮合卺酒。喜婆满脸堆笑,把金盏递到我面前。
大红盖头遮着视线,只能看到萧景珩那双云纹皂靴停在一步开外。
前世,我是满心欢喜,带着少女情思饮下的。
此刻,我只觉得那金盏里盛的不是酒,是穿肠毒药。
萧景珩的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干净有力,是要与我交杯的姿势。
前世这双手,也曾温柔地抚过我的鬓角,最后却毫不犹豫地写下取我性命的命令。
我猛地抬手。
不是去接酒杯。
而是狠狠挥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啪!
金盏脱手,滚烫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他大红的喜服前襟,也淋了我一手。
满室死寂。
喜乐声停了,喜婆脸上的笑僵成了面具。
盖头被我一把扯下。
眼前是萧景珩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此刻,那双深邃的凤眼里,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带着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薄怒。
沈知微!他声音低沉,压着怒意。
很好,就是这个表情。
前世他每次对我露出这种不耐烦的神情,我都会惶恐不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现在
我只想笑。
王爷,我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声音比他更冷,甚至还扯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假笑,这合卺酒,味道不对吧
他眼神骤然一缩,像被针刺了一下。
你胡说什么!他厉声呵斥,试图用气势压住我,大喜之日,休得放肆!
周围的喜婆、侍女全都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我抬起被酒液打湿的手,凑到鼻尖,故意重重嗅了一下。
苦杏仁味,我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砒霜还是鹤顶红王爷,您这剂量下得有点轻啊,是怕我死得太快,耽误您和柳姑娘的好事么
柳如烟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萧景珩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薄怒,而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你…你如何知道……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如何知道我轻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无视他骤然绷紧的身体,凑近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露:
因为王爷,您亲手灌我喝下这毒,整整三年。您忘了
因为王爷,您在我病榻前,亲口告诉我,您厌恶我占了正妃之位,挡了柳如烟的路。
因为王爷,您在我死后不到一月,就十里红妆,迎娶了您的白月光。
萧景珩,黄泉路太冷,孟婆汤太难喝,我沈知微,又爬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在微微哆嗦。
那双总是盛着冷漠和算计的凤眼,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茫然。
不…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喃喃,眼神失焦。
不可能我退开一步,欣赏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
王爷若不信,我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妨想想,您藏在书房暗格第三层,左边角落,那个描金紫檀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我。
那里面,是他和柳如烟这些年往来的所有密信,还有一枚柳如烟送他的廉价玉佩。
是他心底最隐秘、最不容触碰的角落。
或者,我笑容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想想您明日一早,是不是准备去城南的‘云来客栈’,见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此刻正住在天字三号房,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萧景珩彻底僵住了。
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石像。
他眼神里的惊骇变成了彻底的惊悚。
柳如烟秘密进京,藏身云来客栈,是他一手安排,绝无第三人知晓!
明日密会,更是临时起意!
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重活一世
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像毒藤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满屋的下人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根本听不清我们压低声音的对话,只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怖低压。
王爷,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那点微弱的、属于前世的酸楚彻底散去,只剩下冰冷的厌恶,这出戏,您还想怎么唱
我伸手,抚了抚自己身上同样沾了酒渍的大红嫁衣,语气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我沈知微,前世蠢过一次就够了。这辈子,您和您的心头好,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离我远点。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张惨白震惊的脸,更无视满屋子吓傻的下人。
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
你去哪!萧景珩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声音,嘶哑地吼道。
我脚步未停,手搭上冰冷的门栓。
去哪我回头,给了他一个极其凉薄的笑,当然是去把我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捂热乎点。
这间屋子,还有您这个人,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太脏。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我拉开。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凉风灌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甜腻香气和令人作呕的阴谋味道。
我迈步,踏出了这个前世葬送我的牢笼。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萧景珩那双死死盯着我背影、充满了惊惧、迷茫、以及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王府很大,雕梁画栋,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前世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带着卑微的爱意。
如今,只觉处处透着算计的腐朽。
我没回所谓的新房。
那地方,多待一秒都嫌恶心。
凭着记忆,我径直走向王府最偏僻的西角院。那里有几间堆放杂物的库房,旁边还有一排下人房。
前世,我身边有个叫青杏的小丫鬟,忠心耿耿,最后却因为替我挡了柳如烟的一次构陷,被活活打死了。
我记得,她现在应该就在这排下人房里。
夜已深,大部分仆役都歇下了,只有一间小屋里还透出微弱的油灯光。
我走过去,轻轻叩了叩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带着惊惶的小脸。
正是青杏。
她看到门外站着的、一身大红嫁衣的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王…王妃娘娘!奴婢…奴婢……她语无伦次,小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王妃大婚之夜,怎会出现在这下人住的犄角旮旯
起来。我伸手把她拉起来,声音放软了些,别怕。
借着昏暗的光,我仔细看她。十二三岁的年纪,瘦瘦小小,脸蛋冻得有点发红,但眼睛很亮,透着未经世事磨砺的纯真。
还好,还活着。
娘娘,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可是王爷……青杏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充满担忧。大婚之夜王妃独自跑出来,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没什么。我打断她,不想吓着她,青杏,你愿不愿意,以后跟着我
青杏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身边缺个信得过的人。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性子纯善,手脚也勤快。跟了我,或许会辛苦些,但我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也不会让旁人随意欺辱你。
青杏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信任、被需要的巨大惊喜。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愿意!奴婢愿意!娘娘…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您!
好。我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跟我走。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青杏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小包袱就装完了。
我带着她,没有回新房,也没有去王府主母该住的正院。
而是去了王府花园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听雪轩。
那是一处临水的小小院落,位置偏僻,景致倒还清幽。前世这里是堆放旧书的地方,少有人至。
正好。
娘娘,这…这地方太偏了,也太简陋了……青杏看着积了层薄灰的屋子,有些不安。
清静。我推开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收拾收拾就好。
青杏立刻麻利地开始动手打扫。
我站在廊下,望着远处主院方向依稀可见的灯火,眼神冰冷。
萧景珩,这一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你若还想像前世一样,把我当傻子玩弄,当垫脚石踩……
那就试试看。
听雪轩的日子,出乎意料地平静。
王府的下人们,大概是被那晚的变故吓破了胆,又摸不清王爷的态度,没人敢来打扰。
萧景珩也像消失了一样,再未踏足这里半步。
正好。
我让青杏去府外悄悄买了些书回来,主要是医书和药草图谱。
前世缠绵病榻三年,受尽毒药折磨的痛苦,反而让我对药理产生了异样的敏感。死过一回,我比谁都清楚,掌握一门能救命也能…要命的本事,有多重要。
青杏很机灵,跑腿买书,打扫院落,煮些简单的吃食,把我照顾得很好。
这天,我正在窗下翻看一本《本草拾遗》,青杏端着一碗清粥小菜进来,小脸上带着点不安。
娘娘,奴婢…奴婢刚才去大厨房拿食材,听到……听到一些闲话。
说。我头也没抬,继续看书。
她们…她们说王爷病了。青杏小心翼翼地说,说是那晚过后,就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还…还有些心神不宁的。
我翻书的手指顿了顿。
风寒怕是心病吧。
被一个死而复生还洞悉他所有秘密的前妻吓的。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看书。
青杏看我反应如此平淡,更不安了:娘娘,她们还说…还说柳姑娘…就是那位柳如烟小姐,前几日已经进京了,好像…好像就住在城南……
我放下书,抬眼看向青杏。
青杏吓得一缩脖子。
青杏,我平静地问,你觉得,我该去关心王爷的病还是该去拜会一下那位柳姑娘
青杏慌忙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觉得她们说得难听,说娘娘您…您失宠了,说那位柳姑娘一来,王府就没您的位置了……
位置我嗤笑一声,端起粥碗,我从来没想要那个位置。
她们爱说什么,随她们去。
可是……青杏还是很担忧。
没什么可是。我打断她,记住,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外面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听雪轩。
青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王府的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我正在院子里侍弄几盆刚弄来的药草,院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体面、面容刻薄的老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闯了进来,正是萧景珩的乳母,赵嬷嬷。前世,她没少仗着身份给柳如烟当爪牙,给我使绊子。
王妃娘娘好大的架子!赵嬷嬷吊着三角眼,语气阴阳怪气,躲在这犄角旮旯里享清福,连王爷病了都不闻不问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该说我们王府没有规矩,说您不贤不孝了!
青杏吓得脸色发白,想挡在我身前,被我轻轻拉开。
我放下手里的小铲子,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眼看向赵嬷嬷,眼神平静无波。
赵嬷嬷,规矩
你一个下人,未经通传,擅闯本妃居所,还对本妃大呼小叫,指手画脚。
这就是你口中的规矩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冷冽压力。
赵嬷嬷被我看得心里一突,但仗着自己是王爷乳母的身份,又挺直了腰板:老奴是奉了王爷的命令!王爷身子不适,念着娘娘,请娘娘过去侍疾!
侍疾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王府里养着太医,养着成群的丫鬟婆子,轮得到本妃去侍疾
王爷说了,夫妻一体,娘娘您身为正妃,理当……
夫妻一体我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嬷嬷,王爷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那杯合卺酒是什么味道了
赵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晚的事情虽然被严令封口,但王府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多少都嗅到点不同寻常的腥风血雨。
你…你……她指着我,又惊又怒。
回去告诉你的好王爷,我上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他若真想见我,就让他自己,爬过来。
赵嬷嬷被我眼中的寒意慑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尖声道:反了!反了天了!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老奴…老奴定要禀报王爷!
滚。我冷冷吐出一个字。
赵嬷嬷气得浑身发抖,带着两个同样吓傻的婆子,灰溜溜地跑了。
青杏吓得小脸煞白:娘娘…这…这下可怎么办王爷会不会……
怕什么。我重新拿起小铲子,蹲下侍弄我的药草,天塌不下来。
果然,萧景珩没有爬过来。
赵嬷嬷的告状似乎石沉大海。
但王府里的风言风语,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说我骄纵跋扈,忤逆王爷,失宠是活该。
说柳如烟小姐温柔娴淑,才配得上王爷。
甚至有人开始克扣听雪轩的份例,送来的炭是湿的,饭菜是冷的。
青杏气得直掉眼泪,我却很平静。
这点小手段,比起前世柳如烟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差远了。
娘娘,您就任由她们欺负吗青杏抹着眼泪给我盛饭,碗里的米粒稀疏可见。
急什么。我夹起一根蔫巴巴的菜叶,她们蹦跶得越欢,摔得才越惨。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宫里传旨,太后设赏梅宴,邀宗室命妇及京中贵女入宫同乐。
帖子,自然也送到了听雪轩。
青杏拿着帖子,忧心忡忡:娘娘,这…这肯定是个鸿门宴。柳如烟肯定也会去,她们肯定要联手欺负您!
我接过那张烫金帖子,指腹划过上面精美的梅花纹样。
鸿门宴
是啊。
前世这场赏梅宴,就是柳如烟精心策划、踩着我扬名立万的第一场大戏。
那出才女救落水王爷的戏码,演得可真是感天动地,让萧景珩对她更是情根深种,也让我彻底成了京城的笑柄。
去。我把帖子丢在桌上,语气平淡,为什么不去
正好,让她们看看,这戏,换了主角,还怎么唱。
入宫那日,天气阴沉,寒风刺骨。
我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色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银狐裘,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鬓边一支素银簪子。在一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命妇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
果然,一踏入暖香四溢的梅园,各种或明或暗的打量、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就黏了上来。
哟,这不是端王妃吗怎么穿得如此素净
唉,听说王爷近来身子不适,王妃怕是忧心过度,无心打扮吧
嗤,什么忧心过度,是失宠了吧听说新婚之夜就被王爷厌弃了……
小声点!她看过来了!
我充耳不闻,带着低眉顺眼的青杏,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目光扫过人群。
萧景珩穿着亲王蟒袍,坐在上首离太后不远的位置,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沉郁。他身侧不远处,依偎着一个穿着浅粉衣裙、弱柳扶风般的女子,正是柳如烟。
她正拿着一方绣着精致梅花的丝帕,掩着唇,低声和旁边的贵女说着什么,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目光偶尔瞟过我这边,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前世,我就是被她这副楚楚可怜又清高自许的样子骗得团团转。
萧景珩也看到了我。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
惊疑、探究、一丝残余的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晦暗情绪。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真的敢来,还穿得如此不合时宜。
我平静地移开目光,端起面前的清茶,小口啜饮,仿佛置身事外。
宴会进行到一半,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太后兴致颇高,提议让年轻的小姐们展示才艺,为赏梅宴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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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们纷纷推辞,最后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柳如烟身上。
她款款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和谦逊:太后娘娘厚爱,臣女献丑了。近日新得了一谱古曲《梅花三弄》,愿为娘娘及诸位夫人助兴。
早有宫人抬上了琴案。
柳如烟施施然坐下,玉指轻拨琴弦。
琴声淙淙,如流水,如碎玉,技艺确实精湛。尤其在这满园梅花映衬下,更显得她人如梅,清雅脱俗。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好!如烟这琴艺,越发精进了!太后笑着称赞。
是啊是啊,柳小姐真是才貌双全!
不愧是王爷看中的人……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柳如烟起身,含羞带怯地行礼谢恩,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若有若无地瞟向我。
来了。
我知道,她的戏台搭好了,该我上场当垫脚石了。
果然,一个依附柳如烟的贵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尖着嗓子道:哎呀,光听柳姐姐的琴多没意思。咱们端王妃娘娘也是名门闺秀,想必才艺也是极好的。不如请王妃娘娘也展示一番,让大家开开眼
这话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同情的,有鄙夷的。
谁不知道礼部尚书家的沈知微,从小体弱,养在深闺,琴棋书画样样稀松让她展示才艺,摆明了就是要让她当众出丑,衬托柳如烟。
萧景珩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那个说话的贵女,眼神微冷。
柳如烟则是一脸惊慌,连忙摆手:不可不可!王妃娘娘身份尊贵,岂能……
无妨。
我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柳如烟的劝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萧景珩和柳如烟。
我站起身,整了整素净的衣襟,迎着无数道惊诧的目光,走向场中。
既然这位妹妹盛情相邀,我走到琴案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刚才说话的那个贵女,看得她脖子一缩,本妃便献丑了。
我坐在柳如烟刚刚坐过的位置。
指尖,抚过冰凉的琴弦。
前世,我确实不通音律。
但临死前那三年,被毒药折磨得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时,唯有萧景珩偶尔大发慈悲让人送来的一把旧琴相伴。
我在绝望和剧痛中,胡乱地拨弄琴弦。
弹的不是风花雪月。
是怨,是恨,是刻骨的不甘,是濒死的哀鸣。
那些不成调的、破碎的音符,早已融进我的骨血。
指尖微动。
一串极其尖锐、刺耳、毫无章法,甚至带着金戈杀伐之气的音符,骤然炸响!
如同厉鬼的嘶嚎,夜枭的啼哭!
完全不同于柳如烟刚才的婉转清雅。
这声音太过突兀,太过难听,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啊!有胆小的贵女吓得捂住了耳朵。
这…这是什么……
太难听了!
快停下!
满座哗然,惊愕、嫌弃、厌恶的目光几乎将我淹没。
太后也皱紧了眉头。
萧景珩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似乎想说什么。
柳如烟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面上却做出惊惶担忧状:王妃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快别弹了……
我充耳不闻。
指尖越发用力,那不成调的、充满戾气的琴音越发高亢、尖利,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
整个梅园都被这恐怖的琴音笼罩。
就在所有人都忍无可忍,萧景珩也即将爆发呵斥之际——
噗通!
一声巨大的落水声,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从靠近水榭的方向传来!
啊——!救命!王爷落水了!
快来人啊!王爷掉进冰湖里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
所有人,包括正沉浸在沈知微发疯出丑剧情里的柳如烟,都懵了!
琴声,戛然而止。
我缓缓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抬头,看向声音来源——梅园深处,那座连接水榭的九曲回廊。
那里,靠近结着薄冰的湖面。
萧景珩刚才坐的位置,果然空了。
前世,他是在我弹琴出丑、众人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时,借口离席透气,走到回廊边。
然后,被惊慌失措躲避我魔音穿耳的柳如烟,不小心撞了一下,失足落水。
接着,就是柳如烟不顾严寒、毫不犹豫地跳下冰湖英勇救主的感人戏码。
一举奠定了她情深义重的形象,也把我彻底钉死在不祥、晦气的耻辱柱上。
现在么……
我站起身,在众人惊魂未定、尚未反应过来的混乱中,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柳姑娘,还愣着做什么
你的王爷落水了。
再不跳下去救,可就来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柳如烟身上!
柳如烟那张精心描绘的、总是带着温柔娴静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像是被雷劈中,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茫然,还有巨大的恐惧!
她剧本里不是这样写的!
沈知微这个疯子!她怎么敢!她怎么知道……!
我…我……柳如烟嘴唇哆嗦着,看着远处冰冷刺骨的湖水,再看看周围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跳下去
那湖水多冷啊!她精心保养的身体……她可是要做王妃的人!
柳姑娘!一个贵女焦急地推了她一把,快啊!王爷在等你救啊!
是啊柳姐姐!你不是最爱王爷吗快跳下去救王爷啊!另一个柳如烟的好姐妹也尖声催促。
噗通!
又一声落水声!
但不是柳如烟。
是萧景珩的两个贴身侍卫,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奋力游向在水中挣扎扑腾的主子。
柳如烟被推得一个踉跄,扑到了回廊栏杆边,冰冷的栏杆触感让她猛地一哆嗦,看着下面翻腾的冰冷湖水,她腿一软,差点瘫倒。
我…我不会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无比凄楚可怜。
然而,此刻她这副梨花带雨、瑟瑟发抖的样子,落在众人眼里,却再没有了往日的我见犹怜。
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伪和苍白。
不会水我缓步走到她身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真是可惜了。
柳姑娘刚才不是还情深似海,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么
怎么,连跳下这小小的冰湖都不敢
看来,你的情意,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湖里正被侍卫奋力拖上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冻得嘴唇发紫的萧景珩,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也就值这点温度了。
柳如烟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捂着脸嘤嘤哭泣起来。
但这一次,周围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同情和怜惜。
而是惊疑、审视、鄙夷,甚至还有一丝恍然大悟的嘲讽。
萧景珩被侍卫七手八脚地拖上岸,裹上厚厚的毛毯。
他冻得牙齿打颤,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再不复平日的尊贵冷峻。
他推开搀扶的人,踉跄着站稳,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回廊上、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冷漠的我。
然后,他看到了瘫倒在地、哭得凄惨却始终没有沾到一滴湖水的柳如烟。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茫然,被当众揭穿的狼狈,还有一种被冰冷湖水彻底浇醒的……寒意。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柳如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爬过来想抓住萧景珩的衣角。
萧景珩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裹紧了毛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身上,晦暗不明。
赏梅宴,彻底毁了。
太后受惊,被宫人匆匆扶走。
萧景珩被送回王府救治。
柳如烟晕了过去,被抬了下去。
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我带着青杏,在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离开了梅园。
风雪似乎更大了。
青杏跟在我身后,激动得小脸通红,又带着后怕:娘娘!您…您刚才太厉害了!您怎么知道王爷会落水您怎么知道柳如烟不敢跳她刚才那样子,真是……真是丢死人了!
我拢了拢身上的旧狐裘,感受着寒风刮过脸颊的刺痛。
因为她爱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还有萧景珩能带给她的荣华富贵。
为了这些,她可以算计别人,可以装模作样。
但要她付出真实的代价,比如跳进这能冻死人的冰湖
我轻笑一声,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
她舍不得。
这场宫宴风波,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端王新婚之夜夫妻失和、王妃避居偏院、宫宴上王妃发疯弹琴、王爷离奇落水、柳姑娘临阵退缩不敢相救……
每一个细节,都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沈知微的疯名更盛。
但柳如烟那情深义重的才女形象,也彻底崩塌了。京中贵妇圈提起她,语气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鄙夷:哦,就是那个只会动嘴皮子‘情深’,真到要命时就往后缩的柳小姐啊
听说,柳如烟羞愤交加,在客栈里闭门不出,哭晕了好几次。
听说,萧景珩回去后染了风寒,病势汹汹,连着几日高烧不退。
听雪轩依旧安静。
只是份例恢复了正常,送来的炭是上好的银丝炭,饭菜也精致温热起来。
赵嬷嬷再没出现过。
我知道,这是萧景珩的意思。
他在示弱还是终于明白,惹怒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代价他可能付不起
无所谓。
只要他不来烦我。
我乐得清静,每日看书,侍弄药草,教青杏认字。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冬去春来。
王府花园里的积雪消融,枯枝抽出了新芽。
听雪轩的几盆药草,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长得郁郁葱葱。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
我坐在廊下翻看一本新得的医书,青杏在旁边笨拙地学着绣花。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青杏放下针线跑去开门,很快又跑了回来,脸色有些古怪:娘娘,是…是王爷身边的长随,墨砚。他说…王爷请您去一趟书房。
我翻书的手一顿。
终于来了。
躲了几个月清静,他还是按捺不住了。
知道了。我合上书,站起身,让他等着。
我慢条斯理地换了身干净衣服,重新梳了头,才带着青杏,跟着等在院外的墨砚,朝王府前院的书房走去。
墨砚一路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全然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书房门口,侍卫无声地行礼退开。
我推门进去。
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萧景珩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穿着一身家常的墨色锦袍,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憔悴,人也瘦削了不少,眼下的青黑很重。
几个月不见,他像是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看到我进来,他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
那双凤眼,幽深得像两潭寒水,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探究,疲惫,一丝残留的惊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炉子上煎着的药罐,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也平静地看着他,不闪不避。
坐。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干涩。
我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直,姿态疏离。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紧紧锁着我,那日在宫中,你如何知道…本王会落水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
王爷是病糊涂了
还是觉得,重来一次,只有您一个人长了脑子
萧景珩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皮囊,看清里面的灵魂。
你…你果然……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真的是……
是什么我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是那个被您一杯毒酒,折磨了三年才断气的沈知微
还是那个傻乎乎把您和柳如烟当成天,最后被弃如敝履的蠢货
王爷,您想确认什么
确认我是不是从地狱爬回来,找您和您的心头好索命的恶鬼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底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萧景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桌上的笔架,狼毫滚落一地。
不…不是的……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知微…我…我当时…
王爷慎言。我冷冷地打断他,‘知微’二字,您不配叫。
还有,我抬眼,目光如冰刃,您当时如何迫不得已被柳如烟蒙蔽还是觉得我挡了你们的路,死不足惜
省省吧。
您当时怎么想的,我比您自己更清楚。
您在我病榻前说的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您说:‘沈知微,你占了如烟的位置太久了。’
‘看着你,只会提醒本王,本王当初为了权势,娶了一个多么无趣又碍眼的女人。’
‘这毒,是本王亲自选的。不会让你死得太快,但会让你死得足够痛苦。这是你占着如烟位置的代价。’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着前世他亲口说过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景珩的心上。
他的脸色从惨白变成灰败,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还有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狼狈。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哀求。
求我我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隔着冰冷的紫檀木,俯视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王爷,您求错人了。
您该求的,是前世那个被您亲手毒杀、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了三年才咽气的沈知微。
可惜,她死了。
死透了。
您现在看到的,我指了指自己,笑容冰冷而残忍,只是一个回来讨债的恶鬼。
所以,收起您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我看着,恶心。
说完,我不再看他惨白如鬼的脸,转身就走。
等等!萧景珩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带着绝望的挽留。
我脚步未停。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他在我身后喊,声音带着崩溃的嘶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知微…沈知微!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
原谅
机会
我停在门口,手搭在门栓上。
没有回头。
王爷,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黄泉路太冷,孟婆汤太苦。
我爬回来,不是为了听您说‘对不起’的。
更不是为了给您‘机会’的。
我回来,是为了离您,还有您那朵‘白月光’,
远、远、的。
吱呀——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关上。
隔绝了里面那个男人痛苦绝望的嘶吼,也隔绝了我与前世所有的孽债。
走出前院,春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青杏担忧地迎上来: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我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只觉得胸中浊气尽散。
走吧,回去看看我们的药草,该浇水了。
接下来的日子,王府彻底安静了。
听雪轩成了真正的禁地,无人敢扰。
萧景珩大病一场后,似乎也彻底消沉了,整日关在书房,据说脾气变得极其阴郁暴躁。
柳如烟在京城彻底没了立足之地,灰溜溜地离开了。临走前,据说还给萧景珩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信,诉说自己的不得已和深情,痛斥我的狠毒和挑拨。
萧景珩收到信后,看都没看,直接丢进了火盆。
这些,都是青杏从其他丫鬟那里听来的八卦。
我只是笑笑,当个乐子听。
我的心,早已不在这个腐朽的牢笼里。
我让青杏悄悄变卖了一些我带来的、不算太打眼的首饰,换成银票。
然后,开始频繁地让青杏出府,去城南的济世堂坐诊的老大夫那里学手艺。
当然,是我教青杏一些基础的药理和方剂,让她去请教,顺便观察济世堂的运作和城南一带的情况。
我的计划很清晰。
离开。
离开王府,离开京城,离开这个埋葬了我前世所有爱恨的地方。
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开一间小小的医馆。
用我前世被毒药折磨出的天赋,去救该救的人。
过真正清净自在的日子。
时机,在初夏的一个傍晚成熟。
青杏兴冲冲地跑回来,压低声音:娘娘!都办妥了!济世堂的陈老大夫说,他在江南老家有个远房侄儿,在临川府开了间小药铺,正缺人手!他说您若是真懂医术,肯吃苦,他可以写封信引荐!
临川府,江南水乡,远离京城千里。
很好。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问。
青杏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按您的吩咐,只带最紧要的!银票、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您那些宝贝医书和药草种子,都收在小包袱里了!今晚子时,角门那个贪杯的老张头值夜,我给了他二两银子,再灌他半壶烧刀子,保管睡得死沉!
我看着她兴奋又紧张的小脸,也笑了。
好。
夜深人静。
王府陷入沉睡。
听雪轩里,我和青杏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背着小包袱,像两道无声的影子,溜出了院门。
避开巡逻的侍卫,熟门熟路地来到王府最西边、靠近马厩的破旧角门。
果然,守夜的老张头抱着空酒壶,歪在门房里鼾声如雷。
青杏小心翼翼地从他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角门。
吱呀——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们闪身而出。
门外,是寂静无人的小巷,和铺满星光的自由。
没有回头。
我们一头扎进沉沉的夜色里。
凭着青杏白日踩好的点,七拐八绕,在宵禁前最后一刻,抵达了南城门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那里,停着一辆提前雇好的、半旧的青布马车。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收了钱,二话不说,等我们一上车,便扬起了鞭子。
驾!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马车驶出南城门的那一刻,我掀开车帘一角。
回望。
巍峨的京城城墙,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王府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
再见了,萧景珩。
再见了,我愚蠢又惨烈的上辈子。
放下车帘。
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心口那块压了三世(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巨石,终于彻底挪开。
青杏靠在我身边,紧张又兴奋,小声问:娘娘…我们…我们真的自由了
嗯。我闭着眼,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自由了。
以后,别叫我娘娘。
叫小姐,或者…叫姐姐也行。
是!小…姐姐!青杏的声音带着雀跃的哭腔。
马车一路向南。
颠簸了月余。
终于抵达了临川府。
江南水乡,果然名不虚传。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空气里都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清香。
拿着陈老大夫的信,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他在临川府开药铺的远房侄儿,陈掌柜。
陈掌柜是个四十多岁、面容和善的中年人,看了信,又听我简单说了些药理(隐去了身份来历),便爽快地留下了我们。
他的药铺叫仁心堂,不大,前店后坊,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可以住人。
我和青杏就安顿了下来。
我化名沈微,对外称是家道中落的医家女,带着妹妹投奔远亲。
陈掌柜人厚道,并未深究。
我在仁心堂坐诊。
起初,没人信这个年轻的外乡女子。
我就免费给街坊邻里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诊得准,开的方子便宜又见效。
渐渐地,有了点名声。
尤其是我擅长调理妇人病和一些疑难杂症,见效快,花钱少,名声就传开了。
仁心堂的沈娘子,医术好,心肠更好!成了临川府城南一带的口头禅。
日子忙碌而充实。
看诊,抓药,教青杏医术,侍弄后院开辟出的一小块药圃。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虚情假意。
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和病愈后病人真诚的笑脸。
青杏也出落得越发水灵,跟着我学了不少本事,成了我得力的小助手。
时光如流水,平静而安稳地淌过了三年。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
仁心堂里病人不少。
我正在给一个咳嗽的老婆婆诊脉。
沈娘子!沈娘子!不好了!隔壁卖豆腐的刘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码头那边…打起来了!好多人受伤!流了好多血!您快去看看啊!
码头械斗
我心头一紧。
青杏!拿上外伤药箱!多带止血散和金疮药!我立刻起身,快速吩咐。
是!姐姐!
我们跟着刘婶,急匆匆赶到临川府繁忙的码头。
果然,两伙扛大包的苦力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动了家伙,棍棒相加,场面混乱。
地上躺着好几个,头破血流,哀嚎不止。
码头的管事急得团团转,正指挥着人把伤者往一边抬。
让开!大夫来了!刘婶大声喊着。
人群分开一条路。
我和青杏立刻蹲下,查看伤者伤势。
一个额头被打破,血流满面。
一个手臂被木棍砸中,疑似骨折。
还有一个最严重,胸口被锐器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脸色惨白,已经有些意识模糊。
青杏!止血散!绷带!我沉声吩咐,手下动作飞快,先按压住伤者胸口的动脉止血。
青杏麻利地打开药箱,递过东西。
我熟练地清创,撒上厚厚一层特制的止血生肌散,再用绷带紧紧包扎压迫止血。
处理完最重的,又立刻去看骨折的,用木板简单固定。
额头破了的,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动作麻利,有条不紊。
周围嘈杂混乱,我却心无旁骛,眼中只有伤者的伤口。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青杏在一旁帮忙,递东西,擦汗。
终于,几个伤者的血都止住了,最重的那个呼吸也平稳了些。
码头的管事抹着汗过来,千恩万谢:多谢沈娘子!多谢沈娘子!要不是您来得及时,这几个兄弟怕是要交代了!诊金药费……
先救人。我打断他,擦了把汗,诊金不急,按仁心堂的规矩来就行。
哎!哎!明白!明白!管事连连点头。
我和青杏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才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刚直起身。
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码头堆货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穿着最普通的粗布短打,头上戴着个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
目光……好像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沉沉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专注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过去。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立刻低下头,拉了拉斗笠,转身快步消失在了码头熙攘的人群里。
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高大,挺拔,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裹在粗布衣衫和市井喧嚣里,模糊不清。
姐姐,你看什么呢青杏收拾好药箱,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涌动的人头。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摇摇头,大概是看错了。
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走吧,回去了。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流淌。
那日码头的背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后,很快归于平静。
我依旧每日坐诊,看书写方,侍弄药草。
青杏的医术进步很快,已经能独立处理一些常见病症了。
春末的一天下午,病人不多。
我正在后院翻晒新收的药材,青杏在前堂守着。
姐姐!姐姐!青杏突然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小脸通红,带着兴奋和神秘,你快去前堂看看!
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药筛。
来了个怪人!青杏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说是来找活儿干的!力气大,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成!陈掌柜看他可怜,就让他留下在后院劈柴挑水了!
这有什么怪的我失笑。仁心堂地方小,偶尔也会收留些落魄的流民做点短工,给口饭吃。
怪就怪在,青杏凑得更近,神秘兮兮,那人脸上好大一块疤!从左边眉毛斜到嘴角,看着可吓人了!而且…而且他好像是个哑巴!问他什么,只会比划,不会说话!
疤脸哑巴
我心头莫名一跳。
走,去看看。
走到通往前堂的后门,我停下脚步,隔着门帘的缝隙,朝后院看去。
后院天井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我,正抡着斧头劈柴。
他穿着仁心堂杂役统一的粗布青衣,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
动作干脆利落,一斧下去,粗大的木柴应声裂开。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背上。
他脚边,劈好的木柴已经堆了不小一堆。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劈柴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慢慢地,转过了身。
斗笠摘下了。
一张脸暴露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
左边脸颊上,果然有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眉骨斜斜延伸到嘴角,破坏了原本深邃的轮廓。
肤色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
但……
那双眼睛。
那双在疤痕映衬下,依旧异常明亮、深邃如寒潭的凤眼!
此刻,正穿过门帘的缝隙,精准地、沉沉地,望进了我的眼里。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痛苦哀求。
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风霜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和一丝……极深极深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仿佛在无声地问:这样…可以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握着门帘的手指,微微收紧。
后院天井里,阳光明亮得有些晃眼。
空气里飘散着新劈木柴的清香,混杂着药草的微苦气息。
那道疤脸沉默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端王,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合。
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冷漠、算计,后来被惊惧和痛苦充斥,此刻却只剩下沉寂和卑微探询的凤眼。
像烙印,刻在灵魂深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生死,隔着前世今生的血海孽债。
青杏在我身后,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看看我,又看看后院那个疤脸男人,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安。
姐姐…这人…你认识她小声问,带着迟疑。
认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颊有些僵硬。
怎么不认识。
化成灰,我都认得。
只是没想到,他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脸上那道疤……是为了彻底斩断过去还是遭遇了什么
不要工钱,只要管饭
当个哑巴杂役
萧景珩,你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心湖里,那日码头瞥见的背影带来的涟漪,此刻终于串联起来,掀起巨浪。
原来不是错觉。
他早就来了。
像个幽灵,躲在暗处窥视。
然后,用这种最卑微、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挤进我的生活。
他想做什么
忏悔赎罪还是……不甘心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翻滚,最终,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前世的情也好,债也罢,早就两清了。
这一世,他是疤脸哑巴也好,是落魄流民也罢,都只是仁心堂一个干粗活的。
仅此而已。
我松开攥着门帘的手指,布料滑落,遮住了视线,也隔开了那双沉沉的凤眼。
不认识。我转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随意一瞥。
哦……青杏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探头看了看后院,那他……
陈掌柜留下的人,按规矩办事就行。我打断她,朝药架走去,把新收的柴胡拿过来,该切了。
哎!好!青杏连忙应声,不再多问。
后院传来规律的劈柴声。
笃,笃,笃。
一声声,沉闷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只是仁心堂的后院,多了一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疤脸哑巴。
力气确实大。
劈柴、挑水、搬运沉重的药包,这些重活累活,他一个人干得又快又好。
从不偷懒。
也从不靠近前堂诊室。
吃饭时,总是默默地端着粗瓷大碗,蹲在厨房最角落,飞快地扒完,然后继续干活。
脸上那道疤太过狰狞,起初还吓到过几个来抓药的小孩。
后来大家见怪不怪,只当他是陈掌柜好心收留的可怜人。
他确实哑。
除了干活时发出的喘息和力气声,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个字。
青杏起初还有点怕他,后来见他只是闷头做事,眼神也并不凶恶,胆子也大了起来,有时还会指使他:那个…哑叔!帮我把晒药材的竹匾搬出来!
他总会默默照做。
偶尔,在院子里擦肩而过。
我能感受到那道沉静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又在我察觉前迅速移开。
像影子。
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我没有驱赶他。
没必要。
一个免费的、力气大的长工,不用白不用。
只要他不来烦我。
夏去秋来。
仁心堂的名气越来越大。
这天,府城一位富商家的老夫人久咳不愈,遍请名医无效,听说了我的名声,派了华丽的马车来接。
看诊,开方。
三剂药下去,老夫人咳喘大减。
富商感激涕零,奉上厚厚一沓银票作谢礼。
我推辞不过,只收了诊金药费,多余的一分未取。
回程的马车上,青杏捧着装诊金的荷包,小脸兴奋得通红:姐姐!你好厉害!连府城的老爷都夸你是神医呢!
我靠在车壁上,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
神医
不过是占了重活一世、对某些疑难杂症多些预见的便宜罢了。
马车驶回城南,停在仁心堂门口。
已是傍晚,夕阳西下。
刚下车,就看到陈掌柜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口。
沈娘子!你可回来了!他迎上来,额上都是汗,后巷张屠户家的小孙子,晌午突然高热惊厥,抽搐不止!他家里乱成一团,把孩子抱过来了!情况凶险得很!
我心里一紧,立刻快步走进前堂。
小小的诊床上,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小脸烧得通红,牙关紧咬,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张屠户和他婆娘守在旁边,哭得六神无主。
沈娘子!求您救救我家宝儿!张屠户扑通就跪下了。
起来!我沉声道,立刻上前检查。
高热烫手,脉象洪数急疾,舌苔黄厚。典型的急惊风!
青杏!取我的银针!还有安宫牛黄丸化水!我快速吩咐。
是!
青杏飞奔去取。
我解开孩子的衣襟,准备施针泄热定惊。
就在这时,孩子突然一阵剧烈的抽搐,喉中发出嗬嗬的痰鸣音,小脸瞬间憋得青紫!
糟了!痰壅气道!
孩子痰堵住了!快!把他翻过来拍背!我急声道。
张屠户和他婆娘早已吓傻,手脚发软,根本动弹不得。
让我来!
一个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男声突兀响起!
紧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是那个疤脸哑巴!
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将抽搐的孩子从我面前抱起,让他趴伏在自己粗壮的手臂上,头朝下。
然后,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力道沉稳精准地,一下,一下,拍在孩子后背的特定穴位上!
咳!哇——!
孩子猛地咳出一大口浓痰!
青紫的脸色瞬间缓和,呼吸也顺畅了些。
我抓住这宝贵的时机,立刻下针!
百会、人中、合谷、太冲……
几针下去,孩子的抽搐渐渐平息。
青杏也端着化开的药水跑来。
我小心地给孩子喂下。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
孩子的体温开始下降,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张屠户夫妇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前堂里,只剩下我、青杏、陈掌柜,和那个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高大身影。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仿佛刚才那迅疾如风、精准有力的救人动作,不是他做的一般。
你……陈掌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你…你还懂医术
我也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从门口斜斜照入,落在他半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光线下更加醒目。
他缓缓抬起头。
没有看陈掌柜。
那双沉寂的凤眼,越过昏暗的光线,直直地看向我。
里面没有了卑微,没有了小心翼翼。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枯寂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陈掌柜的问题。
只是看着我,用那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缓慢地、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够…了…吗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夕阳的光线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空气里弥漫着药材的苦香,混杂着刚才救治留下的紧张气息。
陈掌柜和青杏都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完全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够了…吗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心窝。
前世临死前,他冰冷的眼神,毒发时蚀骨的痛苦……那些刻意尘封的惨烈记忆,被这三个字粗暴地掀开!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
他以为他是什么
在这里劈了几天柴,挑了几担水,今天机缘巧合出手救了个孩子,就能抵消前世那杯毒酒抵消那三年生不如死的折磨
一句沙哑的够了吗,就想把血海深仇一笔勾销
萧景珩!
你凭什么!
滚。
一个字。
从我牙缝里挤出来。
冰冷彻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双沉寂的凤眼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痛楚,有绝望,有终于认清现实的灰败,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没有再说话。
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
然后,转身。
像一尊移动的、没有生命的石像,沉默地走出了仁心堂的大门。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地上,孤寂而萧索。
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熙攘的街巷里。
姐姐……青杏担忧地拉住我的胳膊,感觉到我在微微发抖。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有些发颤,关门。
以后,这个人,不许再踏进仁心堂一步。
疤脸哑巴走了。
就像他来时一样突然。
陈掌柜唏嘘了几句,说这人虽然古怪,但力气大,干活实在,走了可惜。
青杏偷偷告诉我,哑叔住的地方,就在码头附近最破旧的窝棚区,他那些少得可怜的行李也都不见了。
走了好。
清净。
日子继续。
仁心堂依旧忙碌。
我的沈娘子名声更响了,连临川府城都有人慕名而来求医。
我依旧只收该收的诊金,遇到实在困难的,还会倒贴药费。
后院少了一个劈柴挑水的身影,起初有些不习惯。
但很快,陈掌柜又找了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顶上。
生活似乎毫无波澜地向前流淌。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或是在码头出诊时,看着那些扛大包的苦力,我会下意识地扫视人群。
那道高大沉默、带着疤痕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像一滴水,彻底蒸腾在了江南湿润的空气里。
也好。
两不相欠。
两不相见。
转眼,又是三年。
仁心堂在临川府彻底扎下了根。
我盘下了隔壁一间小铺面,将医馆扩大了些。
青杏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坐堂大夫,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她却一个也看不上,说要一辈子跟着我学医。
春日里,我带着青杏去城郊的落霞山采药。
山上新修了一座小小的药王庙,香火居然还不错。
我们采完药,也去凑热闹。
庙很小,青烟袅袅。
供着一尊面目模糊的石雕药王像。
我本不信这些,但入乡随俗,也点了三炷香。
正要插进香炉。
旁边一个正在虔诚叩拜的老婆婆,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耳中:
……药王爷保佑…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他前些年在外头吃了大苦,脸上落了那么重的疤,差点丢了命…好不容易回来了,在码头扛活养活我这把老骨头……
药王爷您开开眼…让他顺顺当当的…早点讨房媳妇…我这老婆子死也瞑目了……

码头扛活
我插香的手,微微一顿。
侧目看去。
是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老婆婆,正对着药王像叩头,满脸的沟壑写满沧桑和卑微的祈求。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涟漪,转瞬即逝。
我收回目光,将香稳稳插进香炉。
青烟笔直升起。
走出药王庙。
山风拂面,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山脚下,临川府城笼罩在一片和煦的春光里。
青杏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采摘着路边的野花。
姐姐!快看!这花开得多好!
我笑了笑,加快脚步跟上。
前尘往事,爱恨痴缠。
都如这山风,吹过便散了。
回到仁心堂。
刚推开后院的门。
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小石桌上,竟摆好了几样清爽可口的时令小菜,还有一钵冒着热气的鸡汤。
青杏瞪大了眼:咦陈叔今天这么早做饭了
陈掌柜端着一盘炒青菜从厨房出来,闻言笑道:哪是我!是前街的王婶,她家小子前阵子闹痢疾差点没了,是你姐姐给救回来的!这不,非要送只老母鸡来,还非要帮着把饭做了才走!拦都拦不住!
原来如此。
我和青杏相视一笑。
洗了手,三人围坐在小石桌旁。
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院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饭菜的香气,陈掌柜的唠叨,青杏叽叽喳喳讲着采药的趣事。
平凡,嘈杂。
却充满了踏实的烟火气。
吃完饭,青杏抢着收拾碗筷。
我坐在廊下,看着角落里那几盆长势喜人的药草。
暮色渐沉。
晚风送来远处码头上隐隐约约的号子声。
还有街巷里,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
人间烟火,最是温暖。
姐姐,青杏擦着手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轻轻的,带着满足,这样的日子,真好。
嗯。我拍拍她的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