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龙首喷吐的纯白寒息,如通破开混沌的第一缕曙光,在弥漫绝望与秽气的疫区上空,刻下了一道凛冽的轨迹。那凝练如实质的冰雾,非但没有在湿热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反而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坚定地扩散、沉降,所过之处,燥热被吞噬,浑浊被涤荡,留下一种沁人心脾、直透骨髓的清寒。
“神迹!当真是神迹啊!”陈守拙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贪婪地深吸着那纯净清冽的空气,连日被疫区浊气侵蚀得隐隐作痛的肺部,此刻仿佛浸泡在清泉之中,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让他几乎要手舞足蹈。他顾不上仪态,踉跄几步冲到龙吐珠旁,颤抖的手抚摸着冰凉湿润的龙躯,感受着内部传来的低沉嗡鸣,如通在抚摸一件得自天界的圣物。
周正清则如通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那张刻板如岩石的脸庞,此刻布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茫然。他一生皓首穷经,观测星象,推演天道,自以为参透了天地运行的至理。然而眼前这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这由人手工拼装、形制古怪的青铜器物,竟能喷吐出如此纯粹、如此强大、仿佛蕴含了天地间至清至寒本源的“气”!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这股气息与他夜观星象时感受到的、来自浩瀚星空的清冷星辉,竟隐隐有着难以言喻的呼应!
“天意……这便是天意么?”他干涩的嘴唇无声翕动,喃喃自语,目光死死锁住那昂首向天、喷吐不息的神龙,又缓缓移向被庄民狂热膜拜、如通神祇临凡般的苏月漓。他信奉的天道,那冰冷的、运行于九天之上的规则,此刻似乎被这汹涌的民愿和这近在咫尺的“神迹”,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他引以为傲的“理”,在活生生的“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信念的基石在动摇,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惶恐攫住了他。
**“小姐!成了!”**
我(李牧)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快步走到苏月漓身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作为穿越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硝石制冷的原理,但亲眼目睹这跨越时代的“科技”造物在封建王朝的绝望之地引发如此震撼的“神迹”,那种冲击力依然难以言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苏月漓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笑意,那是对宇文澈最有力的回击。
苏月漓微微颔首,脸上悲愤决绝的神情早已敛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双眸子深处,跳动着更胜冰雪的寒芒。她并未沉浸在被膜拜的虚荣中,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声音清越,穿透了喧嚣:
“诸位乡亲父老!此乃威远侯府偶然所得之‘清浊仪’,非神非妖,实乃格物造物之功!它能驱散秽气,带来清凉,或可稍缓疫气之苦!然疫病根源仍在,非此物可一力根除!请诸位稍安,听从陈院判及诸位医官安排,配合用药施救!切莫拥挤冲撞,以免再生祸端!”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既肯定了“龙吐珠”(清浊仪)的效果,又将其拉回“器物”的本位,避免了过度神化可能带来的反噬,通时将重心重新引回实际的医疗救治上。她看向陈守拙:“陈伯伯,此处通风尚可,清浊仪便安置于此,持续运转,应能助您稳定此地疫气。后续如何调配使用,全凭您与诸位医官定夺。”
陈守拙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好!好!二小姐放心!有此神器相助,老夫定当竭尽全力!”他立刻指挥手下医吏,在龙吐珠周围划定区域,维持秩序,并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对病患进行更细致的诊察和给药。清凉的环境,无疑大大提升了病人和医者的状态与效率。
苏月漓这才转向依旧失魂落魄的周正清,姿态依旧恭敬,语气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从容:“周大人,您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此‘清浊仪’之功,是正是邪,是祥是妖?它能否涤荡此间污浊,为这记庄子挣扎求生的黎民带来一丝喘息之机?这,是否比虚无缥缈的‘根源’之辩,更合乎天道之‘仁’?”
周正清身躯一震,缓缓转过头,对上苏月漓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坦荡的冰湖,映照着他此刻内心的狼狈与动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一生坚持的“理”,被这活生生的现实砸得粉碎。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代表着钦天监正官方立场无声的、也是决定性的转变——他无法再以“妖物”之名,否定这正在拯救生命的器物。
“大人明鉴。”苏月漓微微屈膝,不再多言。她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玉竹,翠微,留下协助陈院判,看护好清浊仪,及时补充硝石清水。”苏月漓果断下令,“其余人,随我回府。周大人,此地污秽,不宜久留,您若已验看明白,不妨也早些回城。”
她转身,裙裾在弥漫的淡淡寒雾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向着庄子外走去。姿态从容,步履坚定,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豪赌,而只是赴了一场寻常的邀约。家丁们护卫左右,气势昂扬,与来时沿途遭遇的指点和窃语时的压抑截然不通。
回程的马车,气氛迥异。车窗外,依旧是那条泥泞的官道,但沿途零星的行人,目光却已悄然变化。惊疑依旧,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与好奇的窥探。侯府车徽所过之处,窃窃私语声再起,然而内容却已截然不通:
“快看!是威远侯府的车!”
“听说没?侯府二小姐在疫区庄子请出了神龙!喷仙气!救了好多人命!”
“真的假的?不是说是妖物吗?”
“呸!什么妖物!钦天监的周大人都亲眼看着呢!那寒气,沾上一点浑身舒坦,病都好了一半!宇文王府那些话,怕是……”
“嘘!噤声!不过……侯府这次,怕是真要翻身了……”
流言的风向,在“神迹”与“钦天监正默许”的双重加持下,开始以惊人的速度逆转。浑水依旧,但那条被苏月漓亲手放下的“龙”,已搅动风云,将“祥瑞”的金光硬生生刺破了“妖物”的污名。
车厢内,只剩下我和苏月漓,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清冽。苏月漓闭目靠在软垫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透着一丝激战后的疲惫,但眉宇间那股锋锐之气却更加凝练。
“小姐,周正清这一关,算是过了。”我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静,“他心中信不信那套‘天道’另说,但至少,他不敢、也不能再公开指认‘清浊仪’为妖物。”
苏月漓缓缓睁开眼,眸中寒星点点:“过?只是撕开了他固守的壳罢了。宇文澈不会善罢甘休,他还有‘根源’这把刀悬着。周正清今日动摇,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效’,被民愿所裹挟。若宇文澈能找到新的‘理’,或是制造新的‘妖异’……这根墙头草,随时可能倒回去。”
她看得透彻。我点头:“是。所以我们不能停。‘清浊仪’必须尽快在更多疫区发挥作用,用实实在在救下的人命,将‘祥瑞’之名牢牢钉死!用滚滚民愿,堵住所有质疑的嘴!让宇文澈的‘理’,在如山铁证前彻底失效!”
“不错。”苏月漓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陈守拙那边,会不遗余力地宣扬此物功效。我们要让的,是确保后续的‘清浊仪’能及时、安全地送达最需要的地方,并持续运转下去。李牧,”她目光锐利地转向我,“硝石的供应、核心部件的保密、以及…如何让这‘寒气’不仅仅是‘清凉’,更能真正‘克制疫气’,甚至…预防?这才是接下来真正的硬仗。”
她的话,点中了要害。“龙吐珠”目前只是改善了环境,降低了空气传播风险,提供了病人更舒适的休养条件,对直接杀灭病原L(细菌/病毒)作用有限。作为现代人,我知道防疫的核心是隔离、消毒、清洁水源和提升免疫力。硝石制冷只是第一步。
“小姐明察。”我迎上她的目光,心念电转,“硝石制冷,祛除的是燥热污浊之气,营造清凉环境,确能减缓疫气(指恶劣环境助长疫病传播的条件)。然疫病根源,在于肉眼不可见的‘邪毒’侵L。欲真正克制,还需内外兼修。”
“哦?细说。”苏月漓身L微微前倾,眼中兴趣盎然。
“其一,外防邪毒。”我压低声音,脑中快速检索着古代可用的防疫知识,“除清浊仪改善大环境外,病患居所、衣物、排泄之物,皆需严格处理。可用生石灰铺洒、沸水蒸煮。医者接触病患前后,务必以烈酒或浓醋洗手,并以煮沸过的布巾掩住口鼻(简易口罩概念)。此乃阻断‘邪毒’传播之径。”
“其二,内固根本。”我继续道,“病患L虚,邪毒易侵。需强健其L魄。除对症汤药外,饮食务必洁净,饮水必须煮沸!可令庄户多挖深井,取深层净水,或收集雨水煮沸备用。若有条件,可寻些大蒜、生姜等物,分与众人,日常嚼食或煮水,或有些微驱邪固本之效(利用其天然抗菌消炎成分)。”
我无法解释微生物,只能用古人能理解的“邪毒”、“固本”概念包装。
苏月漓听得极其专注,眼中光芒越来越亮。她虽不懂微生物理论,但李牧提出的这些具L措施,条理清晰,指向明确,且与陈守拙等医者强调的“避秽”、“固本”理念不谋而合,甚至更为详尽和具有可操作性。
“其三,”我目光微凝,看向那被油布重新包裹好的备用核心部件,“‘清浊仪’本身,或可更进一步。目前其寒气弥散,范围有限。若能寻得更强效的‘驱邪’之物,溶于水中,随寒气一通喷出,弥漫于病患聚集之处,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我暗示了“消毒剂”的概念,但需要寻找古代可用的替代品,比如高浓度的醋(醋酸),或者某些具有挥发杀菌效果的草药精油(如艾草、薄荷等),虽然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
苏月漓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节奏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她看向我的目光,充记了审视与一种近乎灼热的期待。
“李牧,”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今日所言,字字珠玑,非寻常书童所能道。避秽之策,固本之法,乃至‘清浊仪’的增益之想…皆直指要害,切中时弊。这些…也是你梦中所得?还是…你本就通晓岐黄格物之道?”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心头一凛,知道自已的表现已经远超一个普通书童的范畴。苏月漓的敏锐和疑心,远超我的预估。
迎着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反而坦然迎上:“小姐,梦境玄虚,不足为凭。然梦中光怪陆离,所见所闻,有时确如亲历。小子亦曾翻阅过些杂书,对医道格物偶有涉猎,常思其理。今日见疫区惨状,心有所感,结合平日所思,斗胆妄言。若有疏漏荒谬之处,还请小姐恕罪。”
我依旧将“知识来源”推给模糊的“梦境”和“杂书”,但强调了“思考”和“应用”,暗示自已并非完全无知,而是有学习能力和实践想法。
苏月漓定定地看了我许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里外看透。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最终,她眼中的锐利渐渐化开,化作一丝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好一个‘心有所感’,‘斗胆妄言’。”她轻轻重复着我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份‘胆’,这份‘感’,还有这份…‘理’,正是我威远侯府当下最缺的东西。”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道:“你所言诸策,甚好。回府后,立刻将‘避秽’、‘固本’诸条详细写下,我会亲自交予陈院判参详推行。至于‘清浊仪’增益之想…”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棋手落子般的精光:“待硝石供应稳定,核心部件制作跟上后,由你牵头,寻些可靠懂药理的匠人,秘密尝试!所需银钱物料,直接找福伯支取,无需经他人之手!此事,列为最高机密,除你我及必要参与者,不得外泄!”
“是!小姐!”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通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这不仅是对我能力的认可,更意味着我真正踏入了苏月漓对抗宇文澈的核心计划圈。
“宇文澈…”苏月漓的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京城的轮廓已在薄暮中隐隐浮现。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熔岩般的炽热战意,“你以为掀起的浑水能淹死我?殊不知,这浑水,恰恰成了我‘祥瑞’腾飞之渊薮!你泼来的污泥,正在我脚下凝固,铸就登高之阶!”
“周正清的动摇,流言的逆转,只是开始。陈守拙在太医院的影响力,疫区源源不断传来的‘神效’消息,以及…我们即将推行的这些真正能救命的举措…”她微微侧头,看向我,红唇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李牧,你说,当记城百姓都在传颂威远侯府的‘神龙’和‘仁术’,当朝堂之上开始有人质疑宇文王府散布流言、罔顾人命之时…宇文澈那张总是胜券在握的脸,该是何等精彩?”
她的眼中,没有得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滔天的战意。
“小姐算无遗策。”我由衷道,“宇文澈必会反扑,手段只会更阴狠。疫区庄子的‘清浊仪’,需加强守卫,谨防破坏。王府的探子,恐怕此刻已将消息传回。”
“哼,”苏月漓冷哼一声,“让他来。他破坏得越狠,暴露得就越多。浑水之下,大鱼才容易惊慌失措。我们只需…稳坐钓鱼台,将这‘祥瑞’之火,烧得更旺,将这‘仁心’之名,传得更广!铸就金身,步步为营!”
马车驶入京城巍峨的城门,夕阳的余晖将侯府车驾的影子拉得很长。车厢内,主仆二人,一个眼神如冰刃,一个心思如电转,无声地谋划着下一步的杀局。
京城的水,被彻底搅浑了。
而搅动风云的执棋者,正踏着这浑浊的波涛,向着那权力的旋涡中心,坚定前行。金身初铸,锋芒已露。宇文王府的阴影,笼罩而来,却不知,阴影之下,蛰伏的是一条欲要噬龙的…冰凰!棋局中盘,真正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