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放飞
三年前,蒋翎决定同陈琰分手的那一天,她将他的那所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插上了一束色泽明艳,花姿恣意的天堂鸟。
天堂鸟的花语是自由潇洒、幸福吉祥。
毕竟也是真心爱过的人,好聚好散,她愿意给他最好的祝福。
两人在一起快接近五年时间了,期间分开过;但陈琰一句可怜兮兮的我出车祸了!,她便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缘分始于校园,终于现实;这一次是真的再无复合的可能了。
房间里面属于她的物件不多,一只20英寸的行李箱就能装得下。但有点麻烦的是,她还要带走一只叫麦芽糖的大橘猫。
麦芽糖是陈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发现的流浪小猫。他说,小猫喵喵叫唤的声音像极了蒋翎某个时刻的嘤咛声。正所谓上天有好色,哦,不对,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是,他便动了隐恻之心。
彼时的蒋翎红着脸,朝着嬉皮笑脸的陈琰胸膛上不留余力地捶了一拳,神经病。
奄奄一息的麦芽糖在蒋翎的悉心照顾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便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橘猫,那一身皮毛就像是融化了的蜂蜜流淌全身。但说来也是世情凉薄,麦芽糖这只高冷矜贵的母猫只愿意同陈琰亲近;所以当蒋翎伸手去抱它时,麦芽糖似乎有预感自己的富贵生活即将终结,爪子死死地勾住猫爪板不放。
蒋翎只得俯下身耐心地同它讲道理。
过了今天,我就不能再来这里了。陈琰三天两头不在家,谁给你喂食换水、清理猫砂盆,梳毛陪玩看医生而且你还想不想见那只帅气的三花猫哥哥,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哦。
正所谓攻心为上,蒋翎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戳中了麦芽糖的软肋。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终是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耷拉着尾巴,被抱进了笼子里。
蒋翎还给陈琰留了一张纸条,贴在了冰箱门上。
陈琰,麦芽糖我带走了,你要好好的!
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写下分手二字,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相信他能明了。
一如她所料,陈琰没有再联系过她,她深知,骄傲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又过了三个月,蒋翎在一个商务场合偶遇了陈琰的一位朋友,得知他出国了,被一家欧洲摩托车俱乐部签下,即将在异国开启他所热爱的摩托车拉力赛事业。
他终于得偿所愿,她为他感到高兴。
2-重逢
日子如流水,有时候平缓,有时候湍急。这三年来,蒋翎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紧张,只因为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
她成长于单亲家庭,父亲在她初中那年出轨,留下一笔外债便与情人销声匿迹,多年不见踪影。母亲既要操持生计,又要应付那些讨债的人,只能没日没夜地工作;正班忙完了就去做兼职,一天最多也就能睡个三四小时,身子骨就是在那个时候熬坏的。
等到蒋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在两母女的努力下,那笔沉甸甸的外债已还得七七八八了。原以为日子可以过得舒心些,不料,母亲的身体就像是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旧机器,多年未曾做过休整、保养,难得停下来休憩,一检查,哪哪都是磨损。
高血压、冠心病,关节炎......三年前,母亲又被诊出患上了早期的阿尔兹海默症。
三年来,她领着母亲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没有什么起色。母亲的健康就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蚕食着,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
母亲如今已经有些认不出人了,穿衣吃饭睡觉都成了难题。蒋翎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家里,便为母亲寻了一家设施齐全的养老院,只是这开销不小,她得拼命想办法赚钱。
她现今在一家从事摩托车研发制造销售一条龙的民营企业担任总裁助理兼翻译。
她是985高校英语专业的高材生,原本有更好的去处和更大的发展空间,但是这家企业能给她不错的薪水以及她最需要的,较为灵活的上班时间。
蒋翎没有资本矫情地谈未来,眼下她每一步的计划里面,实实在在的都是钱。
除了正职,她还在网上接一些翻译的工作,周末不加班的时候也会去送外卖。
这一天,初秋的傍晚,细雨迷蒙,天色昏暗,她开着电动自行车,争分夺秒地赶往下一个送餐地点。然后在一个转角处,她为了躲避突然闯出来的行人,被一辆豪车追尾了。
幸好后车车速不快,她又穿着厚实的长衫长裤戴着头盔,没受什么伤,只是保温箱里面的外卖全洒了。
开车的是位穿着香奈儿外套的年轻姑娘,对方一张口,中英互夹,但态度诚恳;道了歉还表示会负责到底。
蒋翎不想追究,她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无意识地朝着后方转动着眼珠子张望了一会,没有任何不适感,于是扶起电动自行车正欲离开。
这时候,车上又走出来一位年轻男子。
是我们的责任,该赔偿的。
他朝着蒋翎扬声说道。
不可能忘记的但又许久未闻的声音像是从岁月的那一端穿过时空,冲开记忆,落在了她的耳畔。蒋翎愣怔了片刻,然后缓缓回头。
细雨如烟似雾,她对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有种不是很真实的感觉。她惯性地抬手去拂开遮在眼前的被雨水打湿的散发,整理一下仪容,又觉得有些不自然和刻意,于是改为用手背擦掉蒙在眼睫毛上的水雾。
再睁开眼,男子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对方身材高大,宽肩长腿,他的身影笼罩着她,比这天地间的阴翳带来的压迫感更沉三分。
他低头垂眼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翻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没有了堤围的蓄水劈头盖脸朝着她倾轧过来。一瞬间,好像什么都静止了,什么都消失了,蒋翎的心跳被什么东西磕绊着,漏了几拍。
竟然是陈琰。
多年后再相遇,恰逢这般狼狈又尴尬的时刻,老天爷真的从来不眷顾她啊。
只是类似的生活的窘迫之境她早已经历过太多次,大脑像台精密运转的仪器,早就演练出一套无可挑剔的应对机制。只不过是一息间的愣怔,意识很快便从混沌里锚定现实,蒋翎的睫毛颤了颤,唇边便漾开浅淡的笑意,嘴角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然后语音清晰地说了一个字,好。
于是她便认真地计算算着。
外卖实际损失、处罚金、误工费、电动自行车的维修费......一笔一项,有据可依,清晰可查。
算下来的赔偿金额是257.6元,有零有整。
陈琰拿出手机扫码支付,然后目送着蒋翎跨上电动自行车离去。暮色沉沉,细雨纷飞,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蒙昧混沌中。可他依旧保持着眺望的姿势,仿佛只要这样一直看下去,就能穿过时光的雾霭,看见昔日浓情蜜意的两人。
3-缘起
陈琰初见蒋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
彼时他大二,去邻近的大学校园接女朋友。女朋友是艺术学院的系花,一会说刚起床,一会说要做足防晒,让他在楼下等二十分钟。
陈琰抽着烟,头顶的枝叶间的蝉鸣鼓噪不休,将他心底的不耐烦越放越大。一根烟没抽完,他便一声不吭跨上摩托车离开了。
在一个内部道路的十字路口,由于车速过快,避让不及,撞倒了骑着自行车正直行的蒋翎。
蒋翎没什么大碍,只是小手臂上擦伤了一处。她接受了陈琰的道歉,但是婉拒了他的赔偿。离开时,她眉眼弯弯地笑着,嘱咐道,同学,开车小心些,注意路况;周末,校园里很多老人小朋友的。
一周后,陈琰被女朋友拉去商场购物,对方腻歪地一会一个好看吗哪一个好看,他不胜其烦,于是自顾自地走到商场外面抽烟。
意外地见到了蒋翎。
她扎着高马尾,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站在距离他五六米开外,正在派发传单。
陈琰买了一杯百香果柠檬茶给蒋翎,赔礼道歉。他说。
她认出了他,被阳光晒红的脸庞上顿时漾起舒展的笑意。
她长得干净秀气,眉眼温婉,周身透着一股端庄知性的书卷气,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似浸着柔光,格外动人。
一个人的神态、笑容可以传递内心微妙的暗示,但是陈琰知道蒋翎没有,她的笑容里面干干净净,大大方方。难得遇上一位对自己没有想法的女生,陈琰的心里有一丝争强好胜的念头在慢慢升腾。
蒋翎大方地收下了水果茶,但表示自己眼下正在工作,不方便同陈琰有过多的交谈。
他退回角落重新点上烟,烟雾袅袅升腾,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目光始终未从女孩身上移开。
过后,他便托中间人去探查蒋翎的个人资料。
大二,外语学院的高材生。据说长在单亲家庭,母亲身体不好,除了读书就是勤工俭学。身边不乏追求者,应该无人成功,因为不曾听说她有男朋友。
中间人如实说道。
陈琰以有偿翻译外文资料为由,同蒋翎建立了联系。
这不是无中生有的想法,是他确实需要。
陈琰怀揣着成为职业摩托拉力赛车手的梦想。他还喜欢钻研改装摩托车。为了吃透国外机械、结构方面的前沿技术,他需要翻阅检索很多厚重的外文资料,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看得他头大如斗,很多时候也只能靠着翻译软件的辅助,理解个六七分的意思。
蒋翎的专业知识,恰好能解决他这个不算迫切的难题。
陈琰对蒋翎用了上前所未有的耐心。
前三个月,他找她只聊翻译资料的事情,不谈其他。
之后,他便绞尽脑汁编造各种理由约见蒋翎,包括但不限于探讨资料、生病了让她送药、补习功课等等。蒋翎始终恪守原则,正事处理完了就干净利落地离开,对他明里暗里的撩拨一律视若无睹。
日子就这样按照各人的节奏和心思过着,过得五花八门,有快有慢。
陈琰觉得煎熬极了。
又过几个月,他染上严重流感,在校外公寓的床上躺了两三天都缓不过来。电话里,他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向蒋翎撒娇诉苦
——
类似的桥段他演过多回,每回都被她轻易识破,然后礼貌地叮嘱几句
多喝水、好好休息。兴许是他的真情实感打动了蒋翎,她居然出现了,带了药,还下厨给他熬了粥。
陈琰抓着她的手不放,将公寓的备用钥匙强行塞到女孩白皙柔软的掌心中,两人沉默地拉扯着。
那些原本能脱口而出的骚聊情话,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羞红了脸,抿嘴低垂着头,同样什么也没有问。
自那天以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蒋翎空闲时会上门帮陈琰收拾房间,却总能巧妙地避开他在家的时间。直到某天,陈琰发现新换的床单上压出一道人睡过的痕迹。他盯着那道褶皱笑成了傻子,直接趴上去贴着痕迹睡了一整夜
——
被褥里散着股干净好闻的气息,不知是洗涤剂的香气,还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后来的某天,陈琰特意将蒋翎堵在了公寓里。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她,蒋翎慌乱挣扎着,换来的却是更紧实更绵密的纠缠。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久到早已超出了所有等待的极限。
陈琰释放自己的欲望,
一步到位。
蒋翎干净新鲜,质洁清白得如同一颗刚剥壳的荔枝,果肉绵软回甘,芬芳多汁,令他迷恋不已,欲罢不能。
事后,他破天荒地凝视着她那双水光迷离的双眸,郑重承诺,我会对你好的。
而事实上,是蒋翎对他更好!
陈琰聪明且坚韧,只是这份特质唯独在对摩托车的热爱中显露无遗。他做事三分钟热度、本性霸道痞横,时常将生活撕扯出诸多细碎的裂痕。是蒋翎用她稳定且绵密又柔韧的性子,像细密的针脚般,将这些细小的缝隙逐一修补上了。
她会监督他学习,耐心梳理他的坏情绪,陪他一起钻研外文资料,甚至在他改装摩托车时,甘愿做个称职的助手……
当他需要时,她是体贴入微的女朋友;而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时,她依旧是蒋翎
——
从未因任何人打乱过自己的生活节奏。
陈琰在过往的任何一段感情里,未曾体会过如此美好舒服的感觉。他对蒋翎的依赖与日俱增,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
在蒋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性格上的不足正在一点一滴地修正着。
但两人也不是全然没有争吵。
陈琰家境优渥,父母对他向来慷慨,因此他总想在物质上帮助蒋翎。蒋翎非但不接受,还会红着眼难得冲他发怒:你不尊重我!
还有一点就是陈琰天生异性缘旺,加上性格随性,对肢体的接触向来不设防。而蒋翎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任何其他女孩进入他的卧室。
他答应了。
他只是爱玩好热闹,不是没有道德底线。
两人如同两棵并肩生长的树:风起时冠叶相倾,雨落时枝桠交叠,其余时间,各自向着天空舒展,保有独立的生长轨迹。
大学毕业后,陈琰将全部精力投入摩托车赛事,两人聚少离多。他清楚蒋翎也需要陪伴和抚慰,可她从不明说,他也装作不知
——
人在某些时刻,终究是自私的。
三年前,陈琰收到了梦寐以求的俱乐部签约邀请。狂喜之余,一丝忧虑悄然滋生:他知道蒋翎母亲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若此刻选择离开,是否太过凉薄无情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蒋翎借着两人冷战多日之际提出分手。他不敢深究她的初衷,只因害怕在细究之下,窥见自己人性里更卑劣不堪的一面。
他给蒋翎留下一笔钱作为良心的补偿,随后便满心欢喜地奔赴梦想。
在俱乐部的头两年,日子过得的确精彩刺激。赛场上,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他血液沸腾,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掠过沙漠、戈壁、山地、雨林等赛道;赛场下,人声鼎沸,处处是灯红酒绿的喧嚣。
异国他乡的月亮也透着皎洁,某个闲暇抬头望夜空的瞬间,月光忽然就勾出了蒋翎的模样
——
她眉眼弯弯的笑靥,冷不丁就贴在了他心上,揭不下来了。
在后来的一场比赛中,他的赛车在山路间疾驰时被后车撞击,连人带车摔下山谷。这场事故导致他全身多处骨折,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小半年,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腿上和腰间都打了钢板,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比赛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些被病痛啃噬的日和夜,他每分每秒都在想念蒋翎,也不是很深刻很具体的事,就是日常对话,就是两人耳鬓厮磨时她似水柔情的容颜。
她曾说过:等哪天不跑比赛了,凭你对摩托车整体结构的透悟,完全可以开家工作室
——
专门给那些研发能力薄弱的厂家做专业外包设计。
他听了她的话,一边养伤一边筹备开工作室的事宜。待他能自如下地行走时,回国的计划也随之提上了日程。
4-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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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上午,蒋翎领着外国客户参观完生产车间,回到办公室处理了几份堆积的文件,随后就被老板林总喊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位陈总,是我专门聘请来优化车架结构的专家。林总向蒋翎介绍身旁的年轻男子,未来三个月,陈总会在公司驻点办公,他需要一位助手,既要精通英语又得对公司产品情况了如指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琰压着心底的波澜,嘴角刻意噙着得体的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蒋翎:她将长发挽成了优雅的发髻,脸上薄施粉黛,一身剪裁妥帖的职业装,将自身温婉大气的气质衬得愈发鲜明。
你将手头上不太重要的工作分给总裁办的其他同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的工作重心就是协助陈总开展工作。林总嘱咐道。
不过是份工作,谁来都一样。蒋翎压下心头翻涌的微澜,面色平静地应道:好的,明白。
蒋助理好!以后有很多事情都要麻烦到你,还请多多指教!
陈琰主动伸手。
陈总客气了!我定当尽好本分!
蒋翎的手虚晃着靠近他的掌心,刚要抽回,却被陈琰更快一步攥住
——
他宽厚温热的手掌猛地将她的手裹紧,用力握了握才松开,男子的指腹刻意蹭过虎口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愠色。
身旁的林总全然未察觉两人间的暗潮翻涌,他一本正经安排完工作后,随即换上一副狂热的表情,缠着陈琰让他续说在在国外参加拉力赛的精彩往事。
蒋翎走出办公室带上门的刹那,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明明是秋高气爽时节,但为何她的心头却莫名被缠上一缕不可名状的怅然。
但陈琰始终恪守界限,没做任何越矩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推进工作。
他从未解释回国的缘由,更没提及为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不想去考究——
有些关系断了便是断了,如今的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的心思不该再投放在他身上。
蒋翎尽心尽职地配合着他,两人合作无间,这份从当他的助手时便打磨出的默契,仿佛从未因情缘的中止而消弭,径直延续到了今天。
只是,蒋翎总能感知到陈琰无处不在的目光——在她埋头工作,在她抬首伸展腰身,在她落落大大在众人面前作工作汇报,在她与外国客户畅谈,在她午餐时与同事谈笑风生......陈琰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睛总是不声不响地落在她身上,沉默又沉重,像无形的锚,将她原本平静的心跳拽得更重了几分。
一个月后的商务晚宴上,推杯换盏间早已觥筹交错。满桌酒杯空了又满,宾主在醺然中笑谈,酒意早漫过了分寸。就在这时,公司的大客户借着酒意突然把酒杯杵到蒋翎面前,非让她陪饮一杯。
林总此刻已醉眼蒙眬,无法为她说话。蒋翎夹在席间,论身份根本无从迂回推拒,于是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气很快上头,她的脸红得像娇艳欲滴的玫瑰。
客户看得心神荡漾,躁动间就想要攥住蒋翎的手直接灌酒。就在此时,从洗手间出来的陈琰精准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徐总将我助手灌醉了,明天我找谁干活去。
说话间,他已抽走客户手中的酒杯,手掌狠狠扣住对方肩头,半推半搡地将人带到了饭桌另一端。
其实蒋翎的酒量挺好的,似乎是遗传自她那位不称职的父亲。不过这件事连陈琰也不知情,毕竟能喝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领。
散席后,蒋翎逐一安排司机送席间众人
——
有人要归家,有人需返回酒店。
做完这一切时,她已站在室外的空旷处。月光如水淌过肩头,她抬手解散发髻,夜风卷着发丝掠过嘴畔时,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些郁结在胸腔的浊气随着这个吐息,尽数消散在飘荡着桂花香的夜风里。
她拿出手机致电母亲的主治医生方医生,与对方交流母亲的病情。末了,方医生邀请她周末一同去爬山。
两人相识多年,方医生的心思她很清楚,他将她视作合适的人生伴侣的后备人选。
蒋翎沉默了片刻便应允了。方医生很好,性子沉稳宽厚,是那种能将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理想对象。
挂上电话她无端地低声笑出声,心绪松弛的刹那,嗅觉好像也变得异常灵敏;她忽然捕捉到一缕烟味,是从墙角的方向飘过来的。
她抬眸看去,方才明明已经与林总上了同一辆车的陈琰又凭空出现在墙角的暗影处。
他斜靠在墙身上抽烟,指间的烟蒂明暗幻灭,猩红的红点仿若闪动某种信号的灯。
在接住她目光的刹那,他吐出了一口烟。她看不清陈琰面上的表情,但是自己却无端感觉到一丝紧张,同一时间,心跳好像在瞬间被带得快了起来。
蒋翎僵硬地朝他点头,转身便快步往前。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跟近。她心慌意乱,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鞋跟突然卡在石缝里
——
崴脚的瞬间,身后的人伸手接住了她。谢谢
二字刚到舌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划清界限,就被拉进一个滚烫宽厚的怀抱里,他身上的热量与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那是种熟悉到刻进骨髓的感觉。
陈琰一手紧扣她的后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女子狠狠按进自己怀里,随即把额头埋进她的肩窝。
那些在心底疯长的,无形的思念,此刻借着怀中这具温热的躯体,终于找了可以攀附的实体与慰藉。
蒋翎的气息混着体温,像催化剂般让他的触感无限放大。酒精催动着血液翻涌,麻痹着神经,陈琰的心跳撞得胸腔发疼,呼吸也乱了节拍,带着酒气与烟草味的热气扑在她耳廓,烫得蒋翎在他怀里不受控制地颤栗。
委屈与茫然如潮水般翻涌,万千情绪在胸腔里绞成乱麻。她忽然感到一阵虚浮无助的乏力感,只想抓紧眼前的倚靠。
夜风中,两颗心像是彼此呼应一般,同频跳动。
但是下一秒,她意识归拢,一股无名火陡然窜上心头。
这人做事总是这样,永远我行我素,从不顾及别人感受。
她连喊两声
放开我,陈琰却纹丝未动。她已给过他两次机会,第三次直接抬脚跟狠命踢向他的小腿。趁着他吃痛松手,蒋翎猛地挣脱怀抱。
5-成长
陈琰一连几天没在公司出现了。林总说他腿上的旧伤复发,不方便走动,居家办公。
今日你早些下班,给陈总送套模具资料,顺便买个高档的水果篮,代表我和公司送关怀。
林总嘱咐道。
蒋翎顿时愣住了,心里惊疑不定
,自己那一脚虽然踢得狠,但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吧。
带着这丝自我怀疑,她上了车,中途下车买水果篮,再上车时已抵达陈琰住所。
陈琰单手持肘杖开门,蒋翎目光落在他点地的左脚上,惊讶中藏着显而易见的愧疚。
他笑了,像个被心疼的孩子一样,脸上的笑意轻松、抒怀还带了点甜,主动释疑,不是你那一脚。是我自己前两天手痒玩车,摔倒了,伤到了旧患。
门虚掩着,两人在玄关处僵立着。他不喊
请进,蒋翎也没有往里走的打算。她将资料袋和果篮搁在置物架上,目光虚虚地落在他肩头上:那你安心养伤,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刚转过身,陈琰忽然开口:我饿了,想喝粥。
声调虚软,尾音故意拖长发颤,听着像是在撒娇。
这是从前两人情浓时,他求她原谅惯用的姿态与伎俩。
静谧无声中,往昔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蒋翎缓缓回头,将目光聚焦在陈琰的眉眼之间,三年不见,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具体是哪些呢如果有些话没有办法问出口,那是不是可以在两人目光的纠缠中探寻到一丝踪迹
蒋翎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她不仅给他熬了粥,还顺手收拾起屋子
——
毕竟实在太乱了,模具在地板上乱堆乱放,烟头烟灰随处可见。她一边用湿抹布擦着桌面,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赔罪那一脚吧。
这期间,陈琰把笔记本电脑摆在料理台上,半倚着柜体处理工作,却总忍不住隔会儿就抬眼看向蒋翎。直到砂锅里的米香渐渐浓起来,把整个屋子都裹进暖烘烘的香气里。
陈琰喝粥时,蒋翎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你的脚,究竟是如何受伤的旧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眼望向蒋翎,墨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沉郁的情绪,忽然偏过头盯着虚空某一点,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在打捞水底的月亮
却只捞得一手破碎的光影。半晌后,喉结重重滚过,才将那场中断他职业生涯的事故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一遍。
蒋翎沉默了许久,胸腔里翻涌着各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像被潮水反复拍打般发胀。心脏忽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骤然松弛下来,起起伏伏间,竟似坐了趟人生的过山车。直到所有情绪如退潮般散去,心湖归于一片空茫的静谧,她才轻轻吐出一句:真遗憾啊,你那么热爱赛车。
是遗憾,陈琰低叹一声,但这就是人生啊。
此话落入耳中,她忽然懂了,重逢以来的这段时日,从他身上模糊捕捉到的那份
不同,就在这句裹挟着唏嘘的感怀中找到了准确的注脚。
他仍是那个眼底燃着光的陈琰,只是心变柔软了,学会了对世事俯首。从前他惯用凌厉的姿态对峙、切割不如意,如今反而能垂下眼包容那些挫败、失意、咸苦与不甘。
人在生死关头走一遭,不得不成长啊。
所谓成熟通透,不就是学会妥协,学会放下,若一味纠缠不放自囿于求不得,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
6-续缘
陈琰又回到公司办公了。
两人的关系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人前人后蒋翎还是称呼他为陈总,礼貌又疏离。
只是她会在他站久了,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他坐下休息;又或者在他拿重物的时候帮一把。
陈琰清楚,这不过是她出于素养的反应,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认回自己。三年前他自私地离开,如今又怎能奢望蒋翎还在原地等他
公司有食堂,林总性格随和,不时拉着陈琰和总裁办的人一同吃午饭。他最爱听陈琰讲国外比赛的故事,那些完美诠释着速度与激情、惊心动魄的赛事和人事,听得他津津有味,无比神往。
陈琰不只说光鲜亮丽的时刻,也会聊些灰头土脸的经历:异乡独处的孤独、竞技场上令人发狂的压力、让人筋疲力尽的高强度训练……
但大多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寥寥数语概之。他并非想卖惨,只是想趁机让蒋翎了解自己这三年在国外的真实生活。
他过得如愿但也辛苦。
有时候,陈琰会故意用英语甩出几组艰涩生僻的专业术语,接着皱眉做出困惑的样子:突然想不起中文该怎么说...
听众的胃口瞬间被吊了起来,林总的目光总会第一时间飘向蒋翎。
说来也怪,每次这时候蒋翎看似低头划着手机处理事务,神情专注得像没留意对话,却总能在感应到林总的目光瞬间,也不用任何人的提示,精准地接上中文译词。
两人浑然天成的默契,总会引来旁人促狭的笑意以及无伤大雅的打趣。
陈琰也不避讳,眼神直白地看着蒋翎,暖暖地笑着。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如阳光直射般的热力,在感觉到耳根有些发烫时,她强装从容地站了起来,我先回办公室了。
周五下午临近下班,蒋翎把实验数据报给陈琰时,顺口提了句:今晚有事,想准点下班。
方医生约她晚上去
Live
House
听民谣音乐会,她不好拒绝,只当是正常的社交。
方医生秉持绅士风度提出开车接她,蒋翎却婉言谢绝了
——
只因她得先绕路去养老院探望母亲。
暮色初起,秋夜已经凉如水,母亲衣衫单薄地坐在露天的石板凳上发呆。
护工讪讪地赔着笑,径直将责任推给了母亲,是她自己不肯穿衣服,还非要坐在院子里吹风。
蒋翎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直勾勾盯着护工不说话,护工被她看得发怵,找了个借口跑了。
蒋翎帮母亲穿好外套,哄着她喝了半碗肉粥,然后轻轻搂住母亲干瘦的肩膀,把脸贴过去柔声说着,妈,你再等等,过阵子我带你回家。
像是被什么触动了,老人那双神情呆滞的眸子里仿佛有了情绪。
蒋翎笑着与母亲额头贴额头,对,我们回家。
母亲睡下后,蒋翎才急冲冲赶去Live
House。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方医生表示谅解。他抬手想要帮蒋翎拂开额前的散发,被她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音乐会散场时,夜色已很深。月亮高悬在夜空中,清冷地俯视着人间。
夜风袭人,蒋翎打了个喷嚏,方医生不等她推辞,就把自己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肩上。你在此处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他的手留恋地搭在她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然后,蒋翎就接到了陈琰的电话。
我一直在等你。
她刚想挂断电话,他不急不慢地补充了一句,你不来,我不走。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路灯在地面拖出狭长的影子,蒋翎在不远处的角落找到了陈琰。橘黄色的暖光在他头顶像是撑开了一把无形的伞,脚边散落着一堆烟蒂,无声佐证着那句
我一直在等你
的真实性。
不待蒋翎张嘴,他先低哑着嗓子开了腔:我冷,浑身都痛。
明明是自作自受,但那语气却带着委屈,裹着股拧劲儿
——
像是责怪她来晚了,又像是拿疼痛当筹码,非要她心疼不可。
蒋翎眼神复杂地看着陈琰,却也不肯再迈进一步。两人之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沟渠横亘着,她站在这头冷静地对他说,快回家吧。
陈琰却固执地伸出手无声召唤她。
她猛地摇头,不知是拒绝他还是加强自己决心,接着踉跄后退两步,转身跑了。
陈琰脱力似的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他已经追不上她了,站了一晚上,腿痛到麻木。装可怜这一招已经无法打动蒋翎,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招数了。
躺在病床上那些被疼痛反复折磨的日子,他只能从两人交往的点点滴滴中不停地打捞出甜来稀释附骨之疽的苦,回想着拆解着,陈琰算是明白了,当年不是他步步为营追上了蒋翎,而是她早已清楚他的意图,在某个路口含笑等待,以逸待劳。
他自以为是经验丰富的猎人,原来她才是偷心的贼,偷得手段高明,毫无破绽。
蒋翎不是那种等着被选择的人,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现在她不要他了,陈琰心里有种空落落的茫然感。虽然在他费尽心思出现在林总公司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当预感与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总是让人加倍的沮丧。
陈琰点燃了一根烟,烟身燃烧过半,他在稀薄的烟雾里慢慢睁大了双眼眼,忽然就笑了。那点欢喜像水一样从心里漫出来,先是一点点漾开,后来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蒋翎去而复返,半身长裙宽大的裙摆随着小跑在夜风里翻成一朵铁灰色的花。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陈琰跟前,身上的男装外套不见了。
陈琰笑得得意,又笑得甜蜜、满足。
蒋翎故意冷着脸,哼了一声,不知不觉用了命令式的口吻,起来,回家!
陈琰笑容放大,扔下烟蒂,伸出手,示意蒋翎拉他一把。
她抿了抿唇,走到他身侧缓缓俯下身,双手撑住他的小臂。陈琰顺势将长臂搭在她肩头,借着她的力道慢慢起身。
站稳的刹那,他勾着她的肩往怀里一带,皮质外套随着动作扬起,将她整个人裹进带着烟草味的暖圈里。隔着棉质衬衫,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像沉稳有力的鼓点,震得她鼻尖发酸。
从前蒋翎难过时、疲惫时总伸手要抱,彼时不管陈琰手上正忙着什么,都会放下,张开手臂,将她牢牢地圈进怀里。
他的怀抱滚烫而坚实,是宽厚可靠的港湾,臂弯里透着牢不可破的力量。这世界总有寒意蚀骨的时刻,人生也难免被种种困顿纠缠,可唯有躲进他怀里,被他密不透风地包裹时,她才觉得那些曾压垮人的艰难不过尔尔。
他灼热的温度穿透衣衫渗入她的身体,抚慰着她的心灵,让她重拾直面生活难耐之事的意志。
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眷念像藤蔓般从心底抽出触须,无声地缠绕住他,半点也不想松开。
陈琰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蒋翎仰脸与他对视,那张五官优越的脸庞逐渐靠近,欲望一触即发,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过去的记忆与现实重叠,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然后略略别过脸。
陈琰掐着她的下巴将脸庞轻轻回正,不是要强迫她,他只是想让她看清楚自己眼睛里的深情与诚恳。
从前那些不好的,不对的,我都可以改。你不能不要我。他的眼神炙热坚定,这辈子,我是缠定你了。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听起来不像祈求,不像撒娇,倒像是从前蒋翎当他助手反复拼接车身结构时的口吻。
再来一次,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充满了希望与笃定。
她不怀疑他的真心。
陈琰不是空许诺言的人,至少对她不是。他只有不想说,不愿意说,但在大是大非前从无欺骗敷衍。
做不到的事他绝口不提,遥远的未来他也从不空谈,只会在每个当下,用炽热又情深意笃的方式宣告爱意。
蒋翎,我爱你。
忽然觉得有一丝讽刺。
三年前,若陈琰拿到俱乐部合约时肯与她好好商量,她定会心甘情愿在国内等他。哪怕等的是未知结局,她也能安之若素地守着期许,绝不后悔。
可她偏偏缺了那份笃定
——
不敢赌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怕证实猜忌后的难堪。于是抢先松开手,用分手做盾牌,维护着那点可怜的自尊。
三年后,他追梦路上折戟沉沙,又回头寻她,可终究还是太迟了。
7-许诺
这个周末,蒋翎没有去送外卖。
过阵子要同母亲一起回老家定居了,手头上还有很多要事、琐事要处理。
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多,饥肠辘辘,她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想着母亲,却还是不放心,抓起外套就往养老院赶。
因为蒋翎证据确凿的投诉,院方道歉并给母亲换了一个手脚麻利的护工。
可今天母亲的抵触情绪格外重,护工喂饭时,她径直打翻了所有饭菜,弄了自己一身的菜汁油荤。
护工耐着性子帮她换下脏衣服,又在外面套了条蓝格子围裙。将老人带到露天的院子里,重新舀了勺粥凑上前,母亲张嘴吃了,但没咽下去,反而一口粥全吐在了护工的身上,末了,伸出手还要去抓护工的头发。
蒋翎来到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她小跑过去,用巧劲抓住了母亲的手,同时向护工道歉。
护工一脸愠色,又不好发作,只闷闷地说了句
我去收拾下身上的脏东西。
母亲突然剧烈地扭动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蒋翎扣在自己腕上的手。下一秒,老人猛地俯下身,牙齿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蒋翎吃痛地闷哼一声,却也不敢挣扎,怕拉扯到老人松动的牙床,只能弓着身子将母亲整个抱起来。
怀里的人起初还在发狂,待被圈进熟悉的怀抱才渐渐安静下来。就在蒋翎以为风波将平时,母亲突然又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决堤的洪水般一次次冲撞她的手臂。那股蛮力一下比一下狠,蒋翎的胳膊被撞得发麻,眼看就要抱不住了。她咬着唇不肯喊护工,实在不愿引来更多的人目睹母亲失控的样子。绝望像潮水漫上来,她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就在这时,跟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臂已经穿过她的臂弯,稳稳圈住了还在挣扎的母亲。
蒋翎猛地松了手,退后半步直起身喘气,抬眼就撞进陈琰的目光里
——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含着温水,将她眼底的慌乱一点点熨平。
男子的力量实非她能比,母亲在陈琰怀里挣了两下,就像被驯服的幼兽般安静下来。瘦小的老人蜷缩在他臂弯里,花白的头抵着他的胸口,竟真的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下一秒,母亲忽然仰起脸,眼神骤然变得清亮,痴痴地望着陈琰:向川,你回来了!
蒋翎心头大震,向川是父亲的名字,一个妄为人夫人父的男人。
母亲什么都不记得了,神志不清之时却偏偏还记得父亲名字。以此推断,两人真的有过很美好的回忆。
陈琰的目光与她相撞,她冲他微不可察地点头。他会意,柔声哄着母亲,嗯,我回来了,陪你一块吃饭。
母亲一反常态,乖巧听话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孩,无论陈琰喂什么,她都张嘴吃光。
吃过晚饭,陈琰搀扶着母亲去散步。蒋翎向护工要来药箱处理被母亲咬破的手背,趁机给对方发了个红包。
蒋小姐,他是你男朋友还是老公你们母女真有福气。
护工的语气里带着真心的羡慕。
蒋翎但笑不语。
她看着护工给母亲洗脸、洗手、洗脚,换上干净衣服,等老人躺好才离开。她才常
陈琰站在院子的路灯下抽烟。
蒋翎很累了,累得她不想去考究或者发问陈琰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那一晚,她同方医生交流母亲病情时,陈琰正在角落隐匿着,兴许是把养老院的事、母亲的病全听了去。
陈琰掐掉烟蒂,将她搂进怀里。
两人听着彼此的心跳声,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
**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底。陈琰主持的车身架构优化方案已完成打样,下周就能装车跑实测数据了。
这一天,方医生约蒋翎吃晚饭,她又一次无法拒绝。上次在
LIVE
HOUSE
为了陈琰,她无故扔下对方,一直想找机会当面道歉。正好借着这顿饭,一箭双雕,顺便同他正式道个别。
方医生坚持到公司来接她,蒋翎上车时被陈琰看见了。
到了饭店,她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方医生订了个小包厢,他的父母也来了。
方父方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尽管对蒋翎的家境与个人条件有所不满,却并未显露太多。
方母只淡淡说了句:日子是你们俩在过,你喜欢就好。
蒋翎抿紧嘴唇,将已经笔直的脊背挺得更端正。
她从不是等待被选择的人。她的人生不需要攀附谁的枝干,依附谁的认可。她想要的,是能懂得她倔强背后脆弱的人,是尊重她的出身与底色的人,是能把
不离不弃
当成寻常日子里寻常承诺的扶持的人,而非权衡利弊后的退而求其次。
她隐忍着,成全着方医生的体面,就当是感谢他这些年照拂吧。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上菜的服务员身后还跟着一男子,宽肩长腿,容貌俊朗,是陈琰。
一瞬间,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也包括蒋翎。
他目不斜视都走向蒋翎,嘴角一勾,朝着她伸手道,跟我走。
在座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除了蒋翎。
蒋翎……方医生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尾音颤抖地想要挽留。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朝着方家三人郑重地说了声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便离开了房间。
蒋翎穿过楼道,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走到了室外的空旷之地。
陈琰一直跟在她身后,待走到无人处,他伸手去拉她的手。
蒋翎躲开他的拉扯后,豁然转身,浑身散发着冷气,你不觉得自己越界了吗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
我知道你能处理好,可我就是害怕!陈琰的嘴角狠狠向下撇着,逼近她,眼角下垂的眼里盛满了不被理解的委屈。
三年前我错了,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我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幡然醒悟,我们就真的错过了。所以,我害怕横生任何的误会,即便再微小也害怕。老天爷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我不能拿后半辈子去悔恨,听见没有我不能!
蒋翎冷笑,我成全你去追梦,哪里不对是你自私自利,别将问题推卸给旁人。
伤人的话不需要多,一句就够了。
陈琰脸上闪过痛苦之色,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是自私自利,难道你就没有问题吗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委屈的、难过的、期待的……我怎么能猜得过来
三年前,你听到家中长辈的一句话——再等等吧,如果实在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那也只好这样了…
陈琰突然用双手捧住蒋翎的脸颊,指腹微微用力迫使她抬头。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她泛红的眼眶:你心中难过,却连一句求证的话都不肯问...
喉结重重滚动着,声线里裹着压抑的疼,可那时的我毫不知情,又该如何去照顾你的情绪
蒋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一定要举刀相向,将伤疤揭得鲜血淋漓。
母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你不讲,你究竟是怕拖累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成为你的依靠
心防好像被什么洪大的东西冲击了一下,那些从少年时就着人情冷暖、点滴堆砌的壁垒开始动摇。
你对我没有信心。
陈琰声音低哑,语气却异常笃定。所以你从不接受我物质上的帮助,三年前留给你的钱,你又原封不动还给了我父母。你觉得那是对你的不尊重,但其实是更害怕习惯我的照顾后,万一哪天我们分开了,你连对抗生活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盘根错节生长在血肉之间的拧巴最终被剖开,蒋翎浑身颤抖,无法反驳。
陈琰一语中的——她怕的从来不是
不尊重,而是怕自己一旦依赖上那份暖意,就会忘了怎么在寒风里独自站稳。
但是,蒋翎你知道吗,陈琰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温柔得像是三月的春风,从前,现在,以后,我赛场上的每一份意外保险的受益人都是你。就算哪天我真出事了,这份保障也能代替我护佑着你!
明明天气正常,蒋翎却觉得胸腔里轰然炸开一道惊雷。那些被她死死按在心底的委屈、不安,还有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突然决了堤。她豁然睁开眼睛,那些克制的隐忍的不敢正视的情绪终于排山倒海地一涌而出。
陈琰吻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庞,舌尖舔过咸涩的泪滴,那滋味像极了两人兜兜转转的过往。
我不是没有退路才回来找你。你是知道我的机械水平的,我可以加入技术团队,做幕后,以另外一种方式圆梦。
但我往前跑了这么一程,发现再也看不见你了,我心慌得不能自已。他攥紧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梦想与爱人不应该是选择的两端,你在,我的人生才能完整。
蒋翎吸着鼻子,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琰将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呈现给自己,这份至真至诚她没办法不接住。
于是她释放自己的感情,回吻陈琰,一时间两人抵死缠绵。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至中天,皎洁的月辉温柔如水,从这头照到那头,见证者两个有情人之间的袒露心意,缱绻悱恻。
大起大落,浓烈甜腻的情绪过后,蒋翎带着喘息的余韵柔顺趴在陈琰宽阔厚实的胸膛上。斜睨的视线里,近在咫尺的锁骨下方,有处纹身
——
一只振翅欲飞的鸟,脚腕却突兀系着根垂落的细绳,绳结在呼吸起伏间轻轻晃动。
我是喜欢海阔天空,自由翱翔。可我不想当一只没有归巢的鸟,蒋翎,有了你的牵引,我才能安心。
一小时前,当纹身映入眼眸时,陈琰捉着蒋翎的手,按在绳结上情真意切地说道。
思潮起伏,蒋翎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纹身。
陈琰被触动,翻身将她覆盖在身下。他垂眸望着她,瞳孔里映着女子春潮泛滥的脸颊,目光沉得像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去。
他是真的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了。不单想了,他还做了。
还没够吗蒋翎双手被迫扶在他的肩头上,星眸含羞。
陈琰笑得温柔又流氓,永远都不够!
8-情定向川
陈琰出国了,回俱乐部谈解约,顺便做身体复查。
他离开前给了蒋翎很多保证,蒋翎依旧不表态,只突然问:你还记得麦芽糖吗你愿意养它吗
陈琰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哑:我愿意养你俩。
可他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找来了公司。
是重逢陈琰那日,开车追尾她的那个穿香奈儿外套的年轻女人,对方自称是陈琰的未婚妻。
蒋翎并不想去深究里面的真真假假,却故意用话激怒对方。女人果然失控,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没还手,只是捂着脸颊,故作柔弱地垂下眼睫,任由眼泪落下来。
原本还在琢磨怎么跟林总提辞职,眼下这出闹剧,倒成了最好的借口。
林总挽留她,不然你再等等陈琰吧。
这话一入耳,蒋翎便明白林总早已知晓她和陈琰之间的过往。
可她不想等。
与陈琰重逢是计划意外的意外。意外就像是绽放的烟火,如果你贪恋它的美好,那么就要承受灰烬后更久的冷寂。
与母亲回老家定居是她筹划良久的事情,陈琰出现与否,都不会影响她的计划的进行。
老家那边的养老院已经安排妥当。
母亲在老家生活到二十五岁,人生最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时光都嵌在那里。她被生活磋磨得千疮百孔的身心,或许只有回到那片土地,才能慢慢得到修复和纾解。
临行前,蒋翎问麦芽糖,陈琰回来了,他成熟了,能照顾好你,你愿意跟着他吗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接连
喵呜
叫了两声,肉乎乎的小爪子还踩在她手背上,仿佛在用力强调。
蒋翎愣了愣,随即笑着嗔怪:真没良心。
她对林总宣称出门散心,并顺势将麦芽糖托付给他照顾。
离开的那一日,她去了趟派出所,她怎可能是柔弱可欺之人那一耳光不可能白挨,打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待到陈琰回国,已是第二年春天。
解约事宜错综复杂,他不想再耗时间,便做出最大让步,交由律师跟进处理。
林总将他离开期间的事逐一说与他听,而陈琰的目光却落在了精神萎靡的麦芽糖身上。
其实当年带麦芽糖回家,本就是为了蒋翎。
蒋翎习惯将事情放在心里,有时候看到她眉眼间的疲惫与落寞,他很想为她排忧解难,只是她为人处世本就比他圆滑成熟,陈琰根本找不到切入点。
麦芽糖成了最好的媒介
——
他会把想对她说的激励的、宽慰的话,用一种与小猫对话的方式全讲出来。蒋翎那般通透的人,又岂会不懂他的用心。
陈琰俯下身摸着小猫的头顶,别担心,我们会找到她的。
***
蒋翎在老家开了家早餐店,忙完便去养老院陪母亲,同她做些锻炼认知的小互动。老人的精神状况眼看着好了起来,从前动辄摔打东西的失控时刻少了许多,只是偶尔会攥着她的手,眼神亮闪闪地喊
向川,或是歪着头问:向川呢
那模样,像极了满怀憧憬的怀春少女。
蒋翎无法回应,只能笑着哄:向川在工作,忙完就来看你。
好在母亲转头就忘。
回到家,她靠着在摩托车行业攒下的人脉和经验,做起了跨境电商。从前给陈琰当助手时,她不仅跟着翻译技术手册,还一起参与优化车架结构,这些实打实的技术底子,让她如今能接到不少利润不错的订单。
日子如流水,终于过得安逸又踏实了。
养老院有位护工阿姨格外热心,总缠着蒋翎要给她介绍对象。
蒋翎被缠得没法,只好应下。对方是镇政府的公务员,离婚带个孩子。两人吃过两次饭,蒋翎明确表示过只能当普通朋友。
这天,因为一笔急单的物流出了问题,蒋翎处理完赶到养老院时,天边已铺满晚霞。
护工阿姨见了她,脸色沉得厉害,欲言又止半天,到底没忍住埋怨:原来你有男朋友,还长高大帅气,干嘛消遣人家小陈啊
蒋翎听得一头雾水。
她在小花园找到母亲时,老人跟前坐着一位男子,正给母亲喂饭。
母亲看到她的同时亦高兴地喊了一声,向川。
即便只看到背影,蒋翎也能认出
——
那个没有回头的男子,是陈琰。
蒋翎同陈琰解释过向川的含义,既是人名也是地名。
所以,他来,她不意外,但是欢喜。
喵——
蒋翎这才注意到陈琰居然将麦芽糖也带来了。
陈琰依旧没有转身,只是俯下身轻轻拍了一下麦芽糖。大橘猫像是得到指示似的,扭动着肥硕的腰身慢吞吞地朝着她走过去。
麦芽糖的嘴上叼着一条红色的绸带,绸缎的尽头是一只酒红色的盒子。
它走至蒋翎跟前,然随即蜷起尾巴蹲坐下来,然后仰头朝着她喵一声,像是在喊她打开盒子。
蒋翎顺势蹲下来,拿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枚戒指,戒指上系着一根红线。她知道红线的那一端签在陈琰手上。
这是很早之前她设想过的一个被求婚的画面。
当日两人缠绵过后,陈琰搂着她不让起床。天色大白,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了进来,蒋翎伸出手去抓。她的手被阳光衬托得白皙通透,很好看。
陈琰明明闭着眼,却精准地伸手将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带着重重的鼻息说:这手戴上戒指一定很好看。
蒋翎顺势自言自语地说起梦想中的求婚仪式。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同陈琰说着将来。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胸中被巨大的幸福塞满,又酸又胀,她将戒指戴上,缓缓站起身后冲着陈琰沉默的背影哽咽着喊道,陈琰,我来了!
暮色中,陈琰转身看向蒋翎,目光里满是深沉的情意。他收拢着手中长长的红线,每一寸回收都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与喜悦。
情归向川,缘定一生!
这是当年蒋翎父母情浓时互许的一句诺言,他们没做到。蒋翎向陈琰解释向川这个词语时,引用了这句话。
彼时陈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着她,两人靠得很近,近到眼里的情绪可以代替一切的言语。
伊人带着一脸幸福的红晕走至跟前,陈琰却傲娇地不看她,反问,你说什么,没听见。
蒋翎主动投入他的怀里,我说,我愿意。
爱情需要勇气,也能包容怯懦,过去那些磕磕碰碰的,拧巴的时刻,也无需刻意抹去,那都是两人扶持着一路走来的印记。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叠成模糊的团,他的肩线裹着她的轮廓,像墨滴在宣纸上洇开的形状。夜风掠过的时候,影子边缘轻轻颤了颤,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意,都揉进了交缠的剪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