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钢铁之翼蛰伏时
朔风如刀,卷着细碎雪沫,从阴山嶙峋的缺口处狠狠灌下来,抽打在长城那巨大、沉默的黑色躯体上。戍卒们裹紧了单薄的葛衣,缩在女墙后,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团浓重的白雾,又在转瞬间被狂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北地的苦寒,能冻裂顽石,更能熬干人的骨血。
我,公子扶苏,或者说,这具躯体如今承载的灵魂,正按着冰冷的城垛,目光沉沉地投向北方那片被铅灰色冻云死死压住的、莽苍苍的旷野。
三年前,一个属于后世名为李明的灵魂,在这具名为扶苏的躯体里苏醒。醒来时,人已在北上的囚车之中,铁链加身,押送的甲士眼神漠然如冰。罪名很简单,触怒了那位高踞咸阳宫阙、手握乾坤的父皇,只因谏言了几句缓刑止杀。
多可笑。
如今,我成了这北疆边墙的一部分,成了父皇眼中一枚需要磨砺的弃子。那卷从咸阳辗转千里而来的勤勉戍边诏书,帛面光洁,字迹庄重,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身后的帅案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这具身体残存的、属于扶苏的记忆深处。
我收回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尖下意识地滑向腰间的环首刀柄。那冰冷的青铜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沉静的暖意。刀,是蒙恬所赠,百炼精钢。这三年,它饮过北地风霜,也饮过我的血汗。每一次磨砺,刀锋与砥石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像是在打磨着心头的郁结与蛰伏的锋芒。
这具身体里属于李明的那部分,远比属于扶苏的部分更加清醒,也更加冷酷。
公子,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甲胄叶片摩擦的细碎轻响。
不用回头,便知是蒙恬。这位大秦名将,父皇的肱骨,也是我在这苦寒之地唯一可托付后背之人。他走到我身侧,高大的身躯像另一段坚固的长城,挡住了侧面刮来的寒风。
风太利,当心寒气侵骨。他望着同样的北方,语气里带着武将特有的厚重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我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着那片苍茫。视线所及,是长城外起伏的丘陵和远处灰暗的天际线。那里是匈奴人驰骋的牧场,是无数次腥风血雨袭来的方向。秦军的斥候小队,像投入巨大墨池的几滴微不足道的清水,在这片苍茫中艰难地跋涉、搜索,渺小得几乎随时会被吞噬。
蒙将军,我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低沉,你看这天地,像不像一张巨大的磨盘我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城砖上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你我,还有这三十万袍泽,不过是夹在磨盘中间的粟米。匈奴的铁蹄是上盘,咸阳的旨意……是下盘。
蒙恬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他侧过脸,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了然,以及更深沉的、被强行压下的某种情绪。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接这个危险的话题。君臣父子,有些界限,连他这位手握重兵的统帅也不敢轻易触碰。
沉默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只有风在垛口间呜咽。
突然!
极目之处,那灰暗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一股笔直的、漆黑的狼烟!它像一根从地狱伸出的巨指,刺破铅云,直指苍穹!紧接着,第二股,第三股……远处烽燧的警讯,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我们立足的这段长城蔓延而来!
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瞬间撕裂了长城的寂静!那声音仿佛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穿透风雪,狠狠撞在每一个戍卒的心头。
敌袭——!
烽火!是烽火!狼烟!西北方向!
城墙上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压抑已久的紧张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疲惫的戍卒们猛地从女墙后弹起,丢下捂手的破布,抓起冰冷的戈矛,奔向各自的战位。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急促的呼喊命令声、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洪流。空气瞬间绷紧,每一寸都充满了铁与血即将燃烧的灼热气息。
蒙恬的脸色骤然铁青,方才的忧虑被纯粹的、属于统帅的冷硬杀伐之气取代。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在阴郁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弧,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响:各燧点烽!弓弩上弦!步卒结阵!骑军预备——!
命令短促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城头的混乱。训练有素的秦军展现出可怕的效率,传令兵嘶吼着奔向各处,巨大的弩机上弦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密集的脚步声在城墙甬道内隆隆回响。
我依旧按着冰冷的城垛,身体却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强弓,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来了!比预想中更早,更凶!
视线尽头,那片起伏的丘陵线上,先是几个模糊的黑点,像散落的石子。紧接着,黑点急速增多、放大,连成一片翻滚涌动的黑潮!闷雷般的蹄声隐隐传来,起初低沉如地脉震动,迅速变得清晰、密集、狂暴!仿佛整个北方的冻土都在无数铁蹄的践踏下痛苦呻吟。
烟尘冲天而起,被狂风卷着,如同一条狰狞的灰色巨龙,张牙舞爪地扑向长城!烟尘前方,是无数攒动的人头,是反射着黯淡天光的弯刀和皮甲,是匈奴骑兵那张狂的、如同野兽般嗜血的呼啸!
嗷嗬嗬——!
杀——!破关!抢粮!抢女人!
粗野的、混杂着兴奋与杀戮欲望的嚎叫,乘着风,越过数里的距离,清晰地送到城头每一个秦军士兵的耳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和野蛮气息,撞击着他们的耳膜与神经。
是左贤王的前锋!好快的马!蒙恬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判断出来敌,看旗号,不下三千骑!来者不善!
三千匈奴精锐前锋!这绝非寻常的骚扰!这是试探,是开刃,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我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汹涌而来的狂潮。距离在飞速缩短,已经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匈奴骑士狰狞扭曲的面孔,他们伏在马背上,身体几乎与狂奔的战马融为一体,展现出令人心悸的控马技巧。他们手中的弯刀高高扬起,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传令!蒙恬的声音冷得掉冰渣,骑一营、骑二营,出关迎敌!步卒弓弩覆盖其后阵!务必将其前锋打回去!挫其锐气!
诺!身旁的传令校尉嘶声应命,转身就要奔下城楼。
等等!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冷的铁投入滚油,瞬间让周围嘈杂的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蒙恬,都猛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迎着蒙恬惊疑不定的目光,手依旧稳稳按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骑一营、骑二营……不动。
公子!蒙恬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匈奴前锋锐气正盛,若不迎头痛击……
让‘玄甲营’去。我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蒙将军,他们……该见见血了。
玄甲营三个字一出,蒙恬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惊愕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不是对命令的质疑,更像是一种……目睹禁忌被揭开的震动。
城楼上下,离得近的几名将校也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脸上的紧张瞬间凝固,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所点燃!玄甲营!那个只在最隐秘的角落被低声谈论,只在最深沉的夜里进行操演,如同幽灵般存在于军营深处的名字!
诺!蒙恬深吸一口气,那口吸进肺里的寒气仿佛带着冰渣。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传令校尉厉声吼道:玄甲营!出击!目标——匈奴前锋!给老子碾碎他们!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尖利的号角,与之前示警的号声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刺穿耳膜的金属质感,猛地从城楼最高处炸响!这号声仿佛拥有魔力,瞬间盖过了城墙上所有的喧嚣。
长城内侧,靠近关城的一处巨大而隐秘的营寨,那扇沉重的、覆盖着厚厚伪装草帘的营门,在号角响起的刹那,轰然洞开!
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杂乱的蹄声。
只有一种声音。
沉重!整齐!冰冷!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闷雷,又像是巨大的铁砧被无形的巨锤反复砸落!
咚!咚!咚!
伴随着这撼动大地的韵律,一片移动的玄色铁壁缓缓从营门内涌出。
战马!比寻常秦军战马高出整整一头!雄壮如小山!它们全身披挂着打磨得乌光锃亮的札甲,细密的甲叶层层叠压,覆盖了马头、颈项、前胸乃至马腹要害,只露出喷吐着灼热白气的口鼻和一双双燃烧着狂野战意的眼睛。马鞍宽大而坚固,牢牢固定在马背上。
马背上的骑士,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重装铁塔!从头到脚,包裹在一种前所未见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黑色重甲之中。那甲胄的形制异常厚重,胸甲、背甲、裙甲、护臂、护胫……每一块部件都透着非人的坚固感。关节处以巧妙的弧度和叠片保护,确保着灵活。头盔带着狰狞的覆面甲,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他们手中紧握的,是加长加厚的精铁长矛,矛尖在灰暗的天光下凝聚着一点刺骨的寒芒。腰间悬挂着利于劈砍的重型环首刀和用于近身格斗的短柄铁锤。
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士们脚下那一对异常宽大、形制稳固的青铜马镫!以及马鞍后部那高耸的、能提供强大支撑力的鞍桥!这两件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却让这些身披数百斤重甲的骑士,如同长在了马背上一般稳固!
三百玄甲!如同一堵缓缓移动、不断加速的钢铁城墙!沉默!肃杀!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
关城沉重的闸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升起。
当闸门升到足够的高度,三百玄甲骑士如同收到了同一个无声的指令。
驾!
一声低沉如兽吼的齐喝!
轰——!!!
三百匹披甲战马同时发力前冲!沉重的铁蹄踏在坚实的冻土上,不再是闷雷,而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轰鸣!大地在震颤!连长城厚重的墙体都仿佛在随之微微发抖!
玄色的铁流骤然加速!如同决堤的黑色洪峰!从洞开的关门汹涌而出!速度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提升到了惊人的程度!沉重的甲胄非但没有成为拖累,反而在惯性加持下,赋予了这支铁骑无与伦比的冲击动能!
目标,直指那已冲到长城脚下不足一里,正嚣张呼喝、弯弓搭箭准备袭扰城头的三千匈奴前锋!
城墙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
戍卒们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冰冷的刀锋还握在手中。他们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关外那片如同神话中冲出的毁灭洪流。弓弩手的手指僵硬地扣在扳机上,却忘了松开。步卒的长矛斜指着天空,忘了该指向何方。
蒙恬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挺拔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眼睛死死钉在那片沉默冲锋的玄甲铁流上,里面翻涌着震惊、期待、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
我站在他身侧,冰冷的铁面具早已覆上脸颊,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目光,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穿透城头的风雪,牢牢锁住那片奔腾的玄色。
近了!
更近了!
玄甲营那沉默的、带着毁灭性压迫力的冲锋,与匈奴前锋疯狂叫嚣的混乱阵型,形成了地狱与喧嚣的恐怖对比!匈奴人也发现了这支突然冲出、造型恐怖到极点的重骑!他们脸上的嗜血和嚣张瞬间被惊骇所取代!许多人的动作出现了明显的迟滞!
举矛——!
玄甲营中,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炸响,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铁蹄声。
哗啦!
如同钢铁森林骤然拔地而起!三百支加长加厚的精铁长矛整齐划一地放平!密密麻麻的矛尖,组成了一道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巨大矛墙!矛杆稳稳地夹在骑士们特制的臂甲凹槽中,借助马鞍后部高耸的鞍桥和脚下稳固的双马镫,形成完美的支撑!
没有花哨的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整齐划一的冲锋,只有那一片放平的、沉默的死亡森林!那恐怖的气势,让空气都为之冻结!
长生天啊!那是什么!匈奴阵中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放箭!快放箭!有千夫长嘶声力竭地吼叫。
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向玄甲洪流,撞在厚重的马铠和骑士重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雨打芭蕉,徒劳地溅起点点火星,旋即被弹开,连一丝划痕都未能留下!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步!
五十步!
轰!!!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在那一刻爆发!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对抗。只有碾压!
绝对的、毁灭性的碾压!
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凝固的牛油!
玄甲营的钢铁矛墙,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凿入了匈奴骑兵相对松散的前锋阵型!高速奔驰带来的巨大动能,加上骑士与战甲本身的恐怖重量,赋予了每一根长矛无坚不摧的力量!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的利刃撕裂血肉骨骼的闷响,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喧嚣!冲在最前方的匈奴骑兵,连人带马,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被轻易洞穿!长矛贯穿第一个匈奴骑士的身体,去势丝毫不减,又狠狠扎入后面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匈奴人的胸膛或马腹!
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骑士惨叫着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筋断骨折,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抛飞出去!
玄甲营的阵型如同一柄烧红的巨大铁犁!所过之处,匈奴人密集的阵型被硬生生犁开一道宽达数丈的、血肉模糊的死亡通道!残肢断臂、破碎的兵刃、倒毙的战马尸体……被狂暴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碾碎!猩红的血浆混合着泥泞的雪沫,在冰冷的冻土上肆意泼洒、蔓延!
一个剽悍的匈奴百夫长侥幸未被第一波长矛刺中,他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向一名玄甲骑士的头颅!他要砸碎那狰狞的头盔!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狼牙棒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玄甲骑士的覆面头盔!火星四溅!
那玄甲骑士只是头颅微微偏了一下,覆面甲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他冰冷的目光透过面甲的缝隙扫过那个惊骇欲绝的百夫长,手中的长矛早已在撞击中顺势脱手。他看也不看,反手拔出腰间的重型环首刀,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手臂猛地一挥!
刀光如匹练!
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
噗——!
一颗戴着皮帽的头颅冲天而起!无头的尸体兀自保持着挥舞狼牙棒的姿势,被狂奔的战马带倒,瞬间淹没在滚滚铁蹄之下。
玄甲营的冲锋,没有因为杀戮而有丝毫停顿。长矛在刺穿敌人后,有的卡在尸体上被骑士果断舍弃,有的则被拔出,矛尖滴着粘稠的血液。更多的骑士已经换上了腰间的重刀或铁锤。他们如同沉默的杀戮机器,借助马速,手中的重兵器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匈奴人惯用的弯刀砍在玄甲上,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而玄甲骑士沉重的刀锋锤击落下,却是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屠杀!
一面倒的屠杀!
三千匈奴前锋,在三百玄甲铁骑一个冲锋凿穿之下,已然彻底崩溃!阵型被搅得稀烂!侥幸未死的匈奴骑兵肝胆俱裂,发出非人的惊恐嚎叫,拼命勒转马头,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什么破关,什么抢掠,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只想逃离身后那群沉默的、裹在黑色重甲里的死神!
撤!快撤!
魔鬼!他们是魔鬼!
长生天救命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匈奴人中疯狂蔓延。他们丢盔弃甲,互相践踏,只恨马匹少生了两条腿,没命地朝着来时的丘陵方向狼奔豕突。
玄甲营凿穿了整个前锋阵型,在数百步外缓缓勒住战马。三百玄甲,如同三百尊刚刚从血池中捞出的钢铁魔神,沉默地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黑色的重甲被敌人的血浆染成了暗红色,顺着甲叶的缝隙缓缓滴落,在他们脚下汇集成一滩滩刺目的猩红。冰冷的面甲下,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战马打着响鼻喷出的浓重白气。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个呼吸。
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几乎要掀翻城楼的狂吼!
万胜!万胜!玄甲万胜!
公子威武!大秦万胜!
戍卒们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所有的恐惧、压抑、屈辱,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火山喷发般的狂热!他们看着关外那支沉默而强大的钢铁之师,看着匈奴人狼狈溃逃的背影,胸中激荡着从未有过的豪情与骄傲!
蒙恬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但他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激动!他看着关外那支沐浴在血光中的玄甲铁骑,看着他们那沉默如山岳、不动如磐石的姿态,看着匈奴溃兵亡命奔逃扬起的烟尘,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转头看向我,嘴唇翕动着,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里面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震撼、狂喜、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作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公子……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这……这就是……
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关外那片修罗场,越过溃逃的匈奴烟尘,投向更遥远的南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冰冷的面甲下,我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弧度。
看到了么,蒙将军我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低沉而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这,只是开始。
蒙恬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南方,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明白我目光所指的含义,那个开始所指向的终点,绝非仅仅只是塞外的匈奴。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急促、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长城内侧的甬道由远及近,疯狂传来!
报——!!!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骑兵,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他头盔歪斜,甲叶破碎,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汗水泥浆,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绝望而瞪得几乎裂开!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城砖上,伸出的手沾满了暗红的血,剧烈地颤抖着,指向南方,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哀嚎:
咸阳……急报!陛下……陛下……驾崩了——!!!
驾崩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九幽寒冰凝结成的巨锥,带着冻结一切的森然死气,狠狠砸在刚刚还沸腾着狂热胜利气息的城楼之上!
万籁俱寂。
时间,空间,连同城楼上所有欢呼的士兵、激动的将校、甚至呼啸的北风,都在这一刻被那声泣血的哀嚎彻底冻结!
蒙恬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血色如同退潮般从他脸上褪去,只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了冰冷的城垛才勉强站稳。那双刚刚还燃烧着铁血与震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空洞,死死盯着那个伏地不起、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城墙上,死寂无声。只有那传令兵粗重而断续的、濒死般的喘息,像钝刀一样刮擦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冰冷的铁面具遮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目光,深如寒潭,不起半点波澜。仿佛那一声足以让整个帝国天崩地裂的噩耗,只是一片落入深潭的枯叶,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我抬起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
咔嗒。
一声轻响,覆面的铁甲被摘下,露出下方年轻却冰冷如石雕的脸庞。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脸颊,带着塞外独有的粗粝。
我的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蒙恬,越过死寂的城墙,越过关外那刚刚被鲜血浸透、此刻正升腾着淡淡血雾的战场,最终,落在了南方。
咸阳的方向。
三载隐忍,三载磨刀,三载铸甲。
那柄悬于九鼎之上的利剑,终究……落了地。
时间,到了。
我抬起手,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城楼上的死寂,回荡在每一个僵立的士兵耳中:
备马。
身后的亲卫如同被惊醒的雕塑,猛地一震,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应:诺——!!!
沉重的脚步踏着城砖,发出轰然的回响,奔向城下。
我迈步,走向下城的阶梯。步履沉稳,一步,一步。
身后,是刚刚浴血归来、沉默矗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三百玄甲铁骑。他们身上的重甲依旧在滴落着敌人的血液,冰冷的面甲下,只有一片死寂的肃杀。
更远处,是那面沾满血污、斜插在冻土之上的玄色战旗。旗面上,狰狞的玄鸟图腾在朔风中猎猎狂舞,仿佛要挣脱布帛的束缚,直冲那铅灰色的苍穹!
城楼下,亲卫牵来了我的战马。通体乌黑,神骏非凡,披挂着与玄甲营同款的厚重马铠,在黯淡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马鞍两侧,那对宽大稳固、由我亲手设计改良的青铜马镫,静静垂落。
我走到马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它覆盖着甲片的脖颈。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灼热的白气,头颅温顺地蹭了蹭我的手心。
翻身上马。
动作干净利落,沉稳如山。
双脚稳稳地踏上那对青铜马镫,一股坚实的力量感瞬间贯通全身。我握住了缰绳。
身后,玄甲营的阵列中,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三百重甲骑士,同时勒转马头,面向南方!沉重的铁甲叶片碰撞,发出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如同沉睡的巨兽在苏醒!
蒙恬终于从巨大的震骇中挣扎出来,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城楼,冲到我的马前,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公子!咸阳……咸阳剧变!陛下驾崩,朝中……朝中必有奸佞!此去……此去……他望着我,望着我身后那支沉默如山的铁甲洪流,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劝阻,话却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我垂眸,目光落在他因极度紧张而青筋暴起的手上。那双手,曾紧握帅印,指挥千军万马,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没有回答。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帝国的中心。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结万古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最深处,一点足以焚毁一切的、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星火。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城楼上下的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马背上那个玄甲覆身的身影上。
然后,我的手臂高高举起。
开拔!
两个字,如同九霄惊雷炸裂!带着金属撕裂长空的铮鸣!
喏——!!!
身后,三百玄甲骑士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声音不再是沉默,而是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汇聚成一股撕裂云层的狂暴声浪!
轰隆隆——!!!
铁蹄践踏大地!
如同沉睡的雷霆终于挣脱了束缚!三百玄甲重骑,化作一股势不可挡的黑色铁流,沿着长城内侧的驰道,滚滚向南!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地上的残雪和冻土,踏碎了塞北苦寒的沉寂,踏碎了所有对过去的敬畏与桎梏!
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条咆哮的黑色巨龙,张牙舞爪,直扑那千里之外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与风暴中心的——
咸阳!
第二章
铁流南下
南下的驰道,被三百玄甲重骑的铁蹄踏得隆隆作响。大地在呻吟,烟尘如怒龙腾空,遮蔽了身后阴山冷硬的轮廓。北地凛冽的风被撕裂,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粗粝气息,狠狠拍打在冰冷的覆面甲上。
蒙恬终究还是追了上来。他单人独骑,风尘仆仆,那张饱经风霜的将军脸上,刻满了挣扎后的决绝。他勒马与我并行,声音在震耳的铁蹄声中显得有些嘶哑:公子!三十万戍边将士,非蒙恬私兵,乃陛下之剑!然陛下……陛下已去!咸阳骤变,黑冰台密报,李斯、赵高矫诏,拥立胡亥,更……更欲置公子于死地!此去,凶险万分!若无大军为后盾……
我微微侧首,冰冷的金属面甲折射着黯淡天光,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扫过蒙恬焦灼的脸,没有停留,再次投向南方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驰道。
蒙将军,我的声音透过面甲,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铁蹄的轰鸣,三十万大军,是你的责任,是北疆的长城。他们,不能动。
蒙恬脸色急变:公子!咸阳……
咸阳自有我去。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留在此处,稳住北疆,收束大军。匈奴虽受重创,狼性未改。此乃大秦命脉所系,不容有失。
蒙恬勒紧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碎步。他看着我,又望了望我身后那沉默如山、只有甲叶摩擦声汇成低沉杀伐之音的玄甲洪流,嘴唇翕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抱拳低吼:末将……遵命!然公子仅以三百骑南下,如何能……
三百骑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覆面甲下,无人可见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封的弧度,足矣。蒙将军,你且看好了。
不再多言。我猛地一夹马腹,坐下披着重铠的乌骓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沉重的铁蹄踏在夯实的驰道上,如同敲响了战鼓!
轰隆隆——!
身后的玄甲铁流瞬间提速!沉重的冲击力卷起更大的烟尘,如同一条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龙,以无可阻挡之势,沿着宽阔的驰道,碾碎一切阻挡的寒风与疑虑,朝着帝国的心脏——咸阳,狂飙突进!
日夜兼程,铁流不歇。
沉重的马蹄踏碎了沿途郡县的宁静。所过之处,城门紧闭,守军惊惶。无人敢拦这沉默而恐怖的玄甲洪流,那浓烈的血腥气和金属的冰冷威压,足以让任何试图阻挡的意志瞬间瓦解。沿途驿站换马,吏卒无不战战兢兢,奉上最好的草料与饮水,目送着这支来自地狱般的铁骑带着滚滚烟尘消失在南方天际。
当函谷关那巍峨如巨兽匍匐的轮廓,终于刺破地平线,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如血,将连绵的山峦和巨大的关城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函谷关,天下雄关,锁钥之地,扼守秦地咽喉。
关城之上,旌旗招展,戒备森严。城垛之后,密密麻麻的弩机闪烁着寒光,锋锐的箭簇对准了关前唯一的大道。显然,咸阳的旨意早已飞驰而至。
玄甲铁流在距离关城一箭之地缓缓停下。三百重骑,如同三百尊浴血的铁铸雕像,沉默地矗立在血色夕阳下,人与马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那股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如同厚重的铅云,沉沉压在关城每一个守卒的心头。
关门紧闭。吊桥高悬。
城楼之上,一员顶盔掼甲的守将按剑而立,脸色紧绷,强作镇定地高喊:来者止步!奉丞相府令,函谷关已闭!无陛下亲诏或丞相虎符,任何人不得通关!违令者,视同谋逆!
喊话声在空旷的关前回荡,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
我驱马,独自缓缓上前几步。乌骓马喷着粗重的鼻息,铁蹄踏在冻硬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抬手,缓缓摘下了覆面的铁甲。
冰冷的脸庞暴露在血色残阳与关城无数惊恐的目光之下。没有表情,只有一片沉寂的寒意。
我,扶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黄昏的寂静,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个守卒的耳中,奉父皇遗命,回咸阳奔丧。
城楼上一片死寂。守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扶苏!公子扶苏!他竟然真的来了!而且……带着这样一支闻所未闻、如同魔神般的铁骑!
公……公子……守将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挣扎,末将……末将未接到陛下遗诏……只奉丞相府令……
遗诏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向城楼,李斯与赵高矫诏弑君,拥立胡亥,矫诏赐死于我。此等逆贼之言,便是你口中的‘丞相府令’
此言一出,城楼上顿时一片哗然!守卒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弑君矫诏赐死公子这些如同惊雷般的字眼,狠狠冲击着他们的认知!
大胆!守将身旁一名副将色厉内荏地拔刀指向城下,休得胡言!污蔑丞相与少公子!再敢妖言惑众……
话音未落!
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快得如同鬼魅!
噗嗤!
那副将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粗如儿臂、通体黝黑、尾部带着沉重翎羽的特制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咽喉处的护颈皮甲!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狠狠撞在身后的城垛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斑驳的墙砖!
城楼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守卒惊恐地看着副将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向城下玄甲营阵中,一名刚刚放下手中那架造型狰狞、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型踏张弩的骑士。那骑士覆面甲下,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毫无波澜。
此等依附逆贼,构陷忠良之辈,死有余辜。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惊魂一箭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开门。否则,我的目光扫过城楼上每一张惊恐的脸,最终定格在那面如死灰的守将身上,函谷关,今日易主。
守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城下那三百沉默的、如同深渊般的玄甲重骑,看着那面在血色残阳下猎猎舞动、玄鸟狰狞欲飞的战旗,再看着身边同袍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动摇。城下公子扶苏那平静话语中蕴含的绝对意志和血腥杀机,让他骨髓都在发冷。
僵持。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守将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熄灭,化为彻底的绝望和屈服。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破碎不堪:开……开门!落吊桥!迎……迎公子入关——!
巨大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沉重的关门在夕阳余晖中缓缓洞开,吊桥轰然落下,砸在护城河对岸。
玄甲铁流再次启动。沉重的马蹄踏过吊桥,踏入幽深的门洞,踏入这扼守帝国心脏的雄关。冰冷的铁甲摩擦声在门洞内回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城楼上下,所有守卒噤若寒蝉,垂首肃立,不敢直视那沉默而恐怖的重骑洪流。
当最后一骑玄甲踏过关门,沉重的关门再次缓缓合拢,将那如血的残阳隔绝在外时,守将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重甲下的衣衫。
咸阳宫阙,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病态的喧嚣。
章台殿内,丝竹靡靡,酒香浓郁。新登基的二世皇帝胡亥,半躺在宽大的御座里,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怀中搂着一名衣衫半褪的美人。殿下,李斯与赵高分坐两侧,案几上摆满珍馐美酒,脸上却无多少欢愉,反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殿中舞姬身姿曼妙,乐师鼓瑟吹笙,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华丽殿堂中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报——!!!
一个尖锐到变调的声音撕裂了殿内的靡靡之音!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入大殿,脸色惨白如鬼,扑倒在御阶之下,浑身抖如筛糠:
陛……陛下!丞……丞相!不……不好了!公子扶苏……扶苏他……他过了函谷关了!
什么!胡亥猛地推开怀中的美人,醉意瞬间消散大半,惊得从御座上弹了起来,酒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殷红的酒液泼洒如血。
李斯手中的玉箸啪地折断,脸色骤变!
赵高那双阴鸷的三角眼中,更是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芒,尖声喝问:不可能!函谷天险!守军万余!他扶苏哪来的兵马!蒙恬的大军呢!
内侍几乎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大军!只有……只有三百骑!是……是那种黑色的铁甲骑兵!函谷关守将……守将不敢拦,副将被一箭射死……他们……他们直接闯进来了!现在……现在距离咸阳……不足百里了!
三百骑!胡亥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荒谬和极度的恐惧,他……他带着三百骑就敢闯函谷关!就敢回咸阳!他疯了不成!
李斯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山羊胡须不住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吓瘫的内侍,一字一句,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挤出:你说清楚!什么样的铁甲骑兵
黑……黑色的!人和马都包在铁里!刀……刀箭不入!那马……那马比寻常战马高出一大截!还有……还有他们的马鞍后面特别高……脚底下踩着两个铜环……踩得特别稳……内侍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眼中残留着巨大的恐惧,像……像铁打的怪物!守关的将士……都吓傻了……
马鞍……铜环……李斯喃喃重复着,身为帝国丞相,他对军械并非一无所知。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然的光芒,看向同样脸色剧变的赵高,是了!蒙恬近年奏报中语焉不详的‘北地新械’!是那马镫!还有那高桥鞍!竟……竟能用于重甲骑兵!三百骑……三百重甲铁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斯的脚底直冲头顶!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传统的战车、轻骑,在这样武装到牙齿、冲击力恐怖绝伦的重骑面前,恐怕连阻挡片刻都做不到!
废物!都是废物!胡亥彻底慌了神,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将案几上的杯盘扫落一地,拦不住!连函谷关都拦不住!那……那现在怎么办!快!快调集禁军!调集咸阳所有兵马!给朕拦住他!杀了他!
赵高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阴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尖声叫道:陛下勿忧!咸阳尚有数万精锐!宫城坚固!他区区三百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李丞相!速拟旨!调卫尉军、中尉军拱卫宫城!再令京畿各营,沿途设卡阻击!耗也耗死他!另,立刻派人去骊山!调刑徒军!快!
李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却仍在微微颤抖:不错!他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咸阳城高池深,重兵云集!只要拖住他,等各地勤王之师……
轰隆隆——!!!
李斯的话音未落,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隐隐传来!初始微弱,如同错觉,但转瞬之间,便变得清晰、沉重、连绵不绝!仿佛有无数沉重的巨锤,正以恒定的、无可阻挡的节奏,狠狠敲击着咸阳城外的土地!
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乐师们瑟弦崩断!胡亥惊恐地瞪大眼睛,李斯和赵高同时脸色煞白,猛地扭头望向殿外!
那声音……那声音如同催命的战鼓,正由远及近,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穿透了咸阳宫华丽的宫墙,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是……是马蹄声!一名靠近殿门的内侍惊恐地尖叫起来,瘫软在地,好……好多马!好重的马!地……地在抖!
胡亥一屁股跌坐回御座,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斯只觉得一股寒气冻结了四肢百骸。三百骑这动静……这如同地龙翻身般的动静,真的是三百骑能发出来的吗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他寄予厚望的咸阳坚城,在那即将到来的、沉默的钢铁洪流面前……
赵高猛地冲到殿门前,一把推开沉重的殿门!冬夜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死死望向南方,咸阳城南的方向。
夜色如墨。然而,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在那本该一片漆黑的方向,却隐隐升腾起一片……暗红色的光晕不!那不是光!那是被无数沉重铁蹄踏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在稀薄的星光下,被某种力量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血色!
在那片翻滚的、如同血雾般的巨大烟尘前方,一支沉默的、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钢铁洪流,正以一种恒定而恐怖的速度,撕裂黑暗,向着灯火辉煌的咸阳城,向着这帝国权力的心脏,碾压而来!
那沉重的、如同踏在心脏上的铁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整个章台殿都在那无形的冲击波下微微震颤!殿内的灯火疯狂摇曳,将李斯、赵高、胡亥三人惨白而扭曲的影子,长长地、鬼魅般地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来……来了……赵高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李斯猛地闭上眼,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权谋,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沉默的钢铁洪流,将如何轻易地碾碎咸阳城外仓促布下的防线,如何撞破那看似坚固的城门,如何踏着玉阶,直抵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章台……
胡亥瘫在御座上,裤裆处一片湿热,浓重的腥臊味弥漫开来。他双眼空洞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恐惧到极致的嗬嗬声。
殿外,那沉重如地狱雷鸣的铁蹄声,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那狰狞的玄鸟战旗,就将刺破宫城的夜幕!
护……护驾……赵高发出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吼,如同垂死的野兽。
第三章
玄鸟破宫阙
咸阳城南,霸水之畔。
临时征调的数千京畿卫尉军,在冰冷的冬夜里仓促列阵。火把的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苍白而惊惶的脸。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长戈或弩机,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那从地面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震颤,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下砸在心头,让握兵器的手都跟着微微发抖。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一名裨将嘶声力竭地吼叫着,试图压过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列拒马!长戈在前!弩手预备!他只有三百骑!三百骑!就算是铁打的,也撞不开我们的阵……
轰隆隆——!!!
话音戛然而止!
霸水对岸,那片被稀疏星光勾勒出的、朦胧的夜色,毫无征兆地沸腾了!
如同沉睡的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一片移动的、吞噬光线的黑暗骤然撕裂夜幕,冲过冰封的霸水!那不是黑暗!那是三百具冰冷玄甲折射出的、比夜色更深的幽光!沉重的马蹄踏碎河冰,溅起冲天水雾,混合着被踏起的泥土,形成一片翻滚的、带着血腥铁锈味的巨大烟尘!
来了!
沉默!绝对的沉默!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只有那沉重到令人灵魂战栗的铁蹄声,汇成一片死亡的闷雷,如同海啸般碾压过来!速度在过河后没有丝毫减缓,反而在加速!那冲击的威势,仿佛不是三百骑,而是三百头披着钢铁的洪荒巨兽!
卫尉军的阵列,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剧烈地波动起来!前排的长戈手看着那扑面而来的、沉默的钢铁洪流,看着那密密麻麻放平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巨大矛墙,看着马背上骑士覆面甲下毫无感情波动的冰冷眼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放……放箭!快放箭——!裨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彻底变调,尖锐得刺耳。
稀稀拉拉、不成规模的箭矢,带着绝望的尖啸射向玄甲洪流!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箭矢撞在厚重的马铠和骑士的覆身重甲上,如同雨打芭蕉,徒劳地溅起一蓬蓬细碎的火星,旋即便被无情地弹开!那足以射穿皮甲、重创轻骑的秦弩,此刻竟连一丝有效的划痕都无法留下!
举戈!举戈!顶住——!裨将绝望地咆哮。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轰——!!!!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再次上演!比阴山脚下那次更加惨烈!更加绝望!
没有僵持,没有对抗,只有碾压!
绝对的、摧枯拉朽的碾压!
玄甲营的钢铁矛墙,如同烧红的巨大铁楔,狠狠凿入了卫尉军仓促布下的、单薄的拒马与长戈阵!
咔嚓!咔嚓!咔嚓!
粗木打造的拒马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间被沉重的铁蹄和恐怖的速度撞得粉碎!
噗嗤!噗嗤!噗嗤!
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刃入肉声!前排的长戈手如同被巨浪拍碎的沙堡,连人带戈被高速冲击的长矛轻易贯穿、撕裂!巨大的动能将他们脆弱的身体撞得倒飞出去,筋断骨折,砸入后方混乱的人群中!
玄甲洪流没有丝毫停顿!长矛在洞穿第一个、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士兵后,或被舍弃,或被拔出!骑士们早已换上腰间的重刀或铁锤!借助着恐怖的马速和自身重量,每一次沉重的挥击,都带起一片令人作呕的腥风血雨!卫尉军士兵的皮甲和简陋的盾牌,在玄甲骑士的重兵器面前,如同纸糊!刀锋过处,肢体横飞!铁锤砸下,骨肉成泥!
魔鬼!他们是魔鬼——!
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跑啊——!
仅仅一个冲锋!
仅仅一个照面!
数千京畿卫尉军,这支本该拱卫京畿的精锐,在三百玄甲铁骑沉默而恐怖的冲击下,彻底崩溃!阵型被搅得稀烂!士兵们发出非人的惊恐嚎叫,丢盔弃甲,互相推挤践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没命地向咸阳城的方向溃逃!恐惧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将任何抵抗的意志撕得粉碎!
玄甲营凿穿了整个卫尉军防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片修罗场和狼奔豕突的溃兵。三百铁骑,如同三百尊刚从血海中踏出的魔神,速度不减反增!沉重的铁蹄踏碎了沿途仓皇丢弃的兵器、旗帜,踏碎了冬夜的寂静,踏碎了咸阳城外所有试图阻拦的幻想,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直扑那灯火辉煌的——咸阳宫!
沉重的、如同地狱战鼓般的铁蹄声,已经清晰得如同敲打在章台殿每一个人的心脏上!殿宇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案几上的酒樽在疯狂震颤,酒液泼洒!
护驾!护驾啊!胡亥瘫在御座上,涕泪横流,裤裆处的腥臊味更加浓重,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人呢!朕的禁军呢!赵高!李斯!快想办法!拦住他!拦住那个疯子!
赵高面无人色,尖细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宫门!宫门已落闸!卫尉军和中尉军……应……应已在内城布防!只要守住宫门……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在宫城之外炸开!瞬间淹没了赵高苍白无力的叫喊!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近在咫尺,仿佛整个咸阳宫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咚!咚!咚!
那不是寻常的撞击!那是某种沉重到无法想象的巨物,以狂暴无匹的力量,狠狠轰击在厚重宫门上的声音!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木料和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与碎裂声!
撞……撞门了!他们在撞宫门!一名趴在殿门缝隙处窥探的内侍,发出魂飞魄散的尖叫,好……好大的木头!包……包着铁!是……是攻城槌!
攻城槌!李斯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扶苏!他竟然随身带着攻城槌!这怎么可能!他只有三百骑!那沉重的攻城槌如何携带如何在这长途奔袭中不被发现!这……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军事的认知!
轰——!!!
又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伴随着一声巨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
破了!宫门破了——!!!内侍的尖叫声彻底破了音,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缩回殿内。
殿内死寂。所有人,包括那些瑟瑟发抖的舞姬乐师,都如同被冻僵的鹌鹑。那沉重如雷的铁蹄声,在宫门被破开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如同死亡的洪流,再无阻碍地涌入宫城!踏着玉阶,踏着金砖铺就的甬道,朝着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章台殿,滚滚而来!
完了……全完了……李斯失魂落魄地喃喃,眼中最后一丝神采彻底熄灭。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他赖以掌控权力的宫城,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赵高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困兽犹斗的疯狂,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殿外,歇斯底里地尖叫:殿前武士!结阵!死守殿门!保护陛下!杀了扶苏者,封万户侯——!
殿门外,数百名身着精甲、手持长戟的殿前武士,是守卫皇帝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听着宫城内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铁蹄轰鸣,感受着脚下地面传来的可怕震动,听着赵高那毫无底气的悬赏,脸上却只有一片惨然和绝望。宫门已破,那支传说中的魔神铁骑即将踏碎一切,他们……又能如何
轰隆隆——!!!
恐怖的蹄声已至殿前广场!沉重的冲击感扑面而来!殿前武士们甚至能透过洞开的殿门,看到那一片在宫灯摇曳光芒下,折射着幽冷金属光泽、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玄色身影!
为首一骑,通体乌黑,披挂着重铠,马背上的骑士,覆面铁甲早已摘下。那张年轻却冰冷如万载寒冰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清晰地映入每一个殿前武士惊骇欲绝的眼中!
扶苏!
放下兵器!扶苏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交击,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意志,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恐惧,清晰地响彻在广场上空,阻我者,死!
死字出口的瞬间,一股如有实质的、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杀气,如同无形的风暴,猛地从他身后那三百沉默铁骑身上爆发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哐当!哐当!哐当!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前排的殿前武士再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威压和内心深处对那支魔神铁骑的恐惧,手中的长戟、环首刀纷纷脱手掉落在地!紧接着,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叮叮当当的兵器落地声响成一片!数百名殿前武士,在这绝对的力量与意志面前,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纷纷垂首,不由自主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章台殿大门的、直抵御阶的通路!
赵高最后的疯狂嘶吼,被这瞬间瓦解的抵抗彻底掐灭在喉咙里。他握着剑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洞开的殿门,看着那长驱直入、毫无阻碍的玄甲洪流,看着马背上扶苏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完了。彻底完了。
扶苏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踏在章台殿光滑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响了帝国的丧钟。他身后,三百玄甲骑士并未全部涌入,只有十余名最精锐的亲卫,如同沉默的黑色铁塔,紧随其后,沉重的甲叶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内格外刺耳。
他一步一步,走向御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胡亥、李斯、赵高三人的心脏上。
胡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筛糠般抖着,蜷缩在宽大的御座里,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李斯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赵高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的怨毒和绝望。他猛地将手中佩剑掷向扶苏,尖叫道:逆贼!弑君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那剑歪歪斜斜,毫无力道。
扶苏甚至没有看那飞来的剑一眼。他身后一名玄甲亲卫猛地踏前一步,手中沉重的环首刀闪电般挥出!
铛!
一声脆响!赵高掷出的佩剑被轻易磕飞,打着旋儿钉入殿柱!
与此同时,另一名亲卫如同鬼魅般欺近赵高!一只包裹着铁甲的巨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了赵高的喉咙,将他整个人如同拎小鸡般提了起来!
呃……嗬嗬……赵高双脚离地,徒劳地挣扎着,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眼球暴突,充满了血丝。
赵高,扶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矫诏弑君,祸乱朝纲,罪无可赦。
扼住赵高喉咙的亲卫手臂猛地一扭!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颈骨碎裂声,清晰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
赵高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止,暴突的眼珠里凝固着无尽的怨毒和难以置信,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亲卫如同丢垃圾般,随手将他尚在抽搐的尸体扔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噗通。
胡亥目睹这一幕,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在御座下,一股热流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腥臊味弥漫。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想要逃离那个步步逼近的、如同死神般的身影。
二弟,扶苏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胡亥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兄弟之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如同在审视一件毫无价值的死物,父皇遗诏何在
遗……遗诏胡亥吓得语无伦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没……没有遗诏!是……是赵高!都是赵高和李斯干的!是他们!是他们伪造的!不关我的事!皇兄!皇兄饶命啊!我……我把皇位还给你!都还给你!饶了我!饶了我吧!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皇帝的威仪。
扶苏的目光转向一旁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李斯。
李斯接触到那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公……公子……老臣……老臣一时糊涂!受……受赵高胁迫!陛下……陛下之死,实乃……实乃赵高毒手!老臣……老臣有罪!罪该万死!然……然老臣愿戴罪立功!愿……愿奉公子……不!奉陛下遗诏!拥立公子登基!稳定朝局!以赎……以赎万死之罪!他语速极快,充满了求生欲,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已成尸体的赵高身上。
扶苏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曾经权倾朝野、此刻却匍匐在地、卑微乞怜的帝国丞相。大殿内,只剩下胡亥压抑的啜泣声和李斯粗重的喘息。
良久。
父皇遗诏,扶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李斯的心头,由丞相李斯……当殿宣读。
李斯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深深的敬畏所取代!他明白了!公子……不!新君!需要他!需要他这个丞相的名分,来稳定局面,来宣读那份……即将被确认的遗诏!
老臣……老臣遵旨!李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御阶旁一处不起眼的暗格。那里,存放着帝国最机密的诏书和印玺。他颤抖着手,取出一卷预先准备好的、早已书写完毕的空白帛书诏书,又取出始皇帝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传国玉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毕生所学,以最庄重、最沉痛、最清晰的语调,当殿宣读: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今大限将至,深念国本……长子扶苏,仁孝智勇,克承朕志……特传位于扶苏,继皇帝位……望诸卿……同心辅弼……钦此——!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斯的声音带着哭腔,最后几乎是匍匐着,将那份刚刚盖上玉玺、墨迹未干的遗诏,高高举过头顶,奉向那站在御阶之下、玄甲浴血的身影。
殿内残余的内侍、宫人、舞姬乐师,早已跪伏一地,瑟瑟发抖,跟着发出细若蚊蚋的万岁之声。
胡亥呆呆地听着,看着那份被李斯高高捧起的诏书,看着李斯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又看向台阶下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如同神祇般俯视着他的兄长。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什么皇帝梦,什么荣华富贵,都成了泡影。等待他的,只有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野兽般的嚎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从地上弹起,扑向御阶旁一根粗大的蟠龙金柱!
不——!!!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胡亥的头颅,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金柱之上!红的、白的,瞬间在描金的蟠龙纹饰上炸开一片刺目的污秽!他那年轻却扭曲变形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御座之下,再无声息。
扶苏的目光,从胡亥尚在抽搐的尸体上掠过,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扫过一粒尘埃。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方被李斯高高举起的、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传国玉玺之上。
殿内死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胡亥失禁的腥臊,弥漫在曾经歌舞升平的章台殿中。玄甲亲卫身上的血腥气,更是为这死寂增添了一层铁锈般的肃杀。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还残留着塞外风霜的粗粝,以及方才铁与血的气息。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方玉玺。
温润微凉。入手却重逾千钧。
这方由和氏璧雕琢而成、承载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的传国之宝,这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冰冷之物,此刻就静静躺在我掌心。
没有想象中的心潮澎湃,没有想象中的志得意满。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如同覆盖着万载玄冰的深潭。
我握紧了玉玺。
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传令。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如同寒冰碎裂,清晰而平静地回荡在空旷而血腥的殿堂之上。
身后,玄甲亲卫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同时单膝跪地,铁甲轰然作响:诺!
一:黑冰台即刻出动,缉拿赵高、李斯逆党余孽,凡有牵连者,下狱候审。着廷尉府严查其罪证,昭告天下。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诺!一名亲卫沉声应命,起身,大步流星走出殿门,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二:蒙恬将军总领北疆军事,即刻率十万精锐南下,拱卫咸阳,弹压四方。令其兼领卫尉、中尉二军,整肃京畿防务。北疆需要蒙恬坐镇,但咸阳更需要一支绝对可靠的力量。
诺!又一名亲卫领命而去。
三:以丞相李斯为首,会同奉常、宗正等有司,即刻筹备先帝大葬之礼,务求庄重肃穆,彰显天威。我的目光扫过匍匐在地、身体剧烈颤抖的李斯,李相。
老……老臣在!李斯猛地一颤,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
国丧期间,朝局安稳为重。你,戴罪之身,暂领丞相事。办好差事,戴罪立功。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悬于其顶。
李斯浑身剧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老臣……老臣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不!不负先帝与新君重托!他明白,自己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也彻底沦为这位新君掌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四:我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这片刚刚经历剧变、暗流涌动的庞大帝国,诏告天下:先帝龙驭上宾,举国同悲。朕,扶苏,承先帝遗诏,继皇帝位。大赦天下,与民更始。然——
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灌入大殿:凡有趁国丧之际,心怀叵测,煽动民变,图谋不轨者……视同谋逆!玄甲所至——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金砖地面:
——尽诛之!
诺——!!!最后一名亲卫轰然应诺,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那是对力量的绝对信仰,对杀伐的无条件服从!
命令如同无形的涟漪,随着玄甲骑士沉重的脚步,迅速扩散出章台殿,扩散向这座刚刚被铁蹄踏破的宫城,扩散向整个风雨飘摇的庞大帝国。
我握着那方冰冷的玉玺,缓缓转身,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战靴踏过金砖上尚未干涸的、属于胡亥的暗红血迹,踏过赵高扭曲的尸体,最终,停在了御座之前。
御座宽大,冰冷,由整块的黑玉雕琢而成,蟠龙盘绕,狰狞威严。始皇帝曾在此俯瞰天下,执掌乾坤。
我伸出手,拂去御座扶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转身。
坐下。
沉重的玄甲与冰冷的黑玉御座接触,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殿内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宫人,还是匍匐阶下汗出如浆的李斯,甚至是我身后如同铁铸般肃立的玄甲亲卫,都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得更低。
章台殿内,灯火通明,却死寂如墓。
唯有殿外,那三百玄甲铁骑,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宫前的广场上。他们如同三百尊染血的黑色雕像,身上的重甲在宫灯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冷而坚硬的光芒。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铁锈味,无声地弥漫,笼罩着这座刚刚更换了主人的宫殿。
更远处,咸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这座庞大帝国的都城,在经历了短暂而血腥的权力更迭后,陷入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之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无尽的猜疑,是等待被重新点燃的火焰。
帝国的巨轮,刚刚碾过一道染血的辙痕,驶入了一片未知的、充满风暴的海域。
而我,扶苏,或者说,那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手握这冰冷的权柄,坐在这冰冷的御座之上。
新的时代,以铁与血的方式,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
第四章
铁腕定乾坤
黎明尚未撕破夜幕,咸阳宫深处,章台殿侧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空气里残留着散不去的血腥与肃杀,冰冷的金砖地面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几案后那张年轻却毫无倦意的脸。
我——扶苏,或者说,这具躯壳里那个名为李明的灵魂,正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简牍帛书。黑冰台如同最敏锐的触角,在咸阳乃至帝国肌体的深处疯狂搅动。一份份密报,带着墨迹未干的急切,被玄甲亲卫无声地呈送上来。
陛下,一名覆着半面铁罩的亲卫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如铁石摩擦,已查明,赵高矫诏毒杀先帝时,太医院令丞张骞、近侍令史王平,皆为其耳目,传递消息,遮掩痕迹。人犯及一应供词、物证,现已移交廷尉诏狱。他顿了顿,补充道,按陛下旨意,未动其家小。
嗯。我目光未离手中的一份密报,那是关于陇西郡守与当地豪强私下勾连、囤积粮秣的线报,此二人,族。
亲卫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随即沉声:诺!起身,甲叶轻响,迅速消失在殿外阴影中。没有犹豫,没有质疑,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执行。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在宣判两只蝼蚁的命运。在这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心,仁慈是最大的奢侈,也是催命的毒药。赵高的党羽必须连根拔起,用最酷烈的手段,震慑所有心怀侥幸的宵小。
几案对面,丞相李斯垂手肃立。一夜之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宽大的丞相袍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他低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御座,额角渗出的冷汗在烛光下微微反光。赵高身死,胡亥自戕,他这条命如同风中残烛,全系于新君一念之间。方才那声族字,更是让他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相。我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李斯猛地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躬身:老臣在!声音干涩嘶哑。
国丧大典,奉常所拟仪程,寡人看了。我拿起一卷帛书,随意地丢在他面前的几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过于奢靡。减三成用度,撤乐舞,禁酒肉。举国同哀,非皇家独悲。此事,由你亲自督办。
老臣……遵旨!李斯连忙应下,心中却是一凛。新君登基,非但不趁机彰显威仪,反而主动缩减丧仪规模,强调举国同哀这绝非常理!这背后隐含的意志……是收拢民心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
另,我的目光终于从简牍上抬起,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蒙恬将军率军南下,粮秣转运,沿途关隘通行,皆由丞相府统筹。不得有半分延误阻滞。若有差池……话未说尽,但那冰冷的停顿,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压迫力。
李斯只觉得喉咙发紧,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十万北疆精锐南下!拱卫咸阳!这哪里是拱卫,分明是悬在他和所有咸阳旧势力头顶的利剑!蒙恬手握这十万虎狼之师,再加上新君身边那三百如同魔神般的玄甲铁骑……他毫不怀疑,一旦自己在这个环节上出了任何纰漏,等待自己的,将是比赵高更凄惨万倍的下场!
老臣……老臣必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李斯几乎是匍匐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去吧。我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案头。
李斯如蒙大赦,深深一揖,脚步虚浮地倒退着出了侧殿。殿门合拢的轻响传来,殿内再次只剩下烛火噼啪和我翻动简牍的声音。
十日之后。咸阳城外,渭水之滨。
初冬的寒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枯黄的草屑。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然而,这片肃杀天地间,却矗立着两股沉默的力量,如同对峙的山岳。
一侧,是三百玄甲重骑。他们如同三百尊从地狱熔炉中锻造而出的钢铁魔神,无声地伫立。重甲覆身,连人带马包裹在冰冷幽暗的金属之中,只余覆面甲下那一双双毫无波澜、如同深渊般的眼睛。浓烈的血腥气和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旷野。他们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便让空气都为之凝固,仿佛连寒风都畏惧地绕行。
另一侧,是刚刚抵达、连营寨都尚未完全扎下的十万北疆戍边精锐。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卒,此刻却显得异常安静。没有长途跋涉后的喧嚣,没有见到故都的激动,甚至没有对新君的好奇。他们只是默默地排列着并不算特别整齐的方阵,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震撼,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死死地钉在那片沉默的玄色铁壁之上。
阴山脚下的传说,函谷关前的碾压,咸阳宫内的血洗……关于这支玄甲铁骑的恐怖,早已如同瘟疫般在军中疯狂流传。此刻亲眼所见,那沉默如山岳的压迫感,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杀伐之气,远比任何传闻都更具冲击力!这些曾在长城脚下与匈奴浴血搏杀的悍卒,此刻竟感到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队伍最前方,蒙恬一身戎装,按剑而立。这位帝国名将,此刻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对面那支由他亲眼见证其诞生、却在此刻展现出如此恐怖威势的玄甲营,心中翻江倒海。欣慰有。震撼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无力感。新君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酷烈,也更……深不可测。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大步上前,在距离玄甲阵列十步之外停下,对着御驾方向,单膝轰然跪地,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寂静的旷野:
臣!北疆戍卫将军蒙恬!奉旨率军十万,拱卫京畿!听候陛下调遣——!!!
沉重的铁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巨响。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万北疆将士如梦初醒,紧跟着主将,如同风吹麦浪般轰然跪倒,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冲天而起,震散了低垂的铅云!
我端坐于御辇之上,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跪伏的十万大军,扫过身旁如同黑色磐石般沉默的三百玄甲,最终落在蒙恬那挺拔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身影上。
蒙将军,平身。我的声音透过御辇前的轻纱传出,平静无波。
谢陛下!蒙恬起身,身后的将士也跟着站起,但那股被玄甲铁骑震慑的压抑感,并未完全消散。
北疆将士,戍边劳苦,功在社稷。我的声音继续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耳中,凡此次奉调入京之将士,无论出身,皆录军功一等!赐粟米三石,布帛两匹!战殁者,抚恤加倍,其子嗣入咸阳官学!
没有冗长的训话,只有最直接、最实在的赏赐!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十万大军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万岁!陛下万岁——!!!
谢陛下天恩——!!!
巨大的、发自肺腑的欢呼声浪,比方才的万岁声更加炽烈,更加真诚!无数士兵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军功爵位!那是改变他们和家族命运的唯一阶梯!更别提那实实在在的粟米布帛!新君登基,非但未加猜忌,反而厚赏!巨大的感激和认同感,瞬间冲淡了玄甲带来的恐惧,熊熊的士气和忠诚之火,在十万大军胸中猛烈燃烧起来!
蒙恬看着身后将士们瞬间被点燃的狂热,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更深沉的敬畏。恩威并施,雷霆雨露,皆在翻手之间。这位新君,已深谙帝王心术。
蒙恬听旨。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下了欢呼。
臣在!蒙恬肃然躬身。
擢升蒙恬,为太尉,总领天下兵马!兼领卫尉、中尉二军,整肃京畿防务!凡咸阳戍卫、宫禁宿卫,皆由其统辖调度!另,十万北疆精锐,编为‘虎贲中郎’,屯驻渭北大营,为朕亲军!
太尉!三公之首!掌天下兵权!兼领京畿防务!更将那十万百战精锐直接收为天子亲军虎贲中郎!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将帝国最锋利的刀,直接握在了新君自己手中!同时也将蒙恬这位军方第一人,牢牢地绑在了新朝的战车之上!让他彻底与旧有的咸阳势力划清界限!
蒙恬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御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轰然跪倒,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洪亮:臣!蒙恬!领旨谢恩!必肝脑涂地,拱卫陛下!拱卫大秦——!!!
拱卫陛下!拱卫大秦——!!!十万虎贲将士的怒吼,再次响彻云霄!这一次,带着对新朝的绝对认同和效死之心!
咸阳宫的权力更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新帝登基的诏书,连同李斯亲自署名的、罗列赵高、胡亥矫诏弑君、祸乱朝纲罪行的檄文,如同长了翅膀,由快马和信鸽传向四方郡县。黑冰台的缇骑如同出巢的毒蜂,在帝国庞大的身躯上精准地刺入毒针,掀起一场又一场迅疾而血腥的清洗。咸阳城内,曾经依附赵高、李斯的权贵府邸,一夜之间被玄甲军士破门而入,哭嚎声、哀求声、兵甲碰撞声此起彼伏,旋即又在冰冷的刀锋下归于沉寂。血淋淋的人头被悬挂在咸阳各门,无声地宣告着新朝的铁律。
然而,表面的雷霆手段之下,帝国的肌体深处,早已积弊深重,暗疮遍布。始皇帝耗尽民力修筑的驰道、长城、阿房宫,沉重的赋税徭役,严刑峻法的高压……如同一根根紧绷的弦,早已到了断裂的边缘。六国遗族蛰伏的怨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只待一个喷薄的契机。而新君的登基,伴随着的血腥清洗,更像是在这堆满干柴的帝国上,投下了一颗火星。
章台殿内,气氛凝重如铅。刚刚结束的一场小范围朝议,并未带来多少轻松。
陛下,奉常(掌管宗庙礼仪)冯劫忧心忡忡,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关东各郡,流民日增!去岁河内大旱,今岁南阳蝗灾,田亩歉收,官府征敛却丝毫未减!更有地方酷吏,趁机盘剥!臣恐……恐民变在即啊!他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国丧期间,若再生民乱……
治粟内史(掌管国家财政)郑国也面色沉重地出列:陛下明鉴!府库……府库确已空虚!先帝在时,北击匈奴,南征百越,筑长城,修直道、灵渠、阿房……耗费钱粮无数!去岁太仓存粮已不足往年三成!今岁赋税尚未收缴,而赈灾、军需、陵寝营造……处处需粮!臣……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位以修郑国渠闻名的能吏,此刻也显得束手无策。
李斯站在文臣首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他深知此刻任何建议都可能引火烧身,新君的冷酷手段让他心有余悸。
殿内一片压抑的沉默。流民、饥荒、府库空虚……这些都是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新朝初立,根基未稳,若处置不当,顷刻间便是燎原之火。
我靠在冰冷的黑玉御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臣子,最终落在一份由黑冰台刚刚送抵的密报上。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几个名字:陈胜、吴广,阳城戍卒;项梁,楚国旧将,隐匿吴中;刘邦,沛县泗水亭长,结交豪侠,逃亡芒砀山泽……
历史的车轮,似乎正沿着固有的轨迹,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隆隆声。
流民,非洪水猛兽。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人为之一凛,乃无地可耕,无食可续,为苛政所迫之黔首。
冯劫、郑国等人愕然抬头,不解其意。连李斯也忍不住微微抬了抬眼皮。
传朕旨意。我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帝王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其一:即日起,罢阿房宫工事!所有役夫刑徒,尽数遣归原籍!督造官吏,就地编入蒙恬所部‘虎贲中郎’为苦役营,修筑关中水利、道路,以工代赈!
其二:诏告天下,免除关东受灾郡县今岁田赋、口赋!着治粟内史郑国,即刻开太仓、敖仓,调拨存粮五十万石,由御史监军押送,赈济灾民!凡有官吏克扣赈粮、中饱私囊者,斩立决!夷三族!
其三:凡天下流民,愿归乡者,由沿途郡县供给口粮路费。愿就地附籍垦荒者,授无主之田,免三年赋税!所垦之田,即为永业!官府供给耕牛、粮种!
三条旨意,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殿内所有大臣的心头!
罢阿房宫!免赋税!开仓赈灾!授田免赋!
这……这哪里是亡国之君的手笔这分明是……是收买人心!是釜底抽薪!是要从根本上瓦解掉民变的根基!
冯劫和郑国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斯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太清楚这几条旨意的威力了!这几乎是在动摇始皇帝以来重本抑末、严刑峻法的国策根基!但偏偏又切中时弊,直指要害!一旦施行,流民之患,不说立解,也必将大大缓解!新君……竟有如此魄力!
陛下……圣明!冯劫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此乃泽被苍生之仁政!万民必感念陛下天恩!
郑国也激动得嘴唇哆嗦:陛下……陛下明鉴万里!如此,府库虽空,民心可聚!社稷之福!大秦之福!
李斯看着激动叩首的同僚,看着御座上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年轻帝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轻视也彻底烟消云散。他深深地低下头,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死死压住。这位新君,绝非只知杀伐的莽夫!其手段之酷烈,其眼光之深远,其魄力之惊人……远超他的想象!
圣明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最终定格在殿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民心如水,载舟覆舟。寡人不要他们的感念。
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开裂,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寡人要的,是秩序!
黑冰台缇骑,分赴各郡!御史监军,随粮同行!凡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政、趁机作乱者——冰冷的字眼,如同淬火的匕首,狠狠钉入金砖地面:
无论官民,无论贵贱,无论六国遗贵还是地方豪强……
玄甲所至——
尽!屠!之!
诺——!!!
殿外肃立的玄甲亲卫,轰然应诺!那整齐划一、如同金铁崩裂般的吼声,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杀气,瞬间冲散了殿内刚刚升起的一丝仁政暖意,让冯劫、郑国等人刚刚涌上心头的激动瞬间冻结,化为刺骨的寒意!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但新朝的底色,依旧是那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
铁与血!
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随着快马和信使,飞向帝国广袤的疆土。
骊山脚下,庞大的阿房宫工地。监工的皮鞭还在空中炸响,役夫们麻木地搬运着巨石。突然,一队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玄甲骑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监工头目惊恐地看着那些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钢铁魔神,看着他们手中滴血的环首刀,听着那冰冷无情的宣旨声,瘫软在地。
陛下有旨!罢阿房宫工事!役夫刑徒,即刻遣返!督造官吏,押赴渭北大营苦役营!抗命者,斩!
皮鞭落地,枷锁崩开!无数麻木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哭声、笑声、嘶喊声响成一片!无数人朝着咸阳方向,朝着那支沉默而恐怖的玄甲铁骑,重重叩首!
与此同时,一车车满载着粟米的粮车,在身披黑冰台标志性黑袍的缇骑和手持符节的御史监军护卫下,碾过帝国纵横的驰道,驶向关东受灾的郡县。沿途官吏,无不战战兢兢,无人敢动半分克扣的心思。那面狰狞的玄鸟战旗,那沉默如山的玄甲护卫,就是最有效的威慑!
而在那些六国遗族盘踞的城邑,在那些地方豪强势力根深蒂固的乡野,黑冰台的密探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悄然游走。一份份名单被飞快地整理、传递。偶尔,某个深夜,某个豪奢的府邸会被突然闯入的玄甲军士包围,短暂的杀戮和哭嚎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悬挂在城门上血淋淋的首级。
帝国的巨轮,在血与火的润滑下,在冰与铁的掌控中,碾过旧时代的骸骨,发出沉重而不可阻挡的轰鸣,向着未知的深渊……或者新生的黎明,缓缓转动。
章台殿的灯火,依旧长明。
我站在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指尖划过咸阳,划过函谷,划过那片被标注为楚地的广袤区域。烛火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图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
身后,一名玄甲亲卫无声地呈上一卷最新的密报。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触目惊心:
陈胜、吴广,九百戍卒,雨阻大泽乡。遇尉呵斥,杀尉夺剑。伪称公子扶苏、楚将项燕,揭竿……已反。
朱砂如血。
指尖在大泽乡三个字上微微一顿。
终于……还是来了。
历史的洪流,并未因我的到来而彻底改道。它只是被强行扭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却依旧奔腾咆哮,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冲向那既定的漩涡。
也好。
我缓缓合上密报,冰冷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地图上那即将被烽烟点燃的广袤疆域。
那就让这洪流,来得更猛烈些。
让这玄甲的铁蹄,踏碎所有既定的轨迹。
让这大秦的天命,由我亲手——重铸!
传令虎贲中郎,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终结旧时代的决绝,整军。
东出函谷。
第五章
铁蹄碾烽烟
初冬的寒风卷过函谷关嶙峋的隘口,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关门早已洞开,不再是阻拦的屏障,而是吞噬一切的巨口。关内关外,一片肃杀的死寂被另一种声音取代——那是无数铁蹄叩击在古老驰道上的沉重回响,如同连绵不绝的地底闷雷,碾碎了关东平原冬日的萧索。
黑色的潮水,从函谷关内奔涌而出。
不是潮水,是钢铁的洪流。
虎贲中郎十万精锐,如同沉默而庞大的黑色巨兽,沿着宽阔的驰道铺展开来。戈矛如林,甲胄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汗味和马匹的骚气,形成一股压抑而磅礴的军势。队伍行进间,只有脚步声、马蹄声、兵甲摩擦声汇成的低沉轰鸣,竟无多少喧嚣。这支被新帝收为亲军、以厚赏点燃忠诚之火的百战之师,此刻正无声地展示着它刚刚被淬炼出的、属于新朝的纪律与力量。
然而,在这沉默而庞大的黑色潮水前方,却有一道截然不同的、更加锐利刺目的锋芒!
三百玄甲重骑!
他们如同巨兽獠牙最尖端的那一点寒星,沉默地行进在虎贲大军的最前方。人马皆披挂着重型玄甲,乌沉沉的金属包裹全身,连战马巨大的身躯都被札甲覆盖,只余口鼻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骑士们覆面甲低垂,只露一双双毫无波澜、如同深潭般的眼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铁锈味,如同实质的力场,从这三百具钢铁躯壳中弥漫开来,让后方紧随的虎贲军阵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那面狰狞的玄鸟战旗,在三百玄甲头顶猎猎狂舞,每一次翻卷,都仿佛带着北地的风霜和咸阳宫阶上的血迹。
玄甲铁流之前,一骑当先。通体乌黑的战马披挂着特制的厚重马铠,马背上,扶苏一身玄色轻甲,未戴头盔,冷硬的脸庞暴露在寒风之中,目光沉静如渊,投向东方那片被铅灰色冻云笼罩的、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大地。
蒙恬勒马紧随扶苏侧后,这位新晋太尉、帝国军方第一人,看着前方那三百沉默得如同来自幽冥的重骑,再看看身后沉默行军的十万虎贲,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函谷已出,关东在望。新帝以玄甲为锋,虎贲为刃,裹挟着咸阳血洗的余威和罢阿房、免赋税、赈灾民的新政仁名,直扑那已燃起反旗的大泽乡!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孤注一掷!
陛下,蒙恬终究忍不住,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低沉,斥候急报,陈胜吴广裹挟戍卒、流民,号称十万之众,已攻占大泽乡左近数县,声势颇大。其虽乌合,然蚁多亦可溃堤。我军初至关东,地形不熟,是否先稳扎营盘,探明敌情……
乌合之众扶苏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蒙恬耳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蒙卿,你看这驰道。
他扬鞭指向脚下这条由始皇帝倾举国之力修筑、平坦宽阔如同巨龙般延伸向远方的驰道。
昔日,六国何以亡扶苏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冰冷,非亡于秦之甲兵锋锐,实亡于此路!路通则兵锋所指,朝发夕至,再无山川之险可凭!六国纵有百万之众,亦被此路分割,各个击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沉默行军的庞大军队,最终落回蒙恬脸上:今日,寡人循此路东出,非为稳扎,乃为疾进!趁其立足未稳,建制混乱,以雷霆之势,碾碎其胆魄!让其知晓,何为王师!何为天威!
至于地形扶苏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寡人的玄甲,只认一条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东方,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重重迷雾,看到了那面刚刚升起的、歪歪扭扭的张楚王旗。
那便是——直捣黄龙之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扶苏猛地一夹马腹!坐下乌骓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
传令!全军加速!目标——郏县!扶苏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撕裂寒风!
诺——!!!身后三百玄甲骑士齐声应和,低沉如雷!覆面甲下,冰冷的眼眸中,嗜血的火焰瞬间点燃!
轰隆隆——!!!
沉重的铁蹄骤然提速!三百玄甲重骑化作一股势不可挡的黑色狂飙,沿着平坦如砥的驰道,向着东方,向着那片已被反旗染红的土地,狂飙突进!速度之快,竟在身后卷起一条巨大的、裹挟着尘土与杀气的烟尘之龙!
蒙恬看着那瞬间远去的玄甲锋芒,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恐怖震动,狠狠一咬牙,拔出佩剑,厉声吼道:虎贲军!跟上陛下!目标郏县!全速前进——!!!
吼——!!!十万虎贲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沉重的步伐瞬间加快,如同黑色的怒潮,紧随着那道撕裂长空的玄色闪电,滚滚东去!
郏县城外,已是一片混乱的海洋。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巨大的难民营地。篝火杂乱地燃烧着,冒着呛人的黑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手持简陋农具、甚至木棍的戍卒,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蚁群。喧嚣声、争吵声、女人孩子的哭喊声、病痛的呻吟声、抢夺食物的打骂声……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巨大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屎尿的臊臭和劣质粟米粥的馊味。
一面用破布勉强缝制的张楚王旗,歪歪斜斜地插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陈胜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明显不合身的锦袍,站在高台上,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嘶吼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暴秦无道!征发无度!苛政猛于虎!今日我陈胜王,顺天应人!伐无道!诛暴秦!打进咸阳!分了那狗皇帝的粮食!分了狗官的土地!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跟着我陈胜王,博个封侯拜相——!!!
吼!打进咸阳!
分粮食!分土地!
陈胜王!陈胜王!
台下的流民和部分被煽动的戍卒爆发出狂热的呼喊,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眼中燃烧着饥饿和对虚幻未来的狂热。然而,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或者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对未来充满恐惧。
吴广站在陈胜身边,脸上同样带着亢奋的潮红,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疲惫。他比陈胜更清楚这支大军的底细。号称十万,真正能战的戍卒不过数千,其余皆是沿途裹挟的流民,老弱妇孺占了近半!军纪几近于无!粮草全靠抢掠附近乡邑,早已捉襟见肘!武器五花八门!这样一支队伍,真能撼动那虎狼之秦他不敢深想。
突然!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打扮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到高台下,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嘶哑:
大……大王!不好了!秦……秦军!秦军来了!好……好多!铺天盖地!全是黑的!打头的是……是那种铁打的骑兵!刀……刀箭不入的铁怪物!离……离郏县不到三十里了!好快!太快了——!!!
喧嚣嘈杂的营地,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秦军!
铁怪物!
刀箭不入!
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刚刚还狂热呼喊的人群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流民们惊恐地尖叫着,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冲撞着本就混乱的营盘!孩子被踩踏的哭喊声、女人绝望的尖叫、士兵惊慌失措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慌什么!陈胜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随即被强装的暴怒取代,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同样是抢来的),指向西方,厉声嘶吼,秦军有什么可怕!不过是纸老虎!我们有十万大军!堆也堆死他们!吴广!快!列阵!迎敌!让这些秦狗看看我们的厉害!
然而,他的怒吼在巨大的恐慌浪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谓的列阵命令,如同石沉大海。流民只顾逃命,被裹挟的戍卒也大多六神无主,只有少数陈胜、吴广的核心亲信和部分被煽动起凶性的亡命徒,才勉强在混乱中聚拢起来,试图在营地西侧的空地上组成一道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防线。长矛、木棍、锄头……杂乱地指向西方,士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握着兵器的手都在颤抖。
吴广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混乱景象,听着那斥候描述的铁怪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看向陈胜,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陈王!挡不住的!那……那是扶苏!是扶苏亲率的玄甲铁骑!函谷关都挡不住!咸阳宫都踏破了!我们……我们快撤吧!退入县城!据城而守……
放屁!陈胜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狠狠打断吴广,退往哪里退退了这十万大军就散了!今日必须打!打出我张楚的威风!让天下人看看!他猛地一挥剑,对着混乱的人群嘶吼,敢退者!斩——!!!
他的亲兵队挥舞着刀剑,试图弹压混乱,砍翻了几名哭喊着向后跑的流民,溅起的鲜血非但没能阻止溃散,反而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踩踏!
轰隆隆——!!!
就在这时!
那如同地狱战鼓般的沉闷轰鸣,已经由远及近,变得无比清晰!整个大地都在随之微微震颤!连郏县城头那面破旧的张楚王旗,都开始剧烈地抖动!
西方,那被冬日阴云笼罩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巨大的、遮天蔽日的黑色烟尘!烟尘前方,一点锐利到刺破眼球的寒芒,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放大!
来了!
沉默!绝对的沉默!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只有那沉重到令人心脏停跳的铁蹄轰鸣,如同海啸般碾压过来!速度之快,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烟尘前方,那点寒芒瞬间化为一片移动的、吞噬光线的玄色铁壁!三百玄甲重骑!如同三百尊从地狱熔炉中冲出的钢铁魔神!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冻土,卷起漫天尘沙!那浓烈的血腥气和金属的冰冷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在双方接触之前,便已狠狠拍打在张楚军那脆弱不堪的阵线上!
长生天啊……那……那是什么……
妖怪!铁打的妖怪!
跑啊——!!!
绝望的尖叫瞬间撕碎了张楚军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那临时拼凑起来的、稀稀拉拉的防线,在玄甲洪流恐怖的威势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后排的流民早已彻底崩溃,哭喊着、推挤着,不顾一切地向后、向郏县城门的方向亡命奔逃!踩踏!疯狂的踩踏!无数人被推倒在地,瞬间淹没在无数双惊恐逃命的脚下!
顶住!给老子顶住!陈胜睚眦欲裂,嘶声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长剑试图阻止溃散,却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吴广看着那扑面而来的、沉默的死亡洪流,看着己方瞬间土崩瓦解的阵势,眼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
轰——!!!!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在下一刻爆发!
没有僵持,没有对抗,只有碾压!
绝对的、摧枯拉朽的碾压!
玄甲营的钢铁洪流,如同一柄烧红的巨大铁犁,狠狠凿入了张楚军彻底崩溃的、混乱不堪的人群之中!
噗嗤!噗嗤!噗嗤!
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喧嚣!冲在最前面的、那些试图抵抗或来不及逃开的张楚军士兵,如同脆弱的草人,被高速冲击的重骑长矛轻易贯穿、撕裂!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躯体,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毛骨悚然!玄甲骑士手中的重刀铁锤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四处抛飞!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
玄甲洪流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宽达数丈的、由血肉和残骸铺就的死亡通道!猩红的血浆混合着泥泞的冻土,肆意泼洒、蔓延!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混合着尘土,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血雾!
仅仅一个冲锋!
仅仅一个照面!
张楚军所谓的西线防线连同其后大片混乱的营地,被三百玄甲铁骑彻底凿穿!碾碎!
魔鬼!快跑啊!
陈王跑了!快逃命!
混乱和恐惧被推向了顶点!幸存的张楚军彻底失去了任何组织,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没命地向着郏县那洞开的、此刻却成了死亡陷阱的城门涌去!互相推挤!互相践踏!哭嚎声、惨叫声响彻云霄!
陈胜在几名亲兵的死命护卫下,早已丢掉了那件可笑的锦袍,狼狈不堪地混在溃逃的人流中,拼命向城门挤去,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引以为傲的十万大军,在那三百铁怪物面前,竟连片刻都未能阻挡!
吴广则被溃兵冲散,绝望地看着那支沉默的玄甲洪流在凿穿己方后,毫不停留地兜转马头,如同驱赶羊群般,将更加庞大混乱的溃兵人流,驱赶着、挤压着,涌向郏县城门!他知道,城门一旦被这些绝望的溃兵彻底堵死,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不要挤城门!分散跑!分散……吴广的嘶吼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哭喊和践踏声中。
玄甲洪流之后,那沉默而庞大的黑色潮水——十万虎贲军,终于抵达战场边缘。他们并未立刻投入战斗,而是如同黑色的礁石,迅速而有序地展开,形成一道巨大的、沉默的半包围圈。弓弩上弦,戈矛如林,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前方那片人间地狱。
蒙恬勒马立于阵前,看着那被玄甲铁骑肆意蹂躏、如同沸粥般的张楚军营地,看着那被驱赶着涌向城门的绝望人流,看着那面歪斜的张楚王旗在血雾和烟尘中摇摇欲坠,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新帝的判断精准得可怕!玄甲的锋芒锐利得恐怖!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这是一场……钢铁对血肉的碾轧!
他抬眼望去。玄甲阵前,扶苏勒住乌骓马,玄甲轻覆,静静矗立。他并未参与冲杀,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修罗场。寒风卷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那眼神,如同高踞云端的神祇,俯瞰着凡尘蝼蚁的挣扎与消亡。
传令,扶苏的声音透过战场喧嚣,清晰地传入蒙恬耳中,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虎贲军,压上。弓弩覆盖溃兵后队,驱其入城。步卒跟进,夺占城门。
诺!蒙恬沉声应命,猛地挥下手中令旗!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瞬间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虎贲军阵,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
放——!!!
嗡——!!!
一片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动声!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雨腾空而起,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扎向张楚溃兵人流最后方的位置!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落在最后的溃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惨叫声撕心裂肺!这精准而冷酷的打击,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溃兵们的背上,将他们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打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地向着那唯一看似安全的通道——郏县城门,亡命挤压!
杀——!!!
与此同时,虎贲军步卒方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黑色的钢铁城墙,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长戈如林,轰然压上!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已被无数溃兵拥堵得水泄不通的郏县城门!
屠杀,从野战转向了攻城。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攻城。这是一场对瓮中之鳖的单方面屠戮!城门洞内,早已被无数绝望的躯体死死堵塞!虎贲军的戈矛从人缝中刺入,带起一蓬蓬血雨!城墙上的守军(大多是刚被裹挟的县卒)早已吓破了胆,稀稀拉拉的箭矢毫无威胁,甚至有人开始向下扔石头,试图砸开堵塞城门的自己人!
郏县,这座刚刚升起张楚旗帜不过数日的城池,瞬间变成了巨大的人肉磨坊!惨叫声、哭喊声、兵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
玄甲铁流早已停止了冲锋,静静地列阵于战场一侧。骑士们默默擦拭着兵刃和甲胄上沾染的敌人血浆,覆面甲下,只有粗重的喘息。他们如同刚刚饱餐过后的猛兽,冷漠地注视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扶苏的目光,越过那片混乱血腥的城门战场,投向更遥远的东南方向。那里,是楚地。是项燕的故乡。陈胜吴广不过是点燃干柴的第一颗火星,真正的烈焰,还未燃起。
报——!!!
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战场边缘的烟尘,直奔玄甲阵前。骑士浑身浴血,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巨大的惊骇:
陛下!东南急报!会稽郡……会稽郡反了!
项梁!楚将项梁,杀会稽郡守殷通,夺其印绶!聚吴中子弟,收编郡兵,已聚众数万!
其侄项羽,年方弱冠,勇冠三军,于校场举千斤巨鼎,慑服群雄!项梁……项梁已自称武信君,传檄楚地,以……以复兴大楚为号!
项羽!
项梁!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扶苏心头!历史的惯性,终究还是将这对搅动天下的叔侄,提前推到了舞台中央!
扶苏握着缰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目光深处,那沉寂已久的、名为李明的灵魂深处,一股久违的、混合着警惕与强烈战意的火焰,骤然升腾!
项梁……项羽……
终于来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片血腥混乱的郏县城门。陈胜吴广的闹剧,该结束了。
蒙恬!扶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个时辰!寡人要站在郏县城头!
诺!!!蒙恬轰然应诺,眼中爆发出凌厉的杀机!
扶苏的目光再次投向东南,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千里河山,看到了那个在吴中校场举起巨鼎、注定要与他在这片大地上争锋的年轻身影。
江东……项羽……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烽烟即将升腾的方向,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告:
下一站……
江东!
第六章
血染江东
江东的风,带着水泽的潮润与初冬的凛冽,吹过吴中城头。昔日项梁举鼎、项羽扬威的校场,如今一片狼藉。断裂的兵器、倒毙的战马、凝固发黑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败亡。一面残破的楚字大旗斜插在泥泞中,被寒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头之上,玄鸟战旗猎猎作响,取代了项氏的大纛。冰冷的铁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沉默的玄甲军士如同黑色的磐石,扼守着这座刚刚被铁蹄踏破的城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硝烟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扶苏站在城楼最高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向后扬起。他并未看脚下这座刚刚臣服的吴中城,目光投向东南方,那条奔腾不息、在阴沉天幕下泛着铅灰色冷光的——大江。
陛下,蒙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粗粝,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项梁残部,由其侄项羽率领,已退至乌江浦。收拢残兵,据险死守,约莫……尚有万余之众。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沉肃,那项羽……确乃万人敌。我军数次冲击其断后阵线,皆被其一人一骑,生生杀退!悍勇绝伦,前所未见!
万人敌扶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冻结的江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眸子扫过蒙恬那张沾染血污、写满疲惫与震撼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一名被两名玄甲军士死死按着、兀自挣扎不休的俘虏身上。
那人身形魁梧,满脸血污,甲胄破碎,身上数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他双眼赤红,如同濒死的凶兽,死死瞪着扶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充满了无尽的仇恨与不甘。
此乃项梁麾下大将,钟离昧。蒙恬沉声道,项梁身中数箭,弥留之际,以此人断后,掩护项羽突围。力战被擒,宁死不降。
扶苏的目光落在钟离昧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像极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些曾与他争锋、最终倒在他铁蹄之下的枭雄猛将。他微微抬手。
按着钟离昧的玄甲军士立刻松开了力道,但仍警惕地按着刀柄。
钟离昧失去钳制,身体晃了晃,却硬撑着没有倒下。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吼道:扶苏!暴秦无道!天必诛之!我王(项梁)虽薨,少将军(项羽)必为我等复仇!江东子弟,宁死不屈!尔等秦狗,终将……
噗嗤!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是扶苏身后一名玄甲亲卫腰间的短匕!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没入钟离昧的咽喉!将后面恶毒的诅咒彻底堵死!
钟离昧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鲜血的脖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那双赤红的眼睛,至死仍死死瞪着扶苏的方向,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城楼上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卷过旗帜的猎猎声。
扶苏的目光从钟离昧尚有余温的尸体上移开,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蝼蚁。他再次望向东南,那片江水奔流的方向,声音如同浸透了江水的寒冰:
宁死不屈寡人成全他。
传令虎贲中郎,扶苏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撕裂长空的铮鸣,休整半日!埋锅造饭!明日拂晓——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如同出鞘的利剑,狠狠指向那大江奔流、杀机暗伏的东南!
兵发乌江浦!
寡人,要亲眼看那‘万人敌’……如何不屈!
乌江浦。
奔腾的江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水势稍缓,却也更加湍急浑浊。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江面,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岸边的枯草和嶙峋的礁石上。
江滩之上,一片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巢穴,透着一股惨烈与绝望的气息。营寨依着几处陡峭的江岸高地而建,木栅残破,拒马歪斜。万余楚军残兵蜷缩其中,大多带伤,甲胄不全,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营中弥漫着伤患痛苦的呻吟、劣质草药刺鼻的气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营寨最前方,一面巨大的项字战旗在寒风中猎猎狂舞。旗下,一人按剑而立,如同孤峰峙立。
项羽。
他未着甲胄,仅穿着一件沾满血污的黑色战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那张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上,却布满了血污、烟尘和难以掩饰的疲惫。虎口处早已崩裂,缠着染血的布条。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燃烧着狂傲与野心的重瞳,此刻却深陷在眼窝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悲怆与不屈的火焰。
他的目光,越过浑浊翻腾的江水,死死盯着对岸那片被低垂铅云笼罩的、死寂的滩涂。那里,是秦军的方向。那里,有杀他叔父、踏破江东的仇敌!
少将军……老将范增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项羽身边,苍老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如同破旧的风箱,秦军……秦军主力已至对岸……斥候回报,不下十万之众!更有……更有那三百玄甲铁骑压阵!扶苏……扶苏亲临!他浑浊的老眼望着项羽挺直的背影,充满了忧虑和心痛,江水湍急,渡船尽毁……我军……我军已是绝地!少将军!老朽……老朽恳请……
亚父不必多言!项羽猛地打断范增,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项籍此生,只知向前!不知后退!更不知……投降!
他霍然转身,重瞳之中燃烧起骇人的光芒,扫过身后那些或疲惫、或恐惧、或麻木的楚军将士,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寒冷的江滩上回荡:
江东子弟!
抬起头来!看着我!
秦狗屠我城池!戮我父老!杀我叔父!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我项羽!与尔等!同在此地!
生!则并肩杀敌!死!则共赴黄泉!让这乌江水!记住我江东男儿的热血!让那暴秦的史书!因我等的头颅而颤抖!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吼——!!!
杀!杀!杀!
誓死追随少将军——!!!
项羽那充满悲怆与决绝的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残存楚军将士心中最后的热血!恐惧被巨大的仇恨和同归于尽的疯狂所取代!疲惫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万余残兵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简陋的武器被高高举起!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岸!那吼声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冲散了江风的呜咽,直冲云霄!
范增看着眼前这悲壮而疯狂的一幕,老泪纵横,他知道,一切劝说都是徒劳了。这位他倾注心血、视若己出的盖世雄主,已决意用生命和鲜血,为这崩塌的楚国,为死去的项梁,献上最后的祭奠!
对岸,死寂的滩涂。
铅灰色的天空下,黑色的潮水无声地铺满了整个视野。十万虎贲精锐,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戈矛如林,甲胄森然,肃杀之气凝聚成无形的铅云,沉沉压向奔腾的江水。军阵前方,三百玄甲重骑如同三百尊来自幽冥的铁铸魔神,人马皆裹在冰冷的玄铁重甲之中,沉默地矗立。浓烈的血腥气和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力场。那面狰狞的玄鸟战旗,在寒风中绷得笔直,如同指向地狱的标枪。
扶苏策马立于玄甲阵前,一身玄甲轻覆,未戴头盔,冷硬的脸庞暴露在江风之中。他目光沉静如渊,穿透浑浊的江水和翻腾的雪沫,清晰地落在对岸那面狂舞的项字大旗,以及旗下那个按剑咆哮的年轻身影之上。
项羽的怒吼,楚军的狂嚎,乘着风,越过江面,清晰地送到对岸每一个秦军士兵的耳中。那声音中的悲愤与疯狂,让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卒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困兽之斗。蒙恬策马在扶苏身侧,望着对岸那片喧嚣的营寨,声音低沉,士气可用,然……终是绝境。陛下,是否……
绝境扶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寡人,从不给敌人留绝境。寡人只送他们……入绝地。
他微微抬手。
身后,玄甲阵列中,响起一片整齐划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三百重甲骑士,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重刀!覆面甲下,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对岸!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杀戮意志,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从这片玄色铁壁上升腾而起!
传令虎贲军,扶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撕裂长空,清晰地压过了江风的呜咽和对岸的喧嚣,强渡!
弓弩!覆盖!
步卒!抢滩!
玄甲——他猛地一夹马腹,坐下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手中马鞭狠狠指向对岸那面猎猎狂舞的项字大旗!
随寡人——碾碎它!
诺——!!!三百玄甲骑士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那声音不再是沉默,而是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汇聚成一股撕裂云层的狂暴声浪!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瞬间撕裂江风!
嗡——!!!
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弓弦震动声!遮天蔽日的黑色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腾空而起!瞬间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狠狠扎向对岸楚军依江构筑的简陋防线!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木栅碎裂声、惨叫声瞬间在对岸炸响!楚军仓促竖起的盾牌被轻易洞穿!躲在木栅后的士兵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江岸的冻土!
放箭!放箭还击——!楚军将领嘶声力竭地吼叫。
稀稀拉拉、不成规模的箭矢射向江面,大多无力地坠入浑浊的江水中,少数射到秦军阵前,也被密集的盾牌轻易挡下。
渡江——!!!
与此同时,震天的怒吼从秦军阵中爆发!早已准备就绪的、密密麻麻的羊皮筏、木排、甚至临时捆扎的浮木,如同下饺子般被推入冰冷的江水!无数虎贲军步卒,顶着盾牌,悍不畏死地跳上这些简陋的渡具,挥舞着长戈环刀,奋力划动,如同无数黑色的蚂蚁,向着对岸那片被箭雨覆盖、血火交织的死亡滩涂,汹涌而去!
江面瞬间被黑色的渡船和人头填满!喊杀声、划水声、箭矢破空声、中箭落水的惨叫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拦住他们!砸!用石头砸!项羽目眦欲裂,冲到最前沿的江岸高地,亲自抱起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向江中一艘即将靠岸的木排!
轰!
木排被砸得粉碎!上面的秦军士兵惨叫着落水!
杀——!楚军残兵在项羽身先士卒的激励下,爆发出最后的凶性!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向江面!长矛从岸边居高临下地刺向攀爬的秦军!燃烧的火把被扔向渡船!冰冷的江水中,不断有渡船被砸沉,有士兵被刺穿、被烧死、被冰冷的江水吞噬!
抢滩的虎贲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江水,尸体在江面上载沉载浮。然而,秦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源源不绝!后续的渡船不顾伤亡,疯狂地冲击着滩头!终于,有悍勇的秦军士卒,在付出巨大牺牲后,成功登上了湿滑的江岸!立刻陷入了与楚军残兵惨烈的肉搏!
随我杀——!项羽看着不断有秦军登岸,防线岌岌可危,再也按捺不住!他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如同下山的猛虎,挥舞着那柄沉重无比的霸王戟,从高地上猛扑而下!所过之处,挡者披靡!沉重的戟刃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刚刚站稳脚跟的秦军士卒,竟无人能挡其一合!瞬间被他杀开一条血路!
就在楚军残兵在项羽这头人形凶兽的带领下,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凶悍,将登岸的秦军先锋死死压制在狭窄滩头,战局陷入胶着血腥的绞杀之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轰鸣,骤然从江面上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
那声音……比战鼓更沉重!比雷霆更暴烈!如同无数沉重的巨锤,同时狠狠砸在江面之上!
对岸,那原本死寂的玄甲铁壁,动了!
三百玄甲重骑,如同一股苏醒的钢铁洪流,骤然启动!沉重的铁蹄踏在江岸坚实的冻土上,发出撼动大地的恐怖轰鸣!他们并未直接冲向渡口,而是沿着江岸,在上游水流稍缓处,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他们……他们要干什么!
疯了吗重甲渡江!
对岸楚军残兵惊骇欲绝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人和马都包裹在数百斤重甲中的铁骑,冲入湍急的乌江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下一幕,让所有楚军将士的血液瞬间冻结!
只见那些冲入江水的玄甲重骑,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瞬间沉没!沉重的铁甲非但没有成为拖累,反而凭借巨大的重量,牢牢地钉在并不算深的江底(此处江段并非主流)!冰冷的江水只淹到马腹!骑士们借助脚下那对宽大稳固的青铜马镫和特制的高桥鞍,稳稳地立在马背上!他们沉默地放平了加长的精铁长矛,组成了江水中一道移动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矛墙!
轰!轰!轰!
沉重的马蹄踏着江底的淤泥和卵石,搅起巨大的浑浊浪花!三百玄甲重骑,如同三百座在江水中移动的钢铁堡垒,排成紧密的楔形阵,无视湍急的江水,无视岸边稀稀拉拉的箭矢,以一种恒定而恐怖的速度,向着楚军防线最薄弱、也是项羽刚刚冲杀出去的侧翼——狠狠碾压而来!
顶住!放箭!射马!射马!楚军将领发出绝望的嘶吼!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江中的玄甲铁流,撞在厚重的马铠和骑士重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徒劳地溅起点点火星,旋即被弹开!连一丝划痕都未能留下!
近了!
更近了!
那沉默的、在江水中踏浪而来的死亡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狠狠撞上了楚军混乱的侧翼!
轰——!!!!
这一次的碰撞,比陆地上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惨烈!更加绝望!
钢铁的矛墙,如同烧红的巨钎,狠狠刺入了楚军单薄而混乱的阵列!高速行驶带来的巨大动能,加上骑士与战甲本身的恐怖重量,赋予了每一根长矛无坚不摧的力量!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闷响!挡在玄甲铁流前方的楚军士兵,如同脆弱的芦苇,被轻易洞穿、撕裂!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脆弱的身体撞得倒飞出去,砸入后方混乱的人群!沉重的马蹄紧随而至,无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躯体,骨骼碎裂的脆响令人毛骨悚然!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
玄甲重骑在江水和滩涂的混合地带,展现出了更加恐怖的杀伤力!他们的速度虽不如陆上冲锋,但那沉重的稳定性和巨大的冲击力,在混乱的楚军阵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长矛刺穿一个又一个敌人,重刀铁锤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楚军的阵型被彻底搅乱、撕裂!无数士兵被挤入冰冷的江水中,或被铁蹄踏成肉泥!
项字大旗之下,项羽正将一名秦军都尉连人带盾劈成两半,猛地听到侧后方传来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轰鸣和绝望惨叫!他猛地回头!
映入他重瞳的,是那支在江水和血泊中沉默推进、如同地狱魔神般的玄甲铁流!以及……那铁流最前方,一骑当先的身影!
玄甲轻覆,未戴头盔!那张年轻却冰冷如万载寒冰的脸庞,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正穿透混乱的战场,清晰地锁定在他身上!
扶苏!
两人目光,在血火纷飞的战场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隔空碰撞!
项羽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无边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本能的惊悸,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扶苏——!!!项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狂啸!他猛地舍弃了身边的敌人,双手紧握霸王戟,双目赤红如血,竟不顾一切地逆着溃散的人流,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朝着江水中那支沉默推进的玄甲铁流,朝着那个端坐马背的身影,狂冲而去!
保护少将军!仅存的楚军亲兵见状,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跟上。
然而,晚了!
项羽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如同旋风般冲过混乱的战场,沉重的霸王戟荡开一切阻挡(无论是敌是友),目标只有一个——扶苏!
贼子受死——!!!距离玄甲铁流尚有二十余步,项羽便已发出震天怒吼!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那柄沉重无比的霸王戟被他抡圆了,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开天巨斧,朝着扶苏当头劈下!这一戟,蕴含了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不甘!势要将扶苏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面对这石破天惊、足以令鬼神辟易的一戟,扶苏端坐马背,纹丝未动。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佩剑。
就在霸王戟撕裂空气、即将劈落的刹那!
扶苏身后,一名沉默的玄甲亲卫,猛地踏前半步!他手中并未持矛或重刀,而是端着一架造型奇特、几乎有半人高的——踏张重弩!
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弓弦炸响!
一道粗如儿臂、通体黝黑、尾部带着沉重翎羽的特制弩箭,如同来自九幽的死亡宣告,撕裂空气!速度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在项羽那惊天一戟落下之前,精准无比地——
噗嗤——!!!
狠狠贯入了项羽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带着项羽魁梧的身体向后倒飞!沉重的霸王戟脱手而出,旋转着砸落在地!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胸前碗口大的血洞中狂涌而出!
嗬……呃……项羽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江水泥泞之中,溅起大片浑浊的血水。他挣扎着想抬起头,重瞳死死盯着马背上那个依旧平静无波的身影,充满了极度的不甘、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解脱般的茫然。
力量如同潮水般从身体里流逝。冰冷的江水混合着血腥味涌入鼻腔。周围震天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叫声,仿佛都变得遥远。
他看见那个身影缓缓策马,踏着血水和泥泞,来到他面前。冰冷的马蹄,停在他头颅旁边。
他听见一个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传来,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落入他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
‘万人敌’
不过一弩而已。
项羽的瞳孔猛地放大!最后一丝意识被巨大的屈辱和彻骨的冰冷彻底吞噬!
他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短剑——那是项燕留给他的佩剑!
寒光一闪!
嗤——!
滚烫的鲜血冲天而起!
一颗戴着染血皮弁的头颅,沉重地滚落在浑浊的江水泥泞之中。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燃烧着野心的重瞳,至死圆睁,凝固着无尽的屈辱、不甘,以及那最后听到的、如同魔咒般的冰冷话语。
乌江呜咽,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这片被鲜血彻底染红的滩涂。
那面巨大的项字战旗,在寒风中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带着半截旗杆,轰然倒塌,重重砸在泥泞的血泊之中。
玄甲铁流缓缓停止了推进。
扶苏端坐马背,目光扫过脚下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扫过这片尸山血海、再无一个站立的楚军的修罗场,最终投向更广阔的、烽烟四起的关东大地。
江东的烈焰,被他亲手浇灭。
但烽烟,并未止息。
章台殿的灯火,仿佛在他冰冷的眸子里跳跃。黑冰台的密报,正如同无形的丝线,在帝国的版图上疯狂蔓延,串联起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与地点:
邯郸城头,悄然升起一面陈旧的赵字旗;
临淄深宫,田氏遗族与齐国旧臣密会至深夜;
大梁废墟之侧,流言四起,皆言魏王假尚有血脉存世;
新郑故地,韩国宗室遗脉蠢蠢欲动;
就连那遥远的燕地苦寒之地,亦有快马携着复燕的密信,悄然出关……
六国。
这头被始皇帝强行捆缚、沉睡了十余年的巨兽,嗅到了秦廷内部血腥更迭和关东烽烟的气息,正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发出垂死的咆哮。
扶苏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乌江水的冰冷和项羽鲜血的粘腻。
传令。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江滩上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宣告着对整个旧时代的最终审判。
项羽首级,悬于吴中城门。
蒙恬。
整军。
他的手臂猛地挥出,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江东最后的血色余晖,狠狠指向那烽烟四起、暗流汹涌的北方、中原、齐鲁大地!
虎贲所向——
犁庭扫穴!
这天下,该换个活法了。
第七章
九鼎归一
巨鹿城下,朔风如刀。
铅灰色的冻云沉沉压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仿佛要将这片即将被血火浸透的土地彻底压垮。寒风卷起枯黄的草屑和细碎的雪沫,抽打着城外那片沉默而庞大的营垒。五色杂陈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颓败——那是赵、魏、韩、齐、燕五国最后残存的王旗,连同楚国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项梁旧部),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爪牙,被逼到了这巨鹿城下,背靠着冰冷的城墙,做困兽之斗。
营垒深处,最大的王帐内,气氛凝重如铅,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寒意和劣质炭火呛人的烟味。
赵王歇(被拥立的赵国王室后裔)脸色苍白,裹着厚重的裘皮,依旧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眼神涣散地盯着跳动的火苗。魏王咎(同样是被拥立的魏国宗室)焦躁地踱着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齐王建(田氏齐国最后的血脉)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燕王韩广(燕国旧将)按着剑柄,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帐内众人。角落里,几名楚国残存的将领沉默地坐着,脸上刻满了项梁、项羽败亡后的悲怆与麻木。
报——!!!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入大帐,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嘶哑,带着哭腔,来……来了!秦……秦军前锋!玄……玄甲铁骑!距离大营……不足五十里了!
帐内死寂一瞬,随即如同炸开了锅!
五十里!怎……怎么可能这么快!魏王咎猛地停下脚步,失声尖叫,章邯那十几万刑徒军呢!不是让他们在漳水拖住秦军主力吗!
斥候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章……章邯……降了!秦军主力……主力根本没打漳水!他们……他们绕过去了!是……是那支黑甲兵!他们像鬼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断了章邯后路!章邯……章邯当场就……就跪地请降了!现在……现在秦军主力……正……正全速扑向巨鹿!最迟……最迟明日午时即至!
噗通!赵王歇双腿一软,瘫倒在铺着兽皮的矮榻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废物!都是废物!燕王韩广猛地拔出佩剑,狠狠砍在支撑帐柱的木桩上,火星四溅!他双眼赤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章邯误我!章邯误我啊——!
齐王建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最后一丝挣扎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吓得瘫软的斥候:秦军主力有多少那玄甲……还有多少!
铺……铺天盖地!根本……根本数不清!全是黑的!虎……虎贲旗!还有……还有那玄鸟旗!玄甲……玄甲铁骑……还在!还是……还是三百骑!打头!像……像索命的鬼!
三百骑……齐王建失魂落魄地喃喃,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闭上了眼睛。三百骑!又是那三百骑!踏破函谷关的是他们,碾碎陈胜吴广的是他们,血洗江东、阵斩项羽的,还是他们!这三百如同附骨之疽的钢铁魔神,如今又出现在了巨鹿城下!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冰冷的催命符!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帐内每一个人的心脏,勒得他们几乎窒息。章邯降了!最后的屏障没了!秦军主力明日即至!还有那三百如同噩梦般的玄甲铁骑!
降……角落里,一个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响起,是韩王成(韩国宗室),他脸色惨白,涕泪横流,打不过的……降了吧……或许……或许能留条活路……
放屁!燕王韩广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韩王成,如同要将他生吞活剥,降!降了就能活!看看陈胜!看看项羽!看看那些被悬首城门的六国宗室!扶苏那暴君!他要的是赶尽杀绝!他要的是斩草除根!降那是自寻死路!
那……那怎么办!打又打不过!降又降不得!难道……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魏王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死战!燕王韩广猛地将佩剑狠狠插在身前的地图上,剑锋穿透了代表巨鹿的位置,他环视帐内,声音嘶哑而疯狂,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集结所有力量!背靠巨鹿坚城!五国联军!尚有二十余万之众!依托营垒工事!死守!死战!耗也要耗死秦军!只要撑过第一波……
他的话,在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众人绝望的眼神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二十万其中有多少是临时强征的农夫有多少是心怀鬼胎、随时准备倒戈的降卒面对那支踏破了半个帝国的虎狼之师,面对那三百刀枪不入的钢铁怪物……死守耗死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齐王建缓缓睁开眼,看着帐顶,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一个旧时代王族最后的、无力的悲鸣。
备……备战吧。他苍老的声音,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叹息,为这场注定覆亡的联盟,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巨鹿城西,五十里。无名高地。
寒风更烈,卷动玄鸟战旗,发出猎猎的嘶吼。扶苏勒马立于高地之巅,玄色大氅被风扯得笔直。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冷硬的脸庞在铅灰色天幕下如同石刻。目光越过前方肃立如林的虎贲军阵,越过广袤枯寂的平原,最终落在那片五色杂陈、如同巨大疮疤般盘踞在巨鹿城外的联军营垒之上。
蒙恬策马立于侧后,一身戎装沾满征尘。他望着那片看似庞大却透着颓败死气的营垒,又看了看身边沉默如山的新帝,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并未因即将到来的决战而有丝毫减轻。巨鹿,六国最后的气力,二十余万大军,依托坚城营垒……这将是一场硬仗,一场注定尸山血海的绞杀战!即便以虎贲之精锐,玄甲之锋锐,也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陛下,蒙恬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干涩,联军龟缩营垒,依托巨鹿坚城,欲作困兽之斗。我军若强攻,恐伤亡……
强攻扶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冻结的湖面,打断了蒙恬。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联军营垒的方向,指尖在寒风中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寡人何时说过,要用人命去填
蒙恬愕然。不填人命难道还能飞过去不成
扶苏的目光微微偏转,落向高地侧后方一片被严密布幔遮蔽的区域。那里,无声地矗立着数十个巨大的、用厚实牛皮和粗大原木捆绑而成的怪异木箱。木箱前方,黑洞洞的粗大圆口斜指天空,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与冷兵器时代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
蒙恬顺着扶苏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又是那些东西!那些在江东之战后期、在摧毁联军最后几座负隅顽抗的城池时,曾惊鸿一瞥的恐怖器物!它们被陛下称为神机!每一次轰鸣,都伴随着城墙崩塌、血肉横飞的末日景象!其威力之恐怖,远超任何攻城器械!那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力量!
传令。扶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冰冷意志,清晰地穿透寒风,‘神机营’,准备。
目标——他的手臂如同指向地狱的标枪,稳稳地定在联军营垒的核心区域,那几座飘扬着王旗的巨大营帐上空!
覆盖射击!
诺——!!!高地侧后方,那片被布幔遮蔽的区域,传来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应命!如同沉睡的巨兽在苏醒前发出的低吼!
蒙恬只觉得一股寒气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看着扶苏那冰冷的侧脸,看着那片被布幔笼罩的死亡区域,再看看远方毫无察觉、还在为死守做最后准备的联军大营……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
联军大营,一片末日来临前的病态喧嚣。
士兵们被驱赶着加固营垒,挖掘壕沟,搬运滚木礌石。军官们挥舞着皮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弹压弥漫在军中的巨大恐慌。五国王旗在寒风中无力地飘摇,旗下,五王与其将领最后一次聚首,强撑着最后的威仪,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战前鼓动。绝望的气氛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染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将士们!秦暴无道!今日……
死战到底!复我……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
王者的嘶吼在寒风中显得空洞而无力。士兵们麻木地听着,眼神空洞,握着兵器的手冰冷而僵硬。对死亡的恐惧,对那支黑色铁流的畏惧,早已压垮了所有虚幻的口号。
突然!
呜——!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鬼哭般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营地上空的喧嚣!瞬间压过了所有鼓噪!
那声音是如此刺耳!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韵律!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只见一个拖着长长尾焰的、巨大的、燃烧着的黑色铁球,如同陨星坠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划破阴沉的天幕,在无数双惊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精准无比地砸向营垒中央——齐王建所在的那座最为华丽巨大的王帐!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恐怖巨响!
如同九霄神雷在营垒核心炸开!大地剧烈地颤抖!肉眼可见的狂暴冲击波以落点为中心,如同飓风般瞬间扩散开来!
齐王建的王帐,连同周围数十丈内的一切——帅旗、亲卫、战马、堆积的辎重——在刹那间被撕得粉碎!化作一团骤然升腾而起、混杂着烈焰、浓烟、泥土和血肉碎块的巨大蘑菇云!炽热的火焰如同地狱之花瞬间绽放!狂暴的气浪将稍远处的士兵像稻草人般狠狠掀飞!残肢断臂、破碎的兵器铠甲、燃烧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座联军大营!所有喧嚣、鼓噪、恐惧……都在这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中,被彻底抹去!
士兵们张大了嘴,眼神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营垒中央那片瞬间化为炼狱的核心区域。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嗡鸣。
轰!轰!轰!轰!轰!
不等他们从那灭世般的震撼中挣扎出来!凄厉的破空厉啸再次撕裂长空!一个接一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大铁球,如同死神的点名,带着精准而冷酷的轨迹,狠狠砸落在联军大营的不同区域!
赵王歇刚刚集结亲卫的校场……魏王咎存放粮秣的后营……韩王成亲兵驻扎的营区……燕王韩广试图组织反击的前沿指挥点……甚至巨鹿城头那面巨大的赵字城旗之下!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绵不绝的、如同天罚般的恐怖爆炸声,瞬间将整座联军大营连同巨鹿城墙的一角,彻底淹没!
地动山摇!烈焰冲天!浓烟蔽日!
坚固的木栅营墙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撕碎!高大的箭楼在爆炸中轰然倒塌!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被点燃,化作冲天的火海!士兵们如同蝼蚁般被抛飞、撕裂、烧焦!惨叫声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淹没!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在炽热的冲击波中狂舞!
毁灭!彻底的、无差别的、超越时代认知的毁灭!
这不是战斗!
这是神罚!
是天谴!
联军士兵们心中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在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打击面前,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所有人!他们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非人的、绝望到极致的嚎叫,如同没头的苍蝇,不顾一切地在火海、浓烟和不断落下的死亡铁雨中亡命奔逃!互相推挤!互相践踏!
天罚!是天罚啊——!
秦军有雷神助阵!快跑啊——!
降了!我们降了——!
崩溃!彻底的、雪崩般的崩溃!二十余万大军,在这超越时代的恐怖火力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复国雄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而脆弱的泡影!
巨鹿城头,那面残存的赵字大旗,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终于带着半截断裂的旗杆,无力地坠下城头,瞬间被下方疯狂奔逃的溃兵踩入泥泞。
五国王帐,早已化为一片燃烧的废墟。齐王建的尸体在火海中焦黑蜷缩;赵王歇被倒塌的梁柱压住,只余半截手臂露在外面;魏王咎不知所踪,或许已化为飞灰;韩王成被溃兵践踏致死;燕王韩广在爆炸的瞬间被掀飞,重重撞在残破的城墙上,筋骨寸断,大口吐着鲜血,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城外那片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当扶苏策马,在三百玄甲重骑的拱卫下,踏过联军大营那如同被巨兽蹂躏过、布满巨大弹坑、铺满焦黑残骸和凝固血浆的废墟时,战斗早已停止。
幸存的联军士兵,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癞皮狗,密密麻麻地跪伏在冰冷的冻土上,绵延数里,黑压压望不到尽头。他们浑身沾满血污泥泞,瑟瑟发抖,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不敢抬头看一眼那踏着废墟而来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虎贲军沉默地列阵于废墟两侧,冰冷的戈矛指向跪伏的俘虏,眼神中除了胜利的漠然,也残留着一丝对那神机之威的深深敬畏。
蒙恬策马跟在扶苏身后,踏过一片尚在冒着青烟的焦土,看着脚下那半截嵌入冻土的、刻着燕字的王旗残片,再看着前方那无边无际、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俘虏海洋,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巨浪。震撼有之。敬畏更多!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时代洪流奔涌而过、旧有的一切被彻底碾碎的眩晕感。战争的方式……被彻底改写了。六国……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分裂与争霸的象征,在这如同天罚般的打击下,连同他们最后的王旗和野心,一同化为了灰烬。
扶苏勒住马,停在巨鹿那残破不堪、布满巨大豁口的城门前。城墙之上,最后一面象征性的、小小的白旗,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晃着。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垣,投向更广阔的天地。关东的烽烟,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北地的寒风彻底吹散。然而,他冰冷的眸子里,映着的却不是眼前的废墟和降卒,而是章台殿中那张巨大的帝国疆域图。黑冰台最后一份密报上的名字——张良(隐匿于下邳)、韩信(淮阴落魄)、彭越(巨野泽为盗)……如同一个个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在那张被他强行压平的版图上,悄然扩散。
天下,定了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硝烟那特有的、刺鼻的硫磺气息。
传诏天下。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终结旧时代、开启新纪元的绝对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匍匐在地的降卒、每一个肃立的虎贲将士耳中,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镌刻进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的土地:
六国余孽,尽伏其辜。兵戈止息,四海归一。
即日起,废分封,行郡县!车同轨,书同文!度同制!
罢黜百家,独尊法术!立官学,兴教化,选贤任能,唯才是举!
凡大秦疆域之内,黔首归田,工商归市,各安其业!
凡有敢复言裂土封王者……冰冷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万载玄冰崩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视同谋逆!族——!
族字出口的瞬间,一股如有实质的、森然酷烈的帝皇威压,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所有跪伏的降卒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瘫软在地!
扶苏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尸骸枕藉、硝烟未散的战场,扫过那面在寒风中猎猎狂舞的玄鸟战旗,最终投向咸阳的方向。
帝国的车轮,碾过了最后一道染血的辙痕。旧的时代,连同它的王旗、它的贵族、它的分封之梦,已被彻底埋葬于巨鹿的废墟之下。
而新的时代……
他缓缓调转马头,玄色大氅在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回咸阳。
冰冷的声音落下,如同为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画上了休止符。
三百玄甲重骑,如同最忠诚的黑色磐石,沉默地拱卫着御驾,踏上了归途。沉重的马蹄踏过焦黑的土地,踏过凝固的血泊,踏过联军破碎的王旗,踏过旧时代最后的骸骨,向着西方,向着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城池,缓缓行去。
身后,是沉默如林的十万虎贲,是无边无际的降卒海洋,是依旧在寒风中呜咽的巨鹿废墟,以及……这片刚刚被铁与火、血与法重新锻打一新的、名为秦的庞大帝国。
天穹之上,铅云低垂,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大地之上,新的纪元缓缓拉开它沉重的帷幕。
第八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章台殿的灯火,燃尽了又一个长夜。
青铜仙鹤灯盏里的鲸脂已快见底,跳跃的火苗在巨大的帝国疆域图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扶苏——或者说,这具躯壳里那个名为李明的灵魂,放下手中批阅至最后一卷的简牍。竹片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墨迹深深沁入纹理。这是关于淮泗水患的奏报,新任郡守请求开仓赈济、征发民夫疏浚河道的条陈。
朱砂御笔在末端落下清晰的可字,力透简背。
殿内极静。唯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计算着流逝的光阴。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竹简的陈腐气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权力巅峰的冰冷与孤寂。三载光阴,弹指而过。巨鹿的硝烟早已散尽,六国王旗的灰烬被深埋于历史的冻土之下。这庞大的帝国,在他铁腕与神机的双重锻打下,如同被强行淬火、扭曲成型的顽铁,终于呈现出一种紧绷而脆硬的平静。
废分封,行郡县。旧贵族的根基被连根拔起,黑冰台的暗影游弋于帝国最细微的角落,将任何复辟的苗头扼杀于无声。曾经煊赫的六国宗室姓氏,如今只是郡县名册上一个个被严密监视的符号,或在遥远的矿场、新拓的边陲之地,无声地消耗着余生。
罢黜百家,独尊法术。咸阳宫旁的官学拔地而起,琅琅书声取代了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刻着统一律令的石碑矗立在每一个郡县治所,冰冷的条文如同无形的枷锁,规范着从庙堂到闾阎的每一个角落。效率,成了唯一的圭臬。那些曾经激荡思想的火花,被强行纳入法术这一条狭窄而实用的轨道。
兴水利,修驰道,拓边陲。蒙恬坐镇北疆,十万虎贲化身屯田戍卒,将秦直道如同利剑般刺入阴山以北更广袤的草原,筑起新的烽燧。南方的灵渠连接起湘漓,楼船士的旗帜飘扬在烟瘴弥漫的岭南。帝国的血管(驰道)与筋骨(长城)在无数刑徒役夫的呻吟中被不断延伸、加固。府库依旧不丰,但太仓敖仓的粟米,至少能勉强支撑起这架庞大机器的高速运转,赈济的粮食也能在御史监军冰冷的注视下,抵达那些刚刚经历过战火与水旱的郡县。
代价是沉重的。黔首的脊梁在无休止的徭役下弯曲,眼神在严苛的法令前变得麻木。关东广袤的土地上,新开垦的田亩旁,往往矗立着刻满服役者名字、服役地点和期限的沉重木榜。帝国的疆域在扩张,底色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压抑。
扶苏揉了揉眉心,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案头一角,静静躺着几份来自黑冰台、用最纤细的朱砂写就的密报。
张良,字子房,隐匿下邳,行踪飘忽,常于圯桥观人,似有所待。
韩信,淮阴人,家贫,尝寄食漂母,受胯下之辱,现为南郡一仓粟小吏,郁郁不得志。
彭越,巨野泽渔盗,聚众数百,剽掠商旅,郡县屡剿无功。
这些名字,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帝国看似光滑的肌理之下。历史的惯性,依旧在幽暗的角落里,顽强地滋生着变数。他强行扭转了巨鹿的结局,扼杀了项羽的霸业,却无法彻底抹去这些在乱世缝隙中闪耀的星辰。他们蛰伏着,如同冬眠的蛇,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机,或者……被时代彻底遗忘。
陛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是蒙恬。他卸去了戎装,一身深紫官袍,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色,眉宇间沉淀着三年来总揽军政的疲惫与愈发深沉的敬畏。他躬身行礼,双手捧着一卷厚重的帛书,《秦律新章》初稿已成,奉常、廷尉、御史大夫及诸博士联署,请陛下御览钦定。
扶苏的目光在那卷象征帝国运行新基石的帛书上停留片刻,并未立刻接过。他抬眼,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连宫阙的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
蒙卿,扶苏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依你看,这天下……定否
蒙恬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他深知这位帝王心思之深,此问绝非寻常。他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陛下扫平六国,犁庭扫穴,威加海内。法令通行,郡县安靖。较之三年前烽烟四起、诸侯裂土之时,自是……定了。
定了扶苏轻轻重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的裂痕,巨鹿的灰烬是定了。六国王族的头颅是定了。驰道上的车辙是定了。官学里的诵读声是定了。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穿透殿宇的阻隔,落在帝国广袤而沉默的疆土之上。
然,下邳桥头的张良,在想什么南郡仓廪里的韩信,在怨什么巨野泽中的彭越,在谋什么关中黔首肩上的徭役符,刻着什么关东田垄间新立的服役榜,又压着什么
一连串冰冷的诘问,如同重锤,敲打在蒙恬心头。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捧着《秦律新章》的手微微发紧。他明白了。新帝眼中的定,远非疆域无战事、法令得推行那般简单。他要的是一种深彻骨髓的秩序,一种碾碎所有潜在变数、彻底终结历史轮回的……绝对掌控!
此等疥癣之疾,黑冰台……蒙恬试图回应。
疥癣扶苏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商君徙木立信,方有秦法之基。寡人今日,也要立一块碑。一块让所有心怀叵测者、所有不安于室者、所有妄想裂土封王者……望之而胆寒,思之而绝望的碑!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常服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如电,刺向蒙恬,也刺向殿外无边的黑暗:
传诏!
命治粟内史郑国,总揽天下河渠事!征发民夫三十万!自咸阳起,开凿直渠,引渭入洛!沟通河、渭、洛三水!贯通关中、中原!
命少府章邯(降将,督造之才),总揽骊山陵、阿房宫余料!于渭水之阳,南山之阴,仿九鼎之制,起通天之台!台高九十九丈,基广三百六十步!上设日晷观星,下列石渠藏书!名之曰——‘定鼎台’!
凡参与凿渠、筑台之役者,无论刑徒、黔首、降卒,皆以军功论!役满归乡者,授田免赋!伤残者,官府赡养!死者,厚恤其家!
蒙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开凿沟通三水的大渠起九十九丈高的通天石台征发三十万民夫!这……这每一项都是足以掏空府库、耗尽民力的浩大工程!尤其是那定鼎台,其规模之巨,耗费之奢,远超阿房!新帝登基之初罢阿房、免赋税所积累的那点仁名,恐怕顷刻间就要被这两道旨意冲刷得荡然无存!而以军功论役……这分明是要用巨大的利益和严酷的惩罚,将整个帝国最底层的劳力,彻底绑上这架名为秩序的战车!让他们的血汗、甚至生命,成为浇筑那象征永恒权力定鼎台的泥浆!
陛下!蒙恬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和巨大的忧虑,三水大渠,工程浩繁,非十载之功难成!定鼎台……更是亘古未有之巨构!府库……府库虽经三年休养,然北疆屯戍、南方开边、赈灾抚民……处处需用!三十万丁壮脱离农桑,恐……恐生饥馑!民力……民力有穷啊陛下!
民力有穷扶苏缓缓走下御阶,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他停在蒙恬面前,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入这位太尉的眼底,寡人横扫六合,靠的是怜悯吗巨鹿城下,联军灰飞烟灭,靠的是府库充盈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寡人靠的是虎贲的刀!玄甲的蹄!神机的雷!
今日,寡人要定这万世不移的江山,靠的便是这开山引水的渠!这矗立云天的台!
让这渠,如同寡人的律法,贯穿帝国腹心,滋养万民,亦束缚万民!
让这台,如同寡人的意志,矗立天地之间,昭示天命,亦震慑宵小!
让天下人看着!让后世子孙看着!寡人亲手打造的秩序,比山高!比水深!比这青铜浇筑的九鼎——更重!
饥馑扶苏嘴角的冷意更甚,郑国渠修成,关中成沃野。此渠若成,关东中原,亦可为天府!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至于眼下……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些即将背负沉重劳役的身影,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着各郡县,开常平仓,配给口粮。凡有因役误农致困者,官府贷予粮种耕牛,息……三成。
三成息!蒙恬的心沉入了谷底。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他看着新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意志,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这位以铁血手段夺取天下、又以超越时代的力量重塑秩序的帝王,心意已决。他要用这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作为他统治的最终象征,作为镇压所有历史变数的最后基石!
臣……遵旨!蒙恬深深躬身,声音干涩。手中的《秦律新章》变得异常沉重。
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化作一道道冰冷的符节,由玄甲信使携带着,冲出咸阳宫阙,沿着四通八达的驰道,射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平静,被瞬间打破。
刚刚从战火中喘息的关东大地,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征发的木榜被郡县小吏用朱砂匆匆写好,钉在每一个乡、亭、里的显眼处。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遥远的服役地点(或为开渠的泥泞河床,或为筑台的险峻南山),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无数黔首的脖颈上。
哭嚎声在闾阎间响起。刚刚领到赈济粮、看到一丝生机的农夫,绝望地看着榜上自己和儿子的名字。白发的老妪抱着被征召的独子,哭得昏厥过去。新婚的妇人死死拽住丈夫的衣角,指甲掐出了血痕。然而,郡县兵卒冰冷的戈矛和黑冰台缇骑阴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碎了所有微弱的反抗。哭嚎最终化为麻木的沉默,如同冬日原野上枯死的蒿草。
渭水北岸,巨大的营寨如同蔓延的疮疤,吞噬着原野。从关东各郡征发来的第一批数万役夫,如同被驱赶的牛羊,在皮鞭和呵斥声中,汇聚于此。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而惶恐,背负着简陋的工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监工的军吏手持皮鞭,大声宣读着严苛的役法:卯时作,戌时息!日食粟米一升半!怠工者鞭!逃亡者斩!连坐三族!冰冷的条例,混合着河风的呜咽,如同丧钟。
而在骊山与南山之间,另一处巨大的工地也已破土动工。少府章邯,这位昔日的刑徒军统帅、如今的巨构督造,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脸色凝重地看着下方如同蝼蚁般蠕动的役夫,和远处堆积如山的石料木料。图纸上那高达九十九丈的定鼎台,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每一个仰望它的人心头。
咸阳宫阙,依旧肃穆威严。章台殿的灯火,依旧长明。
扶苏站在巨大的殿窗前,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凝结不散的寒意。帝国的巨轮,正按照他的意志,碾过民力的边界,驶向一个前所未有的、以铁血和巨石铸就的永恒。
身后,那卷摊开的《秦律新章》,静静地躺在御案之上。朱砂御笔的批注,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而更远处,那象征着帝国新生的、正在酝酿中的巨大工程所引发的细微涟漪与沉重喘息,仿佛已乘着晨风,隐隐传入这权力的最高殿堂。
他缓缓闭上眼。三载征伐,铁血铸就的秩序,终究还是要靠这无休止的劳役与高耸入云的巨石,来宣告它的最终确立吗
历史的车轮,在强行扭转了巨鹿的轨迹后,似乎又陷入了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惯性。而他,这位手握九鼎的穿越者,是这车轮的驾驭者,还是……最终也将被它碾过
殿外,传来第一声上朝的钟鼓。
新的一天开始了。帝国的机器,在三十万役夫的喘息声中,继续轰鸣。
第九章
鼎重几何
定鼎台的基座,已在渭水之阳的苍茫大地上投下第一道巨大的阴影。南山采凿的巨石,如同被驯服的巨兽骸骨,在役夫们喑哑的号子和监工皮鞭的炸响中,被粗大的绳索与滚木,一寸寸拖拽、垒砌。尘土遮天蔽日,混合着汗臭与铁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仰望它的人心头。
三水大渠的轮廓,亦如一条刚刚撕开大地的狰狞伤疤,自咸阳东门蜿蜒而出。关东征发来的役夫,如同迁徙的蚁群,在泥泞的河床上蠕动。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浸泡着无数双皲裂流血的赤脚。沉重的夯杵起落,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木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风雨侵蚀下变得模糊,却比刀刻更深地烙印在闾阎之间,成为悬在无数家庭头顶的利剑。
咸阳宫阙,章台殿内,却是一片近乎凝滞的死寂。
巨大的帝国疆域图铺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山川河流、郡县疆界纤毫毕现。扶苏独自立于图前,玄色常服融入殿宇深处的阴影,只余一个冷硬的轮廓。他手中并无朱笔,指尖却悬停在地图中央——那片代表关中的、被他亲手以铁血和神机重塑的土地上空。
指尖之下,是几份摊开的密报。墨迹未干,带着黑冰台独有的、阴冷如蛇的气息。
一份来自关东:陈郡民张耳,旧魏名士,隐匿乡野,广散流言,谓‘定鼎台乃纣王鹿台,三水渠乃幽王骊山’,谤议汹汹,黔首颇有怨怼之色。
一份来自南郡:仓粟吏韩信,酒后狂言,于市井讥评‘役法严苛,酷于桀纣’,并私论兵法,语涉‘背水’、‘十面’,狂悖之极。已下狱,待决。
一份来自巨野泽:渔盗彭越,聚众已逾千,剽掠济阴、东郡粮道,屡败郡兵。其踪飘忽,似得高人指点。
最后一份,字迹最简,亦最刺目:下邳圯桥,张良,已不见踪迹。疑入东海。
灯火跳跃,将扶苏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疆域图上,微微晃动,如同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巨人。殿内铜漏的滴答声,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计算着流逝的光阴,也计算着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帝国肌体下,无声蔓延的裂隙。他废分封、行郡县、尊法术、兴工程,以超越时代的铁腕和神机强行将历史扭向另一条轨道,碾碎了所有明面上的王旗。然而,那些在历史缝隙中闪烁的名字,那些不甘沉寂的思想,那些被沉重劳役压弯的脊梁下滋生的怨怼,如同深埋地底的暗河,正悄然汇聚,无声地冲刷着他所建立的、紧绷而脆硬的秩序基石。
陛下。蒙恬低沉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紫袍肃整,但眉宇间刻满了疲惫的沟壑,双手捧着一卷新的奏报,步履沉重地踏入殿内。少府章邯急报,南山采石场……塌方了。
扶苏的身影纹丝未动,只有悬停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塌方处,乃‘定鼎台’主基座石料采区。蒙恬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沉痛的压抑,巨石崩落,当场……掩埋役夫三百二十七人,伤者……无算。督造官吏言,连日阴雨,山体松动……
三百二十七人。冰冷的数字,如同三百二十七根钢针,狠狠扎入这殿宇的寂静。扶苏缓缓转过身。灯火映亮了他的侧脸,依旧是那冷硬如石刻的线条,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蒙恬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穿透了时空的、深沉的倦怠,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审视。
三百二十七……扶苏低声重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产生微弱的回响。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蒙恬身上,而是越过他,投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铅灰色的夜空。蒙卿,你还记得阴山脚下,那场雪吗
蒙恬一怔,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回答:臣……记得。北地苦寒,朔风如刀。
那时,寡人磨着刀,看着父皇‘勤勉戍边’的诏书。扶苏的声音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用这刀,劈开一条活路。劈向咸阳,劈向那至尊之位。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蒙恬手中的奏报上,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南山那片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的塌方区。寡人劈开了。劈碎了六国王旗,劈开了函谷天险,劈开了江东烈焰,劈开了巨鹿联军……劈到了这章台殿的御座之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可如今,寡人坐在这里,手握九鼎之重,颁下的每一道旨意,流出的每一滴血汗,却似乎……都在劈向寡人自己亲手打造的根基!
陛下!蒙恬心头剧震,慌忙躬身,此乃天灾!非陛下……
天灾扶苏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洞察,若无‘定鼎台’之役,他们此刻应在田垄间,或在市井中,虽清贫,至少……能见明日之阳。寡人的旨意,便是那天灾之源!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东南方向,那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张良匿踪,韩信狂言,彭越聚啸,张耳谤议……这些,也是天灾吗不!这是寡人强行扭转乾坤,用铁血浇灌出的……新的荆棘!它们生于寡人缔造的秩序之隙,长于黔首被役法压弯的脊梁之上!
扶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清醒:寡人以为,握住了九鼎,便握住了天命。以为碾碎了旧时代的骸骨,便能终结历史的轮回。却忘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蒙恬脸上,也落在那卷象征帝国基石的《秦律新章》上,这鼎,终究是人铸的。这律法,终究要人去背负。人心……永不餍足,亦永难禁锢。寡人今日能压服张耳韩信,明日又会有新的‘张良’‘彭越’从这沉重的秩序缝隙中钻出。生生不息,如野草燎原。
蒙恬捧着奏报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笼罩全身。新帝的话语,剥开了所有铁血功业的外衣,直指那冰冷而残酷的本质——绝对的权力,带来的是绝对的疲惫,以及……永恒的对抗。他试图开口,却发现任何劝慰在如此洞彻的清醒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传旨。扶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平静却比方才的爆发更令人心悸,如同风暴过后的死寂深渊,南山塌方罹难役夫,依军功阵亡例厚恤。伤者,遣归原籍,官府赡养终身。
三水渠、定鼎台二役……暂缓。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落下,敲碎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蒙恬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暂缓!这耗费无数钱粮、征发三十万民力、象征新帝无上权威的浩大工程,竟要……暂缓!
着少府章邯、治粟内史郑国,即刻核算已耗钱粮、工程进度。所有役夫,就地遣散归籍!所欠工值,折算粮帛,由各郡县官府于今岁赋税中扣除返还!
凡因二役误农致困者,所贷粮种耕牛……免息。
免息二字出口,蒙恬只觉得呼吸一窒!这几乎是在否定新帝之前那冷酷高效的三成息国策!是在向巨大的民力消耗低头!
陛下!此二役关乎……蒙恬急切开口。
关乎寡人的脸面关乎那所谓的‘万世不移’的象征扶苏再次打断他,声音冰冷如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蒙恬,脸面能当饭吃吗那九十九丈的石台,真能镇住人心底的魑魅魍魉吗若不能,它便只是一堆耗费民脂民膏的石头!
他缓缓走下御阶,脚步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走到蒙恬面前,目光穿透这位肱骨重臣的眼底,仿佛要看清他灵魂深处的震撼与不解。
寡人错了。扶苏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敲打在蒙恬的心上,错在以为,靠铁血与巨石,便能一劳永逸地‘定鼎’。这鼎……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投向那片正在缓慢消散的、因工程暂缓而可能短暂松一口气的帝国疆土,最终落回蒙恬手中的奏报上,那上面仿佛还沾着南山役夫未冷的血。
终究要靠活着的人,用他们的脊梁,一日日、一年年地去扛。
传旨吧。
蒙恬深深躬下身,脊背弯成一个沉重的弧度,手中的奏报仿佛重逾千钧:臣……遵旨!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扶苏并未回到御座,而是再次走向那巨大的疆域图。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那条刚刚被叫停的三水渠的墨线,拂过那座被阴影笼罩的定鼎台标记,拂过关东、中原、楚地、燕北……拂过那些密报上跳动的名字。
灯火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图上,巨大而沉默。
殿角的铜漏,水滴声依旧。
滴答。
滴答。
时间在权力的孤峰上,无声流淌。帝国的巨轮,在碾过一道过于峻急的陡坡后,终于发出沉重的、带着金属疲劳的呻吟,缓缓地,沉重地,驶入了一段相对平缓,却依旧布满无形沟壑与未知暗礁的河道。
天阶夜色凉如水。
鼎重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