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抱着我的孩子,像抱着一件战利品。
孩子认生,你抱他会哭。她微笑着对我说。
月子里,我碰不到自己的孩子。
丈夫总说:妈也是为孩子好,你就忍忍。
直到那天,孩子伸着小手扑向婆婆喊妈妈。
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第二天,我打包了行李,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两年后,我带着孩子搬进了自己的新家。
阳光洒满客厅时,前夫找上门来。
他手里拿着一杯我最爱的咖啡,声音沙哑:老婆,回家吧。
我怀里的孩子突然挣扎下地,打翻了那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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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里,绝望这个词,于我而言不过是小说里一个夸张的词汇。它遥远、模糊,带着一种文学化的矫情。直到我躺在产后病房那张冰凉的床上,身体像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寸骨骼都在无声地叫嚣,而我的孩子,那个刚刚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红彤彤皱巴巴的小生命,却不在我的怀里。
婆婆张素芬,我的丈夫陈默的母亲,像一尊披着慈祥外衣的守护神,稳稳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怀里紧紧箍着我的儿子——陈晓阳。小家伙在她臂弯里睡得正沉,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婴儿柔软的胎发上跳跃,勾勒出一幅看似温馨的祖孙图。
孩子睡了,别吵着他。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的目光扫过我想伸出去的手,那眼神像冰凉的刀片,瞬间切断了我指尖的渴望。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只挤出一点气音:妈……我就想摸摸他,就一下。生产耗尽了所有力气,连这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婆婆嘴角向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惯常的、代表不赞同的表情。月子里的人,手上不干净。晓阳这么小,娇贵着呢,哪能随便摸再说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孩子认生,你抱他会哭的。哭坏了嗓子怎么办陈默小时候就是被我带大的,我有经验。
认生他才出生不到二十四小时啊!一种荒谬的、冰冷的恐慌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我的孩子,连我的气味都还没来得及熟悉,就已经被宣判认生于我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眨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
门被轻轻推开,陈默提着一袋东西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看见屋里的情形,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我通红的眼眶和他母亲紧紧抱着孩子的姿势之间飞快地扫了个来回。
怎么了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没什么,婆婆立刻接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小晚想抱孩子,我说孩子刚睡熟,怕弄醒了哭闹。月子里她得多休息,抱孩子费神又费腰,落下病根可不好。她说着,还朝陈默使了个眼色,一副你看我多为她着想的模样。
陈默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希望息事宁人的疲惫。妈说得对,他走过来,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些洗漱用品,小晚,你现在身体虚,抱孩子确实累。妈有经验,让她多抱抱也好,你正好养养。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可是……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喘不过气,我就想看看他,离他近一点……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婆婆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都说了是为你好,为晓阳好!我们陈默挣钱养家容易吗你不好好养身体,以后怎么照顾孩子照顾家别不懂事!她抱着孩子,身体微微侧转,用半边肩膀对着我,形成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陈默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小晚,听话。妈也是为孩子好。你就……忍忍吧,啊别让妈操心。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我去打点热水。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婆婆,以及她怀里那个属于我却遥不可及的孩子。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掠夺感瞬间将我吞没。忍忍他让我忍什么忍心不去碰触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抱在怀里,而我只能像个外人一样远远看着
孩子认生,你抱他会哭的。婆婆那轻柔却像冰锥一样的话语,成了我产后生活挥之不去的魔咒。每一次,当我鼓起勇气,拖着虚软无力的身体走向摇篮,她总会如同鬼魅般适时出现,用各种正当理由将我隔绝在外。
你身上奶腥味太重了,别熏着孩子。她皱着鼻子,仿佛我是什么污秽之源,抱着晓阳迅速退开两步。
你手太凉了,孩子娇嫩,受不了寒气。她瞥一眼我刚从温水里拿出来的手,语气笃定得不容辩驳。
孩子刚吃饱,不能颠簸,你抱不稳。她牢牢占据着沙发最中间的位置,把孩子圈在怀里,哪怕我只是想坐在旁边摸摸他的小脚。
我的存在,似乎成了这个新生儿世界里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和污染源。我的每一次靠近,都被解读为潜在的威胁。陈默呢他下班回来,常常带着一身疲惫,有时会敷衍地抱抱孩子,逗弄几下,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瘫在沙发上刷手机,或者干脆躲进书房打游戏。当我红肿着眼睛,抓住他的衣角,诉说那种被自己骨肉隔绝在外的锥心之痛时,他总是一脸倦容地叹气。
妈是过来人,她懂得多,也是为晓阳好。他揉着太阳穴,眼睛甚至懒得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她带大我不也挺好你就别跟她犟了,她年纪大了,让着她点。忍忍,啊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忍忍。又是忍忍。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里。我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在他轻飘飘的忍忍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理取闹。我的世界在急速缩小,缩成这间充斥着奶味和消毒水气味的卧室,缩成婆婆抱着孩子时那道刺眼的背影,缩成丈夫那回避的眼神和不耐烦的叹息。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街道上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人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路灯映照出的模糊光影,耳边是婴儿房里传来的细微响动——婆婆的轻哼声,晓阳偶尔的咿呀声。那本该是我最熟悉的声音,此刻却隔着墙壁,像是来自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厚重的淤泥,沉甸甸地裹住我的四肢百骸,可闭上眼,脑子里却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乱糟糟地响。有时,在死寂的深夜里,我会清晰地听到晓阳尖锐的哭声,惊得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冲到婴儿房门口,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安静,只有婆婆熟睡的鼾声。幻听。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产后脱落的头发纠缠在梳子上、地板上、枕头上,像无声的控诉。我变得异常敏感。婆婆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寻常的问话(奶水够吗),都能让我瞬间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或者躲进洗手间无声地崩溃流泪。陈默偶尔试图亲近,他的手刚碰到我的皮肤,我就会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体的亲密接触,连同我拥抱自己孩子的渴望,一起被死死地锁住了,生了锈。
日子像被拖进了粘稠的沥青里,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爬行。晓阳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发出更多的声音,小胳膊小腿也更有力了。然而,这一切的成长,都仿佛与我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婆婆成了他世界的中心。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他的笑容更多地为她绽放,他的小手也习惯性地伸向她。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晓阳刚洗完澡,穿着婆婆特意买的小老虎连体衣,浑身散发着婴儿特有的奶香和爽身粉的味道。他坐在客厅中央厚厚的地毯上,面前堆着婆婆买的彩色积木。我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贪婪地看着他。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小嘴巴咂巴着,发出噗噗的声音。那小小的、专注的侧脸,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我几乎干涸的心。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我——抱抱他!抱抱我的儿子!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慢慢朝他挪过去。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近了,更近了。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看到他粉嫩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让我魂牵梦萦的、混合了奶香和阳光的独特气息。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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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阳……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和祈求。
就在这时,婆婆端着切好的水果盘从厨房走出来,脚步轻快。她的身影刚出现在客厅入口,一直低头玩积木的晓阳像是装了感应雷达,猛地抬起头,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他那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准确地越过近在咫尺的我,牢牢锁定了几米外的婆婆。
然后,在我伸出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柔软肩膀的刹那——
晓阳咯咯地笑着,毫不犹豫地、急切地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整个小身体都用力地朝着婆婆的方向倾过去,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依赖、无比亲昵的稚嫩嗓音,欢快地喊了出来:
妈——妈!
妈妈!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被碾碎、被彻底蒸发。整个世界骤然失声,失重,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晓阳那奋力伸向婆婆的小手,和他口中喊出的那两个字——妈妈。
不是含糊的ma音,是字正腔圆、带着明确指向的妈妈。他喊得那样自然,那样亲热,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个称呼天生就该属于那个端着果盘走来的女人。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离他温热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那一寸,却如同天堑。指尖的麻感瞬间扩散到全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彻底浸透。心脏的位置,先是传来一阵尖锐到让人窒息的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紧接着,那痛楚猛地炸开,化为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回响——咔啦。
像是什么极其精密、极其脆弱、一直勉强维系着的东西,终于承受不住最后的重量,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毁灭感。支撑着我熬过孕期、熬过生产剧痛、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某种东西,在儿子那声妈妈和毫不犹豫扑向另一个女人的姿态里,彻底灰飞烟灭。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大脑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晓阳扑向婆婆怀抱的背影,和婆婆脸上那瞬间绽放的、带着胜利和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哎哟!我的乖孙孙!婆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喜悦,她放下果盘,一把将扑过来的晓阳紧紧搂在怀里,脸颊亲昵地蹭着孩子的脸蛋,想奶奶了是不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哟!她抱着孩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僵立在原地的身影,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得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陈默,大概听到了动静从书房出来。他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我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僵直的身影,看到了他母亲抱着孩子那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尴尬,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不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小晚……他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瞬间,我动了。不是扑向孩子,不是冲向婆婆,也不是对着陈默嘶吼。我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甚至没有再看那个被婆婆紧紧搂在怀里的孩子一眼。我转过身,动作机械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安静地走向卧室。脚步落在地板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身后,婆婆逗弄晓阳的欢笑声、陈默欲言又止的叹息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模糊不清地传来。那些声音,连同那个世界,都与我彻底隔绝了。
卧室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巨大的、死寂的虚无感像墨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身体里那个碎裂的声音还在空洞地回响,余音袅袅,最终归于一片彻底的沉寂。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着冷风的窟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客厅里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婆婆哄晓阳睡觉的哼唱声,还有陈默压低嗓门打电话的声音。
我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双腿有些发麻,但动作异常平稳。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霓虹映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径直走向衣柜。打开柜门,拖出角落里那个最大的行李箱。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开始了打包。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几件换洗的衣物,我和晓阳的必需品——他的奶瓶、奶粉、小毯子、几件贴身的衣物。我的证件,银行卡。我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潜入者。脑子里异常清醒,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留恋。那个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屈辱、痛苦和绝望,已经被那一声妈妈彻底碾碎,吹散在风里。
当行李箱合上,拉链拉紧的那一刻,我走到婴儿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婆婆已经睡下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晓阳睡在他的小床里,盖着印有小熊图案的被子,小脸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恬静安宁。
我走进去,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没有看旁边床上熟睡的婆婆一眼。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晓阳从温暖的小床里抱起来。他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带着奶香,小脑袋依赖地靠在我的肩窝处,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抱着他的这一刻,一种迟来的、带着尖锐痛楚的温暖才迟缓地涌上心头,几乎让我窒息。这是我的孩子。我紧紧地、却又无比温柔地抱着他,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然后,我抱着他,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出了卧室,穿过寂静的客厅。客厅的电视还开着,播放着午夜新闻,幽蓝的光映在陈默靠在沙发上睡着的脸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微蹙,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我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拧开了大门的锁。
咔哒。
门开了。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怀里沉睡的晓阳不安地动了动。我把他往怀里裹得更紧了些,用外套的前襟为他挡住冷风。
然后,我抱着我的孩子,拖着我的行李箱,一步踏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身后那扇门,连同门里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
再见了。或者,永别了。
***
娘家的门打开,昏黄的暖光倾泻而出,瞬间驱散了楼道里的黑暗和寒意。门里站着的是我爸,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还披着件旧外套,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起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目光落在我怀里熟睡的晓阳和脚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上,惊愕瞬间化为一种沉痛的了然和滔天的怒火。
爸……我的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只喊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就被汹涌而上的酸楚死死堵在喉咙里。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滚落。
别说了!我爸猛地一挥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接过我怀里沉睡的晓阳,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这个外孙他早已抱过千百遍。另一只手则用力提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仿佛那轻若无物。回来就好!回家!
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钉子。
我妈也闻声出来了,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和怀里熟睡的外孙,她捂住嘴,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但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力抱了抱我,然后赶紧侧身让我们进屋。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屋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和家的味道。
这一晚,我躺在自己少女时代的床上,晓阳在我身边安睡。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身下熟悉床垫的柔软触感,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沉沉睡去,没有梦魇。
娘家的日子,是救命的浮木。父母沉默地用行动填补着我内心的窟窿。他们从不主动提起陈家的事,也不问缘由。只是在我爸笨拙却努力地逗弄晓阳,在我妈变着花样熬汤炖补品,在他们默默承担起所有家务让我能多睡一会儿的时候,那种被掠夺、被否定的冰冷感,才一点点被这无声的暖意所融化。
身体的疲惫和创伤在安稳的环境和精心的照料下慢慢平复。但心理的阴影,如同盘踞在角落的藤蔓,并未轻易退去。最初的几天,我依旧会下意识地紧张,每当晓阳稍有哭闹,身体会先于意识绷紧,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婆婆的斥责和陈默的叹息。夜里也常惊醒,伸手摸到身边熟睡的晓阳,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才能确认他真的在我身边,心才会缓缓落回原处。
回娘家半个月后,陈默的电话终于追了过来。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解释和道歉,说他妈是太喜欢孩子了,方式不对,让我别往心里去。后来见我不为所动,语气渐渐变得焦躁和指责,说我不懂事,不体谅老人,说孩子需要完整的家,质问我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再后来,电话里只剩下沉默和粗重的喘息,最后是婆婆尖锐的声音穿透听筒:你把我孙子带哪儿去了!那是我们老陈家的种!你给我送回来!
每一次通话,都像揭开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我听着,沉默着,然后在电话挂断后,长久地抱着晓阳,汲取他身上纯净的生命力。父母从不干涉,只是在我放下电话、脸色苍白时,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或者把咿咿呀呀学语的晓阳塞进我怀里。
你打算怎么办终于有一天,晚饭后,我爸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楼下玩耍的晓阳,沉声问我。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刚硬。
我看着楼下。晓阳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花斑蝴蝶,小嘴里发出兴奋的啊啊声,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顶,闪着细碎的金光。他穿着我妈买的小背带裤,像个小小的探险家。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合着尖锐的保护欲,猛地撞进我的胸腔。
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我想工作。我想……买房子。我和晓阳的房子。
我爸掐灭了烟头,重重地点了下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
重新拿起画笔,是在晓阳午睡的两个小时里。画笔在指尖生涩地转动,颜料的气味有些陌生,却奇异地安抚了焦躁的神经。最初的线条是颤抖的,画面是灰暗的。画纸上反复出现的是紧闭的门、冰冷的婴儿床栏杆、一个背对着我的、抱着模糊婴儿身影的老妇人……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愤怒,通过笔尖无声地宣泄在纸上。
画着画着,眼泪有时会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色彩。但我没有停。我画得越来越久,有时晓阳醒了,就把他放在旁边的爬爬垫上,塞给他一个玩具,我一边画,一边轻声和他说话,告诉他妈妈在画什么颜色的小鸟,画什么形状的云朵。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咿咿呀呀地回应,小胖手挥舞着,仿佛也在参与创作。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的画纸上,冰冷的画面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第一笔收入来得有些意外。我鼓起勇气把几幅感觉还不错的静物习作和一张晓阳熟睡的速写(画得格外温柔)上传到一个设计师交流平台。几天后,竟然真的有人私信我,是一家初创母婴品牌,想要几张温暖治愈风格的插画用于产品包装,预算不高,但要求很契合我后期画风里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柔软。
握着手机,看着对方发来的预付款数字,指尖微微发抖。钱不多,却沉甸甸的。那不仅仅是一笔钱,那是被踩进泥土里的自我,重新挣扎着冒出的一株嫩芽。是我作为一个人,而非某某的妻子、某某的儿媳、某某的妈妈所能创造的价值证明。
妈!爸!我接到活儿了!
我冲出小小的画室(其实就是阳台隔出的一个小角落),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父母正在客厅陪晓阳搭积木,闻言都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比我手中的画稿还要明亮。晓阳也仰起小脸,不明所以,但看到大人们都在笑,他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小胖手把刚搭好的积木哗啦一下推倒了。
那笑声,清脆、纯净,充满了整个空间。那一刻,我蹲下身,紧紧抱住这个带给我无尽痛楚又赋予我重生力量的小人儿,眼泪再次涌出,却是滚烫的、饱含着希望的。
工作像一道强光,劈开了笼罩在我世界里的阴霾。订单渐渐多了起来,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后来能稳定地接到一些商稿,甚至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口碑。我把自己埋进色彩和线条里,也在工作中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感和节奏感。熬夜画图是常态,但心里是踏实的。每完成一幅作品,收到客户的认可和稿费入账的短信提示音,都像一块坚实的砖,垒砌着我通向未来的路。
晓阳在父母的宠爱下,在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里,像一棵茁壮的小树苗般成长。他不再只依赖某一个人,会张开手要外公抱,会钻进外婆怀里撒娇,也会在画累了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沾着饼干屑的小手拍拍我的膝盖,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抱抱。每一次他清晰的、带着依赖的妈妈,都像温暖的泉水,冲刷着我心底深处那道被认错妈妈留下的冰冷刻痕。
两年时光,在无数张画稿、无数个赶稿的深夜、晓阳无数个成长的瞬间中,悄然滑过。当银行卡里的数字终于跳过了那个我计算了无数遍的、能支付起一套小两居首付的金额时,我拿着打印好的流水单,手指微微颤抖。
爸,妈,我想……去看看房子。我把流水单推到父母面前。
我妈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不停地点头,说不出话。我爸摘下老花镜,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眼眶也有些发红,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好!去看!挑个离我们近的,地段好的,阳光足的!
看房的过程充满了希望和琐碎的现实。最终定下的,是城市新区一个不算特别高档、但环境干净、管理规范的小区。一套位于六楼的、朝南的小两居。客厅有一个宽敞明亮的落地窗,主卧带飘窗,小小的次卧,正好给晓阳。签合同那天,我握着笔,看着合同上林晚两个字,写得异常用力。阳光透过售楼部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我的签名上,暖洋洋的。
搬家那天,是深秋一个难得的晴朗日子。天空湛蓝,高远辽阔,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澄澈。父母带着晓阳先过去了。我叫的搬家公司效率很高,几个小伙子手脚麻利地把不多的家具行李搬上车。最后,我锁上娘家那扇承载了我两年悲欢的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却无比清爽的空气,坐上了副驾驶。
车子驶入新小区,停在楼下。阳光透过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晓阳早就等不及了,挣脱外婆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朝我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妈妈!新家家!
我笑着抱起他,亲了亲他兴奋得发红的小脸蛋:对,新家家!我们的家!
打开新家的门,阳光正肆无忌惮地穿过宽大的落地窗,涌满了整个客厅,亮得晃眼。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新装修材料和油漆的淡淡气味,但更多的是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温暖的气息。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几个打包好的纸箱堆在角落。父母正忙着拆箱整理。
晓阳从我怀里挣扎下地,兴奋地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全新的空间里跑来跑去,小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张开手臂,像一架小飞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快乐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慢点跑,晓阳!我妈在后面笑着喊。
阳台!阳台大!我爸站在落地窗前,指着外面开阔的视野,语气里满是欣慰。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真正属于我和儿子的空间。阳光毫无保留地拥抱了我,暖意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心底最深处。那被掠夺、被压抑、被要求忍忍的窒息感,那无数个被幻听和绝望啃噬的夜晚……都在这片明亮的阳光里,如同冰雪般消融。一种轻盈的、坚实的、脚踏实地的自由感,充盈了四肢百骸。
我蹲下身,把还在兴奋转圈的晓阳搂进怀里,脸颊贴着他柔软温热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着他身上阳光和孩童特有的干净气息。
晓阳,我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们有家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迟疑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父母整理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凝固。晓阳好奇地扭过头看向门口。
我皱了皱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难道是物业我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人,是陈默。
两年不见,他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那股曾经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颓唐所取代,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冒着一层胡茬。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手里居然还端着一杯纸杯咖啡,杯身上印着一个我过去很喜欢的连锁咖啡店Logo。他似乎很紧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躲闪地不敢直视猫眼,只是盯着门板。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冰冷的烦躁感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温暖宁静。他来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深秋的风立刻卷着凉意灌进来。
小晚……陈默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局促和某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咖啡往前递了递,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姿态,甚至有些可怜兮兮的:老婆……我找了你很久。回家吧
回家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杯曾经是我最爱的咖啡,只觉得无比讽刺。那廉价的纸杯,那熟悉的Logo,此刻都像一个拙劣的笑话。过去那些被要求忍忍的日日夜夜,那声穿透心脏的妈妈,那独自抱着孩子踏入寒夜的绝望,以及这两年来独自打拼的艰辛……所有被他和他母亲亲手碾碎的过往,都因为这杯咖啡和这句回家,猛地翻涌上来。
阳光依旧灿烂地洒满我的新家,落在我光洁的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我站在门口,身后是我刚刚开始的新生。
陈默,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经历千帆过尽后的疏离和冰冷,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走吧。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急切地向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抓住我:小晚!我知道错了!以前是我混蛋,是我没处理好!妈她……她也后悔了!晓阳不能没有爸爸!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直安静待在我脚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的晓阳,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他小小的身体像颗炮弹一样猛地往前一冲,目标却不是陈默,而是他手里那杯碍事的咖啡。
啪嚓!
纸杯脱手,滚烫的褐色液体泼洒出来,溅在陈默的鞋面和裤脚上,更多的则泼在了门口光洁崭新的米白色瓷砖地板上。浓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奶精的甜腻。
晓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溅起的液体吓了一跳,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扑回我的腿边,紧紧抱住我的小腿,把小脸埋了进去,哭得委屈又响亮。
陈默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狼藉的裤脚和地上迅速蔓延开的咖啡污渍,又看看抱着我腿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的儿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表情混杂着震惊、难堪、狼狈,还有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茫然。
我弯腰,把受到惊吓的晓阳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小家伙立刻把脸埋进我的颈窝,抽抽噎噎,温热的眼泪蹭在我的皮肤上。
看到了吗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陈默那双写满震惊和痛苦的眼睛。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灰暗。我抱着我的儿子,站在我洒满阳光的、崭新的家门口,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抱着晓阳,后退一步。
砰。
厚重的门板在我和他之间,稳稳地关上。隔绝了他,也隔绝了所有的过去。
门内,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