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井怨魂
打谷场的地皮被晒得发白,裂开无数龟纹,踩上去又硬又烫。空气粘稠滞重,浮动着麦芒的碎屑和牲畜的腥臊气,吸进肺里像塞了把干草。
羊群挤在仅剩的一片树荫下,不安地挪动着蹄子,发出短促而焦躁的咩咩声。
王老栓佝偻着腰,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几乎要皱成风干的苦瓜,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挨个点数,越点,那眉头就锁得越紧,额上的汗水顺着深深的纹路淌下来。
二狗子!老栓猛地直起腰,声音带着劈裂的嘶哑,惊飞了树梢几只聒噪的麻雀,少了一只!那只最肥的,角上带点黑的那只!
人群里钻出个半大少年,剃着青皮头,赤着精瘦黝黑的上身,汗珠子在脊背上滚出一条条亮线。
二狗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眯缝着眼朝远处望:栓伯,莫急!我瞅见它往村西头跑了!我去寻!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光脚板拍在滚烫的土路上,扬起一小溜烟尘。
村西头,越走越荒凉。那些熟悉的土坯房渐渐稀疏,最终被疯长的野草和歪脖子老树取代。路也断了,只剩一条被草叶半掩、踩得发白的小径,蛇一样蜿蜒着通向更深处。
空气里的燥热被一种沉甸甸的阴凉取代,带着陈腐的霉味和泥土深处渗出来的寒气。二狗子放慢了脚步,警惕地竖起耳朵。
前面,就是村里人提都不敢提的鬼宅——李家大院。
2
纸新娘的诅咒
断壁残垣在疯长的荒草里探出头来,像巨兽腐烂的肋骨。几根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曾是门楼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豁口,黑洞洞的,往里灌着阴风。
二狗子心口突突跳,但想到王老栓那张苦瓜脸,想到那只最肥的羊,他还是咬了咬牙,拨开一人多高的蒿草,钻了进去。
院子中央,一口老井像只沉默的独眼,嵌在破碎的青石板地上。井沿爬满了深绿近黑的苔藓,湿滑黏腻。就在那冰冷的井口边沿,赫然端坐着一个身影。
一身大红的嫁衣,红得像凝固的血,在周遭灰败的废墟里,刺目得让人心头发怵。金线绣出的繁复花样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不祥的光。
那人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脸颊,是纸糊的。惨白的底子上,两团圆圆的胭脂红得诡异,如同两滴将干未干的血。
二狗子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架,咯咯作响。
他认得那身嫁衣的样式,老辈人说过,那是给死人穿的,是阴亲的嫁衣!
他猛地想起村里流传的那个模糊又恐怖的传闻——十年前,李家的闺女柳莺……
小郎君……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飘飘忽忽,钻进耳朵里。那声音干涩、滞重,像生了厚厚绿锈的铜铃在风里艰难地碰撞,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我的簪子……掉进井里了……
二狗子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那声音,就来自那个纸糊的新娘!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大红的身影,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能……能帮我……捞上来吗纸新娘依旧低着头,声音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废墟里,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祈求,那簪子……是金子的……很值钱……
那值钱两个字,她说得格外缓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粘腻感,像冰冷的蛇爬过皮肤。
3
井底惊魂
二狗子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像被那诡异的声音蛊惑了,又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双脚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朝着那口散发着苔藓腥气和更深沉腐朽气息的枯井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草上,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噗噗声。
他离那大红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嫁衣上金线细微的磨损,近得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年纸灰和廉价胭脂的甜腻气味。
他机械地弯下腰,双手撑住湿滑冰冷的井沿,冰凉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投向井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井壁内壁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苔藓,像某种生物黏腻的内脏。井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徒劳地想在浓稠的黑暗里分辨出一点金色的闪光。
就在他探出小半个身子,全神贯注于井下那片虚无的瞬间——
找到了。
那声音不再是幽怨的祈求,而是变成了一种尖利、短促、带着金属刮擦般刺耳的笑腔!
二狗子猛地一颤,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成了冰渣!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个一直低垂着的、纸糊的脑袋,竟悄无声息地、一百八十度地拧转了过来!没有骨骼转动的声响,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细微、干涩的窸窣声,令人牙酸。
那张涂着两团血红胭脂的惨白纸脸,正正地对着他!
纸做的五官僵硬无比。嘴唇是用极细的墨线画上去的,此刻,那两片薄薄的墨线嘴角,正以一种完全违背纸张柔韧度的方式,向两边耳根处,猛地咧开!形成一个巨大、空洞、黑黢黢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在你脖子上呀。纸新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发现玩具般的残忍天真,那咧开的黑洞里,仿佛有阴风在呼啸。
脖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触感,像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猝然缠绕上二狗子汗湿的脖颈!
那绝不是汗水的凉意,而是某种坚硬、光滑、死气沉沉的金属的冰冷!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皮肤下奔流的血液。
二狗子发出一声非人的、短促的惊叫,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低头,视线惊恐地投向井口那片幽深如墨的井水倒影——
浑浊、微微晃荡的水面,模糊地映出井口的景象。他自己的脸扭曲变形,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而在他肩膀上方,赫然是那张咧着黑洞般巨口的纸脸!惨白,猩红,墨线勾出的笑容狰狞到了极点!
倒影中,一只同样由纸片糊成、涂着红艳丹蔻的手,正从大红嫁衣的宽袖里探出,冰冷坚硬的金属尖端——那支所谓的金簪,在倒影的幽暗水光中闪烁着一点诡异的光,死死地抵在他倒影的咽喉上!
呃啊——!
4
怨念深井
二狗子魂飞魄散,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脚下被厚厚的苔藓一滑,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头下脚上,直直地栽向那深不见底的枯井!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狭窄的井壁间回荡、放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不是水的冰凉,而是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地底深处的那种阴寒,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二狗子被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手胡乱地在身下摸索支撑。
手指触到的,是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东西。
他颤抖着,借着从高高井口投下的、微弱得可怜的一点天光,看向自己手摸到的地方。
那东西硌着他的大腿。惨白,纤细,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蜡质光泽。那绝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那是……一节断裂的人的手臂骨头!五指蜷曲着,指骨细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凝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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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二狗子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拼命往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井壁上,粗糙的苔藓和湿泥沾了满背。
他大口喘着粗气,带着浓烈的土腥味,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适应这井底地狱般的黑暗。光线太弱了,只能勉强勾勒出轮廓。
他的目光,首先被那抹刺目的红攫住。
那身大红的嫁衣,此刻就散落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淤泥里。它铺陈开来,像一大摊凝固的、粘稠的污血。
金线绣的龙凤图案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弱的、死气沉沉的光。然而,嫁衣里面……是空的。
支撑起那华丽、恐怖外壳的,赫然是一副森然惨白的人体骸骨!骨架纤细,保持着一种扭曲蜷缩的姿态,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井口那方小小的、惨淡的天空。
几缕枯槁肮脏的长发黏连在头骨上,几片尚未完全腐烂殆尽的惨白纸片,如同肮脏的补丁,还顽固地贴在几根肋骨和碎裂的盆骨上。
柳莺!那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寒气,瞬间砸进二狗子的脑海!
十年前,那个被族长强逼着与邻村刚咽气的富户少爷结阴亲的李家闺女!
出殡那天,四个抬棺的轿夫连同那口装着柳莺尸身(或者说,纸人)的薄棺,一起神秘地消失无踪……原来,他们都在这里!在这口被所有人遗忘的枯井深处!
二狗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了掌心的肉里,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恐惧和恶心。
他颤抖着,目光像受惊的兔子,惊恐地扫视着这狭窄、污秽的井底。
骸骨不止一副!
在柳莺那身刺目嫁衣和森白骸骨的周围,在更深的、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淤泥和腐烂草叶堆里,还半埋着另外三具……不,是三堆扭曲、污秽的东西!
那是三具同样腐朽不堪的男性骸骨。他们身上的衣裳,虽然沾满了黑色的污泥,湿透板结,几乎看不出原色,但二狗子惊恐地辨认出,那残存的布料碎片,赫然也是……红色的!是那种抬轿夫常穿的、为了喜庆而用的简陋红布短褂!
三具骸骨以一种极其痛苦和扭曲的姿态蜷缩着、纠缠着。
有的双臂死死抱头,指骨深陷进颅骨的眼窝;有的身体怪异地反弓着,脊椎几乎折断;还有一具,整个头骨被砸得粉碎,只留下几块带着黑褐色污迹的碎片散落在颈骨旁。
他们的骨头缝隙里,同样嵌着一些尚未完全烂掉的纸片碎片,颜色暗沉发黑。
十年前那四个抬着阴亲棺椁的轿夫……一个不少,全在这里!穿着象征喜庆的红衣,却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化作了枯骨!
嗬……嗬……二狗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捏爆。
他想逃,想尖叫,想不顾一切地爬上去,远离这个积满了十年怨毒的坟墓!
他猛地抬头望向井口,那方小小的天空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浓重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将整个井底彻底拖入浓墨般的黑暗。
是那个纸新娘!
她正趴在井口边缘,大红嫁衣的衣袂垂挂下来,像流淌的鲜血。那张惨白的纸脸向下探着,两团猩红的胭脂在井口的背光处,如同两滴凝固的血泪。墨线画出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直勾勾地盯着井底的他。
那咧开的、黑洞般的嘴巴,无声地张合了一下,仿佛在笑。
二狗子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死死地贴在冰冷的井壁上,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石头缝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死寂。井底只剩下二狗子自己粗重、颤抖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咚咚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趴在井口的纸新娘,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开始有了动静。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窸窸窣窣声,像无数干燥的虫子在爬行。那声音来自井壁。二狗子惊恐地睁大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
他看到,那身大红的嫁衣,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巨大红纸,正顺着湿滑、布满苔藓的井壁,缓缓地、一寸寸地向下滑落!
那纸糊的惨白头颅在最上方,黑洞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巨口始终俯视着他。嫁衣的宽大袖子、裙摆,紧贴着粗糙的井壁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炸的沙沙声。
它在下来!它要下来找他!
5
血色嫁衣
二狗子猛地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不顾一切地蹬着井壁,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手指抠进冰冷的苔藓和湿泥里,指甲瞬间翻裂,钻心的疼。
脚在滑腻的井壁上一次次打滑,碎石和烂泥簌簌落下,掉进他头发里、衣领里。
滚开!别过来!他嘶吼着,声音在井壁间撞出绝望的回音。
然而,那滑落的红影越来越近。那股甜腻的纸灰味混合着泥土的腐臭,越来越浓烈,几乎让他窒息。
他甚至能看清那纸脸上,墨线勾勒的僵硬五官在黑暗中扭曲的细节。
就在那身大红嫁衣滑落到距离井底仅有半人高的地方时,二狗子脚下猛地一滑
!一块松动的石头被他蹬落,他整个人失去支撑,重重地向后摔去!
砰!
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井底冰冷的泥地上,震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更要命的是,他摔落的位置,就在柳莺那具穿着破碎红嫁衣的骸骨旁边!
他的手,在摔倒时本能地一撑,不偏不倚,按在了那身冰冷滑腻的红绸嫁衣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诡异到了极点。红绸是湿的、滑的,像浸透了冰冷的井水,透着一股子阴寒。但绸料之下,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坚硬、嶙峋的凸起——那是骸骨的形状!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嫁衣的瞬间——
轰!
一股庞大、冰冷、混杂着滔天怨毒和彻骨悲凉的洪流,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进了二狗子的脑海!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井底。刺目的红,铺天盖地的红!红烛,红帐,红得滴血的囍字!唢呐声尖锐刺耳,吹奏的却是送葬的哀乐!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被几个穿着红褂子的粗壮男人死死按住。
她的脸被涂得惨白,两颊抹着厚厚的、不自然的胭脂,嘴唇被点得猩红。那不是活人的妆容,那是给死人上妆的手法!
少女拼命挣扎,泪水冲花了脸上的脂粉,露出底下绝望惨白的底色,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濒死的小兽。
爹!娘!我不去!我不嫁死人!放开我!她的哭喊被粗暴地塞了回去。一根粗糙的麻绳勒进她纤细的手腕,勒出血痕。
她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硬生生塞进一口薄薄的、散发着劣质油漆味的棺材里。棺材盖上,钉锤敲打的声音沉闷而残忍,像敲在人心上。
砰!砰!砰!
棺材被抬起。视线在狭窄的缝隙里晃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红。抬棺的轿夫穿着廉价的红色短褂,粗鄙的调笑声、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棺材板摩擦的吱呀声,灌满耳朵。
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麻木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李家丫头,认命吧!下去伺候好张少爷,也是你的造化!
就是,哭哭啼啼烦死人!再嚎老子把你扔乱葬岗!
棺材猛地一震,似乎是重重地磕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是失重感……急速的下坠……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风灌了进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撞击……骨头碎裂的剧痛……
最后定格在意识里的,是头顶上方,那几张向下窥探的、模糊不清的、穿着红衣的男人脸孔。他们的表情混杂着惊愕、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一点点看热闹般的残忍。
然后,巨大的石板被推动的沉闷声响,彻底隔绝了那方小小的天空和最后一点微光。永恒的黑暗、冰冷和窒息,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怨恨,将她彻底吞噬。
画面戛然而止。
二狗子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淤泥里,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冷汗浸透了单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怨毒还残留在他的意识里,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柳莺的冤,柳莺的恨!这口枯井,就是她绝望的终点,也是她怨念的巢穴!
而那三个穿着红褂子死在这里的轿夫……他们不是无辜的殉葬品!他们是柳莺怨念锁定的目标!是他们亲手将她抬进了这口枯井!是他们冷漠地看着她被活埋!
那身轿夫的红衣,成了他们无法逃脱的催命符!柳莺的怨念,如同冰冷的藤蔓,将他们一同拖入了这永恒的黑暗地狱!
就在二狗子被这残酷真相冲击得几乎昏厥的瞬间,头顶那片被遮蔽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里,那身滑落到近前的大红嫁衣,动了。
一只惨白的手——一只由粗糙的纸片糊成、关节处用竹篾固定、涂着同样猩红丹蔻的手——猛地从宽大的袖口中伸了出来!五指僵硬地张开,带着一股刺骨的阴风,快如闪电,直直地抓向瘫软在地的二狗子的脚踝!
那冰冷的触感,比井水更甚,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纸张的粗糙和坚硬,瞬间箍住了二狗子的皮肉!
啊——!二狗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被滚油泼到,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那只没被抓住的脚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上猛蹬!
噗嗤!
一声怪异的闷响,像是湿透的厚纸被撕裂,又像是朽木被强行折断。
那只纸糊的手腕,在二狗子拼死一蹬的巨大力量下,竟被硬生生地蹬断了!断裂的竹篾茬口刺破惨白的纸皮,露了出来。
断掉的那截纸手,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破烂道具,软塌塌地掉落在二狗子脚边的淤泥里,涂着丹蔻的指尖还微微蜷曲着。
井口上方,那纸新娘僵硬地趴在井沿,断裂的手腕处空空荡荡。
那张惨白的纸脸依旧俯视着下方,墨线勾出的黑洞眼睛和咧开的巨口,仿佛凝固在一个永恒诡异的笑容里。
没有声音,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二狗子甚至来不及庆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断裂的纸手并没有带来解脱。相反,那身完整的大红嫁衣,仿佛被彻底激怒,滑落的速度骤然加快!
它不再顺着井壁,而是像一张巨大的、被无形力量操控的血色幕布,带着一股更加浓烈的甜腻纸灰和腐朽气息,直直地朝着井底的他当头罩下!
红影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二狗子甚至能看清嫁衣上金线绣出的狰狞龙纹凤爪,在幽暗中反射着死气沉沉的光。
那咧着黑洞巨口的纸脸,近在咫尺!冰冷、僵硬、带着纸张特有的粗糙感,猛地贴上了他的脸颊!
呃……二狗子的惨叫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绝望的咯咯声。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扭动身体,双手疯狂地撕扯、推拒着那覆盖下来的、冰冷滑腻的红绸和里面包裹着的坚硬骸骨。
手指碰到纸片,发出撕裂的嗤啦声;碰到骸骨,是冰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
然而,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积累了十年的沉重怨毒,绝非一个半大少年可以抗衡。
刺目的红彻底包裹了他。冰冷的红绸勒紧了他的脖子,堵住了他的口鼻。
那纸糊的脸死死地压在他的脸上,墨线的五官像是烙印般印进他的皮肤。
他感到窒息,感到无数冰冷、尖锐的东西(是骸骨!)抵着他的身体。
更可怕的是,一股庞大无比的、冰冷粘稠的意志,如同无数条带着吸盘的黑色触手,正蛮横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海!
替……我……
一个破碎的、带着无尽怨毒和寒意的意念,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不是声音,是冰冷的烙印。
……穿……上……
……红……衣……
……等……着……
……轿……夫……
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灵魂。
二狗子瞬间明白了那恶毒的诅咒!柳莺要他成为新的她!
穿上这身染血的嫁衣,困在这口枯井里,等着……等着那些穿着红衣、冷漠抬棺的轿夫……成为她怨念新的猎物!
不——!二狗子用尽最后一丝灵魂的力量在心底嘶吼、抗拒。他的意识像狂风中的烛火,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怨毒中剧烈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同化的千钧一发之际——
二狗子!二狗子——!你在里面吗!
6
绝望挣扎
一个遥远而焦急的声音,如同穿透重重迷雾的微弱火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从高高的井口上方传来!是王老栓的声音!还有……似乎还有其他几个村民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这声音如同强心剂,瞬间刺穿了笼罩二狗子的冰冷绝望!他那即将熄灭的意识猛地一震!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强烈的光芒!
栓伯——!他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撕裂喉咙的尖啸,井!枯井!救我——!
这一声耗尽生命的呼喊,似乎也短暂地冲击了那包裹着他的怨毒意志。那勒紧的红绸和压制的骸骨,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就是现在!
二狗子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那细微的松动,猛地向侧面一滚!
肩膀狠狠撞在冰冷的井壁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也成功地将自己的半个身子从那血红嫁衣和骸骨的纠缠中挣脱了出来!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淤泥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土腥气。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那方小小的井口,被几张向下焦急张望的、熟悉又模糊的人脸轮廓挡住了一部分光线。王老栓那张惊恐的老脸在最前面。
而在他身边,那身大红嫁衣如同有生命般,缓缓地、无声地重新聚拢、覆盖回柳莺那副森白的骸骨之上。
纸糊的头颅歪在一边,断裂的纸手掉在淤泥里。墨线勾出的黑洞眼睛和咧开的巨口,依旧朝着二狗子的方向,凝固在一种永恒的、怨毒的静止之中。
井口传来的嘈杂人声越来越清晰,带着焦急的询问和绳索摩擦井壁的沙沙声。
一道粗麻绳拧成的绳圈,晃晃悠悠地垂落下来,在二狗子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像一条救命的藤蔓。
二狗子死死盯着那根垂下的绳索,像盯着唯一的生路。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沾满污泥和冰冷苔藓的手,颤抖着,抓向那根晃动的绳索。指尖离粗糙的麻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象征生还的绳索边缘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般再次缠上了他的脚踝!
那寒意并非来自井水,而是某种更幽深、更粘稠的东西,仿佛带着井底淤泥沉淀了十年的阴湿和怨毒,瞬间冻僵了他的血液。
二狗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猛地低头!
视线模糊,井底幽暗。但那只手……那只手他认得!
那只由粗糙纸片糊成、关节处断裂着尖锐竹篾茬口、涂着猩红丹蔻的断手,此刻正死死地攥在他的脚踝上!
冰冷,僵硬,如同生铁打造的镣铐!纸片粗糙的边缘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带来一种迟钝而深沉的痛。
它是什么时候……怎么爬过来的!
二狗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惊恐地想要甩脱,可那断手的力量大得惊人,纹丝不动。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拉力,正透过那只断手,从井底最幽深的淤泥里传来,将他一点点、不容抗拒地拖向那身重新覆盖在骸骨上的、刺目的大红嫁衣!
不……放开……二狗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另一只脚疯狂地蹬踹着淤泥,手指不顾一切地向上抓挠,试图抓住那近在咫尺的麻绳。
指尖甚至擦过了粗糙的绳股!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二狗子!抓住!快抓住绳子啊!井口上方,王老栓嘶哑的吼叫声带着哭音,绳索晃得更急了。
可脚踝上那冰冷的拖拽力骤然加大!像一条潜伏的毒蟒猛地发力!二狗子伸向绳索的手被硬生生扯开,身体被拖得向后一滑,淤泥飞溅!
呃啊——!
他最后一点力气耗尽,绝望地看着那根救命的绳索在视野中晃动、升高、远去……井口的光亮和栓伯那张扭曲惊恐的老脸,迅速被俯压下来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泥土的腥甜和纸张腐朽的甜腻气味,再次将他紧紧包裹。这一次,再没有一丝光亮。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干涩如生锈铜铃的轻笑,在无尽的黑暗深处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