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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下的陷阱
市美术馆新展道德之镜爆火,参观手册写着古怪规则:
请保持微笑,展品能感知情绪
禁止拍摄哭泣者,闪光灯会唤醒伪善者
如遇老人摔倒,请立即用APP评分:扶=5分善行,不扶=1分理性
带女儿参观时,老人突然摔倒。
我正要扶起,女儿拽住我:爸爸看规则!
手机弹出投票:是否救助
看到90%选择理性加分,我犹豫了。
老人突然融化,变成新展品犹豫的代价。
我愤怒地砸掉展品底座,警铃大作。
墙上浮现新规则:破坏者将成为展品,请观众评分——伪善度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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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规则之下的抉择
那页规则手册,是女儿先发现的。
爸爸,你看这个!她的小手拽着我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孩子特有的、发现秘密的兴奋,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踮着脚,把那份崭新的美术馆参观手册举到我眼前,手指头用力戳着角落的一行小字。
那行字像是印刷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油墨污迹,细小得几乎让人忽略:请保持微笑,展品能感知情绪。
市立美术馆新开的道德之镜特展,是近期的城中热事。巨大的海报铺满地铁通道,上面是扭曲模糊的人影映在光怪陆离的镜面里,配上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成功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入口处人头攒动,电子提示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流淌在挑高的大厅里,一遍遍重复着:请保持安静,请勿触摸展品,请遵守参观规则。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崭新油漆混合的味道,冰冷、干净,还有一种属于公共空间的疏离感。我接过手册,揉了揉女儿软软的头发:嗯,看到了。大概是想让大家保持好心情看展吧。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感知情绪这美术馆的噱头,未免做得太足了些。
手册后面几页,规则一条条列下来,越来越古怪。
禁止拍摄哭泣者,闪光灯会唤醒伪善者——旁边配图是一个模糊、轮廓扭曲的人形雕塑,空洞的眼窝似乎在盯着画外。
如遇老人摔倒,请立即用‘道德之镜’APP进行现场评分:扶=5分善行积分,不扶=1分理性积分——这条规则下面,印着一个二维码,冰冷又高效。
女儿仰着小脸看我,大眼睛里映着大厅明亮的灯光:伪善者是什么呀唤醒它们会怎样
嗯……大概就是一些做得不太好的雕像我试图用她能理解的词汇解释,心里却有点发沉。这些规则,透着一股子将复杂人性粗暴量化的冰冷感,像把活生生的人塞进设定好的程序格子里。善行积分理性积分真当人是机器么我把手册塞进背包侧袋,牵起女儿温热的小手,走吧,看看里面有什么。
展厅内部光线幽暗,刻意营造出一种肃穆又略带神秘的气氛。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将它们从周围的昏暗中切割出来。游客们像一群沉默的鱼,在光与暗的甬道里缓慢游动,步履放得极轻,交谈声也压到最低,生怕惊扰了那些形态各异的展品。
展品本身,就足以让人心里发毛。
一座青铜雕塑,标题是沉默的代价。塑像主体是一个母亲,她的双臂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却极力向前倾斜,似乎想扑向旁边一个被模糊黑影吞噬的孩子轮廓。那凝固的绝望姿态,看得人喉咙发紧。
另一件玻璃装置,名为流言的锋刃。无数细小的、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玻璃碎片,组成一个巨大的人形旋涡,碎片上反射着扭曲变形的观众面孔,仿佛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无形中被切割了一次。
爸爸,冷。女儿往我身边缩了缩,抱紧了我的手臂。这展厅里的空调,似乎开得格外足。我们停在一座巨大的冰雕前。它晶莹剔透,雕刻的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上带着极其浮夸的笑容,双手高举过头顶,仿佛在热烈鼓掌。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冰体内部折射出炫目的光芒。标签写着:狂热的盲从。
哇,冰做的!女儿的好奇心战胜了那点寒意,她忍不住伸出小小的食指,飞快地、试探性地在那冰雕的底座边缘碰了一下。
别碰!我低声制止,但已经晚了。
她的指尖刚离开冰冷的表面,那冰雕男人高举的双手,极其轻微地、向下沉了沉。幅度很小,小到几乎以为是光线晃动造成的错觉。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冰雕脸上那浮夸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嘴角极其诡异地向下撇了零点几秒,随即又恢复原状。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比展厅的冷气更刺骨。
女儿也感觉到了,她猛地抽回手,把指尖藏到身后,小脸有点发白,大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前方的参观队伍里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人群像退潮般向两边分开,留出了一小片空地。一个穿着灰色旧夹克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身体微微蜷缩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他脚边散落着一个保温杯,深褐色的茶水正从杯口汩汩流出,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蜿蜒流淌,像一条丑陋的、带着温度的伤疤。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扭曲。周围所有的低语、脚步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老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数十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在老人身上,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躲闪和迟疑。没有一个人上前。人们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眼神复杂地交换着,身体却纹丝不动。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这算什么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身体已经微微前倾,手臂下意识地抬起,想要去扶那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老人。他那灰白的头发,痛苦扭曲的脸,让我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父亲。
爸爸!
就在我膝盖微弯,重心下沉,手快要碰到老人肩膀的刹那,女儿的小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小小的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她仰着头,脸色苍白得像展厅里的大理石,大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爸!规则!看规则!
我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女儿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上涌的热血。规则……那条该死的APP评分规则!刚才那一瞬间,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仿佛为了回应我内心的挣扎,口袋里的手机猛地一震,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密集而刺耳的提示音!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突兀地炸开,尖锐得如同警报。我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刺目的白光映着我的脸。是那个强制安装的道德之镜APP。一个猩红的弹窗占据了整个屏幕,冰冷、清晰、不容置疑:
【紧急道德情境:救助评估】
对象:男性长者(疑似突发疾病)
位置:
主展厅A区,盲从冰雕旁
请选择您的行为并评分:
A.
立即上前救助(善行积分
+5)
B.
保持观察,理性评估风险(理性积分
+1)
在这条强制选择的下方,还有一行不断跳动刷新的小字,像毒蛇吐信:
当前实时投票统计(匿名):】
选择A(救助):10%
选择B(理性):90%
90%!那个鲜红的、巨大的90%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痛感直抵大脑深处。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比刚才看到冰雕异动时强烈十倍、百倍!周围那些模糊的面孔,那些躲闪的眼神,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冰冷的数字——90%。他们选择了理性,选择了那1分的理性积分!而那个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老人,他的生命,在这些人眼中,就只值这微不足道的1分吗
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A还是B扶还是不扶扶,可能意味着麻烦,意味着风险,意味着被那90%的人视为不合时宜的伪善者不扶……那老人怎么办他痛苦的声音像钝刀子割着我的神经。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女儿,她紧紧抱着我的腿,小脸埋在我的裤子上,小小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她在害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犹豫中,地上老人的呻吟声突然变了调。那不再是单纯的痛苦,而是混合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内部瓦解崩坏的怪异声响。
呃……咯……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粘稠感。
紧接着,离老人最近的一个女游客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的惊呼。她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的老人。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僵滞的目光,都再次聚焦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倒在地上的老人,他的身体轮廓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软化!不是流血,也不是抽搐,而是像……像一块被高温烘烤的蜡,或者……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灰色的旧夹克仿佛失去了支撑,软塌塌地贴向地面,颜色迅速加深、变暗,质地变得如同融化的柏油。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颊、手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皮肤下的血管和骨骼结构模糊地显现、扭曲,然后迅速液化。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血腥,而是带着点灰尘和旧物霉变的潮湿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劣质蜡烛燃烧后的蜡油味。
仅仅几秒钟!
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痛苦呻吟的老人,此刻已彻底失去了人形。他流淌开来,变成了一滩深灰色、粘稠的、介于液体和胶体之间的物质,在地板上缓缓铺开,像一幅巨大而诡异的抽象泼墨画。那滩物质的表面还在微微蠕动、起伏,仿佛有生命,又像是某种地质活动的缓慢过程。他散落的保温杯孤零零地立在旁边,杯口流出的茶水早已被这滩不断扩大的、粘稠的灰色物质无声地吞噬、同化。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展厅。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滩东西在无声地呼吸、蠕动,表面偶尔泛起一个微小的气泡,旋即破裂。
我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身体僵硬得如同展厅里的石雕,只有握着女儿的那只手,冰冷汗湿,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女儿把整张脸都死死埋在我身上,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嗡——
一阵低沉、规律的机器启动声打破了死寂。声音来自天花板。几个隐藏在吊顶缝隙中的机械臂无声地滑出,末端连接着扁平的吸盘。它们精准地降落到那滩粘稠物质的边缘,开始高效地工作。吸盘紧贴地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将那粘稠的灰色物质一点点吸起、回收。同时,旁边另一个机械臂伸出一支类似3D打印喷枪的东西,对准吸走物质后留下的、隐约残留着一个人形轮廓印记的地面,开始快速喷涂一种速干的、洁白的涂料。
不到一分钟。地板光洁如新,仿佛刚才那惊悚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然后,就在老人消失、地板恢复原状的位置,天花板上降下几道柔和的光束,精准地聚焦在地面。光线中,无数细微的白色光点凭空浮现,如同被聚光灯吸引的尘埃,又像是倒放的雪花。它们在光束中急速旋转、凝聚、塑形!
一个崭新的展品,就在所有目瞪口呆的观众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打印了出来。
它不再是之前的老人形态,而是一个凝固在奔跑姿势中的男人雕像。材质像是某种灰白色的石膏或粗粝的水泥。雕像的面部表情极其扭曲,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嘴巴大张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他的身体前倾,一只手臂向前伸出,五指张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另一条腿却向后弯曲,脚尖点地,整个姿态呈现出一种剧烈的矛盾——极度的前冲渴望与同样强大的向后拖拽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撕裂开来,充满了动态的痛苦和凝固的犹豫。
雕像底座是崭新的黑色大理石,上面蚀刻着冰冷的文字标题:
【展品名称:犹豫的代价】
【材质:道德熵增聚合物】
【来源:实时情境转化】
【状态:稳定】
死寂被打破了。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捂住了嘴,有人别开了脸。但更多的目光,是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和审视,聚焦在那个刚刚诞生的、扭曲的雕像上。
我看着那个雕像。那凝固的惊恐表情,那撕裂般的奔跑姿态……那向前伸出的手,那向后拖拽的腿……那不就是我吗!那不就是我刚刚在老人倒地、女儿拽住我、手机弹出投票时,那一瞬间被定格的、被无数目光和冰冷数据审判的犹豫吗!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端恐惧、被赤裸裸羞辱的愤怒、以及一种被巨大荒谬感淹没的冰冷,像火山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理智的堤坝瞬间被冲垮。
啊——!!!
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嘶哑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声音在死寂的展厅里炸开,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周围的人群像受惊的鸟雀般猛地后退,惊恐地看着我。
我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双眼赤红,脑子里只剩下摧毁的欲望!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该死的、把我内心最不堪的瞬间具象化并公开展示的雕像!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冰冷的底座!
我猛地挣脱女儿的手,她的惊呼声被我狂暴的怒火淹没。我几步冲到那个名为犹豫的代价的雕像前,身体里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蛮力,双手抓住那冰冷粗糙的雕像基座边缘,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
给我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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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野兽般的怒吼,我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双臂,猛地向上一掀!那沉重的、用螺丝固定在地上的黑色大理石底座,竟然真的被我撼动了!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呻吟!我不管不顾,再次发力,更猛、更狠!
哐当——!!!
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展厅!沉重的黑色大理石底座被彻底掀翻、砸在光洁的地面上,瞬间碎裂成几大块!底座断裂处,裸露出几根扭曲断裂的金属固定栓。那个凝固着痛苦和犹豫的水泥雕像失去了支撑,轰然向前倾倒!
噗!
沉闷的撞击声。雕像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它没有像那个老人一样融化,但那只拼命向前伸出的手臂,从肩膀处断裂开来,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那张充满惊恐和呐喊表情的脸,也磕在地上,裂开了一道丑陋的缝隙。整个雕像的姿态,从充满张力的矛盾,变成了一堆破碎、残缺、意义全无的垃圾。
粗重的喘息声从我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股虚脱感伴随着短暂的、毁灭带来的病态快意袭来。我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脚下被我亲手摧毁的犹豫的代价,看着那断裂的手臂和破碎的脸。
女儿惊恐的哭喊终于穿透了我被怒火塞满的耳朵:爸爸!爸爸!
然而,就在下一秒——
呜——呜——呜——!!!
尖锐、凄厉、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以最大的音量在展厅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炸响!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令人心悸的血色!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盖过了警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宣判般的语调响彻全场:
【警告!检测到规则破坏行为!】
【目标个体:陈默(ID:M-CN-1513147)】
【行为定性:恶意损毁馆藏展品(一级)】
【启动紧急处置程序——凝视的烙印】
血红的灯光像粘稠的油漆泼满了视野。警报声尖锐得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耳膜,与那冰冷无情的电子宣判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精神错乱的噪音风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被掀翻底座时那股短暂的、破坏带来的虚妄力量感,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惧碾得粉碎。
爸爸!女儿的哭喊撕心裂肺,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心脏。我猛地回头,想冲过去抱住她,将她从那片血红的恐怖中带离。
晚了。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正前方那面巨大的、作为展厅背景墙的电子屏幕,原本流淌着抽象的道德波纹图案,瞬间熄灭。不到半秒,刺眼的白光重新亮起,屏幕被分割成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格子!
每一个小格子,都是一张脸!
一张张正在这个展厅里、或惊愕、或冷漠、或带着病态好奇和兴奋的观众的脸!他们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们各异的表情。这些脸孔被强行捕捉、放大、铺满了整面巨墙!成千上万双眼睛,以超高清晰度,从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地死死盯住了我!那巨大的、无声的集体凝视,带着一种审判的重量,轰然压在我的身上,几乎让我膝盖一软。
同时,我口袋里那个该死的道德之镜APP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自动亮到最刺眼的白光,强制弹出了一个猩红边框的界面:
【即时道德审判:破坏者陈默】
【罪名:恶意损毁公共财产(一级),扰乱公共秩序(一级),潜在暴力倾向(高度)】
【请全体在场用户进行紧急匿名评分:】
【选项:伪善度(0%-100%)】
【评分将决定处置强度】
冰冷的界面下方,一个巨大的、空白的百分比条正在疯狂闪烁!如同一个饥饿的、等待被填满的血槽!
不……不……我喉咙发紧,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僵硬得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看着那面由无数张冷漠或兴奋的脸组成的巨墙。他们纷纷低头,手指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高效的冷漠,仿佛不是在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完成一项日常的打卡任务,或者给一个无聊的短视频点个赞。
女儿挣脱了旁边一个试图拉住她的游客的手,像一发小炮弹一样朝我冲来,小脸上全是泪水和无法理解的恐惧。爸爸!爸爸!她哭喊着,张开双臂想要扑进我怀里寻求庇护。
就在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万吨海水瞬间凝结成的冰墙,猛地压在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被这股力量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分毫!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呼吸骤然停止,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眼前瞬间发黑。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爸爸!女儿扑到了我的腿上,小小的手臂死死抱住我的大腿,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僵硬如石的脸,爸爸你怎么了!
我无法回应她。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只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我腿上颤抖,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裤子。这份微弱的热度和恐惧,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
我的视野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发灰。身体的感觉正在快速消失,仿佛沉入冰冷粘稠的沥青湖底。先是脚趾、小腿……麻木感如同瘟疫,快速向上蔓延。皮肤传来一种诡异的、被无数细密砂纸打磨的粗糙感,然后迅速硬化、失去弹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纤维在凝固、僵化,骨骼关节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被强行固定在当前这个姿势——微微低头,双手还保持着掀翻底座时的姿态,脸上凝固着惊怒交加、混杂着无边恐惧的表情。
叮!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音量不大,却像丧钟一样敲在我的意识深处。屏幕上,那个猩红的百分比条瞬间被填满:
【匿名评分完成!】
【综合伪善度:97%】
【处置方案核准:即时转化
-
伪善者展品(标准型)】
97%!伪善!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污名化的愤怒,在我仅存的意识里掀起最后的狂澜,但身体已彻底不属于我。麻木感已经吞噬了腰部、胸腔……正无情地向脖颈蔓延。我的视野快速变窄,像老式相机的快门在关闭,最后只剩下面前女儿那张布满泪痕、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小脸。她徒劳地拍打着我正在迅速石化的腿部,哭喊着,声音却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爸……爸……
那微弱的声音,是我坠入永恒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属于人间的温度。
意识沉没。
*
*
*
沉重的、冰冷的麻木感彻底吞噬了陈默的意识,将他拖入一片无声无光的绝对虚无。
与此同时,在展厅所有围观者的手机屏幕上,那个猩红的道德之镜APP界面,【伪善度97%】的数字下方,悄然浮现出一行新的、更小的提示文字:
【处置完成。目标个体陈默(ID:M-CN-1513147)已转化为新展品。】**
【转化类型:伪善者标准型(编号:WH-097)】
【位置:伪善者长廊(东翼)】
【状态:稳定。可供参观、评分。】
这条提示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引爆了死寂之后的人群。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某种病态的热切。
编号WH-097!看到了吗伪善者长廊!
97%!这么高!啧啧……
快!东翼!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
刚才他砸东西那样子真吓人,果然伪善,装什么好人!
就是,规则写得清清楚楚,自己不看怪谁
系统评分就是准!97%,一点不冤枉!
议论声嗡嗡作响,带着猎奇的兴奋、事后的睿智以及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恐惧似乎被转化过程本身消化掉了,剩下的只有对新鲜展品的好奇。人流开始移动,如同被无形的指挥棒引导,纷纷涌向展厅东侧那条新开辟的伪善者长廊。
没有人再去看一眼那个被遗留在原地的小女孩。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片刚刚发生骇人转化的地方,光洁的地板映着她小小的、单薄的影子。周围纷乱的脚步声、兴奋的低语声像潮水般从她身边涌过,卷向东翼。她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大张着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抽噎让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她慢慢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小拳头上。刚才扑过去抱住爸爸的腿时,混乱中,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摊开了汗湿的小手。
掌心,躺着一颗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纽扣。
那是她爸爸陈默今天早上出门时,衬衫袖口上掉落的一颗。她当时捡起来想给他,他却匆匆忙忙说回来再缝,随手塞进了裤子口袋。在刚才那场无形的、将他身体强行石化的恐怖力量中,这颗小小的纽扣,是唯一从他身上掉落的、还残留着他体温的物件。
小小的纽扣躺在她的掌心,深蓝色,塑料的,边缘有点磨损。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她和那个刚刚在她面前被活生生变成石头的爸爸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涌向伪善者长廊的脚步声,是手机拍照的咔嚓声隐约传来。没有人停下,没有人看她一眼,更没有人问她一句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巨大而空旷的展厅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她死死攥紧了那颗小小的、带着最后一点爸爸温度的深蓝色塑料纽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洁冰冷、映着无数匆匆人影的地板上,碎成更小的水花。
展厅的广播里,那温和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依旧在不厌其烦地循环着,覆盖了这无声的哭泣:
请保持安静,请勿触摸展品,请遵守参观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