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那天,我穿着白裙奔向竹马陈远。他却在树荫下松开我的手:林晚,我们到此为止。我攥着写满十三年的日记本问他为什么腻了。他转身时,我瞥见他手机屏保换成校花的照片。
后来全校都在传,是我死缠烂打耽误他。
直到校庆那天,他醉醺醺砸开我家门:你当年为什么不追上来
我晃着婚戒轻笑:陈先生,我捡日记本时淋的那场雨,早把‘永远’冲进下水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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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下午五点零七分。
考场外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麦芽糖,紧紧糊在每一个毛孔上。蝉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鼓膜深处。我站在校门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投下的浓荫里,背脊挺得笔直,手心却一片冰凉的湿滑。
白裙子是新的,柔软的棉布贴着皮肤,是我特意选的,陈远说过,白色衬我。背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里面藏着我准备了三年、却足足写了十三年的日记本,硬壳的封面边缘,正一下下硌着我的肩胛骨,带着某种隐秘而灼热的期待。
视线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搜寻,每一个相似的轮廓都让心跳短暂地漏掉一拍,随即又在看清不是他后,沉沉落下。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拨开喧嚷的人群,出现在视野里。陈远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
陈远!声音冲口而出,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空气,落在我身上。可那目光,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疏离。他朝我走来,脚步没有往常的轻快,反而透着一丝滞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我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考完了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有些干涩。
嗯!我用力点头,想把背包里那个滚烫的秘密分享给他,想告诉他我最后那道大题解开了,想问他发挥得怎么样……所有积攒了三年的轻松和喜悦,此刻都迫不及待地想向他倾泻。可话未出口,他却突兀地打断了我。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沉沉的,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子,我们……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飘忽地落在我身后的树干上,仿佛那里刻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答案,结束吧。
时间在那一秒,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香樟树浓郁的绿意,蝉声刺耳的喧嚣,周围同学考后解脱的欢呼尖叫……所有声音和色彩都潮水般退去。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他那句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带着尖锐的嗡鸣。
结束吧。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便是无法承受的剧痛和窒息。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什……什么声音干哑得厉害,破碎得不成调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巨大的压力下产生了幻听。
陈远的目光终于从那该死的树干上移开,短暂地、极快地扫过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惯常的笑意,没有温柔,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他抿了抿唇,线条绷得有些紧。
我说,他清晰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进我的耳膜,我们到此为止。林晚,结束了。
结束了。
这三个字终于穿透了最初的空白和麻木,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变形。
为什么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我不懂,完全不懂。明明昨天傍晚,他还骑着那辆旧单车载着我穿过林荫道,夏风拂过他清爽的短发,吹起我的裙角,他回头笑着说:晚晚,考完我们去海边吧
那声音里的温度,此刻想来,竟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腻了。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烦躁。
腻了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十三年的朝夕相处,从蹒跚学步到并肩走过高考的独木桥,数不清的欢笑、争吵、秘密、扶持……原来所有的重量,最后只凝结成如此轻飘飘、又如此残忍的两个字——腻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委屈瞬间淹没了理智。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背包的拉链。手指颤抖得厉害,好几次才抓住那本硬壳日记本的边缘。我把它猛地抽出来,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些什么、唯一能抓住些什么的浮木。
腻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利,眼泪终于失控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陈远,你看!你看这个!我把日记本举到他眼前,粉色的硬壳封面因为用力而微微变形,十三年!我写了十三年!从我们第一天认识……每一页,每一天!都是你!你现在跟我说腻了!
日记本的硬角深深硌着我的掌心,那真实的疼痛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瞬,却更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被撕裂的剧痛。
陈远的视线落在那本日记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像是看到一件沾了灰尘的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倦,甚至……一丝避之不及的嫌恶。他飞快地别开了脸,眉头紧紧拧起。
就在这时,他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一下。那光线在树荫下显得有些刺眼。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屏保。
一张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沈薇穿着我们学校的夏季校服,百褶裙在微风中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她站在教学楼前那棵标志性的樱花树下,阳光穿过稀疏的花瓣落在她脸上,笑容灿烂得晃眼。她的头微微歪着,眼神明亮,带着一种毫不费力的、被所有人宠爱的光芒。那是校花沈薇。
陈远的新屏保。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所有试图抓住过去的徒劳挣扎,都在看清那张照片的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冻结了。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腻了,所有的结束,答案如此简单直白,就藏在这张刺眼的屏幕里。十三年的光阴,我视若珍宝的日记,我小心翼翼珍藏的每一个瞬间,在他眼里,大概早就成了需要费力摆脱的累赘,远远比不上沈薇一个明媚的笑容。
身体里支撑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举着日记本的手臂像是灌了铅,沉重得再也无法承受。指尖一松。
啪嗒——
日记本掉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硬壳的封面弹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纸页散落出来,摊开在尘土里。有一页被风吹得翻起一角,露出我昨晚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一行字:明天,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他,整整十三年了。
现在,这行字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他冷漠的视线里。
陈远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纸张,眉头皱得更深了,那神情仿佛在说真是麻烦。他甚至没有弯腰去捡哪怕一张纸的意图。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眼神里最后一点残留的、或许是我臆想出来的温度,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不耐烦。
别再这样了,林晚。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挺没意思的。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地上那片狼藉的十三年。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曾经是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标记,此刻却像一面冰冷的墙,决绝地横亘在我们之间,越走越远。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胸前洁白的棉布裙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像一朵朵骤然枯萎的花。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那些考后的喧闹、欢呼、对答案的争论声,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在颅腔内疯狂嗡响。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没有解释,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十三年的光阴,就这样被他用腻了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扫进了垃圾堆。而我的整个世界,连同那本散落在尘土里的日记,都在这片浓荫下,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地上那些散落的纸页。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张边缘,带着尘土的味道。那上面是我一笔一画写下的字迹,记录着关于陈远的点点滴滴:他第一次教我骑自行车摔破了膝盖,他帮我打跑抢我糖果的坏孩子,他在我生病时笨拙地熬糊了粥……那些曾经温暖得发烫的记忆,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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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一页写满陈远名字的纸时,一片阴影覆盖下来。
不是他。
是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女生,她们围拢过来,好奇地探头探脑,眼神在我脸上、在我狼狈散落的日记本上、在陈远离去的方向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蚊蚋,嗡嗡地钻进我的耳朵。
看,那不是林晚吗她怎么了
哭成这样……刚好像看到陈远从这边走了
哎,你们没听说吗陈远好像跟沈薇……
啧,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她天天粘着陈远,人家估计早就烦了吧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怎么跟沈薇比啊……
那些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揣测和轻蔑,像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我身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已经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切割。她们的目光,带着探究、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味,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将我此刻的狼狈和无助无限放大。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比刚才的绝望更甚。我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下来,试图遮住自己泪痕交错的脸。伸向日记本的手指触电般缩了回来,蜷缩在身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试图抵抗那灭顶的难堪。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冲进脑海。
我胡乱地伸出手,几乎是带着一种抢夺的狼狈,一把抓住地上散落的那几页离我最近的日记纸,用力揉成一团,塞进背包里。顾不上纸张被粗暴地弄皱,也顾不上还有更多的纸页被风吹散到更远的地方。我只想逃离,立刻,马上!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树荫,逃离那些刺人的目光,逃离这个刚刚将我整个世界碾碎的地方。
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站稳,然后跌跌撞撞地拨开那几个还在指指点点的女生,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那片香樟树的浓荫。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兜头浇下,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流得更凶。身后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带着不加掩饰的嘲笑。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向前跑,白裙子的裙摆扫过路边的灌木,沾上了灰尘和细小的草屑。背包里的日记本硬角随着奔跑的动作一下下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脊背,硌得生疼,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我的狼狈和失败。
家。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要回家。
冲进熟悉的楼道,阴凉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楼梯,掏出钥匙的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锁孔。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晚晚考完啦怎么……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话却在看到我的瞬间戛然而止。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被惊愕和担忧取代。天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快步走过来,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
妈……我终于喊出了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像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断裂。所有的委屈、痛苦、被当众剥开般的羞耻,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扑进妈妈怀里,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孩,失声痛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妈妈温暖的手慌乱地拍着我的背,声音也染上了焦急和心疼:别哭别哭,告诉妈,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考砸了没关系啊晚晚,没关系……
我拼命摇头,眼泪鼻涕蹭在她干净的围裙上。喉咙被巨大的悲伤堵着,语无伦次:陈远……他……他不要我了……他说……腻了……呜呜……他……他和沈薇……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像是在撕开新鲜的伤口。
陈远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他凭什么!他敢欺负我女儿!她搂紧我,声音因为心疼而发颤,晚晚,乖,不哭了,为那种人渣哭不值得!妈早就……早就觉得他心思不正!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痛心和懊悔,傻孩子,妈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太相信人,别把一颗心全扑在一个人身上……
妈妈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清了。巨大的疲惫感和精神上的重创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哭到脱力,意识开始模糊,身体沉重得只想往下坠。在妈妈焦急的呼唤声中,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时,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我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被。额头上放着一块凉凉的湿毛巾。妈妈坐在床边,眼圈红红的,正担忧地看着我。
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她连忙伸手探我的额头。
我摇摇头,嗓子干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疼。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每一处关节都酸软无力。但最沉重的,还是胸口那块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空洞。
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我的日记本……背包……
在呢在呢,妈妈连忙从床头柜上拿起我的背包,拉开拉链,小心地取出那个硬壳的日记本,还有几页我仓促间塞进去、已经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妈都给你收好了。她把日记本和那几页皱巴巴的纸放在我枕边。
硬壳的封面沾着灰尘,右下角因为摔落而有些凹陷变形。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处凹陷,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心脏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十三年的时光,最后就剩下这么一本残破的、被主人厌弃的本子。
晚晚,妈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粗糙,听妈说,为这种人不值当。你值得更好的。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妈在这儿陪着你。
我闭上眼,滚烫的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渗进鬓角。我点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疲惫感再次汹涌而来,我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浑浑噩噩的噩梦。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紧窗帘,拒绝任何光,也拒绝任何声音。手机被我关机,扔在抽屉最深处。妈妈每天小心翼翼地送饭进来,看着我勉强吃下一点,又红着眼睛端走几乎没动的碗碟。她不再提陈远的名字,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或者坐在床边,一遍遍轻柔地梳理我打结的长发。
但世界的喧嚣,并不会因为我的龟缩而停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蜷缩在窗边的阴影里发呆,妈妈拿着手机,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她欲言又止,最终把手机屏幕递到我面前。
是学校贴吧的一个热帖,标题刺眼得像是淬了毒的针——【818】扒一扒那个高考完就被甩的‘痴情女’,死缠烂打的样子真难看!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帖子内容极尽刻薄之能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高考结束那天下午,在校门口香樟树下发生的那一幕。当然,是经过精心扭曲和恶意剪辑的版本:我如何纠缠陈远,如何情绪失控地哭闹,如何拿出写了多年的日记试图道德绑架,而陈远如何礼貌克制地拒绝,最后不堪其扰地离开。发帖人甚至贴出了几张模糊的、但明显能辨认出是我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捡拾纸片的照片。照片的角度选得极好,将我的狼狈和脆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下面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
卧槽,这么疯难怪人家陈远要跑。
早就说了她配不上陈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听说她追了人家十几年我的天,这执念也太可怕了,换谁不窒息啊
心疼沈薇,刚和男神在一起就遇到这种糟心事。
这种女生太可怕了,心理扭曲吧建议去看医生。
活该被甩!人家陈远和沈薇才是金童玉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十三年的真心,我痛彻心扉的失去,只是一场可笑的、令人厌恶的死缠烂打我只是一个配不上陈远、活该被抛弃、甚至心理有问题的可怜虫
啪嗒!
妈妈眼疾手快地把手机屏幕按灭了,猛地扔到一边。她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发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愤怒:别看!晚晚!别听那些畜生胡说八道!他们懂什么!妈这就去骂死他们!我去找老师!我去报警!
我靠在妈妈怀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愤怒和更深的屈辱像岩浆一样在胸中翻滚、灼烧,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但最终,它们没有爆发出来,反而在极致的顶点,诡异地凝冻了,沉淀成一种冰冷的、死寂的东西。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
我慢慢地从妈妈怀里直起身,抬起手,用力地擦掉唇角的血迹。动作有些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
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不用了。
妈妈愣住了,担忧地看着我:晚晚……
真的不用了。我打断她,目光缓缓移到被扔在床角的手机上,屏幕已经暗了,但那些恶毒的言语仿佛还在空气中漂浮。就当……我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就当那场雨……把我淋醒了。
从那天起,我像换了一个人。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沉默地整理房间。我把那本沾了灰尘、有些变形的日记本,连同那几页被我揉皱又抚平、却再也无法恢复原样的纸,一起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也锁住了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能拥有永远的林晚。
时间裹挟着创痛,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向前流淌。我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陈远的消息,却还是在同学偶尔闪烁其词的交谈里,在路过橱窗看到的本地小报的花边新闻版块上,零星地拼凑出他的轨迹:他和沈薇毫无悬念地进了同一所顶尖大学,金童玉女,风光无限。他们的名字常常一起出现,参加各种活动,照片上两人总是依偎着,笑容甜蜜又般配。每一次无意间的遇见,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早已结痂的心口,重新刺出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清晰存在的洞。
我把自己沉入书本的深海。复读的日子是灰色的,单调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哗啦声。教室、图书馆、家,三点一线。我拒绝任何多余的社交,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学习机器。只有在深夜台灯下,被一道难题困住时,或者在食堂独自吃饭,听到邻桌女生兴奋地谈论着新男友送的口红色号时,心底那片刻意被冰封的荒芜才会短暂地显露出来,带着无声的寒意。但很快,又会被更多的公式、单词和知识点强行覆盖。
高考再次来临,又再次结束。这一次,我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北方大学。填报志愿时,我几乎没有犹豫。我需要距离,需要寒冷干燥的空气,需要一片没有任何陈远痕迹的、崭新的土地。
大学四年,我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环境的植物,沉默而坚韧地重新扎根。我努力读书,参加社团,尝试各种兼职,逼迫自己接触不同的人。我学会了独自旅行,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暴走,用脚步丈量地图;学会了在深夜图书馆关门后,裹紧大衣踩着积雪回宿舍,听脚下咯吱作响的声音;也学会了在热闹的聚会中,安静地坐在角落,微笑着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我交到了朋友,不多,但真诚。她们有时会好奇地问起我的过去,问起我为什么总是习惯性地与人保持一点距离。我只是笑笑,说:大概以前淋过一场很大的雨,有点怕冷。
她们会体贴地不再追问,转而聊起别的话题。
关于爱情,我似乎彻底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感知的能力。面对追求者,无论对方多么热情真诚,我的心湖都像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激不起一丝涟漪。室友笑称我是冰山美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冰层之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沉睡着某种被彻底冻结、连我自己都不敢再去触碰的东西——一种对永远的深度怀疑,一种对交付真心的本能恐惧。
毕业,工作,按部就班。我在北方这座繁华又冷漠的都市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名忙碌却规律的上班族。日子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平静、稳定,也乏善可陈。我以为,关于陈远的一切,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无关痛痒的影子。直到那个夏末的夜晚,校庆。
我本不想回去。那座南方小城,承载了太多我拼命想要遗忘的东西。但拗不过大学时期关系最好的室友兼闺蜜苏晴的软磨硬泡。十年啊晚晚!人生有几个十年回去看看嘛,就当陪我!再说,你现在可是衣锦还乡,怕什么她在电话那头嚷嚷。
衣锦还乡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脸上画着得体的淡妆,眼神平静,唇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弧度。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裙子、会为一个眼神就雀跃不已的小女孩了。但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轻轻瑟缩了一下。
最终,我还是回去了。为了苏晴,也为了……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类似告别的仪式感。
校庆晚宴设在市里最好的酒店,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老同学们变化很大,有的发福,有的秃顶,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满面风霜。大家热情地寒暄,交换名片,谈论着事业、家庭、孩子。空气里弥漫着怀旧、炫耀和一丝微妙的攀比气息。
我端着酒杯,安静地站在落地窗边,看着外面城市的璀璨灯火。苏晴像只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梭应酬。我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谈论过去的人群角落,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疏离的旁观者。
直到一阵不小的骚动从宴会厅门口传来。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陈远。
十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更高了些,身形依旧挺拔,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沉淀下一种成熟男人的沉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他身边站着沈薇。她依然美丽,甚至比少女时期更添了几分精致妩媚,一袭酒红色的长裙勾勒出曼妙身姿,笑容得体地挽着他的手臂。
金童玉女,璧人一对。和当年贴吧里那些艳羡的帖子描述得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稳。像一粒微尘落入深潭,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做到。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痛,真的可以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点无关紧要的尘埃。
我平静地移开视线,继续看着窗外的灯火,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整个晚宴,我成功地避开了他们所在的圈子。只在去洗手间补妆的走廊上,和他有过一次擦肩而过。他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视线扫过我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有刹那的怔忪和一丝极复杂的、我无法解读的情绪。我目不斜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阵没有任何温度的风,平静地从他身边掠过。
晚宴散场时,苏晴喝得有点多,抱着我的胳膊嚷嚷着要去续摊吃烧烤。我无奈地搀扶着她,叫了代驾,把她塞进车里,送她回酒店。安顿好她,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南方的夏夜依旧闷热,空气中漂浮着白日喧嚣沉淀下来的浮躁气息。
我独自打车回到父母家所在的老小区。这里变化不大,昏黄的路灯下,熟悉的林荫道,熟悉的自行车棚,只是显得更加陈旧。楼道里感应灯坏了,一片漆黑。我摸出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摸索着钥匙。
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身后楼道口,传来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刺鼻的酒气。
我警惕地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堵在狭窄的楼道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微弱的光线。是陈远。
他身上的昂贵西装外套不见了,领带扯得歪歪斜斜,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头发凌乱,脸色在手机屏幕光的映照下,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一手撑着斑驳脱落的墙壁,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浑浊而狂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他身上一种陌生的、颓靡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防盗门上。心脏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被一种冰冷的戒备填满。
陈远我皱眉,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冷淡,你喝多了。沈薇呢
我试图提醒他此刻的身份和立场。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又像是被沈薇这个名字刺激到了,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身体几乎要撞到我。我立刻侧身避开,厌恶地皱紧眉头。
林晚……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是你……真的是你……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定我,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迷惘,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仿佛要在我的脸上找出什么失落的宝藏。
为什么……他喃喃着,声音破碎,身体又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不得不再次用手撑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紧闭的家门上,然后又猛地聚焦回我脸上,眼神骤然变得尖锐,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我。
你当年……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控诉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为什么不追上来!
楼道里死寂一片。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浓烈的酒味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但那涟漪里翻涌的,不是怀念,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讽刺感。
为什么不追上去
十年了。
在他风光迎娶沈薇、成为众人艳羡的焦点之后;在他任由全校的舆论将我钉死在死缠烂打的耻辱柱上之后;在他心安理得地享受新生活,从未对我有过只言片语的歉意之后……他喝得烂醉,砸开我家门,用这种近乎崩溃的姿态,问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呵。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笑意,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青春、如今却如此陌生又狼狈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痛苦又执拗的疯狂。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疏离、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被一种极其清晰的、带着尘埃落定意味的轻蔑所取代。
我没有回答他那个荒谬的问题。
我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楼道深处,感应灯突然啪地一声,挣扎着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虽然微弱,却足以清晰地照亮我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一枚设计简约却璀璨的钻戒。钻石不大,但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小而坚定的光芒,像一颗凝结的星辰。
我轻轻晃了晃手指,动作优雅而平静,让那点微光在他被酒精和痛苦浸透的视线里,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我迎着他骤然僵住、写满难以置信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世事后的平静疏离,和一丝清晰的怜悯。
陈先生,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捡日记本时淋的那场雨……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穿透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望向更远处,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蹲在暴雨里、狼狈地试图抓住被雨水泡烂的永远的女孩。
早把那些‘永远’,冲进下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