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迟到了七年的薄荷味 > 第一章

>陈默葬礼上,我和周屿在雨中重逢。
>他接过我手中倾斜的伞,水珠顺着他下颌线坠落。
>葬礼后陈默父母递来一本旧日记:默默说必须由你们一起打开。
>我们坐在他空荡荡的病房里,翻开发黄的纸页。
>3月12日,许眠今天偷看周屿第七次。
>3月15日,周屿这傻子,又把许眠撞倒的笔捡了十遍。
>窗外暴雨如注,周屿忽然攥住我手腕:其实当年——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书架坍塌的轰鸣。
>他把我死死护在身下,血混着雨水滴在我脸上。
>病床前他笑着问:现在能闻到我用什么洗发水了吗
>我俯身轻嗅:薄荷味,和七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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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沙沙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湿土、枯萎的花束,还有某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那是死亡本身的气息,冰冷,生硬,不容置疑。我站在人群的边缘,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笑脸被雨水冲刷着,陈默,名字里带着一个默,人却总是闹腾得让人头疼。此刻,他彻底沉默了,被嵌进一方冰冷的石头里。
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来,带着刺骨的湿意,猛地掀歪了我手中的伞。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脖领,激得我浑身一颤。就在我狼狈地试图稳住伞骨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稳稳地握住了伞柄的上端,替我撑住了那片摇摇欲坠的黑色天空。我下意识地顺着那修长的手指向上看去,目光掠过被雨水打湿的黑色西装袖口,再往上,是他清晰的下颌线。
一滴水珠,正沿着那利落的线条,悄然滑落。它滑过凸起的喉结,无声地没入被雨水洇得更深的黑色衬衫领口。
心跳,毫无征兆地在胸腔里撞了一下,沉闷而突兀。
我抬起头,视线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
周屿。
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哀乐和人影,只有他清晰得令人心慌。他的头发湿了一些,几缕深黑的发丝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显得眉骨深邃,鼻梁挺直。七年时光,像一把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更坚硬的棱角和更深的沉默。那曾经属于少年的、偶尔会流露出的明亮张扬,被彻底打磨掉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静,如同此刻阴霾的天空。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同样被雨水浸泡过的、沉甸甸的倦意,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布。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被雨声吞没。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那只替我稳住伞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重新插回西裤口袋里。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雨幕,和一种比这天气更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目光重新投向那块冰冷的墓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援手,不过是陌生人之间最微末的礼貌。
哀乐呜咽着,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鸟,沉重地坠落在潮湿的空气里。司仪平板无波的声音念着悼词,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人心上,硌得生疼。我努力盯着墓碑上陈默凝固的笑容,试图把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从意识里推开。可眼角余光里,他挺直的肩线,他微微抿紧的薄唇,他垂在身侧、指节微微蜷曲的手……每一个细微的轮廓都在固执地宣告着存在。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足够让少年长成面目模糊的大人。我以为那点隐秘的心事,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如同沙滩上被海浪抹平的痕迹。可为什么,仅仅是看到他下颌线上滑落的那一滴雨,胸腔里某个角落就猝不及防地塌陷了一块,泛起陈年的酸涩和尖锐的疼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像被雨水冲散的墨点,低语着,缓缓移动。我正准备随着人潮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悲伤之地,陈默的父母,两位被巨大悲痛压弯了脊背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径直走到了我和周屿面前。
陈默的母亲,那个总是笑得温婉的阿姨,此刻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小屿,小眠……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这个……是默默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给你们俩的。
她把那个牛皮纸包递过来,目光在我和周屿之间游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哀恸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嘱托。他说……说必须由你们两个人,一起打开。她顿了顿,浑浊的泪又涌了出来,就在……就在他最后待的那个地方吧。他说你们知道的。
最后待的地方。我和周屿的目光在潮湿的空气里短暂地触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那个地方,我们当然知道。城市另一头,那家老旧医院里,陈默独自对抗病魔的、充满消毒水味的单人病房。
周屿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陈默母亲冰凉的手背,也极其短暂地,擦过了我同样冰凉的手指。那一瞬间细微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窜过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叔叔阿姨,节哀。周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感。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跟着点点头,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位老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相搀扶着,佝偻着背,蹒跚地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留下我和周屿,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那个牛皮纸包裹的秘密,还有七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无法跨越的陌生与沉默。
雨水敲打着头顶的伞面,单调而固执。周屿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
找个地方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疑问,更像是一个既定的安排。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墓园外的停车场。他步子很大,黑色的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落后他半步,视线落在他宽阔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肩背上,那昂贵的西装布料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涡。空气里只剩下脚步踩过积水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车子驶入城市另一头那家熟悉又陌生的医院停车场时,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也只能勉强撕开一片模糊的视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冰冷地钻进鼻腔。
停好车,周屿率先推门下去,撑开他那把宽大的黑伞。我迟疑了一瞬,推开车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他沉默地向前一步,将伞面稳稳地罩在我头顶上方。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私密,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雨水气息的味道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侵略感。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僵硬,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湿滑的路面。
走进住院部大楼,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冰冷的不锈钢座椅、惨白的灯光、步履匆匆神色凝重的医护人员和家属……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充满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地方重叠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反射出我们模糊的倒影,并肩而立,却像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电梯在七楼停下,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们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病房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惨白的光。
周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更加浓烈而纯粹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病房里空荡荡的,那张白色的病床被整理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床单平整得刺眼。床头柜上,曾经堆满的药瓶、水果篮、鲜花,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白色菊花的玻璃花瓶。窗户紧闭着,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面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空气冰冷、凝滞,残留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彻底的荒凉感。这里曾经是陈默最后挣扎、喘息、欢笑和痛苦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清空的壳子,一个盛满悲伤回忆的容器。
周屿的目光缓缓扫过空荡荡的房间,眼神沉郁得如同窗外积雨的铅云。他走到窗边那张孤零零的白色塑料椅旁,坐下,将那个牛皮纸包裹轻轻放在膝盖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
我站在门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冰凉的边缘,指尖传来阵阵寒意。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还残留着陈默的气息,他爽朗的大笑,他化疗后虚弱的喘息,他强忍着疼痛时额角的冷汗……还有那些他喋喋不休地谈论起周屿和我的时光。那些刻意被我们忽略、被时间掩埋的碎片,此刻在这空寂的病房里,随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尖锐地翻涌上来,带着陈年旧事的尘土气息。
周屿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开始缓慢而仔细地拆解包裹上的细绳。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绳结被一层层解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粗糙的牛皮纸被揭开,露出了里面一本硬壳笔记本的真容。
那本子很旧了。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露出里面灰白的纸板芯,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不知名的污渍。它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又那么沉重,像一个尘封了太多时光与心事的匣子。
他拿起笔记本,指腹轻轻拂过那磨损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抬眼看我,眼神复杂,像深潭下涌动的暗流。然后,他伸出手,将笔记本递向我。
一起吧。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沙哑,在这空寂的病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消毒水的空气,那气味直冲肺腑,带着一种刺激性的苦涩。走过去,在床边那张同样冰冷的白色塑料椅上坐下,和周屿之间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他翻开了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里面的旧时光。
纸张是那种老式的横线纸,已经发黄变脆,边缘甚至有些微微卷曲。映入眼帘的字迹,是陈默特有的,有点潦草、有点飞扬,却又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3月12日,晴(这家伙总把天气写错,明明是个大阴天!)**
开篇就是陈默标志性的括号吐槽。我的心猛地一跳。
**许眠今天在图书馆,偷看周屿第七次!被我精准抓包!她以为躲在《结构力学》课本后面我就看不见了啧啧啧,那眼神,啧啧啧,简直了……周屿那傻子在干嘛哦,在解他那道永远解不开的微积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要是回头看一眼,许眠的脸能红成图书馆门口那棵枫树叶子!可惜啊,周大才子眼里只有他的数学公式,木头!千年朽木!**
泛黄的纸页上,陈默那熟悉的、带着点夸张语气的字迹,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尘埃的门。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岁月覆盖的画面,裹挟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书卷气和午后阳光的味道,汹涌地扑了出来。
十七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心跳如鼓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摊开的《结构力学》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页上的公式和图表模糊成一片,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斜前方那个挺拔专注的背影上。周屿。他微微低着头,脖颈拉出一道好看的弧线,细碎的黑发垂落额前。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每一次他因为思考而微微蹙眉,每一次他抬手揉一下眉心,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第七次原来那天,我自以为隐秘的偷看,早已被后排那个笑得贼兮兮的家伙尽收眼底。脸上一阵发烫,即使隔着七年的时光,那种被戳破心事的羞窘依然清晰如昨。我下意识地微微侧头,想避开旁边周屿可能投来的目光,却在眼角的余光里,捕捉到他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绷得有些发白。
周屿沉默着,翻开了下一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3月15日,阴(这次没写错!)**
**下午物理实验课,大型灾难现场!许眠那组倒霉催的,实验桌下面不知道谁洒了半瓶甘油,滑得要命。许眠站起来记录数据,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桌上的笔啊尺子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那叫一个狼狈!脸都吓白了。**
记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物理实验室里刺鼻的化学试剂味道,记得脚下猝不及防的滑腻感,身体失控后仰的瞬间,那种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的失重感和恐慌。四周似乎响起低低的惊呼和窃笑,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重点来了!英雄救美不存在的!周屿那家伙,隔了两排桌子,反应快得像装了弹簧!‘噌’一下站起来,结果呢他根本没看许眠(白眼翻上天!),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滚得到处都是的笔!然后,精彩绝伦的一幕上演了——周大才子,在全班同学(包括物理老头那副快掉下来的眼镜)的注目礼下,弯着腰,绷着一张‘我在进行精密科研’的严肃脸,把许眠掉在地上的笔,一支,一支,一支……足足捡了十遍!十遍啊!他每捡起来一支,放回许眠桌上,不到两秒,那笔就像被施了魔法,‘啪嗒’又滚下去了!他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捡,放,捡,放……循环播放!许眠在旁边站着,脸从白到红再到紫,最后憋得都快哭了(我猜是憋笑憋的,或者憋气)。周屿愣是没抬头看她一眼!最后物理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吼了一嗓子‘周屿!你帮许眠同学把笔捡起来放稳了!’,他才如梦初醒,终于,把那几支捣蛋的笔死死按在了桌子上。全过程,他愣是没跟许眠说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我赌五毛,他心跳绝对超速了,可惜面瘫。**
陈默的描述带着他特有的夸张和促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回那段尴尬到脚趾抠地、却又在心底隐秘地泛起一丝甜意的回忆。是的,笔滚下去一次,他捡一次,再滚,再捡……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接触人类社会的机器人。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耳根却一点点漫上可疑的红色。物理老师那声气急败坏的吼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我当时是什么感觉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在他一次次弯腰拾起那些滚落的笔时,心底某个角落,也像被那笨拙而固执的动作轻轻触碰了一下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噼啪声,还有我和周屿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消毒水的冰冷和旧纸张的霉味,沉重地坠入肺腑。
周屿翻动纸页的手指,在泛黄的纸张上留下微不可查的停顿。那指尖的迟疑,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在我心湖深处漾开一片无声的涟漪。他继续翻页,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字里行间的旧梦。
**4月1日,愚人节(这日子挑得……啧)**
**重大情报!周屿这闷葫芦,今天居然主动跟我说话了!内容如下:**
**‘喂,陈默。’(语气极其严肃,搞得我以为他要跟我探讨哥德巴赫猜想)**
**‘嗯’(我竖起耳朵准备接受学术洗礼)**
**‘……许眠她……’(他顿住了,眼神飘忽,喉结可疑地动了一下)**
**‘她怎么了快说!’(我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她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
**我当时一口可乐差点喷他脸上!周屿!你个浓眉大眼的!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个问题!我忍着爆笑,一本正经:‘怎么想买来送人’
他瞬间像被踩了尾巴,脸绷得跟块铁板似的,眼神锐利得能杀人:‘少废话!到底知不知道’
那架势,好像我问的是国家机密!我赶紧举手投降:‘薄荷味!绝对薄荷味!隔老远都能闻到,清爽得很!’
他听完,居然没再理我,转身就走,留给我一个‘事了拂衣去’的背影。啧,闷骚到骨子里了!**
薄荷味……洗发水……
这几个字像带着电流,猛地刺入我的脑海。十七岁的夏天,炎热粘腻,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焦的气息。晚自习课间,我总爱跑到教学楼后面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吹风。那里人少,安静,晚风会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每次在那里,似乎总能偶遇到抱着篮球、额发被汗水浸湿的周屿。他会靠在旁边的双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球,或者沉默地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人影。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目光相触,便飞快地移开。但每一次,当我站在树下,晚风吹动我的长发,空气里总会弥漫开那股我用了整个夏天的、清爽凛冽的薄荷洗发水的味道。
原来……那不是巧合。
原来每一次沉默的偶遇,每一次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薄荷气息,都藏着一个少年笨拙又隐秘的心事。他像一只谨慎的猫,小心翼翼地靠近,嗅闻着那点让他心动的清凉气息,却始终不敢真正伸出爪子。
回忆如同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感官。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那洗发水的牌子,廉价塑料瓶身上印着几片薄荷叶,超市开架货。那股清冽又带着点甜的味道,仿佛穿透了七年的时光,再次萦绕在鼻尖。脸颊无法控制地升温,血液奔涌着冲向耳根。我死死地低着头,视线凝固在日记本下方那一小块冰冷的白色地砖上,不敢看旁边的周屿一眼。但即使不抬头,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个沉默的存在,他的身体似乎也僵硬了,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空气里的寂静不再是粘稠,而是变成了紧绷的弦,被窗外的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拉扯着,濒临断裂。
就在这时,周屿合上了日记本。
那一声硬壳封面合拢的轻响,在死寂的病房里却如同惊雷。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我,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我无法立刻分辨的情绪——七年时光积压的沉郁,被日记骤然掀开的狼狈,还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瓢泼般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狂乱的轰鸣,仿佛在为这一刻积蓄着力量。
许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紧绷的空气中,其实当年——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就在那一刹那!
头顶上方,那排倚墙而立的、本就不甚牢固的旧金属书架,仿佛被窗外狂暴的雨声和这房间内骤然紧绷的气息所震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的呻吟!紧接着,是木材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咔嚓!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我只来得及抬起头,瞳孔里倒映出无数厚重的书籍如同黑色的瀑布,混杂着断裂的木板和扭曲的金属支架,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我的头顶轰然倾泻!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只剩下僵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袭来!是周屿!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整个人朝我扑了过来!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保留。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而几乎在同时,一个沉重滚烫的身体死死地覆盖下来,将我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他身体构筑的狭小空间里。
他的手臂铁箍般环过我的头颈,宽阔的肩膀和背脊弓起,形成一道脆弱却义无反顾的屏障,迎向那崩塌的世界。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头顶炸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沉重的书籍、碎裂的木块、冰冷的金属支架……所有的一切如同冰雹般狠狠砸落在他弓起的背上!我被他死死地护在身下,脸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骇人的速度疯狂搏动,撞击着我的耳膜。
灰尘和纸张的碎屑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无法呼吸。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完全吞没的闷哼,从我头顶上方传来。那声音痛苦至极,带着骨头被重击的钝响,狠狠扎进我的耳中。
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粘稠的,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滴落在我的脸颊上,顺着皮肤蜿蜒滑下,留下一道道温热而惊心的痕迹。
是血。
周屿!我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几乎撕裂喉咙,被淹没在书架残骸持续滑落的哗啦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里。
覆盖在我身上的身体沉重得如同山岳,纹丝不动。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喷在我的发顶,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皮肤。那温热的血还在不停地滴落,一滴,又一滴,砸在我的脸上、颈窝里。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撑开一点缝隙,想要看看他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别……别动……他的声音紧贴着我头顶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痛苦颤抖。环抱着我的手臂,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收得更紧,像焊死在我身上。……砸……砸到你……
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砸落在他背上的重物,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我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在巨大的冲击和疼痛下绷紧如铁,汗水混合着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那粘腻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我的手臂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和恐惧。
来人啊!救命——!我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一片狼藉。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这间位于角落的病房,这该死的暴雨天!会有人听到吗
时间在巨大的恐惧和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界,仿佛要淹没一切。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时候,走廊里终于传来了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惶的呼喊。
天哪!这边!快来人!
小心!还有东西会掉下来!
担架!快叫担架!
嘈杂的人声、手电筒晃动的光束、凌乱的脚步……救援的人终于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动作迅速地清理开压在周屿背上的书籍和杂物。每一次移动重物,他身体都会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压抑的闷哼声破碎地溢出。但他环抱着我的手臂,始终没有一丝松动,仿佛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当最后一块沉重的木板被移开,刺眼的手电光直射下来时,我才看清压在他背上的东西有多么可怕——厚重的精装医学辞典、断裂的金属支架边缘甚至深深嵌进了他肩胛附近的皮肉里,深色的西装外套和衬衫后背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惨不忍睹。他的脸色在强光下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哆嗦着。
医护人员急切地围上来,试图将他从我身上移开。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请松开手,我们需要给你检查!一个护士焦急地拍着他的手臂。
周屿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痛苦,却固执地在我脸上聚焦了一瞬。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艰难地摇了摇头,环抱着我的手臂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分毫,像焊死了一样。
他……他护着我……我哽咽着,语无伦次,他背上……好多血……
混乱中,有人强行而小心地分开了他紧箍的手臂。失去支撑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沉重地侧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周屿!!!我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浓烈,无孔不入。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将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人心底发凉。空气里除了那永恒不变的消毒水气息,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以及药膏苦涩的味道。
周屿趴在病床上,上半身赤裸着,缠满了厚厚的白色绷带,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绷带下隐约透出深色的药渍和渗血的痕迹。他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呼吸轻浅而均匀,似乎还在昏睡。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眉骨上,褪去了平日的冷硬,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安静。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攥着一块微凉的湿毛巾。几个小时前的混乱和惊心动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沉重地压在心头。每一次闭眼,都是书架轰然倒塌的巨响,是他扑过来的决绝身影,是他背上那片刺目的猩红,还有他昏迷前那固执不肯松开的手臂……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她脚步很轻,看到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压低声音:许小姐,周先生还没醒吗
我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周屿苍白的侧脸上。
小护士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器的数据,一边动作轻柔地更换他手臂上的输液贴,一边小声跟我说话,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周先生身体素质真好,流了那么多血,伤口看着吓人,但都没伤到要害,骨头也没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屿沉睡的脸,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感慨,送来的时候,他昏迷中都还一直皱着眉,好像在忍着疼,嘴里还模糊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薄荷’‘薄荷味’听不太清……大概是疼糊涂了吧
薄荷味……
小护士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病房里压抑的空气泡。我攥着湿毛巾的手指猛地一紧,冰凉的湿意透过指尖蔓延开。陈默日记里那些飞扬的字迹,图书馆窗边的偷看,物理实验室滚落的笔,香樟树下若有似无的偶遇……还有他笨拙地向陈默打听洗发水牌子的样子……所有的画面碎片,伴随着那股记忆中清冽的薄荷气息,轰然涌入脑海,与眼前这个为了我而伤痕累累、在昏迷中仍呓语着薄荷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冷静和刻意维持的距离。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立刻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倾身向前,紧紧盯着他。
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起初是涣散的、迷茫的,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他的视线没有焦距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适和艰难,一点点向下移动,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很沉,带着刚苏醒的混沌和尚未褪尽的痛楚,像沉重的沙袋落在我脸上。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努力将眼前的影像和意识连接起来。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带着暖意的光带。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然后,一个极低哑、几乎被气息吞没的声音,艰难地溢了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
……现在……他顿住,仿佛积蓄着仅剩的力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锁住我,……能闻到了吗
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像一把裹着棉布的锤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最柔软、最酸涩的地方。所有强装的镇定,所有被时光掩埋的委屈、遗憾和汹涌的思念,在这一句沙哑的询问面前,土崩瓦解。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脸颊。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缠满绷带却依旧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的眼睛,没有犹豫,没有矜持。
我俯下身,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虚弱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我的鼻尖,轻轻地,近乎虔诚地,靠近他额前那缕微湿的黑发。
一股淡淡的、清爽凛冽的、带着丝丝凉意的气息,温柔地钻入鼻腔。
是薄荷的味道。
和十七岁那年夏天,香樟树下,晚风吹送而来的气息,一模一样。跨越了七年的漫长时光,穿过生死与尘埃,终于清晰地、真实地萦绕在我和他之间。
嗯。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笃定,闻到了。
他的眼睛一直紧紧追随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听到我回答的瞬间,碎裂开来,又迅速被汹涌的情绪填满。疲惫的、沉郁的底色上,骤然亮起一簇微弱却炽热的光,像黑暗中跋涉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篝火。那光芒驱散了疼痛带来的阴霾,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面孔。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极其缓慢地、用尽全力地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角。
那是一个笑容。
艰难,笨拙,甚至因为牵扯到背部的伤口而微微扭曲变形,带着无法言说的疼痛。但那笑容里盛满了太多东西——如释重负的喟叹,尘埃落定的安宁,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丝……少年般纯粹而腼腆的羞赧。像一块被时光和风雨侵蚀得斑驳冷硬的礁石,终于在阳光穿透云层的那一刻,露出了内里温润如玉的本质。
这个笑容,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那扇被岁月尘封的心门。泪水更加汹涌地漫出我的眼眶,视线彻底模糊,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口那块盘踞了七年的、名为遗憾的坚冰,正在这笑容的温度下,轰然崩塌,消融成一片温热的春水。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跨越了漫长等待后无法抑制的冲动,我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放在床边的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的手背。他的手指冰凉。
在我指尖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随即,那只冰冷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初醒后的虚弱和一种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
然后,他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同样冰凉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虚弱无力,那包裹的力道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和守护的意味。掌心粗粝的薄茧摩擦着我的指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也传递着一种滚烫的、无声的暖流,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窗外的晨光似乎更亮了一些,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带,带着温暖的淡金色,正好落在他紧握着我的手上,也落在他苍白却带着笑意的侧脸上。光尘在那束光线里安静地舞蹈。
谁也没有再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和他逐渐平稳下来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也淡去了,被那股清爽的薄荷气息和一种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宁静所取代。这宁静并非无声,它充满了七年时光沉淀下来的千言万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充满了无需言说、只需紧握双手便能感知的汹涌暖流。
阳光安静地移动着,将他紧握着我的手指,染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轮廓。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像一泓被阳光晒暖的蜜糖,包裹着我们。不需要言语,七年时光里的所有错过、所有猜测、所有无声的凝望和笨拙的靠近,都在这紧握的双手和萦绕不散的薄荷气息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缠满绷带的左臂上,靠近手腕内侧的位置。厚厚的绷带边缘,隐约露出一点不规则的、深色的旧痕迹。那似乎不是新伤,而是一道被岁月覆盖的陈年疤痕。它的形状很特别,不像普通的划伤或擦伤,边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拙劣感
我的指尖,在他温暖的掌心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带着一丝迟疑的探寻。
几乎在同一瞬间,周屿握着我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点点。他没有解释,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侧着头,那双刚刚经历过剧痛和昏迷、此刻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透过额前凌乱的发丝,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
窗外的天空,彻底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