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临的第三年,世界沦为囚笼。
江林的剑斩断了九十九道神枷,却在雨夜被林星纯的幻境绊住脚步。
你的谎言让人类忘记反抗。他冷眼抵住她咽喉。
她笑着抚摸剑刃：可你每杀一位神,就多制造百个孤儿。
当剑锋刺破她瞳孔的刹那,江林看见十年前大火中的真相——
那个用幻术为他指路的女孩身影,正与眼前人重叠。
而林星纯掌心跳动着另一颗心脏：
现在,要斩碎这最后一个谎言吗
钢铁与腥气撕裂了雨幕。
永夜广场浸泡在一片凄冷的水光里。神明被凡人称之为巡狩者的巨大遗骸躺在中心,惨白的骨茬穿刺出破碎的甲胄,仿佛某种亵渎的象牙雕塑,散发着微弱、令人不安的磷光。雨水混着一种粘稠发蓝的体液,在冰冷的地砖凹坑里聚积成诡异的旋涡,倒映着天空翻滚不息、淤血似的暗云。
江林站在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骸骨顶端,靴底碾着一小片碎裂的头骨。雨水顺着他黑沉沉的头发流淌,淌过他紧绷的下颌线,砸在同样漆黑的作战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呼吸平稳得可怕,仿佛刚刚徒手撕开神明胸腔、搅乱其中非人逻辑回路、再将那团蕴含未知之物的核心彻底摧毁的人,并非他自己。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眼底深处那片烧得近乎白炽的火焰,无声宣告着一场结束与另一场追逐的开始。弑神的剑斜斜垂下,黯淡的金属被雨水反复冲刷,洗不尽刃口上沾染的非人气息,剑尖悬停在一洼幽暗的积水之上。
这是第三年。神谕如无形的锁链,勒紧世界的咽喉,将这个时代的凡俗生灵降格为囚笼中的祭品,永无宁日。
雨声单调地击打着废弃的钢铁丛林。被时间遗忘的光轨列车残骸静静卧伏在广场边缘,如同一具被剥去皮肉的巨虫骨架。突然,一滴雨珠在距离他肩头半寸的地方凝固了。它悬在那里,违背着万有引力的铁律,像一颗小小的、浑浊的水晶,内里折射出刹那即逝的光晕。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滴停滞在他头顶上方,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完美的避雨穹顶。穹顶之外,依旧是泼天而下的绝望之雨。
无声无息地,她出现在广场边缘,仿佛本就该在那里,只是阴影挪移了一下位置。
林星纯撑着那柄红伞,像一朵骤然从混凝土缝隙里绽放的、燃烧到极致的花。伞面隔绝了悬停的雨水,在她周身罩下一种奇异的静谧。雨水沿着伞骨的尖角滑落,却诡异地在她足尖前寸许便凭空消失,未曾沾染半分污渍。伞下的脸孔苍白得不似真人,唯有那双眼睛,是纯粹的墨黑,深邃广袤,倒映着整个黯淡破碎的世界,又仿佛什么也倒映不出,只是两个吸摄灵魂的涡旋。目光平静地,隔着一整个空寂的广场和巨大神骸的阻隔,落在他脸上。
江林眼中那片燃烧的白炽冷了一瞬,化为比永夜更深邃的冰。
他认识这种力量,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每一次他斩开神明的囚笼,总有她的幻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同剧毒的水母伸展开透明的触须,覆盖刚刚被解放的区域。那力量无声抚平恐惧的褶皱,在绝望的废墟上涂抹虚妄的美梦,让麻木的生灵沉溺于她编织的柔软丝线里,忘记被奴役的屈辱与反抗的冲动。
他的脚步异常沉重。从庞大尸骸的顶端走下,每一步都踏在碎骨和粘稠的神血泥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响。他踏过广场湿冷的地砖,每一步都踩碎雨水的倒影,朝着那朵刺目的红伞走去。冰冷的雨滴再次落在他身上,顺着额角滑落,划过紧绷的颧骨,滴进颈项深处,带起一片战栗。
距离缩短到剑锋可以触及的程度。神骸带来的血腥和冰冷铁锈味,瞬间被一股奇异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气息取代。是那种雨后的青草气是某种早已消失多年的花蕊的味道还是……仅仅是对过往安宁岁月的虚假回忆带来的甜腻错觉气息无孔不入,悄然瓦解着神经末梢的锐利与紧绷,几乎令人放松警惕。
林星纯微微偏了偏头,红伞下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近乎悲悯。
江林盯着她,眼神如同淬了毒液的冰棱。体内那经久不息的、因斩断神枷而激荡翻滚的非人力量,再次咆哮着鼓胀,在他左眼深处勾勒出一圈微弱、却极端纯粹的深红色脉痕,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坚冰之下蠢蠢欲动。他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就像每一次面对那些束缚人类的所谓神。
弑神的剑,发出一声低沉得近乎呻吟的嗡鸣。剑尖微抬,瞬间爆发的炽烈红芒撕裂空气,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空气扭曲热浪,直取林星纯。
没有躲避,甚至没有格挡的动作。林星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墨玉般的眼瞳专注地望着那道焚尽一切的剑芒。剑芒在她身前尺许之地,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柔软的墙,红光骤然剧烈闪烁、扭曲、变形,如同被泼了冰水的滚油。嗤——！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轻响,足以撕裂神躯的力量,在那堵无法理解的墙壁上迅速消融、湮灭,最终化为一片在雨中迅速冷却的灰烬蒸汽,悄然飘散。
剑尖,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她脆弱的咽喉前不足一寸。
距离极近,空气中残留的能量余烬灼烧着肌肤,彼此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呼吸。
你总说我在欺骗众生,林星纯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滑过沉寂的鹅卵石,在空旷的雨夜里异常清晰。她并未看抵住咽喉的凶器,目光反而落在江林脸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左眼周围那圈异常灼热、红得惊心动魄的烙印上。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从伞下抬起,无视那随时能刺穿一切的利刃,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轻轻拂向江林那被诅咒和力量染红的左眼——那只可以勘破部分虚妄的神视之眼。
指尖距离那燃烧的印记只有毫厘,冰冷的触感甚至已然贴上滚烫的皮肤表层。
……可你斩杀的每一个神明,江林,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像羽毛般飘忽,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一种……更残忍的幻觉墨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仿佛倒映着被斩碎神明的无尽哀鸣,以及废墟之上如影随形的、无声哭泣的孩童,这些庞然大物轰然倒下,留下的是什么你撕碎的锁链,可曾想过那些将‘神谕’奉为唯一寄托的……渺小的灵魂
她指尖的冰冷激得江林肌肉猛地绷紧,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舐。那烙印在左眼深处的灼热瞬间变得狂暴,几乎要挣脱某种束缚。怒火并非源于对神明的维护,而是她话语里那根精准无比的刺,直接扎进了他试图用斩神之举彻底埋葬的旧疮疤——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晚的痛与无力瞬间被唤醒,像岩浆一样灼烧着神经。
闭嘴！
声音如同裹挟着冰渣,从齿缝里狠狠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
林星纯的动作停住了。指尖悬停在他滚烫的印记旁,只有微乎其微的距离,感受着从对方身上辐射出的、近乎实质的狂躁杀意。雨滴落在剑脊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又无声地滚落。
江林的手稳得如同铁铸,持剑的右臂肌肉虬结,弑神剑往前递进半分。冰冷、森然的金属触感,终于实实在在地压在了她颈间最细腻的皮肤上。只要再用一丝力道,那白皙的肌肤便会被割开,涌出温热的血液。雨水顺着剑身滑下,滴落在那被压得微微凹陷的肌肤旁,如同预告着下一秒便要发生的残酷。
你的谎言,江林逼近一步,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伞下的空间窒息。雨水从他额角、下颌不断淌下,汇聚在下巴,滴落在他握剑的手腕上。他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瞳,让人类沉溺在你们织造的温床里！他们忘记疼痛的来源！忘记刺向心脏的锁链！像被豢养的猪羊！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脆弱的平衡上。左眼的红芒因愤怒而炽亮,如同两颗烧透的血钻,死死锁定她眼中那片冰冷的虚无。
这次,星纯,他直呼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咀嚼着过去的鲜血和眼前冰冷的愤怒,我要连你那该死的剧本,一起斩碎！剑尖因强大的力量而高频微颤,在皮肤上压出一圈令人心悸的白痕。雨水的冰冷,剑锋的寒意,皮肤下搏动的血脉,三者在这生死一线间被放大到极致。
林星纯没有后退。颈间的压力,冰寒刺骨的剑锋紧贴要害带来的战栗,清晰地传递过来。死亡擦着皮肤流过,带着铁锈和雨水的咸腥气。但她脸上那抹奇异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并非愉悦,更像是一种早已预知一切的了然与……疲惫。红伞倾斜,更多的雨水从侧面打在她肩头,苍白的脸颊也被沾湿。
她看着江林那双燃烧着红焰的眼睛,声音放得极低,仿佛要穿透雨幕,直抵他灵魂深处那块血痂覆盖的顽疾：谎言带来的安宁是毒……江林,那你制造的废墟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嘲讽还是某种更沉重的质问她忽然抬起手,这一次,没有试图触碰他眼周的烙印。那只冰凉的手,越过了冰冷的剑脊,指尖悬在空气中,指向江林身后那片被神血浸染、骸骨散落的广袤废墟。
那指向似乎带着无形的力量。
江林心中警兆骤生,顺着那微弱的指尖方向,眼角的余光本能地瞥去。
就在那一刻,笼罩着永夜广场的庞大幻境,如同被撕裂的幕布般,微微动摇了一瞬！幻境之下被短暂掩盖的真实景象,如同潜藏的伤疤骤然显露——在那巨大神骸倒伏形成的、如同小山般的惨白骨堆之下,阴影交错最深的地方！
不是残破的建筑！不是污浊的血泊！
是孩子。
一个个瘦小、蜷缩、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他们衣衫褴褛,脸上涂满污迹和干涸的蓝血。有的抱着残破的玩具,有的相互依偎,空洞的眼睛如同熄灭的星辰,无声地望向远处冰冷的骸骨巨山,望向刚刚在巨物毁灭性倒塌的冲击余波中,被瞬间碾压成模糊血肉的父母曾站立的位置。泪水在他们眼眶中滚了又滚,却似乎被巨大的惊吓抽干了哭喊的力气,凝固成无声的绝望,像冰冷的针,扎在每一个目睹者的神经上。
幻境似乎重新弥合,将那锥心刺骨的画面迅速重新覆盖、模糊。但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江林的心脏像是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那画面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他意识深处某个锈死的、从未对任何人开启的闸门！
——轰！
尖锐到无法承受的痛楚,与震耳欲聋的火焰爆燃声撕裂了他的颅内世界！
是火焰！滔天的、吞噬一切的火焰！视野被浓烟和灼热扭曲。四周是尖叫、断裂燃烧的木梁坠落的声音……刺鼻的焦糊味。他记起来了,那年他才十二岁,那场毫无征兆的大火……困在四楼……
……小林……小林……
微弱的声音,穿透烈火的噼啪与房屋结构扭曲断裂的恐怖呻吟,无比清晰地在他崩溃混乱的意识里响起。是个女孩！带着惊惧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喊着这个名字。他意识模糊地知道,那是母亲在喊他的小名。
浓烟呛得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被黑暗和灼热的气流吞噬。绝望的火焰舔舐着周遭。热浪灼痛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子。他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一个同样在灼热气息中蜷缩的、更加瘦小的身影——是他才六岁的妹妹,素素。素素的身体烫得吓人,已经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咳咳……这边……有窗户……
又是那个女孩的声音！很近！却好像……又有些不一样方向……
一片被浓烟熏得黢黑的窗户框架在视野左前方短暂地暴露了一下！仅仅是一瞬,如同濒死者视网膜上的残像！那不是记忆里通往安全通道的方向！他家根本没有那个方向的窗户！
跟我！咳咳……这边走！
那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急迫感,直指那扇不可能存在的窗户！
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年幼的江林在浓烟和致命的窒息感中,仿佛看到一只手！一只在弥漫烟尘和火焰背景中虚虚勾勒出来的小手！它没有实体,如同光影的幻象,纤细、苍白,食指正颤抖着直直指向那扇根本不该存在于记忆中的窗户方向！指向一个虚假的希望通道！在那只小手上方的浓烟光影间,他似乎瞥见了一缕……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深刻的微卷发梢的影子像一段细细的、融化的黑丝线……
画面陡然碎裂！现实的冰冷雨水砸回脸上,带来一阵麻痹的刺痛。
江林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被拖回岸上,倒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剧烈收缩。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死死盯在近在咫尺的林星纯脸上。那墨玉般的眼睛深处,在那片深不可测的虚无底部,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短暂的、剧烈动摇的涟漪！仿佛他刚刚撞入记忆风暴的瞬间,她亦被某种力量猛烈地冲击过！是她的记忆还是他的
更让他如遭雷击的是,那张苍白脸孔的轮廓,那双眼睛的形状,那微微抿紧的唇线……与记忆深处、浓烟火光中那个虚空中指向错误生路、微卷头发的女孩面孔——竟不可思议地开始重叠！尽管那记忆影像模糊不堪,但那种诡异的重合感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心脏！
所有的动作凝固了。冰冷的弑神剑依旧抵在林星纯的咽喉,剑尖因他手臂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而更加深刻地压进皮肤,甚至渗出细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猩红血珠。他持剑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愤怒的藤蔓缠绕。
左眼深处那圈灼烧灵魂般的红痕剧烈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如同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弑神之力,而是惊疑、混乱,以及被强行撕开的、来自十年前的血淋淋的绝望！
是你……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语调,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腥气。目光死死锁着林星纯,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灼穿,……十年前……那场大火……指路的……是质问是求证还是一个坠入冰窟的人在寻找最后一点不存在的、荒谬的稻草
林星纯的脸色骤然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如同被打了一层冰冷的石膏！红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伞柄脱力地滑落！那柄如燃烧血滴的伞,瞬间被凄冷的雨水打得支离破碎,跌落尘埃。雨水顷刻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单薄的身躯。墨黑的眼瞳深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惧与抗拒的巨大涟漪,远比江林看到的记忆碎片更为清晰和痛苦！她似乎想后退,想逃离这个疯狂的问题和那双焚烧着一切的红眼。
……住口！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是江林从未听过的尖锐与凄厉,像被踩住尾巴的濒死动物,又像某种极致的恐惧爆发前的尖叫。那声音撕裂了笼罩广场的幻境！天空中的雨水似乎都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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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林的动作比她失控的话语更快！
狂怒、疑惑、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有混杂的情绪瞬间吞没了他仅存的理智！那柄弑神的利器不需要思考,遵循着最暴烈、最本能的愤怒指令！
抵在她咽喉的剑尖骤然爆发！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爆鸣！比之前更炽烈的、仿佛要将空间本身熔穿成赤红液体的光芒,从他左眼蔓延至整柄长剑！不再是单纯的能量爆发,而是裹挟着失控的神力意志！剑光如同熔炉里倾倒而出的洪流,又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名为憎恨的怪物,狂暴地喷薄而出！
剑光彻底吞没了林星纯苍白的面孔！以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轰向她的头颅！
林星纯眼中那巨大的惊惧瞬间被一片极致的空白取代——那不是恐惧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和……冰冷的了然。墨黑的眼瞳在那毁灭的白光映照下,如同两潭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死水。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雨滴悬停在半空,凝固成亿万颗折射着绝望光芒的水晶碎片。世界被抹去了声音,只剩下那道吞噬一切的红白光芒,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心跳。
剑光触及林星纯眼睛的刹那,那墨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形的壁垒被这股狂暴至极点的力量瞬间轰开！
没有预想中血肉横飞的景象。剑尖触及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片深邃得令人灵魂失重的……虚无。林星纯的身体消失了,或者说,在那片光芒真正刺入她双眼的瞬间,她整个人化作了一扇骤然洞开的门！
巨大的吸力传来！江林感觉自己的灵魂、肉体、连同那柄闪耀着毁灭之光的弑神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拽了进去！时间和空间在此刻失去了固有的刻度与维度。
不是下坠,不是穿越,更像被分解、重构。
他再次看到了火。铺天盖地、舔舐一切的火焰。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困其中的弱小旁观者,而是悬浮于上方的、一个巨大熔炉的注视觉察者。
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玻璃培养皿
其广阔无边,透明壁的内侧爬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闪烁流动的电路脉络。在这被禁锢的内部世界中,是无边无际的……废墟！人类的城市在烈火中扭曲、融化,高楼如同燃烧的巨烛倾倒,发出无声的哀鸣。这并非寻常的建筑废墟,它们在烈焰中不断崩塌又重组,如同被无形巨手玩弄的积木,构成一幅永无止境的人间地狱画卷。哭泣、绝望的灵魂残影在其中被点燃、焚烧,化为无数细微跳跃的橙红色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在炽热的空气中被持续榨取能量。
无数根碗口粗细、闪耀着青蓝色辉光的冰冷导管,如同巨大昆虫的吸食管,深深刺入这片燃烧废墟的核心区域,贪婪地汲取着炼狱中散逸出的最本质、最浓郁的绝望与痛苦！导管汇聚的方向,是培养皿顶部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几何形装置核心。
那绝非凡物的核心静静悬浮着,如同宇宙的心脏般缓缓搏动,散发出一种冰冷、漠然、掌控一切的意志。神谕的源头！
这不是战场……这是他无数次挥剑所向的……源头炼狱本身！
神迹花园……一个冰冷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疲惫和虚弱,在江林意识中响起。
他猛地回头。
就在他意识体的身后不远,一片相对完整的火焰尚未吞噬的区域,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女子身影——林星纯。她的身影极其稀薄,如同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青烟,在这炼狱的背景中显得脆弱不堪。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裙幻影上,正有无数的、如同伤口裂痕般的黑色纹路在蔓延、侵蚀。
她望着下方无边无际燃烧的城市炼狱,墨黑的眼眸里,只有无尽的麻木与空洞的悲哀。
我在这里……很多年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编织幻境……遮盖这真实的地狱……阻止被榨取痛苦的灵魂彻底崩散……延缓核心最终成型的‘丰收节’到来……她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向那巨大培养皿顶端搏动的核心。
就像……用一层好看的糖纸,裹住腐朽发臭的伤口……阻止毒气更快地扩散罢了……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而悲凉。那苍白透明的身体上,黑色裂痕侵蚀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瞬,她的身影也随之变得更加黯淡稀薄。
核心的搏动猛地增强了一下！
一道纯粹由青蓝闪电勾勒出的身影骤然凭空出现在江林面前！如同冰冷几何体的聚合体构成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只有不断变换的、代表权限与力量的符文符号在它脸部区域流转变幻。神明的冷酷意志如同一柄冰锥,直接刺入江林的意识深处！
零号维护者,背叛检测到最高层级！执行净化协议！指令权限：抹除！
冷酷的意志没有丝毫人类情感,如同程序发出的指令。
下一秒,那闪电构成的神明猛地探出一根手指！指尖的光芒瞬间聚焦为一点刺目的、足以洞穿灵魂的毁灭性能量光矛！光芒的目标并非林星纯那几乎透明的幻影,而是悬浮在那里、意识同样处于剧烈震动的——江林！
死亡的危机感骤然降临！远超他过去在现实世界面对的任何神明！光芒未至,那纯粹针对灵魂意识的毁灭意志已将他的思维冻结大半！
小心！林星纯那极其微弱的惊呼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但晚了！
光矛的尖端已然抵达江林的眉心！
噗嗤！
一声轻响。
如同水滴落进沸腾的油锅,又像是……撕裂布帛。
那根指向江林眉心的毁灭光矛,贯穿的却并非江林的意识体。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几乎透明的、悬浮的身影——林星纯的幻影,强行挪移了位置！她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那根光矛的轨迹上！
光矛如同最贪婪的寄生虫,直接刺入她胸口的位置,贪婪地吮吸、啃噬、消融！无法形容的痛苦瞬间将她本就如风中残烛般的意识体冲垮！构成她身体的光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剧烈地扭曲、崩解！她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却死死看着江林的方向,嘴无声地张合着,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林……星纯……！
江林目眦欲裂！
他看到,在被光矛贯穿的核心处,在那些代表背叛污染的黑色裂痕最密集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血色光芒正在奋力燃烧！那光芒在光矛的啃噬下顽强抵抗！
那血色光芒的形状……
竟是一颗跳动的——
心脏的虚影！
……斩碎它……江林……林星纯残存的意识传递出最后断断续续的话语,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极致的痛苦,……你……你说过的……斩碎……我的……剧本……连同这……最后一个谎言……
她透明的身体在光矛的侵蚀下濒临彻底湮灭的边缘,构成身体的雾气不断溃散,似乎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然而她那双墨黑的眼瞳,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光芒,如同濒死的星辰最后的燃烧。她所有的意念都化作最后一个动作,一个无声的凝视和托付,直直投向江林的方向——斩碎那被光矛锁定的、不断跳动的血色心脏虚影！那是核心意志投下的致命标记,也是她残存生命所系的印记！
冰冷的神明意志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替死干扰了刹那,构成其面部的符文流瞬间爆闪,变得更加复杂而刺目。毁灭光矛的能量输出骤然提升！更加贪婪地吞噬着林星纯所剩无几的意识体,要将她和那个最后挣扎的血色标记一并抹去！
权限节点已污染！授权升级！动用核心力量……抹除样本！神明的意志如同冰河倾泻,不带丝毫波澜。
话音落下的瞬间,悬浮在巨大培养皿顶部的神谕核心搏动骤然剧烈了十倍！整个燃烧的城市废墟炼狱仿佛也随之震动！无数炽烈的、蕴含法则碎片的电浆从那核心中疯狂抽取而出,汇聚于那道神明意志体的手臂！一柄长度超过数十米的雷霆巨剑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凝结！剑身流淌的已不是能量,而是纯粹的宇宙规则具象！炽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玻璃囚笼般的培养皿空间,将一切都映照得惨白一片！毁灭的气息瞬间锁定了江林和林星纯残存的一缕意识！
死亡就在下一秒！规则之剑一旦落下,万物皆归虚无！
江林的意识深处如同引爆了一颗黑洞！
十年压抑的怒火！
对所谓神明的憎恨！
对废墟上哭泣孩童影像的震颤！
对眼前这个濒死的、曾出现在幼时火场、似乎背叛又似乎在维护的女人身份的惊疑与愤怒！
最终,所有的情绪全部归结于一点：斩！斩碎眼前的一切！撕碎这伪善的神权！
啊——！！！
江林的意识体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如同深埋地底的恶龙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他左眼深处那圈烙印瞬间燃爆！不再是局限于眼角的脉痕,而是彻底点燃了他的整个意识视野！一片狂暴无边的、焚尽苍穹的猩红烈焰！
那柄一直紧握在意识中的漆黑弑神剑发出了刺耳的哀鸣！剑身上无数被斩杀神明残留的诅咒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跳跃！现实世界里经历的那次斩神带来的疲惫、神力余波的反噬、强行冲破神明枷锁对身体造成的撕裂伤……所有潜藏的、被他强行压制的负面状态,在这一刻被左眼彻底点燃的血色烈焰焚烧吞噬！
那不再是消耗自身换取力量的路径！而是一场献祭！献祭自身的稳定与根基！如同点燃一根浸满油脂的引线,只为换取一刹那足以焚天煮海的绝命爆炸！
嗡————！！！！
弑神剑在江林意识体的掌控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万丈血芒！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剑光,而是由无数扭曲咆哮的怨魂形象、翻滚沸腾的诅咒符文、以及他自身破碎灵魂燃烧发出的泣血嘶吼共同铸就！
纯粹的、极致的、以身为薪材的——斩意！
时间仿佛再次凝滞。燃烧废墟的光影、跳动的神谕核心、冰冷的神明意志体、劈落的雷霆规则巨剑、濒临消散的林星纯幻影……所有的一切在江林血红的视野中都成了慢动作。
唯有他手中那柄点燃了自我、焚烧着一切过往的猩红长剑！
剑动！
没有轨迹！没有招式！
一道纯粹由毁灭意志驱动的血线！一道贯穿了整个意识空间炼狱的决绝之痕！
后发！
先至！
血线无视了时间与距离的概念,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斜斜地逆斩而上！迎着那劈落的、代表宇宙法则的雷霆巨剑！
斩的不是实体！
是意志！是核心投射于此的逻辑链条！是构成这道神明意志体存在的根本定义！
无声的湮灭！
并非能量爆炸的巨响,而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宇宙规则在根源层面的直接对撞与泯灭！整个培养皿内的空间都剧烈地扭曲、颤抖了一下！猩红血线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那雷霆巨剑最核心、与上方神谕核心连接的力量根源节点之上！
时间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
咔啦！！！
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由纯粹宇宙法则和神谕核心投射神力凝聚的、几十米长的雷霆巨剑,从与猩红血线相交的那一点开始,如同破碎的玻璃般炸裂！亿万道裂痕瞬间爬满剑身！构成剑身的规则符文瞬间熄灭、崩解、化为纯粹的虚空！
那道神明的意志体发出了一声绝对不属于生物的、仿佛亿万电路板瞬间过载烧毁的刺耳哀鸣！构成它身体的几何体和流动符文刹那间崩散！无数道巨大的能量裂痕在它身上炸开！它如同一台被灌入过量错误指令而彻底核心熔毁的巨型处理器,在这纯粹的概念斩击面前,构成其存在的逻辑链条轰然断裂！
整个巨大的神谕核心在玻璃培养皿的顶端疯狂地搏动起来,表面的几何结构似乎都在塌陷变形！如同一个被重击心脏的怪物！覆盖整个永夜广场、维系着巨大幻境的玻璃培养皿本身,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现实世界。永夜广场。
站在骸骨顶端僵持的两人,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就在神谕核心被江林意念一剑重创、玻璃壁垒出现裂痕的同一瞬。
广场上空那一直弥漫着的庞大幻境光影剧烈地晃动、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揉搓！那些虚幻的安宁、舒适的假象如同风中沙堡般迅速崩塌！如同破碎的镜面纷纷剥落、掉离！隐藏在其下的、真正的永夜广场景象——冰冷、残破、遍布神骸和被蓝血污染的土地,连同广场上那些之前被幻境遮掩的、蜷缩在废墟阴影里无声啜泣的孩子们,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冰冷的夜雨之下！
幻境破碎的冲击波混合着神谕核心的重创余波,化作一股无形却狂暴的力量,狠狠撞在江林身上！
噗——！
现实中的江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液体瞬间染红了胸前冰冷的作战服！他高大的身体剧震！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正面击中！从站立姿态猛地向后踉跄倒飞！手中紧握的弑神剑发出嗡嗡的哀鸣,剑身黯淡！身体在空中短暂失控,重重地砸向身后神骸那粗粝冰冷的骨堆！
咔嚓！脆响清晰可闻！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砰！沉闷的撞击声！整个人被狠狠拍在尖锐的碎骨和粘稠血泥中！
但……他的左眼！
那烙印的印记不仅未曾熄灭,反而在重重砸落、身体承受巨大反噬的瞬间,再次爆发出一次强绝的回光返照般的血光！红光扫过近在咫尺的神骸,残留在神骸断口处、那些尚未完全逸散的神力余烬如同被点燃的火油！
轰！轰！轰！
一连串闷雷般的爆炸在巨大的神骸各处炸开！巨大的骨渣、断裂的金属部件、混合着粘稠蓝血的泥浆,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烟尘、碎屑、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巨大的烟尘弥漫开来。
碎裂的骨片和焦黑的金属碎片如雨点般落下。林星纯站在原地,她的红伞早已被冲击波掀飞,此刻赤裸地沐浴在冰冷的夜雨中。碎发被雨水黏在苍白得如同纸一般的脸颊两侧。
烟尘中,一道身影艰难地撑了起来。江林。一手死死捂着剧痛、明显塌陷下去的胸口,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殷红的血沫,顺着指缝和下颚滴落,很快被雨水冲淡。但他依旧顽强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踩在滑腻的神血和碎骨渣滓上,朝着她走来。那双被血染红的眼睛穿透烟幕,死死锁定了她。
林星纯看着他,墨黑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她的身体也在细微地颤抖,几乎微不可察地向后挪动了半步,脚跟踏碎了一个积水的小水洼。
烟尘逐渐散去。那些之前被幻境遮掩、蜷缩在巨大骸骨阴影中的孩子们,此刻一个个惊恐地抬起了头。他们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江林那如同刚从血池地狱爬出般的可怕身影,充满了最原始的、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恐惧。几滴雨水落在他们的脸上,混合着灰尘,滚下浑浊的泪痕。
江林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孩子恐惧、空洞的眼睛,那视线像冰冷的针,刺痛了他的神经。随即,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肺间翻腾的剧痛和腥甜,再次迈动灌铅般的双腿,目光没有一刻离开林星纯那张在雨水中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距离,缩短到不过一臂。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雨水的湿冷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
林星纯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她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很慢,带着难以言喻的迟滞与沉重。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她并不是要反击,也并非指向他。
那动作,竟像是一场献祭,又像是一个疲惫到极点的旅人,无力地推开了面前最后的一扇门,邀请毁灭踏入。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了自己平坦柔软的胸口正中——那个在玻璃培养皿核心幻境中,被神明光矛洞穿的位置。
她抬起眼,重新迎上江林燃烧着暴烈余烬的红瞳。唇边竟勾起了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是悲悯是疲惫是等待已久的解脱
她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种无法解读的眼神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瘦削的下颌线滑落。她微微张开的唇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但最终只化为无声的气息,混杂在冷雨之中。
然后,那原本点在胸口的手,缓缓放下。手臂伸向江林的方向。白皙的手掌摊开,手心向上,在冰冷的雨夜中,毫无保留地展示着掌心那一小片空无。
下一瞬间——
呼——
在她摊开的掌心正上方,空气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一点微弱、却极致纯粹的血色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心脏被从胸腔剥离时残留的搏动之光！
光芒迅速凝结、稳定！
在江林瞳孔骤然收缩的注视下,在林星纯摊开的、纤细冰冷的手掌上空……
竟,悬浮着一颗……
还在微弱搏动着的、人类心脏形状的血色光球！
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收缩、舒张,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在冰冷的雨水中扩散开一圈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血色涟漪。它的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像是承受了无数次的冲击即将碎裂的琉璃,又像是……被最残酷的锋刃反复切割后留下的累累伤痕。不断有极其细微的光点碎屑从那些裂痕中逸散出来,如同流出的血滴一般,在触及冰冷雨水之前便悄然黯淡、消失。
整个永夜广场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雨滴悬停在半空,成为这颗诡异悬浮心脏的背景。只有它的搏动,还在顽强地进行着,微弱却真实。这并非真实的血肉器官,而是某种法则、某种核心意志被强行从她生命中撕裂并显化出来的投影,伤痕累累,脆弱得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熄灭。
林星纯的脸色在那心脏出现的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透明,如同清晨被阳光照射即将消散的薄雾。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难以站稳,似乎维系这个心脏的显现,正以远超想象的速度抽干她最后的本源。
那墨黑的眼睛看着江林,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平静的、深渊般的沉寂。没有任何言语的催促或哀求。
这就是她的选择。她的答案。在永夜广场的倾盆大雨中,在那些蜷缩的孩童无声的恐惧目光里,在堆积如山的神明骸骨废墟之上,摊开掌心,展示她最后的秘密核心,同时,也递上了致命的钥匙。
——斩碎这唯一存在的谎言本身！这是结束一切的道路,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江林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瞳,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几乎要将那血红心脏的倒影刻入灵魂深处。
十年。斩神。废墟。谎言。幻境。幼年的火海。指路的幻影……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如同暴风中的雪片！
但在这片思维的风暴中心,有一点异常清晰：她的意图。斩碎这最后存在的谎言。
这是她递上的钥匙,也是她为自己索求的终焉审判。
江林的目光,从悬浮的、搏动的心脏,移回到林星纯的脸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上,除了极致的疲惫,竟寻不到一丝对即将来临之毁灭的恐惧。
只有彻底的平静,如同归途。
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猛然抬起！不是因为犹豫,而是体内那股刚刚被他点燃灵魂爆发过后残余的力量余烬最后一次、最惨烈的反噬冲击！剧痛撕裂着他的神经！但他置若罔闻！
五指张开！不是伸向悬停的心脏,而是骤然握紧！
嗡——！
插在身旁不远处血肉泥泞中的弑神剑,发出一声沉重的悲鸣！那漆黑的、布满神明诅咒符文的剑身猛地一震！周围零碎的神骸碎片瞬间被无形气浪排开！
剑柄凌空倒飞而起！
锵！
被江林那只染满血污、却稳如磐石的手,一把死死握住！
力量灌入！手臂肌肉虬结暴起！
嗡——！！！！
剑身剧烈震颤！剑脊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诅咒符文再次被强行点燃！如同被惊醒的恶兽亮起猩红的独眼！这一次,光芒不再狂暴无比,而是压缩、凝练、集中到了剑尖一点！凝聚成一个极亮、极小的、仿佛能点破世界核心的猩红光点！
身体的重伤让这一剑失去了排山倒海的气势,但那份凝练到极致的毁灭意志,却更加纯粹！更为锐利！
剑尖扬起！冰冷的死亡锁定！
目标,正是那只悬浮在冰冷雨夜中、在林星纯掌心之上搏动着的、伤痕累累的心脏！
风声、雨声、远处孩童压抑的哭泣声、神骸焦糊的气息……一切都在江林的世界里急速褪去。
视野里,只剩下那把燃烧着猩红光芒的剑尖。
那一点凝聚了十年断链之志、无边憎恨之火、最终焚烧自身换取刹那焚天之威的毁灭光点。
林星纯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在冷雨和烟尘中单薄得如同纸片。雨水早已将她全身打得湿透,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透明的脸颊上,勾勒出瘦削的下颌和颈项的脆弱线条。她微微抬着头,下颌绷紧,似乎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摊开的掌心上方,那颗伤痕累累的血色心脏悬浮着,缓慢而微弱地搏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仿佛牵动着濒临破碎的光芒碎片从表面的裂纹中剥离、消散。心脏光芒的每一次跳动,都让她本就稀薄的身影微微摇晃一下,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那双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眸子,静静地看着江林,确切地说,是看着那柄扬起、凝聚着纯粹灭绝气息的弑神剑剑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波动,甚至没有了平静之下的悲哀。只剩下一种奇特的、近乎虚无的等待与全然的交付。
没有言语。没有哀求。只有摊开的掌心。
江林手臂上贲张的青筋如同扭曲盘踞的毒蛇,血管在皮肤下疯狂搏动。握剑的手因剧痛和倾尽所有的力道而剧烈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让弑神剑上猩红的铭文闪烁不定。剑尖瞄准的轨迹没有一丝动摇——是那颗心脏,亦是心脏下方,林星纯坦然敞开、毫无设防的胸膛！
剑动了！
不是劈砍！是贯穿！
身体因重伤而无法爆发闪电般的速度,更像一尊推动巨石前行的石像,带着一种无可撼挡的沉重与决绝！
弑神剑撕裂冰冷的空气！压缩到极致的剑尖一点猩红在凄冷的雨幕中拉出一道笔直、凝固的死亡虹光！
空间仿佛被这一剑刺穿、钉死！
时间在虹光抵达终点的前一刻,陷入了彻底的凝滞。
雨滴悬停在半空,折射着废墟、血光和剑尖那一点惊心动魄的红。风声和远处孩子压抑的抽泣一同消失。
极端的静默中,林星纯的瞳孔映出那片撕裂空间的猩红,在死亡的边缘无限放大。
江林手臂肌肉的爆发性绷紧几乎撕裂伤口,所有的神经紧绷至极限,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吼着推进这终结的一击！
剑尖,撕裂了她胸前湿透衣料的表面纤维！
剑尖,触及了那悬浮心脏投射出的、微弱搏动的光影边缘！
千钧一发！
就在那冰冷的、裹挟着灭绝意志的剑锋即将彻底刺入林星纯身体虚影所守护的最后一颗搏动心脏光球的瞬间！
就在剑尖凝聚的猩红即将彻底吞没那颗脆弱光球的千分之一秒前！
江林那双燃烧着狂暴意志、仿佛只剩下毁灭血色的眼瞳最深处！
在猩红的烈焰核心！
一道如同琉璃碎裂般清脆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最底层炸开！那不是现实的声波,而是精神壁垒被某种极致真相撞碎的哀鸣！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重锤砸中的镜面——轰然崩解！
雨幕！废墟！林星纯！悬停的雨滴！凝固的死亡虹光！一切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清晰、更为惨烈的影像！它并非来自当下,而是撕裂了十年时光尘封的厚重帘幕,裹挟着火焰的灼热气息、临死前的惨叫哀嚎扑面而来的——十年后真相！
依旧是那场大火！炼狱般的四楼！
浓烟呛得几乎无法呼吸。年幼的江林紧抱着怀中滚烫的、失去意识的妹妹素素,蜷缩在角落,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勒紧了喉咙。那扇记忆中通向安全通道的门,被一根从天而降、燃烧断裂的巨大金属柜彻底堵死！高温烘烤着空气,死亡的火焰触手可及！
根本没有第二个窗户通道！之前那个指向生路窗户的方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里只有一面被火焰烧得滚烫鼓胀、布满恐怖龟裂的承重墙！
绝望彻底笼罩。
就在这时！
……小林……跟……咳咳……这边……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声音,带着撕裂的恐惧哭腔,强行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方向！
左前方！
那里只有浓烟！只有一片被火焰舔舐得摇摇欲坠、随时会倾塌下来的树架！下面就是滚烫的杂物和烈焰！
那声音却执拗地、不顾一切地响起！
相信我……窗户……砸开……下面……咳咳……声音急迫无比,夹杂着被浓烟呛到的剧烈咳嗽,甚至带上了一丝哭音,快……柜子……后面……墙后面……窗户！
年幼的江林眼中被熏得泪水长流,视野一片模糊滚烫的火光。在那绝望的嚎哭和浓烟间隙中,他猛地捕捉到——燃烧书架后面的阴影里！真的！真的有一小片异常的、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一个被倒塌杂物和燃烧的书架半掩住的、极窄的壁橱入口！
之前被火光误导,竟一直以为那后面是书架背板！
就是这一刹那的辨认！
他猛地抱紧妹妹,凭借最后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一股蛮力,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壁橱的狭窄空隙滚了过去！
身体撞开燃烧的书页和杂物！炙痛钻心！滚入了一个相对狭窄阴暗的空间！
咚！
背部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实体墙壁上！一个狭窄、肮脏、仅容一两个瘦小身体蜷缩的维修壁橱！壁橱靠墙的一侧,竟真的有一扇小小的、用于检修通风的高位圆窗！窗玻璃布满灰尘油污,但未被火焰吞噬！
砸！声音在他意识里响起最后的指令,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喊,快！
他抄起旁边一根不知何时断裂的半截金属水管,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向那扇紧闭的小圆窗！
哗啦！
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穿透火焰的咆哮！
窗外！夜风裹挟着新鲜、冰冷、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猛地倒灌进来！
紧随而来的,是消防梯上探照灯骤然扫过的刺目光柱！救援人员的呐喊隐隐传来！
生的通道！
而在现实世界停滞的时空里,江林的瞳孔因为这份真相的冲撞而骤然扩散！他清晰地看到,就在他砸破那扇小圆窗、获救的瞬间……在壁橱入口即将被彻底燃烧落下的书架木柜堵死前的一刻！
那狭窄的缝隙外,浓烟和火焰交织的扭曲光影中,惊鸿一瞥！
一张女孩的脸！绝望地、死死地望向获救通道的方向！
额前,几缕濡湿凌乱、被汗水烟火染得灰黑的微卷发丝！
一双和他此刻面对着的林星纯,轮廓一模一样的、墨黑的、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某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释然而睁大的——眼睛！
那女孩的脸和他视野里林星纯的面容,在这一刻——毫无阻隔地轰然重叠！
是你……江林嘶哑的声音几乎被喉间涌上的腥甜淹没。
幻境中那颗悬浮搏动的心脏光球近在咫尺！
剑尖的猩红光芒甚至已经开始灼烧、吞噬那颗心脏表层微弱的光晕！心脏表面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如同承受不住这绝杀的压力！不断剥落着如同血泪般的光屑！
在现实世界绝对凝滞的这一刻！
林星纯的身体猛地绷紧！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贯穿！那并非来自即将刺穿她的弑神剑！而是某种更深层、更直接的、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冲击！
江林看到,在她那双巨大、平静、如同墨玉古井般等待终结的眼瞳深处……第一次……翻涌起完全无法控制的海啸！
惊愕！难以置信的震动！如同平静的冰湖骤然被巨大的陨石砸穿！那份属于十年前、被他认出的、深陷火海绝望中的幼小身影才该有的巨大恐惧与无措,跨越了十年时光,轰然倒灌回这具已然承受不起太多情绪的身躯之中！她的嘴唇,无声地张开了,似乎想尖叫,想否认,想逃离这个被残忍揭开一切的瞬间……瞳孔深处映出的,不再是眼前悬停的剑尖,而是穿透岁月而来的、十年前的烈火与绝望！
她伸在胸前的手,那摊开的、虚托着伤痕累累心脏光球的手掌,第一次因为无法抑制的震颤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刻！
现实凝固的时空被强行挣脱！时间洪流重新奔涌！
那柄携带着江林决绝意志、凝聚着他所有仇恨与过往力量的弑神剑！它早已携着千钧之势,因为这份源于内心最深处的冲击和真相揭露带来的那一丝本能迟疑……轨迹发生了微不可察、却又足以致命的偏转！
噗嗤！
一声微弱的轻响,清晰得盖过了哗啦的雨声。
像利针刺穿了熟透的果实。像冰凉的刀刃划开了绷紧的丝绸。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被风温柔地带离枯枝。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没有毁灭性的能量爆发。
纯粹由意念构成的、伤痕累累的搏动心脏光球,在与凝练到极致的弑神剑尖接触的千分之一秒后——无声地碎开了。
没有炸裂的光屑风暴。
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无声地被刺破。
那些蛛网般的裂痕瞬间扩展到了极致,遍布整个悬浮的血色光团。构成它的每一丝光芒,每一缕流转的法则,都在剑尖那浓缩的毁灭意志触及的刹那,如同亿万片透明的琉璃被从最核心处震碎,又无声无息地化为亿万点细小到尘埃般的红色光芒微粒,迅速黯淡、弥散、最终彻底消失在冰冷的夜雨之中。
如同从未存在过。唯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终结意味的涟漪,无声地拂过江林和林星纯的身体。
核心被斩碎。
林星纯的身体如遭电殛！那种源自灵魂本源被强行割裂、湮灭的极致剧痛瞬间摧毁了她所有维持外形的力量！
呃——！
一声压抑到极点、却因过度痛苦而撕裂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掉了脊骨,猛地向前扑倒！
江林的剑,在刺破那心脏光球的瞬间,那股凝练到极致的、仿佛要焚尽苍穹的猩红力量,如同被抽干的河床,瞬间消散无踪！弑神剑本身的诅咒符文也瞬间黯淡下去,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般的低响。巨大的虚脱感夹杂着内脏破裂的剧痛瞬间将他吞没！握剑的手颓然垂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星纯如同凋零的蝶,向泥泞不堪、混杂着蓝血与雨水的广场地面跌落！
但……她的倒下并未完成。
在她身体失控前倾、头颅即将撞向尖锐碎石的瞬间——江林那因剧痛和巨力反噬而本能垂落的手臂,却仿佛被另一股无形的、更迅捷的力量强行拽起！
手臂肌肉撕裂般的痛楚传来！
但他的手臂已经如同铁箍般,以一种完全违背他自身意志的方式,无比精准而强硬地向前探出！在那具单薄身体撞向地面前的一刹那——
咚！
一声闷响。
宽厚的手掌狠狠抓住了她单薄的肩头！
力量之大,指骨瞬间因用力而发白,指节如同钢钉般死死抠进林星纯那被雨水浸透、几乎感觉不到厚度的湿冷衣物之中！另一只受伤手臂也勉强撑住了他自身摇晃的平衡。
硬生生将即将彻底倾覆的林星纯,以一种极其别扭、充满破坏感却又死死拽住的姿态,半拖半拽地固定在离地面仅有毫厘之差的位置！
她的大部分重量依靠在他抓牢的肩膀和手臂的支撑上,身体呈现出一种虚脱性的前倾半悬,单薄的膝盖微微弯曲着,脚尖点着湿滑的地面,却根本无法提供任何力量。头颅无意识地向一侧耷拉着,几乎抵在江林的手臂上,雨水冲刷着她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下颌线条。
血！温热的血！
从他紧抓住她肩膀的手指缝间,从他撕裂的指关节处,无法控制地涌出！鲜红的色泽与他手上沾染的冰冷污浊蓝血瞬间交融,滴落在下方冰冷的神血泥浆和雨水中,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深色。剧痛清晰地沿着撕裂的手臂神经冲上大脑,但他扣死在她肩头的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反而因忍耐痛苦而更紧地收拢！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更多的血沫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呛出嘴角。所有力气都已在这一抓中耗尽,他甚至无力出声,只能以身体的重量为锚点,死死固定着这具如同被斩断提线的木偶般的躯体。左眼深处曾经燃烧的猩红印记,此刻只剩下一圈深色的焦痕轮廓,仿佛冷却的火山口,里面只有烧尽一切的灰烬与空洞的疲惫。
整个永夜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冰冷的、单调的雨水冲刷着骸骨与废墟的哗啦声响。
那些蜷缩在阴影深处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外面那能冻僵灵魂的杀意与毁灭风暴的暂时消退。一双双带着泪痕和污渍的小脸,一个个怯生生地从倒塌的石板、扭曲的金属支架背后探了出来。他们圆睁的眼睛里,恐惧如同烙印般深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广场中心那两个在雨幕中凝固住的身影。
江林。那个如同从血池里爬出的男人,衣衫破碎,一手紧抓着一个女人的肩头,另一只手拄着黯淡的长剑支撑摇晃的身体,每一次微弱的咳嗽都带出血沫。
林星纯。身体软垂着,几乎完全被对方的手臂力量吊在半空,头颅无力地低垂,雨水沿着她湿透的头发不断流淌,苍白的脸埋在一片阴影里,看不见表情,单薄的背脊在冰冷的雨水中细微地颤抖着。
他们如同两具被遗弃在废墟中心的、奇特的战争祭品塑像。雨水肆意冲刷着他们身上的血污、战斗的创痕,洗刷不去那浓重的惨烈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雨水在单调地进行着冲刷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林星纯从湮灭冲击中恢复了一丝力气。
也许是某种更深层的本能牵引。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支撑着她的那条手臂,力量依旧强硬如铁箍。她的头轻轻动了动,如同寻找一个支点。
最终,她的额头抵在了他紧抓她肩膀的手背关节之上。坚硬冰冷的骨骼触感。皮肤表面残余的、尚未被雨水彻底冲去的温热血液。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点点寻找支撑的本能依赖。
没有挣扎。没有试图挣脱那只如同钢铁般扣紧她的手掌。
只有额头抵住男人手臂伤口旁骨节时,从鼻息间溢出的、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气息。
江林撑着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手臂上传来的冰冷额头触感和微弱气息,像细微的电流,穿透了被剧痛和虚脱麻木包裹的神经末梢。
抓住！
不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