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疯狂抽打着玻璃窗,城市在滂沱的雨幕中扭曲、变形,最终只剩下灯火模糊的残影,像一块块融化流淌的油彩。陈默站在自家狭小的出租屋窗前,手中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孕检单。他死死盯着窗外,目光仿佛要穿透这片混沌的雨帘,钉死在城市另一端那块巨大的、虚假的疮疤上。
那里本该是他们的幸福家园。
二十三层,朝南,视野开阔。他和林晓无数次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对着那张印刷精美的楼盘效果图描摹未来。阳光洒满阳台,婴儿床放在哪里,书架靠哪面墙……每一个细节都在想象中被摩挲得发亮。为此,他们掏空了各自的积蓄,啃噬了双方父母干瘪了一辈子的存折——六个钱包,榨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合同上鲜红的印章,曾是他们通向安稳未来的通行证。
如今,那工地死寂一片。钢筋骨架如同巨兽的残骸,在越来越密的雨水中锈蚀、发黑,巨大的塔吊早已锈死,僵直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座指向虚无的墓碑。那印着幸福家园·幸福起航的巨幅广告牌,被风雨撕扯得只剩下半幅,幸福二字被彻底撕裂,只留下家园两字,空洞地悬挂在烂尾楼的骨架上,在风雨中发出垂死般的呜咽。每一次望向那个方向,都像有一把冰冷的钝刀,在陈默心口上反复地割。
厨房传来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然后是林晓压抑的、短促的干呕。声音不大,却像细针,一下下扎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带着雨水咸腥的空气狠狠压进肺里,试图压下喉头的滞涩。孕检单被迅速塞进裤兜,他转身走向厨房。
昏黄的灯光下,林晓撑着洗得发白的瓷砖台面,肩膀微微耸动。水槽里空无一物,只有水在徒劳地冲刷。她没看他,只是伸手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屋子里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她沉默地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她苍白瘦削的下颌滴落。
好点没陈默的声音有点紧,他走过去,想碰碰她的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林晓直起身,用手背蹭掉脸上的水渍,摇摇头,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羽毛:没事,就一阵。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淡的笑,眼神却像蒙了一层灰,疲惫地找不到落点,晚上……吃点什么目光扫过陈默空空如也的手,他下班回来,手里并没有往常提着的装着晚饭的塑料袋。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视线,望向墙角那个磨损得露出海绵的旧沙发,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公司那边,他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项目停了,整个组……裁了。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今天,是我最后一天。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得无比巨大,轰鸣着灌满了这狭小的空间。林晓脸上的那点血色彻底褪尽了,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台面,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台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抽气。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利刃,猛地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是林晓放在小饭桌上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执着地亮着,清晰地闪烁着两个字——婆婆。
林晓像是被那铃声烫到,身体一颤。她盯着那闪烁的名字,眼神里交织着抗拒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穿透听筒,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焦灼和尖利,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晓晓啊!你跟陈默到底怎么搞的啊那房子!那房子烂尾的消息都上本地新闻了!我跟你爸,还有他爸妈,我们棺材本都砸进去了啊!这以后可怎么办喝西北风去啊
林晓紧紧咬着下唇,脸色灰败。她试图开口:妈,我们也在……
还有!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指责,我听你妈说,你……你怀上了是不是真的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欠着一屁股债,工作都没着落,房子也没影儿!你们是疯了吗啊这时候要孩子这不是造孽吗你们让孩子生出来跟着喝风啊……
造孽啊!
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晓的耳朵,也扎在陈默心上。林晓拿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又被她死死用手捂住,变成更令人心碎的闷响。
陈默看着妻子抖动的背影,听着母亲那隔着电波传来的、充满绝望和责难的哭喊,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从脚底直窜头顶,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抖。他一步上前,几乎是用抢的,从林晓僵硬的手中夺过了那个还在不断倾泻着冰冷话语的手机。
妈!陈默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沉,像滚过闷雷,是我,陈默。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急促的呼吸声。
房子的事,我们比谁都急!钱没了,我们认!我们年轻,还能挣!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胸膛剧烈起伏,但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林晓的孩子!生下来,我们就算豁出命去,也会养!用不着您……操这份心!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手指用力到泛白,狠狠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手机被他重重地掼在饭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房间里只剩下林晓极力压抑的啜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那啜泣声细微却绵长,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陈默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精疲力竭的长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过身。林晓已经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厨房门口那片狭小的阴影里,脸深深埋在膝盖上,单薄的肩膀无助地耸动。哭声压抑着,却比任何嚎啕都更撕扯人心。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捏得生疼。他缓缓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沉默地蹲下身,伸出手臂,试探着,轻轻地将那个颤抖的身体拢进怀里。林晓的身体起初僵硬得像块石头,片刻后,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彻底软倒在他胸前,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前襟,那热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带着洗发水淡香的发顶,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绝望像窗外浓重的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压抑的啜泣和雨声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林晓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埋着头,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挪向自己的小腹。那里还很平坦,但在她的感知里,似乎已经能触摸到一个微小的、正在孕育的弧度。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覆盖在上面。
黑暗中,她沙哑破碎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沉重的苦涩和自我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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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微弱的、充满无尽愧疚和悲伤的道歉,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默强撑的堤坝。一股酸热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更深地拥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替她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雨和指责。
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这黑暗和雨声中异常清晰。他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垂,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近乎悲壮的清醒。
不是我们!
他重复着,一字一顿,像在宣读某种迟来的判决。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映在对面楼湿漉漉的墙壁上,光怪陆离。就在这时,陈默随手丢在旧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幽幽的蓝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屏幕顶端,一个名为幸福家园业主自救群(3群)的微信图标在疯狂闪烁、跳动。消息提示的红点数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上飙升,像一场沉默的、却又无比喧嚣的雪崩。
陈默的目光被那闪烁的光吸引过去。他保持着拥抱林晓的姿势,一只手却慢慢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伸向了沙发。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他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将它拿了起来。
屏幕解锁的微光亮起,瞬间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底深处压抑的风暴。他点开那个被无数消息挤爆的群聊界面。
无数条信息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上滚动,每一行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愤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开发商装死!监管踢皮球!当我们是面团吗
明天!就明天!不能再等了!
集合!讨说法!要活路!
明早八点,售楼处!带上横幅!带上证据!带上我们被坑的血汗钱!
都来!是死是活,拼这一次!
明早八点,售楼处见!
售楼处见!
见!!!
最后那个巨大的、血红色的感叹号,像一枚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了陈默的瞳孔深处。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林晓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瞬间绷紧的肌肉和传递过来的那股灼热的情绪。她微微动了一下,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茫然的询问。
陈默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低下头,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尚未平息的怒火,有沉重的压力,但最深处,似乎又有什么被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在疯狂闪烁的消息映照下,正艰难地、一点点地破开冻土,透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节依旧泛白,却不再只是僵硬。那屏幕上的光,映亮了他眼中某种沉滞的东西,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终于荡开了一圈圈危险的涟漪。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却又蕴含着一股被逼到悬崖边的孤勇,指尖悬在那个疯狂滚动的群聊上方,微微颤抖着。
最终,那带着薄茧的指尖落下,重重地、坚定地敲击在冰冷的屏幕上。
屏幕上,一个微小的、蓝色的+1符号,无声地跳了出来,汇入了那片愤怒的、滚烫的、代表着无数个像他们一样被逼入绝境的幸福家园业主的洪流之中。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愤怒的手在拍打,又像一场蓄势待发的冲锋号角。幽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两张沉默而苍白的脸,以及那只轻轻覆盖在微隆小腹上、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女人的手。
冰冷的B超耦合剂涂抹在林晓的腹部,带来一阵突兀的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她躺在检查床上,目光越过自己微微隆起的曲线,有些茫然地投向天花板惨白的光源。耳边是医生操作仪器时轻微的按键声,还有仪器运行时特有的、稳定而单调的嗡鸣。
放松点。
女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平静无波,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胎心很好。
冰凉的探头在她腹部移动、按压。林晓屏住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空气中那细微的、被仪器放大的声响里。起初是模糊的杂音,像是隔着厚厚的门板听遥远的风声。然后,渐渐地,一个声音剥离出来——笃笃,笃笃,笃笃……稳定,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生命节奏,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透过冰冷的仪器,穿透她的皮肤和骨骼,直接撞进她的耳膜深处,重重敲打在她的心上。
那声音太陌生,又太熟悉。像遥远山谷里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鼓点,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力量。
笃笃,笃笃……
它自顾自地响着,无视窗外的凄风苦雨,无视这冰冷的诊室,无视压在父母肩头那沉甸甸的、名为幸福家园的废墟。它只是固执地、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林晓的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热雾模糊了。她猛地咬住下唇,才没让喉咙里那声呜咽冲出来。一只手急切地伸向旁边,在虚空中摸索着,直到被另一只宽大、温暖而微微汗湿的手紧紧握住。那是陈默的手。他不知何时已经俯身靠近了检查床,另一只手撑在床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盯着医生面前的显示屏。
屏幕上,一片混沌的灰白影像中,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轮廓隐约可见。在那轮廓的中心,一个微弱却极其明亮的光点,正随着那笃笃、笃笃的声音,有规律地、无比清晰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一颗微小的星辰在无边的黑暗中骤然闪耀。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他握着林晓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她感到一丝疼痛,但这疼痛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真实感。他死死盯着那个跳动的光点,眼珠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微弱的光芒吸入自己的灵魂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冲撞——有初为人父的震撼和茫然,有被这顽强生命击中心脏的剧痛,有面对这巨大荒诞现实的不甘和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烧穿的酸涩,直冲上他的眼眶。
医生似乎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她只是平静地操作着仪器,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旁边的打印机开始发出轻微的运作声。
一切正常。
医生摘下一侧口罩,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归于职业性的简洁,拿着报告单,按时去产科建卡。一张薄薄的、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递了过来。
陈默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松开林晓的手,接过了那张纸。纸上印着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轮廓,旁边一行冰冷的医学数据。他的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模糊的影像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林晓慢慢地坐起身,整理好衣服。腹部那点耦合剂的冰凉感似乎还未散去,但皮肤之下,仿佛还残留着那笃笃声带来的、奇异的震动感,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的神经。
陈默扶着她下床,动作有些笨拙的轻柔。两人沉默地走出诊室,穿过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低声细语的走廊,推开医院沉重的玻璃大门。
一股裹挟着湿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林晓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门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依旧是那种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城市,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隔绝得一丝不透。地面湿漉漉的,到处是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和远处高楼冷漠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尘土和城市废气混合的、潮湿而微腥的气味。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阴霾。
陈默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穿透医院门口稀疏的树冠,望向那片沉重得令人绝望的天空。雨水洗刷过的城市,并没有变得明亮,反而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抹布,疲惫地覆盖着大地。
他低下头,看向身边的林晓。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有了些微的不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烬,而是像暴风雨后的海面,动荡未平,深处却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沉淀。
雨停了。林晓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大病初愈般的虚弱,目光也投向那片灰暗的天空。
陈默沉默着,握紧了口袋里那张尚带余温的B超单。那张纸的触感如此真实,像一个微小的、滚烫的烙印。他重新抬起头,目光投向铅灰色天幕下,城市深处某个看不见的方向——那是幸福家园售楼处所在的方向。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言语在胸腔里冲撞。最终,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视线依旧凝固在遥远的天际线,那里只有一片凝固的、沉重的灰。
他收回目光,落在林晓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沉重如铁,却又有什么在深处倔强地燃烧着。
……但天没晴。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坠入潮湿的空气里。
那张印着小小轮廓的B超单,被林晓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夹进了一个旧笔记本里,笔记本的扉页上,还留着当初签下幸福家园认购合同时激动写下的预算清单和家具草图。纸页泛黄,梦想蒙尘,唯有那模糊的影像,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在废墟中透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
陈默的手机,那个名为幸福家园业主自救群(3群)的地方,彻底沸腾了。消息不再是文字,而是密集的语音条,夹杂着愤怒的嘶吼、绝望的哭泣、还有各种现场拍摄的短视频。画面晃动,声音嘈杂:昔日金碧辉煌的售楼处大门紧闭,冰冷的卷帘门像一张无情的铁嘴;穿着褪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人举着皱巴巴的合同,对着镜头老泪纵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脸上写满疲惫和茫然;更多的人,像沉默的礁石,围聚在紧闭的大门前,眼神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每一次手机震动,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默和林晓心头激起危险的涟漪。
明天八点,售楼处,不见不散!
带上所有证据!合同!转账记录!身份证!
大家伙儿都硬气点!这次再没结果,我们就……
妈的,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最后两个字,像淬了火的刀锋,在群里反复刷屏,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林晓坐在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笔记本里夹着的B超单。陈默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要去吗林晓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想起群里那些晃动的画面,那些愤怒扭曲的脸孔,那些紧闭的铁门后面可能隐藏的冷漠甚至暴力。她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那里,那个笃笃跳动的小生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陈默没有立刻回头。他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在努力平息胸腔里翻涌的风暴。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林晓预想中的激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疲惫和决绝。他走到林晓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晓晓,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们没退路了。他指了指那个笔记本,六个钱包,空了。我的工作,没了。孩子……他的目光落在她护着小腹的手上,喉结滚动,他/她等不起。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擦过林晓冰凉的脸颊,拭去一滴不知何时滑落的泪。
我不是去拼命,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去讨一个说法。一个我们本该得到的说法。一个……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能抬着头活着的说法。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打开,里面不是衣物,而是厚厚几沓文件——购房合同、首付款发票、银行流水、贷款合同、无数次与开发商客服沟通无果的录音刻录光盘、甚至还有当初楼盘宣传册上印着五星级园林金牌物业的虚假承诺页……这些纸张,曾经是他们通往幸福的凭证,如今,只是他们被掠夺的证据,是压弯他们脊梁的沉重砝码。
陈默将它们一份份拿出来,仔细地、近乎仪式感地整理好,塞进一个结实的帆布包里。帆布包的带子勒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像一个无法卸下的十字架。
你留在家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外面乱。
林晓猛地站起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可看着陈默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带着血丝的坚定,看着那个鼓鼓囊囊仿佛装着他全部生命重量的帆布包,她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窗外,夜色如墨,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城市的霓虹在浓重的阴霾下挣扎着闪烁,像垂死巨兽的眼睛。那场短暂的停歇,仿佛是暴风雨中心片刻的宁静,预示着更大的动荡。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空气湿冷粘稠,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味道。陈默很早就起来了,动作很轻,但林晓一直醒着。她听着他洗漱,听着他检查帆布包里的东西,听着他最后在门口停顿的那几秒。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她所有的呼吸。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林晓坐立不安,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屏幕始终停留在那个业主群。群里异常安静,死寂得可怕。这种死寂,比昨夜的喧嚣更让人心慌。她知道,沉默,是因为风暴已经降临。
她不敢看新闻,不敢刷社交媒体,只能一遍遍机械地刷新着那个沉寂的群聊。每一次指尖划过屏幕,都像是在冰面上行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手机屏幕突然疯狂地亮起、震动!不是群消息,而是一个陌生的地号码。
林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颤抖着几乎按不下接听键。
喂是……是陈默家属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哭腔的、陌生的男声,背景音极其嘈杂混乱,尖锐的警笛声、模糊的嘶喊声、金属碰撞的刺耳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林晓的耳膜。
是!我是!他怎么了!林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
我们在……在幸福家园售楼处这边!出事了!警察来了!好多保安……打起来了!陈默他……他为了护住一个老太太,被……被保安的橡胶棍砸到后背了!现在……现在场面很乱!你快……你快想想办法!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惊恐和无措。
嗡——
林晓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电话那头混乱的噪音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她仿佛看到冰冷的橡胶棍带着风声砸下,看到陈默扑过去的背影,看到他背上绽开的剧痛……帆布包里的那些纸,那些沉重的说法,在暴力面前,轻飘飘得像一片片枯叶。
喂喂你还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焦急地催促着。
林晓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孩子!她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们不能就这样被打倒!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混合着母性的本能和绝望的疯狂,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等我!她对着电话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她甚至没问对方是谁,也没问陈默具体伤得如何。她只知道,他在那里,他需要她。
挂断电话,林晓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冲到门口。她甚至忘了换鞋,穿着那双廉价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拖鞋就冲出了门。冰冷的空气灌进她的喉咙,带着灰尘和硝烟的味道——那是远处冲突现场传来的气味。
她跑下楼梯,冲出单元门。外面,铅灰色的天幕下,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她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朝着幸福家园售楼处所在的大致方位狂奔。拖鞋在湿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急促而凌乱,像她此刻疯狂跳动的心。风刮过她的脸颊,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血液里燃烧的火焰。
她护着小腹的手从未松开,那里,那个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决绝,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动着。奔跑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的悸动,隔着薄薄的衣料和皮肤,第一次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深处。
那感觉……像一只沉睡的蝴蝶,在废墟的尘埃中,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笃笃……笃笃……
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声,仿佛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与她自己狂奔的心跳、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嘶鸣、与这座城市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悲怆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她跑得更快了,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混乱的风暴中心。灰暗的城市背景在她身后飞速倒退,前方,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像地狱的入口,也像绝望深渊中唯一可见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