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校服,是件移动的符咒百科全书。
左胸口袋内衬,绣着一团纠缠的、深蓝色棉线组成的漩涡,针脚细密得发硬,像一块小小的盾牌嵌在布料和皮肤之间。右边袖口内侧,爬着几道歪歪扭扭的朱红色纹路,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某种神秘昆虫的足迹。领口后方的隐蔽处,则是一簇用墨绿色丝线勾勒的、意义不明的尖角符号,每次后颈蹭到,都带来一阵细微的、不容忽视的刺痒。
这些是妈妈的护身符。从初一开学拿到这身崭新、散发着化学浆料气味的蓝白校服起,它们就像顽固的藤蔓,悄然攀附其上。
小雨,
妈妈把那件摊在膝盖上的校服翻来覆去,指尖捻着细小的绣花针,在灯光下闪着寒芒,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绷紧的弦似的微颤,外面的世界乱。坏人多。这些能护着你。
她低着头,颈后的碎发随着穿针引线的动作轻轻晃动,灯光在她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针尖刺破厚实的校服布料,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她绣得极其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力气都缝进去,针脚因此显得格外粗粝、僵硬,完全谈不上美观。
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嘴里嚼着妈妈塞给我的橘子味硬糖,甜腻的香精味道在舌尖化开。糖纸被我无意识地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船。看着那些在妈妈手下诞生的、丑陋又古怪的图案,心里翻腾着一种混合了羞耻和烦躁的情绪。班上那些时髦女生的校服,袖口贴的是闪亮的卡通贴纸,领口别的是小巧精致的徽章。而我呢衣服里面藏着这些神神叨叨的鬼画符!
妈,
我忍不住抱怨,声音有点闷,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难看死了!而且,而且绣在里面,谁会看见啊
后半句我没说出口: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觉得我是个怪胎。
妈妈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弥漫着不安和疲惫的眼睛看向我,瞳孔深处似乎有细小的漩涡在转动,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小雨…听话。妈妈…妈妈心里慌。绣上这个,妈才能…踏实点。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气若游丝的飘忽感,仿佛说出这句话本身就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不再看我,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对付那片布料,肩膀微微耸起,像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鸟。
又是心里慌
我小声嘟囔,烦躁地踢了踢板凳腿。橘子糖的甜味变得有些发苦。我知道妈妈心里慌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她会整夜整夜地在客厅踱步,像一头困兽,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意味着她会神经质地反复检查门窗是否锁死,哪怕那锁舌已经卡得严丝合缝;意味着她会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眼神空洞地问我:小雨,有人敲门吗你听见了吗
那些时候,家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的、沉重的胶水,让人喘不过气。
爸爸还在的时候,他总会叹口气,宽厚粗糙的手掌按住妈妈微微颤抖的肩膀,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秀芬,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啊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一块压舱石。妈妈会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软下去,但眼底那抹深重的惊恐,却从未真正消散过。爸爸的安抚,就像在汹涌的暗流上投下一块石子,只能激起片刻的涟漪。
爸爸走了。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出门,说去买包烟,就再也没回来。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带走了家里唯一能短暂安抚妈妈惊涛骇浪的人,也彻底抽走了妈妈脚下那块本就不稳的立足之地。从那以后,妈妈心里的慌,像失去了堤坝的洪水,更加汹涌,也更加频繁地冲击着她,也淹没了我。
所以,这些校服里的符文,成了她新的救命稻草,一种对抗无边恐惧的、笨拙而绝望的仪式。我无法理解,却也无法再像爸爸那样有力地反驳。那些抱怨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和嘴里那颗越来越苦涩的糖。
日子在妈妈时好时坏的情绪和校服里不断增加的符文图案中滑过。那些奇怪的符号似乎真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像一层看不见的、带着妈妈体温和焦虑的盔甲。它们摩擦着我的皮肤,在体育课奔跑时,在伏案写作业时,在课间和同学打闹嬉笑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的妈妈,也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这种隐秘的羞耻感,像一颗深埋的种子。而它的破土而出,源于一次猝不及防的曝光。
那天课间操结束,人流拥挤着涌回教学楼。我被人从后面猛地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身体向前扑去。混乱中,我的校服外套被旁边同学课桌角上凸起的螺丝钉勾住了。
刺啦
一声清晰的布料撕裂声,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心脏猛地一沉,慌忙转身去扯。外套左侧腋下,靠近口袋的位置,被撕开了一道三指宽的口子。更要命的是,那道口子正好撕开了校服外层的蓝色涤纶,露出了内衬,露出了那片深蓝色的、漩涡状的符文!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离我最近的几个同学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片暴露的秘密上。
哇靠!
一个平时就咋咋呼呼的男生率先叫出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夸张地伸长脖子,吴小雨,你衣服里面绣的什么鬼东西驱邪符啊
看着好恶心,像虫子爬…
一个女生皱着眉,嫌弃地撇了撇嘴,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妈说只有神婆才搞这些,
另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响起,吴小雨,你妈是不是脑子有点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种轻蔑的、看异类的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耳朵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我手忙脚乱地想把那道口子合拢、捂住,可那丑陋的蓝色漩涡依旧倔强地从指缝里露出来,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徒劳地辩解,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我自己都讨厌的颤抖,这是我妈,我妈给我绣的护身的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蚋。在那些好奇、探究、鄙夷的目光包围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哄笑声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护身符、怪胎、神婆之类的词,瞬间将我淹没。那一刻,我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能让我立刻钻进去,永远消失。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不仅仅是那片丑陋的符文,更是我极力想要隐藏的、关于妈妈的那个令人难堪的秘密世界。那些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无地自容。我猛地低下头,一把扯回被挂住的外套,顾不上那道撕裂的口子,几乎是撞开人群,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教室。身后,那些笑声和议论声,像粘稠的沥青,紧紧追随着我。
我冲进了空无一人的女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反手死死锁上门。狭小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尿臊混合的刺鼻气味。我背靠着冰冷的、布满涂鸦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酸又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我粗暴地脱下那件该死的校服外套,狠狠地摔在地上!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份如影随形的羞耻。那露出的蓝色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无声地嘲笑着我。我蹲下去,用指甲发疯似的抠刮着那片深蓝色的线迹,想把它们抠掉,抠烂!粗糙的棉线磨得指腹生疼,可那些顽固的线头却纹丝不动,它们被妈妈用那样大的力气缝进去,早已和布料本身融为一体。指尖传来的刺痛感反而加剧了心里的委屈和愤怒。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我绣这些…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个,像个正常的妈妈…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的呜咽声在狭窄的隔间里回荡。泪水浸湿了校服粗糙的布料,咸涩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那些符文,那些针脚,它们代表的不是保护,是让我在人群中抬不起头的烙印,是妈妈甩不开的、沉重的病症,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名为不同的大山。
那天放学,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我在学校后面那条堆满废弃建材、散发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贴在斑驳的砖墙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被泪水浸湿又干涸的脸上,紧绷绷的。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妈妈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一团模糊的、不安的影子。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也哭过。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我腋下那道撕裂的口子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烫到一样。
小雨!你的衣服!怎么弄的!
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明显的恐慌。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我蹙眉。
不小心…被钉子挂到了。
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漠和疏离。我不想提学校的事,不想再触碰那份难堪。
妈妈的手却固执地伸向那道裂口,颤抖着想要去摸里面露出的符文。她的指尖冰凉,像蛇的信子。我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什么脏东西,动作幅度之大,让妈妈的手僵在了半空。
别碰!
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和厌烦。那厌烦像一把生锈的刀子,不仅划伤了妈妈,也割伤了我自己。
妈妈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受伤的神情清晰地刻在她憔悴的脸上。她伸出的手像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地垂落下去。昏黄的灯光下,她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
小雨,你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肩膀垮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矮了一截。
那晚,家里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沉重。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絮絮叨叨地问我学校的事,也没有再去碰那件破了的校服。她只是默默地起身,走进厨房,开始机械地准备晚饭。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把自己关进房间,那道撕裂的口子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我们母女之间陡然加深的裂痕。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沉默和压抑。那道校服上的裂口,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我和妈妈之间。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也绕开了彼此。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检查门窗,也不再神经质地抓住我问有没有人敲门。她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她依旧会给我做饭,洗衣服,但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慌,似乎暂时蛰伏了,却以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死寂的方式存在着。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她不再碰针线,那装着各色丝线的藤编小筐,被遗弃在客厅的角落,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依旧穿着那件破了洞的校服。破洞边缘的线头被我胡乱塞进内衬里,勉强遮掩着那片蓝色的漩涡。每次穿上它,腋下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那感觉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提醒着我那天的难堪和与妈妈的疏远。我甚至有些病态地想,就让这个破洞留着吧,留着这份难堪,也留着我对妈妈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愤怒、羞耻,还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担忧。我宁愿她像以前那样神经质地紧张,也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副失魂落魄、了无生气的样子。那种死寂,比她的恐慌更让我害怕。
这种死水般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周。然后,在一个普通的、飘着细雨的周五下午,妈妈失踪了。
那天放学,雨下得不大,但很密,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我撑着伞,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回到家。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股不同寻常的冷寂扑面而来。
妈,我回来了。
我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撞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我放下书包,快步走进每一个房间。厨房,冰冷,灶台干干净净。卧室,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卫生间,地面干燥。阳台,空无一人。
妈妈不在家。
这不对劲。自从爸爸走后,妈妈几乎从不出门,尤其在这种阴雨天,她的慌会更严重,她只会把自己关在家里,门窗紧闭。我冲到她的卧室,打开衣柜。里面空了一小块地方,她常穿的那件米色开衫不见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她的身份证和一些常用药,但那个装着几枚硬币和几张零钱的小布包不见了。
她出门了!独自一人,在这种天气!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抓起家里的座机电话,疯狂拨打妈妈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一遍,又一遍,像钝刀子割肉。
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天色越来越暗。妈妈能去哪里她会不会在外面突然慌起来她会不会遇到危险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疯狂翻涌。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徒劳地转着圈,一遍遍拨打那个关机的号码,直到听筒都变得滚烫。
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绝望彻底攫住了我。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怎么办报警吗可妈妈才失踪几个小时…邻居平时几乎没有往来
就在我六神无主,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被我胡乱扔在沙发角落的那件破校服。腋下的裂口处,那片深蓝色的漩涡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伤口。
符文
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火花的念头,毫无征兆地跳进我的脑海。这些符文…妈妈绣的时候那么专注,那么用力…她说能护着我…它们会不会…会不会不仅仅是她病中的呓语会不会…真的藏着什么线索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如此不切实际,像是在溺水时抓住了一根稻草。但此刻,我别无选择。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那件校服。
我把校服摊开在茶几上,打开了客厅最亮的灯。昏黄的光线倾泻下来。我强迫自己冷静,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仔细地抚摸着内衬上每一个被妈妈绣下的符文。左边胸口口袋的蓝色漩涡,针脚僵硬而深陷。右边袖口的朱红纹路,歪歪扭扭,像干涸的血迹。领口后方的墨绿尖角,蹭在后颈的刺痒感记忆犹新…
没有头绪。这些图案杂乱无章,像是梦魇中的涂鸦。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击垮。果然,只是我的妄想吗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右边袖口内侧那片朱红色的纹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凸感,从粗糙的线迹下方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了上去。在袖口内衬那片朱红色符文区域的边缘,在几道粗糙的线迹掩盖下,布料本身的纹理似乎…有些不同不,不是布料纹理!是极其细微的、用更细更浅的线绣上去的、几乎与布料同色的东西!它们隐藏在那些刺眼的朱红色之下,像一道精心设置的谜题。
我屏住呼吸,从笔袋里翻出做手工用的小型放大镜,颤抖着对准那个区域。
微缩的视野里,景象变得清晰。
那根本不是符文!那是…路线!
极其简单,却又极其清晰的路线!几条浅褐色的、几乎与校服内衬颜色融为一体的细线,弯弯曲曲地勾勒出一个路径:一个起点(用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褐色圆点标示),沿着一条主干道延伸,然后在一个路口拐弯,进入一条分支小路,最后停留在一个方框的位置。方框旁边,还用几乎看不清的线绣着一个模糊的、但依稀可辨的数字:217。
起点在哪里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起点!那个褐色的小圆点!我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玄关的鞋柜上——那里放着一个木头雕刻的、憨态可掬的小狗摆件,是妈妈以前买的。小狗的底座…是圆形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冲过去拿起那个小狗摆件,底座是圆的!褐色!那个起点!
我立刻抓起手机,打开地图APP。手指因为激动而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准确输入。我回忆着放大镜里看到的路线:从家门口这条路出去主干道,那个拐弯的路口…对照着地图上的街道,一个地名跳入我的眼帘:安宁路!那条分支小路的名字在记忆中异常清晰,地图上,安宁路尽头,赫然标注着一个地点:市精神卫生中心!
精神卫生中心!217!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妈妈绣在袖子里的,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符咒!那是她为自己预留的、一条通往安全地带的逃生路线!是她深陷恐惧泥沼时,为自己点亮的最后一盏灯!
她不是慌得乱跑!她是去了那里!那个能暂时收容她无边恐惧的地方!那个方框,那个217,是病房号吗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淹没了我。原来这些日子里,她看似空洞的眼神背后,是清醒的绝望;她死寂般的沉默之下,是独自对抗风暴的挣扎。她知道自己会失控,会慌到无处可逃,所以,她把这唯一的、求救的路线,一针一线,用最隐蔽的方式,绣在了离我最近的地方,我的校服里。她选择了我,作为她最后的锚点。

我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校服那片朱红色的符文上。这一次,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羞耻,而是滚烫的、迟来的理解和心疼。我抓起伞,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冰冷的雨幕中。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夜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穿透单薄的校服。我几乎是奔跑着,按照记忆里那个袖口地图的指引,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路灯在雨帘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一只只模糊的眼睛。
安宁路在城市的边缘,越往前走,街灯越稀疏,行人车辆也越少,只有雨声充斥耳膜。终于,在一片浓重的树影之后,几栋灰白色、线条冷硬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高大的铁艺大门紧闭着,旁边亮着灯的门卫室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门楣上,市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大字在雨夜中散发着冷冰冰的光。
就是这里!
我冲到门卫室的窗口,急促地拍打着玻璃。窗户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男人严肃的脸。
找谁探视时间早过了。
他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
我找我妈妈!她叫李秀芬!她可能在这里!在…在217病房!
我的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雨水顺着湿透的刘海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门卫狐疑地打量着我这个浑身湿透、满脸焦急的初中生,又看了看我身上那件显眼的蓝白校服:217那是封闭病区。你怎么知道她在哪有登记吗
我…
我一时间语塞,总不能说是我妈把路线图绣在我校服里了吧我…我妈妈她…她情况不太好,今天下午突然不见了,我…我猜她可能自己来这里了!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就看一下!
我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双手扒在冰冷的窗沿上。
或许是看我实在狼狈焦急,门卫皱了下眉,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低声询问了几句。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冻得我牙齿打颤,但心里的焦灼像一团火在烧。
终于,门卫放下电话,表情缓和了一些:问过了。下午四点多,确实有一位叫李秀芬的女士独自前来,情绪非常不稳定,被紧急收治在封闭病区217床。你是她女儿
是!我是!
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酸楚和疼痛。她真的来了,独自一人,在恐慌的驱使下,循着她自己绣下的地图,来到了这里。
进来登记一下吧。只能隔着病房门看一眼,不能进去打扰病人休息。
门卫打开了旁边的小门。
踏进医院大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药物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织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冰冷、压抑。走廊很长,灯光是刺眼的白炽灯,照得墙壁一片惨白。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身影在走廊里无声地移动,眼神空洞或怪异。偶尔有压抑的哭泣或突兀的喊叫从紧闭的房门后传来,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原来妈妈一直害怕的外面,有一部分,是这个样子。
护士带我穿过几道需要刷卡的门禁,终于停在一条更安静的走廊尽头。护士指了指其中一扇装着观察窗的厚重房门:217,就这里。小声点。
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凑近那扇门上的小玻璃窗。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两张病床。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背对着门。正是妈妈!她穿着灰蓝色的病号服,显得异常瘦小脆弱。她似乎睡着了,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但随之涌上的,是铺天盖地的酸楚。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在这冰冷的、陌生的地方。隔着厚厚的门板,我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那些被我厌烦的符文,那些被我视为羞耻的护身符,此刻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心上。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的保护,都笨拙地、用力地绣给了我,却忘了,或者无力,为自己寻求庇护。

我隔着门板,无声地呼唤,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护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该离开了。我点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蜷缩的背影,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妈妈的病床底下。
床底下很暗,似乎塞着一个东西。一个深色的、方方正正的轮廓,像是一个…铁盒子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217…铁盒子…袖口地图指向的终点,那个方框!难道不仅仅是病房那个盒子…会不会就是地图上那个方框所指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我。我指着床底,急切地看向护士:姐姐!那,那床底下是什么能…能帮我拿出来看看吗那可能,可能是我妈妈的东西!
护士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应该是病人的私人物品。按规定…
求求你了!那可能很重要!我妈妈绣地图让我找到这里,可能就是为了那个盒子!
我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恳求。
或许是被我眼中的急切和泪水打动,护士叹了口气:好吧,你等着,我去问问值班医生。
她转身离开。等待的时间无比煎熬。几分钟后,护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和一个登记本。医生同意了,但只能你看一下,不能带走,而且要登记。
护士蹲下身,费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盒子。果然是一个老旧的、深蓝色马口铁饼干盒,边角有些生锈,盒盖上也蒙着一层薄灰。
护士打开盒子,递到我面前。
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的铁锈气味弥漫开来。盒子里没有饼干,只有满满当当的、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颜色和大小的纸条。有些是便签纸,有些是撕下来的作业本纸,有些甚至是超市的小票背面。
我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泛黄的纸条上,是妈妈那熟悉的、总是带着点歪斜和用力过猛的字迹:
10月15日,晴。今天没有害怕发抖,也没有乱想。奖励小雨一颗橘子糖。(糖在左边抽屉第三格)
我愣住了。橘子糖左边抽屉第三格我猛地想起,每次妈妈状态好一点的日子,家里那个装零食的抽屉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几颗橘子味的硬糖!我一直以为是妈妈随手买的!
我颤抖着又拿起下面一张。
11月3日,阴。忍住没去学校偷偷看小雨。忍住没打电话给老师问小雨有没有被欺负。奖励小雨一颗橘子糖。(放书包侧袋)
再一张:
1月20日,雪。窗户响了三次,知道是风,没有去锁第四遍。没有叫醒小雨。奖励小雨一颗橘子糖。(放她枕头下面)
一张又一张。日期不同,天气不同。记录着妈妈每一天与那如影随形、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慌和恐惧搏斗的微小胜利。每一次忍住疯狂的念头,每一次克制病态的冲动,每一次艰难地维持住一点点正常的表象…她都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设定一个小小的奖励一颗橘子味的硬糖,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糖藏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些年我吃掉的无数颗橘子糖,那些甜腻的味道背后,根本不是随意的零食,是妈妈在绝望深渊里,用尽全身力气为自己挣得的一点点光亮,然后,毫不犹豫地、笨拙地捧给了我。她把所有的甜,所有的好,都留给了我,哪怕她自己早已被苦涩的恐惧浸透。
她绣在校服里的符文,不是为了驱散根本不存在的妖邪,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为自己锚定的、不至于彻底迷失的坐标。而这个铁盒里的纸条,是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上,为自己、也为我留下的,一串串沾着血泪的、爱的路标。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纸条上的字迹。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子,蹲在217病房门外冰冷的地板上,失声痛哭。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羞耻、愤怒,在这一刻,都被汹涌的、滚烫的心疼和迟来的、巨大的理解冲刷得干干净净。
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隔着厚重的门板,病房里,那个蜷缩在病床上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