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父皇跟我坐在皇宫的城墙上,遥遥指向脚下京城说:长乐,这万里河山,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那时,他还年轻,眉眼间尚有几分锐气。
他教我骑马、射箭,甚至偷偷让我坐在龙椅上,笑着说:朕的长乐,比那些大臣们聪明多了。
可后来,他醉了。
醉在美人的怀里,醉在权臣的谗言里,醉在一场又一场的奢靡宴席里。
父皇的血溅在我脸上时,还是温热的。
我看着他站在城墙上,那柄他从未真正用来征战四方的宝剑,最终横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他的眼睛望着我,浑浊、疲惫,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解脱。
长乐,活下去。
这是他最后的话。
然后,他倒下了。
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重重砸在青砖上。
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万里河山,终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01
我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看着皇城四门次第燃起的烽火。
殿下!叛军已破玄武门!,绿夭跌跌撞撞扑跪在阶前,发髻散乱,金钗折成两截。
她袖口沾着血,不知是谁的。
我望着远处朱雀大街上蜿蜒的火把长龙,恍惚想起上元节时,这条街曾铺满莲花灯。
裴琰从灯海中走来,将一盏兔儿灯塞进我手里。
那时他眼角还含着笑,说:长乐,等春深了,我带你去猎场看小鹿。
现在的他,穿着玄甲冲在最前面,手中长枪沾满了我皇家禁军的鲜血。
绿夭拽着我的裙角哭喊,陛下他……他……
不等她说完,我飞快跑下摘星楼。
太和殿前跪着十几个穿着素衣的嫔妃。
她们跪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父皇站在太和殿前的高墙之上,脚下滚着几个空酒坛。
明黄色的龙袍被火光映得发橘,腰间配着一柄宝剑——那是他前年生辰时,我双手献上的。
长乐。
他唤我名字,似乎带着浓重的酒气。
你上来。,父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我走上城墙,走到父皇旁边,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父皇的手在发抖。
他凑近我耳边:好好活下去。这江山,终究是要易主了。
远处传来攻城锤撞击宫门的闷响,嫔妃们开始啜泣。
父皇放开我的手,突然大笑。
长乐,
宝剑出鞘,他剑锋指向宫门方向,声音低沉,朕去了……
我许久未见过这样的父皇了。
平日里他总醉醺醺地躺在美人膝上,批奏折时字迹也开始变得歪斜潦草。
血腥味迎面扑来,父皇的剑已经划过脖颈,鲜血喷溅而出。
他的身体晃了晃,从城墙上坠落。
父皇昨夜还摸着我的头发说:长乐,朕对不起天下人。
他哭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了。
不——!
父皇的身体重重砸在裴琰马前,裴琰几乎是滚下马的,他跪在父皇的尸体前。
他曾笑着对我说:长乐,等我成了大将军,定护你一世安稳。
如今,他真的成为了大将军。
裴琰抬头看我,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我们隔着我父皇尚未冷却的尸体对望。
叛军如潮水般涌进宫门,喊杀声四起。
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我的父皇死了。
我的家,亡了。
02
绿夭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拼命拉我:公主,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任由她拽着,踉踉跄跄地下了城墙。
最后一刻,我回头望去,裴琰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宫里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绿夭带着我七拐八绕,躲进了一处偏僻的偏殿。
公主在这里等着,奴婢去看看情况。
我蜷缩在角落里,殿外不时传来奔跑声和惨叫,每一次声响都让我浑身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安静下来。
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搜!每一处都要搜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喝道。
门被猛地踢开,几个持刀士兵冲了进来。
我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一把拽了出来。
找到了!前朝公主在这儿!
我被粗暴地拖到院子里。
满院子都是持刀的士兵,而站在正中央的,是已经脱去盔甲的裴琰。
我们四目相对,他朝我走来。
十五岁及笄那年,他也是这样一步步朝我走来。
御花园的梅树下,他低声对我说:长乐,我心悦你。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他的脸偏过去,他没有躲。
世子,怎么处置
一个副将问,按规矩,前朝余孽应该……
闭嘴。
裴琰冷声道,她是我的人。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长乐……
他轻声唤我,伸手想擦我脸上的血迹。
我猛地躲开,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你满意了吗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看着我父皇死在你面前,你满意了吗
裴琰的脸色变得惨白,我不知道他会……
世子!
一个传令兵匆匆跑来,国公爷召您立即去正殿!
裴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
把她带到昭阳殿,派我的人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他顿了顿,包括我父亲的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还是低头应下。
裴琰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我被带回了昭阳殿,门口站着四个佩刀的侍卫。
夜幕降临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
一队侍卫闯了进来,将我带到了文华殿。
殿前的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只是匾额已经换了新的。
我被拖进大殿,按着跪在地上。
殿上坐着曾经的裴国公——如今的新帝,下首站着几位大臣。
前朝余孽,按律当斩。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认得这个声音,是礼部尚书陈大人。
不可。,是裴琰的声音。
殿下,此女不除,后患无穷啊!
我说,不可。
裴琰走下台阶,停在我面前。
贬为庶民,流放北疆。
裴琰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堂安静下来,三日后启程。
陈大人还想说什么,被裴琰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被拖出去时,听见裴琰低声说:活下去。
这句话和父皇说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很想笑,事实上我也确实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殿下若是做了女帝,将来一定是个昏君。,他曾笑言。
那你就是助纣为虐的奸臣。,我回嘴道。
如今想想,真是讽刺。
他成了拨乱反正的太子殿下,而我成了人人喊打的前朝余孽。
03
出发北疆前一晚,裴琰独自来见我。
长乐,
他在我面前蹲下,声音疲惫,听我说……
新朝太子殿下何必屈尊降贵
我冷笑,怎么改变主意了是来赐死的吗
他眉头紧锁: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可真是多谢了,可惜我父皇没这个福气。
裴琰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最后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他沉迷五石散,任由奸臣把持朝政,南方旱灾饿殍遍野,他却还在……
我浑身发抖:所以你就杀了他
我没有!
裴琰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会……会……
他说不下去了,松开我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北疆有我的人,你会安全的。
我笑了:裴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接受你的施舍
裴琰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着:明日,我会让人护送你。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长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血,今日不流,明日便要千万人淌。
第二天清晨,我被押上了前往北疆的马车。
绿夭哭着被拦在宫门内,我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负责押送的是裴琰的亲卫统领徐远,他递给我一个包袱:殿下让交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几件粗布衣裳和一小袋碎银。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我没拆,直接撕成了碎片,从马车围栏间里撒了出去。
城门处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公主
长得倒是标致。
呸!昏君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东西!
……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皇城。
朝阳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色,远远望去,依然那么巍峨壮观。
小时候常和裴琰偷偷爬上那最高的城楼看日出,我指着远方说:总有一天,我要走遍这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北疆的风,应该很冷吧。
04
马车走了整整两个月。
每到驿站换马时,徐远都会解开我的手铐让我活动活动。
我试过逃跑,但还没跑出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徐远没责骂我,只是叹了口气:公主,别让属下难做。
进入北疆地界后,景色越来越荒凉。
最后我们停在一个叫黄沙渡的地方,这里离边境只有三十里,常年风沙漫天。
徐远带我去见当地里正:这是京城发配来的犯妇,以后就在这儿落户。
他没提我的身份,只说我叫颜笑。
里正眯着眼打量我:会干活吗
不会。,我实话实说。
他嗤笑一声,扔给我一把锄头:明天开始下地。
徐远临走前,又偷偷塞给我一个钱袋:殿下说,这些够你置办间屋子。
第一晚,我睡在里正家的柴房里。
半夜被冻醒时,发现身上盖了件旧棉袄。
里正的妻子站在门口:别死在我家,晦气。
第二天,我被带到一片麦田。
农妇们教我除草,我笨手笨脚,把麦苗也拔了出来。
中午吃饭时,她们把最硬的饼子分给我。
我咬了一口,牙差点硌掉。
京城来的娇贵人。
一个叫小曼的姑娘嘲笑我,听说你是罪臣家眷
我没说话。
傍晚收工时,手上已经磨出了血泡。
里正给了我一碗稀粥当工钱。
三个月后,我总算学会了基本农活。
里正分给我一间土屋,屋顶漏雨,墙缝透风。
我用身上的那点钱修修补补,又买了床棉被,换了几只母鸡。
北疆的冬天来得早。
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的鸡冻死了。
我把它炖了汤,分给隔壁的张阿婆。
她喝完汤,回送了我一双毛皮手套:闺女,活人总要往前看。
开春时,镇上来了伙马贼。
他们抢粮食时,我躲在井里。
等爬出来,看见张阿婆倒在血泊中,手里还攥着要给我的馍馍。
我跪在地上给她合上眼睛,突然想起父皇最后的表情。
那天起,我开始跟镇上的猎户学着去打猎。
弓弦割破手指,我就缠上布条继续去。
一个月后,我每日已经能猎得好几只野兔。
颜娘子好箭法!,猎户们夸我。
我笑笑,没告诉他们这都是故人教的。
第三年,北疆大旱。
地里颗粒无收,镇上开始饿死人。
我依旧每日去林子里寻找猎物,有时运气好能猎得一两只干瘦的沙鼠,就把它们分给村里瘦弱的孩子。
一个母亲跪着谢我,说她丈夫就是被前朝皇帝派的征税官活活打死的。
前朝皇帝,我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
就是那个昏君啊!
她咬牙切齿,幸好新帝推翻了他,不然我们早饿死了。
那天晚上,我蹲在早已干涸的河边哭了很久。
原来在百姓眼里,父皇是一个这样的存在。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裴琰说的有些血,今日不流,明日便要千万人淌是什么意思。
第四年冬天,镇上来了个行商。
他在酒馆里吹嘘自己去过京城:太子贤明啊,减免了北疆三成赋税!
有人问:听说前朝长乐公主美若天仙,真的假的
早死了!
行商灌了口酒,新帝登基那天就赐了白绫。
第五年秋天,胡人开始频繁骚扰边境。
里正召集青壮年操练,我也报了名。
当我在校场上一箭射穿靶心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颜娘子,你这身手真不错,若是个男子就好了。,里正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只笑笑,他不知道,我曾经在皇宫校场上,和当朝太子比试射箭,十局赢了六局。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父皇站在城墙上对我笑,裴琰在下面伸手要接住我。
我惊醒时,枕头湿了一片。
五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
可那些记忆就像手上的茧,越磨越厚,却永远不会消失。
深秋时节,边境传来急报:胡人大军压境,朝廷援军要半个月后才能到。
里正挨家挨户征兵,轮到我家时,他盯着我看了许久:颜娘子,你……
我去。
我打断他,取下墙上的弓。
05
胡人的号角声在黎明时分冲破天际。
我正蹲在灶台前生火,手指冻得发僵。
远处传来急促的铜锣声,里正嘶哑地喊着:胡人来了!所有人——上城墙!
我抓起弓箭冲出门时,整个黄沙渡已经乱成一团。
妇女抱着孩子往地窖里钻,男人们提着锄头、柴刀往城门跑。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摔在我脚边,我一把将他捞起来塞给身后的妇人,她连谢都来不及说,抱着孩子就往反方向逃。
城墙上已经站满了人。
里正看到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颜娘子,你会射箭,上箭楼!
我爬上摇摇晃晃的木梯,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远处,黑压压的骑兵如秋后的蝗群过境,马蹄声震得脚下的木板都在颤动。
朝廷的援军呢,有人颤声问。
早着呢!
一旁的守军啐了一口,那群官老爷,等他们到了,咱们骨头都凉了!
我搭箭上弦,弓弦勒进指节的老茧里。
当年在皇宫校场,裴琰曾笑我拉弓的姿势不够标准,手肘要再抬高三分。
现在没人挑剔我的姿势,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越来越近的死亡。
第一支箭射出去,我的手很稳。
箭矢穿透了一个胡人骑兵的喉咙,他栽下马,瞬间被后面的铁蹄踏成肉泥。
好箭法!,旁边的猎户老赵大喊。
我没有回应,只是机械地搭箭、拉弓、放箭。
每一个倒下的胡人,都像是为父皇还的债。
那些被征税逼死的农夫,被马贼杀害的张阿婆,饿死在路边的流民……
胡人的云梯架上城墙时,我扔下长弓,抄起脚边的砍柴刀。
一个满脸横肉的胡人刚冒头,就被我一刀劈在面门上。
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腥得我想吐。
守住城门!,守将的吼声已经嘶哑。
我跌跌撞撞地沿着城墙奔跑,看到一个胡人正要把火把扔进箭楼。
我扑上去把他撞下城墙,自己的左臂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我却感觉不到疼。
战斗持续到日落。
胡人暂时退去,留下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我的虎口裂了,血把刀柄染得黏腻不堪。
颜娘子,你的手……,老赵要来帮我包扎。
我摇摇头,独自走到城墙角落坐下。
远处胡人的营地点起了篝火,像一群嗜血的狼眼睛。
我摸出怀里干硬的饼子啃了一口,想起很多年前,父皇带着我和裴琰去秋猎,我在御帐里嫌弃点心太干,裴琰偷偷塞给我一包桂花蜜糕。
如今,我连发霉的粗粮都要省着吃。
援军还要多久,又有人问。
里正沉默地摇头。
夜里,我蜷缩在城墙下睡觉。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我太累了,很快就昏睡过去。
梦里,父皇站在血泊里对我笑:长乐,朕去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老赵蹲在旁边。
颜娘子,
他压低声音,出了城往东走有条小路还没被胡人发现,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你呢
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但你不一样,你年轻,还是……
他突然住了口。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还是个女人。
在胡人手里,女俘虏的下场比死还惨。
我望向城墙内。
黑暗中,隐约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女人压抑的抽泣。
我不走。,我说。
老赵急了:你疯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胡人怎么对付女俘虏的。
正因为知道,
我打断他,所以更不能走。
他还要说什么,突然瞪大眼睛看向我身后。
我转身,看到天边泛起诡异的红光——胡人放火烧村了。
畜生!,老赵怒吼着冲上城墙。
我捡起沾血的柴刀跟上去。
火光中,胡人的骑兵再次涌来,这次人数是之前的三倍。
守将绝望地喃喃:守不住了……
我握紧了刀柄,为活着而战了,为这些和我一起啃过霉饼子、挨过冻的普通人而战。
第一个胡人爬上城墙时,我挥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这一次,我依旧没有犹豫。
06
东墙破了!,有人嘶吼。
我踹开尸体往东墙跑,看到五个胡人正把里正按在地上。
老赵倒在血泊里,血流了一地。
我抓起地上的长矛掷出去,最胖的那个胡人喉咙被刺穿,像被宰的猪一样嚎叫着倒下。
剩下四个胡人朝我扑来。
我夺过一把弯刀,刀刃相撞时震得手发麻。
这让我想起皇宫里的武师教过我的,对付多人围攻要——
左腿后撤,右臂横斩。
一个胡人的脑袋飞了出去。
旋身下蹲,刀锋上挑。
第二个胡人的肚子开了花。
第三把刀擦着我耳边划过,削掉一缕头发。
我顺势滚地,刀尖捅进那人脚背,在他弯腰惨叫时割断了他的喉咙。
最后一个胡人转身要跑。
我捡起地上的弓箭,拉满弓弦——
箭矢穿透后心的瞬间,远处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
援军!朝廷的援军到了!
我喘着粗气看向城外。
晨雾中,万千玄甲军如潮水般涌来。
最前方那面黑鹰旗下一匹白马格外显眼,马背上的人银甲红袍。
我的弓掉在了地上。
裴琰。
五年了,我以为再见到他时我会扑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可此刻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带兵冲散胡人阵型,看着他的长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看着他离城墙越来越近……
开城门!,守备嘶哑地喊。
我转身要走,却被一群伤兵堵住了路。
等挤到楼梯口时,裴琰已经站在了城墙上。
他已摘下头盔,脸上沾着血,正听守备汇报战况。
我下意识往阴影里躲,却踩到了一截断箭。
裴琰转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钉在我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要喊我的名字。
我转身要走。
等等!,他的声音比五年前低沉许多。
我慢慢转回来,故意用沾血的手擦了擦脸。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铠甲上的血滴在地上。
周围的士兵全都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长……颜笑,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我熟悉的颤抖,你还活着。
我冷笑:让殿下失望了
他的神情有些受伤,像是被我捅了一刀。
这时一个副将匆匆跑来:殿下,胡人残部往北逃了,要不要追
追。
他终于移开视线,一个不留。
副将得令而去。
裴琰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跟我来。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
他把我带到一间废弃的民房,关上门就扯下披风给我:你受伤了。
我这才发现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手指尖往下滴。
我没接他的披风,用牙撕下衣角一根布条扎住伤口:不劳殿下费心。
长乐……,他伸手想碰我的脸,我猛地后退。
长乐,已经死在五年前的皇城里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下:我知道你恨我……
我恨你……
我打断他,我更恨父皇昏庸无道,恨胡人烧杀掳掠,恨这世道弱肉强食。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至于你,裴琰,你别让我找着报仇的机会。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褪:那你为什么还留下来守城
赎罪。
我扯了扯嘴角,为我父皇造的孽。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殿下!抓到胡人斥候了!
裴琰深深叹了口气:我晚点再来找你。
不必了。
我转身拉开门,我还要去照顾伤员。
他一把扣住我的肩膀:你以为我是来叙旧的北疆十七城镇沦陷了九个,胡人这次是冲着吞并来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俘虏的吗
知道。
我掰开他的手指,所以我杀了六个想抓活口的胡人。
他瞳孔骤缩,突然抓起我的右手。
虎口的茧,指节的疤,掌心横七竖八的刀痕。
这根本不是一双公主应该有的手。
跟我回中军帐吧,你的身手和经验能救更多人。
我抽回手:以什么身份前朝余孽
以颜笑的身份。
他递给我一块令牌,从今天起,你是北疆边军弓箭营的箭术教头。
我盯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突然笑了:殿下好算计。既夺了我李家江山,还想让我为你裴家守江山。
长乐!
他猛地提高声音,又硬生生压下去,五年前我送你走是为了保你的命,现在……
现在我需要你的保护
我抓起令牌扔在他胸口,看看外面的尸体,裴琰。这五年没有你,我照样活下来了。
令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们隔着五年的光阴对视。
最终他弯腰捡起令牌,轻轻放在桌上:明天卯时校场集合。
门关上的瞬间,我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窗外传来士兵的欢呼声,他们在庆祝援军到来。
07
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我还是到了校场。
空荡荡的校场上,一群早起的士兵正在练拳。
他们看见我,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我握着长弓站在他们面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探究的目光。
一个女人也配当教头,队伍里有人嘀咕。
听说是太子爷亲自任命的……
我假装没听见,举起长弓:今日由我来教你们射箭。
哄笑声立刻炸开。
不如先让兄弟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
他腰间挂着校尉的牌子,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
王校尉。,我点头致意。
听说你是太子钦点的箭术教头
他走近几步,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就凭这几支箭
我没说话,从箭筒抽出一支箭。
王校尉突然伸手按住我的弓:战场上可不是射靶子。
他指了指远处移动的哨兵,能射中那个,老子才服你。
哨兵正在巡逻,距离至少两百步。
我眯起眼睛,感受着风向,然后突然调转箭头——
箭矢擦着王校尉的耳畔飞过,钉在他身后的旗杆上。
你!
他脸色大变,手按上了刀柄。
我平静地放下弓:下次再对我出言不逊,箭就不会射偏了。
校场上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人。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扩散开来。
我回头,看见裴琰穿着便装,抱臂靠在柱子上看我。
就像很多年前,我在练武场射箭,他总会在身后这样看着我。
王校尉的脸涨得通红,正要发作,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
胡人偷袭!
人群瞬间炸开。
我拔腿就往校场外跑,身后传来王校尉的怒吼声:女人滚回后营去!
我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城墙。
城外烟尘滚滚,至少有上百胡人骑兵正在逼近。
弓箭手准备!,守城的将领大喊。
我找了个位置站定,搭箭上弦。
第一波箭雨落下时,我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
第二箭,第三箭……每一箭都带走一个敌人。
不错嘛。
王校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你倒是有点本事。
战斗持续到正午。
胡人退去,城墙上留下了数十具尸体。
给。
王校尉扔给我一个新箭囊,明天开始,你教大家伙箭术,我教你刀法。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露出个狰狞的笑:因为老子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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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军中对我的态度微妙地改变了。
士兵们还是会偷偷打量我,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我开始教弓箭营的新兵们最基本的握弓姿势。
手腕要平。
我一个个纠正,呼吸要稳。
王校尉把弓弦拉得啪啪响:你说你一个京城来的娘儿们,怎么懂这些
我走到他面前:我八岁学箭,十二岁就能在百步外射中铜钱。
我卷起衣袖,让他看清我手臂上的疤,这几道疤,都是小时候射箭时被反弹的弓弦抽的。
所以,
我放下袖子,扬声对其他人道,你们要么好好学,要么就等着在战场上送命。
08
胡人退兵的那一日,北疆迎来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七百多个日夜轮转,胡人军队从令人战栗变成了军报上的数字。
我留在了军中,铠甲渐渐合身,指挥旗语比当年的宫规记得还熟。
曾经那个只会射箭的流亡公主,变成了现如今能带兵打仗的将领。
你不要命了。
王副将拎着一件厚实的毛皮斗篷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三天不睡觉,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我接过斗篷披在肩上,却没有移动脚步。
远处,最后一支胡人残部正在撤离。
这场持续了两年的边境之战,终于在今天画上了句点。
昨日伤亡统计出来了吗,我问。
阵亡二十七人,重伤五十三,轻伤……
把阵亡将士的名字列出来,抚恤金加倍发放。
我打断他,重伤的送去医馆。
王副将点点头,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还有事
太子殿下……要启程回京了。
这两年,裴琰一直驻守在边城,我们近在咫尺却很少见面。
他说……想见你一面。
我转身往城墙下走去:告诉他,没这个必要。
哎哎哎!
王副将急走几步追上来一把拽住我,殿下可说了,你要不去,他就亲自上城墙来找你。
我的脚步顿住了。
……带路吧。
王副将哈哈大笑,这才像话嘛。走走走,老子陪你一起去。
09
城守府比两年前气派了许多。
裴琰站在正厅的窗前,背对着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你来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听说你要回京了。
裴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沾满雪水的战靴,到磨损的铠甲,最后停留在我脸上。
你瘦了。,他轻声说。
我没接话,径直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从前。
那时裴琰总爱偷他父亲珍藏的茶叶给我喝,被发现了就嬉皮笑脸地认罚。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我放下茶杯。
裴琰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个木匣,推到我面前:先看看这个。
匣子里是一叠泛黄的奏折。
我展开最上面那本,熟悉的字迹让我的手微微发抖——这是父皇的朱批。
奏折内容是北方旱灾请求赈济,父皇的批语却是饥民易治,何须费粮。
这些……
继续看。,裴琰的声音很轻。
我一页页翻过去,每一本都让我心头发凉。
有弹劾权臣贪腐被父皇驳回的,有请求减免赋税被斥为妇人之仁的,甚至还有建议整军备战被批危言耸听的。
最后一本奏折上沾着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
我父亲递的折子。
裴琰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片污渍上,劝谏先帝诛杀奸佞,整肃朝纲。先帝用砚台砸破了他的额头。
我猛地合上奏折,胸口剧烈起伏。
这些字迹确实出自父皇之手。
你想说明什么
我低着头,声音发颤,想证明我父皇是个昏君想为你们的谋反正名
裴琰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窗前:那年黄河决堤,淹了三省。朝廷拨的赈灾银被层层克扣,到灾民手里不足一成。我父亲联合几位大臣彻查,却发现幕后主使是先帝最宠信的太监。
所以你们就造反了
长乐。
裴琰转身看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痛楚,那日,我们本意只是逼先帝退位。可当我们攻入皇城时,先帝已经……
已经疯了。
裴琰一字一顿地说,他亲手杀了皇后和两位皇子,说要带着他们殉国。
我手中的奏折掉在地上。
你胡说!
我猛地站起来,母后和皇兄明明是死于叛军之手。
裴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我:这是当年太医院院使的证词,他亲眼所见。
信纸在我颤抖的手中簌簌作响,上面详细记录了那日的惨状:父皇如何持剑闯入后宫,如何亲手……
我的视线模糊了,后面的字再也看不下去。
为什么……
我再也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裴琰静静地站着,给我时间消化这一切。
你呢
我开口,你在这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
裴琰的眼神黯了黯:我父亲确实早有反意,但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可你还是参与了。
我抬头看他,你亲自带着兵攻入皇宫,亲眼看着我父皇死去……
如果我拒绝,死的就是裴家满门。
裴琰的声音低哑,先帝早有所觉,在我们国公府上安插了眼线。
宫变前一个月,裴琰突然被派去边关巡视。
临行前他深夜翻墙来见我,抱着我说了许久的话。
那时我以为只是寻常离别,现在想来……
你知道那可能是最后一面
裴琰默认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父皇最后的选择。
他清醒地走向疯狂,又疯狂地选择清醒。
用最惨烈的方式,保全了他作为帝王最后那点尊严。
10
裴琰启程回京那日,我站在城墙上望着集结的队伍。
长乐。
裴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他眉目间带着倦色。
他走到我身旁,与我一同望向远方。
沉默片刻,他侧头看我,目光沉沉: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迎上他的视线: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我无法挣脱:跟我回京。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我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摇头:不。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为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他声音低沉,七年了,长乐,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挣开他的手,冷笑一声:躲你以为我留在北疆,是在躲你
难道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指向城墙下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看到那个人了吗他叫李十四,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还有那个,赵小虎,他的妹妹被胡人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我又指向更远处,北疆三城,数万百姓——你以为,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躲你
裴琰的眸色暗了暗: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逼视着他,让我抛下这些人,跟你回京,做你锦衣玉食的太子妃还是说,你想让我亲眼看着你登基,看着裴家的江山永固,看着我父皇的牌位被丢进太庙最阴暗的角落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我不知道。
我摇头,你我之间,早就不是当年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有余地。
余地
我轻笑,你我之间隔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他抬眼看我。
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江山更迭。
我一字一句道,如何回头
裴琰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只是……不想你再受苦。,裴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曾经写诗作画、白嫩纤细的手,现在却布满老茧和伤痕,能拉开三石强弓,也能持剑杀敌。
我不苦。
我抬头看向远方,在这里,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
裴琰。
这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们回不去了。
他僵在原地,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我知道他期待什么——期待我痛哭一场,然后原谅他,然后重新开始。
但人生不是戏文,有些伤痕永远无法愈合。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我要这座城。
他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我要继续守在这里,护着这里的百姓。
我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不需要朝廷的封赏,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裴琰有些诧异:你想割据一方
不。
我摇头,这里的百姓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们。
对了,还有绿夭,
我顿了顿,继续道,若她愿意,请你派人把她护送过来。
裴琰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思索良久,他眸中已恢复平静: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转身便走了。
此去经年,山高水长。
再不相见,就是最好的结局。
11
半年后,绿夭和圣旨都到了北疆。
我还是被封为了镇北将军,统领北疆三城军务。
传旨的太监念完圣旨,满脸堆笑地等着我谢恩。
我平静地接过圣旨,转身回了军营,留下太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绿夭跟着我一同回到军营,双手奉上一封信:裴……太子命奴婢将此信亲手交给您。
我展开信:
待我践位,北疆七城,永归卿手。
我盯着那行字,久久不语。
绿夭轻声道:公主,待您手握七城兵权,北疆民心所向,若再休养生息些时日……
我抬眼:绿夭,你……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或许……能将江山抢回来。
我沉默良久,最终轻笑一声:抢回来
绿夭一怔。
让北疆的儿郎们再去打仗让刚刚安稳的百姓再经历一次战乱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绿夭,我孤身一人,死了便死了。但他们不是,他们有父母,有妻女……你说我如何忍心为了一个已经逝去的王朝,再让这些人流血流泪呢
绿竹嘴唇颤抖:可……可那是您的江山啊……
那是过去的事了。
我摇头,我此生,不愿再问皇权。只愿我这一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绿夭望着我,最终缓缓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将军,奴婢明白了。
从此,北疆多了一位女将军。
而世上,再无长乐公主。
12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三年。
北疆在我的治理下日渐繁荣,商路畅通,百姓安居。
边境偶尔还有小股胡人骚扰,但已不成气候。
我每日巡视城防,训练士兵,处理政务,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回想过去。
第五年春天,京城传来消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又一道圣旨送到了北疆,将北疆三城以及周边四城均赐给我做封地。
传旨的是个年轻宦官,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我。
陛下还说……
宦官的声音发抖,若将军有任何需要,尽管上奏……
不必了。
我打断他,回去告诉他,北疆一切安好,不劳他费心。
宦官吓得连连叩头,慌忙退下。
我站在城墙上,望着京城的方向。
王副将走上城墙,兴奋得满脸通红:将军!你他娘……啊……不是……你真成一方诸侯了!哈哈哈,对了,刚刚那小子被你吓得不轻,说是忘了给你的信。
我接过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个火漆印我再熟悉不过,是裴琰的私印。
我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山河犹在,故人长念。
我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风卷起信纸,我松开手,看着它随风飘远。
远处,北疆的百姓正在田间劳作,孩童在新建的学堂里诵读诗书,商队驮着货物往来穿梭。
这座曾经饱经战火的边城,如今焕发着勃勃生机。
走,巡边去。
我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转身走下了城墙。
此去半生两茫茫,山河依旧。
而我们,终究陌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