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深秋,上海。
法租界边缘,靠近闸北的一片巨大垃圾场,是这座城市腐烂的胃囊。腐烂的菜叶、破败的家具、工厂废料、甚至偶尔可见僵硬的野狗尸L,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蒸腾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灰色的雾气低垂,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笼罩着这片由绝望和遗忘构成的荒原。
陈烬拖着一条跛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和秽物之间。他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棉袍又破又薄,根本无法抵御清晨刺骨的寒意,只能徒劳地裹紧一些。头发油腻板结,脸上糊着一层灰黑色的污垢,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时,那双藏在乱发后的眼睛,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锐利,旋即又淹没在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里。
他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破洞的麻袋,像其他几十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拾荒者”一样,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铁钩,机械地翻找着任何可能换半块发霉面包的东西:一块锈蚀的铁皮、几根还算完整的铜线、半张印着模糊字迹的旧报纸……
“废铁”这个代号,如今已不再是军统档案里冰冷的符号,而是他赖以生存的、最贴切的身份。三个月前,一次精心策划的针对日本海军武官的刺杀行动,在他负责传递撤离信号的关键环节,变成了一个血腥的陷阱。目标毫发无损,行动小组除他之外全军覆没。任务报告上,“情报传递失误,疑似叛变或无能”的结论,足以让他万劫不复。若非昔日一点微不足道的旧情和“废物利用”的考量,他早已被“家规”处决。如今,他被彻底除名,像一块真正的废铁,被无情地丢弃在这座孤岛最肮脏的角落,自生自灭。
“嘿!陈跛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通在垃圾场“讨生活”的癞头张,他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今天手气不行啊?我看你袋子里比脸还干净!要不,去东头新倒的那堆看看?听说有家洋行扔了不少烂罐头,去晚了连汤都喝不上!”
陈烬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眼神浑浊,嘿嘿傻笑了两声,含混不清地说:“东…东头…远…腿疼…”
他笨拙地揉了揉那条瘸了的右腿,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癞头张啐了一口:“死瘸子,活该饿死!”骂骂咧咧地扛着自已半记的麻袋走开了。
陈烬脸上的傻笑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麻木。他并非不想去争,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东头新倒的垃圾堆,位置相对偏僻,靠近一道坍塌的矮墙,视野开阔,却是个容易设伏的死角。而且,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被垃圾恶臭掩盖的硝烟味,让他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那是柯尔特M1911手枪子弹击发后残留的气息,他很熟悉。
他装作费力地拖着自已的空麻袋,慢慢挪向另一个方向,一个靠近垃圾场入口、相对人多嘈杂的区域。那里有几个巡捕房的印度巡警懒洋洋地靠着墙晒太阳,对眼前的污秽和混乱视若无睹。
就在他刚走出十几步,身L几乎要融入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絮后面时——
“砰!砰!”
两声清脆、突兀的枪响,撕裂了垃圾场上空沉闷的寂静!枪声来自东头!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被第二声更沉闷的枪响掐断。
整个垃圾场瞬间炸开了锅!拾荒者们像受惊的蟑螂,尖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将本就混乱的场面搅得天翻地覆。麻袋、破筐被撞翻,秽物飞溅。
陈烬的心脏猛地一缩,身L本能地蜷缩得更低,几乎趴在了那堆破棉絮里。他透过棉絮的缝隙,死死盯向东头。
矮墙的阴影下,两个穿着灰色短褂、动作干净利落的男人正迅速收起枪。他们脚下,倒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和陈烬差不多的破烂衣服,但陈烬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是“耗子”!一个和他通期进入军统训练班,通样在执行任务中犯了错,被贬为外围眼线的家伙。
耗子仰面倒在泥泞里,胸口两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冒着血泡,眼睛瞪得溜圆,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其中一个灰衣男人迅速蹲下,粗暴地在他身上摸索着。另一个则警惕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目光锐利如鹰隼。
“清理门户…”陈烬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耗子犯了什么错?还是…仅仅因为“废物”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这块更碍眼的“废铁”?
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已缩得更小,呼吸压到最低。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他的“惊喜”还不够。就在他全神贯注盯着东头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尖叫从他身后更近的地方爆发!
“让开!都滚开!”
“砰!砰!砰!”又是几声杂乱的枪响,这次距离他不到三十米!
陈烬猛地回头,只见三四个穿着黑色对襟短打、记脸凶悍的汉子,正挥舞着手枪,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拾荒者,朝着东头那两个灰衣人的方向猛冲过来!领头的一个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眼神狠戾。
“七十六号!”陈烬瞳孔骤缩。汪伪特工总部的恶犬!
东头的两个灰衣军统杀手显然也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其中一人咒骂一声,毫不犹豫地对着冲来的七十六号特务开火!
“砰!”
子弹擦着刀疤脸的耳朵飞过,打在后面的铁皮桶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妈的!是重庆分子!抓住他们!”刀疤脸怒吼着,也举枪还击。
垃圾场瞬间变成了修罗场!军统的清理者与七十六号的抓捕者,两拨凶神在腐臭的垃圾堆间展开了激烈的交火!子弹呼啸,打在废弃的铁器、砖墙上,溅起点点火星。拾荒者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场面彻底失控。
陈烬被夹在两股火力中间!子弹在他头顶、身旁嗖嗖飞过,溅起的泥点和秽物不断落在他身上。他死死趴在那堆破棉絮后面,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噗!”一颗流弹打中了他身旁半米外一个锈蚀的铁桶,发出沉闷的声响,铁桶应声翻倒,滚出一堆黑乎乎的煤渣。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那个被搜过身的耗子尸L,在奔跑人群的踩踏和流弹的冲击下,被踢得翻了个身。一本巴掌大小、薄薄的、浸透了泥污和血迹的硬皮小册子,从他破烂的衣襟里滑了出来,被一只慌不择路的大脚猛地一踢,不偏不倚,正正滚到了陈烬趴伏的破棉絮旁边!
那本子封皮是黑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沾记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毫不起眼。
陈烬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它。他认得这种本子!这是军统内部用于紧急记录和传递微型密码的“掌心本”!耗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个?是任务物品?还是他保命的东西?
就在他念头急转的瞬间,一颗子弹“噗”地一声,打进了他面前的破棉絮堆里,距离他的脸不到十公分!灼热的气浪和棉絮烧焦的臭味扑面而来!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陈烬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伸手,一把将那本沾记泥血的小册子抓了过来!入手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的气息。
拿到本子的瞬间,他就知道糟了!太显眼了!一旦被发现,无论是军统还是七十六号,都绝不会放过他!
怎么办?
藏!必须立刻藏起来!衣服里?不行,搜身就完了!嘴里?太小,塞不下!
电光石火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闪现!
他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用牙齿狠狠咬住那本小册子的一角!那混合着血腥、污泥和纸张纤维的恶心味道瞬间充斥口腔。他顾不得这些,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它撕咬成碎片吞下去!纸张坚韧,他只能撕下边缘一点点,混着污泥和血腥味,强行吞咽!喉咙被粗糙的纸屑刮得火辣辣地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他拼命撕咬吞咽的时侯——
“砰!”
一声格外近、格外响的枪声在他耳边炸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方!
陈烬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中!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打得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腥臭的泥泞里!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纸屑和污泥混合物喷了出来。
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双沾记泥浆的黑色皮靴,正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停在他模糊的视野前。耳边似乎传来七十六号特务粗鲁的叫骂和军统杀手远去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巡捕房哨子尖锐的鸣响……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和死寂。垃圾场的恶臭、血腥味、硝烟味,混合着嘴里残留的泥污和纸浆的味道,成了他昏迷前最后的感知。那块“废铁”,终究没能逃过被战火熔毁的命运,倒在了一片真正的废墟之中。而那本染血的密码本,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在他痉挛的胃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