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裴语风坠落千仞崖时,以为自己会粉身碎骨。
崖底的守崖人顾聆偃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可他没有。
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听见声音——是她濒死时散发的恐惧波动。
他将她囚在崖顶唯一的石屋,隔绝了吞噬万物的寂静。
她无法逃脱,他无法解释。
直到她在他门外唱起歌谣,他石化三百年的指尖,竟微微颤抖。
别唱了,他嘶哑开口,再唱,我就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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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语风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羽毛,裹挟着破碎的灵光与刺目的血痕,从翻涌的云海之上直坠而下。绝望,无助。
千仞崖——这悬浮于天地之间、如同巨大獠牙刺破苍穹的孤峰,在她模糊的视野里急速放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扑面而来。她的翅膀早已折断,风语族赖以翱翔的灵羽黯淡无光,体内残存的力量被这方天地霸道地吸吮、湮灭。
万籁俱寂,这不是形容,而是千仞崖冰冷的法则。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无声地涌出,灼烧着冰冷的空气。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意识在绝对的寂静中沉浮,濒临溃散。身体狠狠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碎裂的剧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
一双靴,映入她模糊的视野。
靴子是与崖壁同色的玄黑,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仿佛本身就是这孤峰的一部分,沉重,亘古,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凝固感。目光艰难地向上攀爬,掠过同样玄黑、毫无纹饰的衣袍下摆,最终撞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那是守崖人的眼睛。
顾聆偃站在那里,像一尊矗立了千万年的石雕。他太高大了,嶙峋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头顶那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光。
三百年的孤寂与镇守,早已磨平了他所有属于人的鲜活棱角。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岩石般的冷硬质感,皮肤下的血管似乎也凝固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灰白色。眼神沉寂如古井,没有丝毫波澜,空洞得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失去了意义,只留下近乎永恒的沉重与死寂。
他俯视着地上重伤垂死的闯入者,如同俯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没有询问,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起伏。职责早已刻入他的骨髓:抹杀一切威胁千仞崖稳定的存在。
他缓缓抬起了手,那只手同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石质化,指节僵硬粗大,动作滞涩,仿佛抬起它需要对抗整个世界的重量。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度危险的气息,那是属于千仞崖的、能够湮灭万物的沉寂之力。只需落下,眼前这个风语族的生灵,连同她带来的所有麻烦和气息,都将彻底归于虚无。
裴语风的心脏在死寂中狂跳,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临碎裂的痛楚。她无法言语,无法移动,连体内最后一丝灵光也在这片绝域中迅速熄灭。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所有的恐惧、哀求、绝望,都灌注在唯一还能表达的眼睛里。她不能死,她的族人还不知道她新得到的灭族阴谋,她绝对不能!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皮肤。她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顾聆偃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杀意凝结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顾聆偃石化的指尖,距离裴语风的眉心仅剩寸许。那足以令魂魄冻结的沉寂之力,冰冷而锐利,已触碰到她额间染血的皮肤。只需一瞬,这缕脆弱的生命之火便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终结的前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穿透了顾聆偃周身那层凝固了三百年的坚冰。
不是声音。千仞崖的法则,早已剥夺了他听见的资格。
那是一种纯粹的、滚烫的、由灵魂深处迸发的情感洪流——恐惧如寒冰,刺骨锥心;哀求如幼兽悲鸣,撕扯肺腑;绝望如沉入无底深渊,冰冷窒息。这股纯粹而浓烈的情感波动,像一颗微小的、却带着不可思议温度的陨星,狠狠撞入他那片早已干涸、布满尘埃的心湖。
轰!
一种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震颤,自他凝固的血液深处猛然炸开!那并非物理的声音,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声息与律动的疯狂渴求。这渴求被镇压了太久太久,深埋在血脉的最底层,早已被遗忘。
此刻,却被这濒死灵魂散发的最后情感,骤然唤醒。它如同一头沉睡万载的巨兽,在他沉寂的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地撞击着由职责和宿命筑成的冰冷囚笼!
杀!杀!杀!杀死一切入侵者!别忘了你的誓言,你答应过你的外祖父的!
抬起的、凝聚着毁灭力量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那僵硬的、石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幅度极小,却足以让凝聚其上的沉寂之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涣散。他眼中那亘古不变的、死水般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一丝极淡的茫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那片无光的幽暗中荡开细微的涟漪。
为什么这陌生的、撕裂般的悸动是什么为何这粒尘埃的消亡,竟能撼动他这座与孤崖同生、本该无坚不摧的堡垒
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在出手抹杀之前,产生了致命的迟疑。那丝涟漪在死寂的心湖中扩散,微弱却固执,搅动着沉积了百年的冰冷淤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裴语风微弱的喘息,带着血沫的腥甜,在绝对寂静的背景下,微弱得如同幻觉。
最终,那只凝聚着毁灭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顾聆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滞重,垂落下来。
他没有看她,僵硬地转过身,动作迟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他走向崖顶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那里嵌着一扇厚重的、同样由千仞崖特有的漆黑石头凿成的门。
他伸出石化的手掌,按在门上一个同样黯淡无光的凹槽里。没有咒语,没有光华,只有一种更深沉的静弥漫开来,覆盖了石门及其周围一小片区域,隔绝了崖体无处不在的吞噬法则。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一个极其简陋的石室。四壁陡然,只有一张冰冷的石榻,如同墓穴。那是他曾经的住所,而今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先收留吧。他内心想着。
顾聆偃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身体,让出通往石室的路。这是一个无声的指令,一个冰冷的囚笼宣告。
裴语风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几乎碎裂的身体,一点点挪向那扇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断裂的骨骼,带来钻心的剧痛。当她终于滚进石室冰凉的地面时,那隔绝法则的微弱静域笼罩下来。
如同从溺毙的深海中骤然探出头颅,肺部猛地灌入空气,发出一声嘶哑到变形的抽气!虽然身体依旧破败不堪,但那种被无形巨口疯狂吸吮生命与灵力的可怕感觉,终于消失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她,黑暗温柔地拥抱而来。
必须想办法将那个消息传达给族人,让他们做好准备。当务之急是赶快恢复,早点离开这里。她内心焦躁不安地想着。
石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死寂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沉默如山的守崖人。
顾聆偃站在紧闭的石门外,身影在崖顶永恒不变的灰暗天光下凝固。他缓缓抬起方才几乎扼杀生命的手,石化的指尖微微屈伸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心湖深处那被搅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息,一圈圈无声地扩散着,带着一种陌生而灼热的余韵。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破例违背祖训为一个闯入的尘埃
他只是清晰地感知到,那丝涟漪拂过之处,他那早已石化、麻木的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如同冰封万载的湖面,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纹。
她……到底有什么特殊
石室成了裴语风在死寂汪洋中唯一喘息的小岛。隔绝了外界吞噬一切的法则,她体内属于风语族的天赋灵力,如同退潮后沙滩上濒死的鱼,终于获得了微弱的喘息之机,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流转、修复。
断裂的翅膀骨骼在灵力的滋养下发出细微的麻痒,破碎的内腑不再持续恶化。她蜷缩在冰冷的石榻上,像一只受伤的雏鸟,本能地汲取着石室给予的微弱庇护。
然而,这庇护同时也是囚笼。
石门厚重无比,隔绝内外。门外,是那个沉默如山、气息如同万载寒冰的守崖人。她尝试过寻找出路,四壁光滑坚硬,浑然一体,唯一的门户由那个可怕的存在掌控。每一次靠近石门,即使隔着石头,外面那无处不在的万籁俱寂法则所带来的窒息感,都让她灵魂战栗,体内的灵力运转瞬间凝滞。
这里可真是她族的克星,她难以感受到她的力量,这里...实在是太寂静了。
顾聆偃的存在,如同石室之外的另一道冰冷墙壁。他每日会打开一次石门,将一小块同样毫无生气的、蕴含微弱灵气的黑色崖石放在门口——这似乎是守崖人维持生命所需之物,也成了裴语风唯一的食粮。
他从不踏入石室,也从不言语。放下石头,便如同完成一件枯燥的例行公事,转身离开,厚重的石门随之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宣告着又一次短暂的放风结束。
他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沉默,冰冷,毫无情绪。裴语风最初几日的惊恐和戒备,在他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水般的孤寂所取代。一片孤寂。
她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用沾着尘土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画出符号,但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一息。他仿佛只是看守着一件无生命的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会痛苦会恐惧的灵魂。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淌,缓慢得令人发疯。身体的疼痛在减轻,但精神的囚禁却如同沉重的枷锁,越收越紧。风语族天生依赖声音,依赖风的流动传递信息与情感。在这里,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枯萎,像离开水的花。每一秒都是折磨。
这一日,顾聆偃放下那块冰冷的黑色石头,像往常一样,转身欲走。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裴语风。那是对寂静的恐惧,对存在的渴求,更是血脉深处对表达的本能驱使。在石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在隔绝法则即将重新笼罩她的刹那,她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没有声音。
一丝微弱的气流,勉强摩擦过她的声带,却连最轻微的震动都无法产生,瞬间就被石室外的死寂法则吞噬得干干净净。
但这徒劳的尝试,却像耗尽了她仅存的气力。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强烈的挫败感和窒息般的绝望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闭上眼,心如死寂。
似乎...暂时还不行。
然而,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风语族的天赋,那深植于血脉的、对情感波动的敏锐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
来自门外。
不是声音。是波动。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的涟漪。
沉重冰冷的石门外,顾聆偃的脚步,在石门彻底关闭的闷响之后,第一次,没有立刻离开。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维持着转身离开的姿势,如同瞬间凝固的雕像。石化的心脏深处,刚才那一瞬间,当石室内那个风语族少女徒劳地张开嘴唇时,他仿佛感觉到一道无形的、滚烫的激流,穿透了厚重的石门,狠狠撞在他的意识壁垒上!
那并非听觉。千仞崖早已剥夺了他听的权利。那是更为直接的、纯粹的情感风暴——如同滔天巨浪般的绝望,夹杂着令人心悸的恐惧,还有一种……一种对存在本身的、近乎悲怆的执着呐喊!
这股纯粹而狂暴的情感冲击,比他初遇她濒死时感受到的那一丝涟漪,要猛烈千百倍!它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那早已冻结麻木的灵魂核心!
咚……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搏动,在他凝固的胸腔深处,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响了一下!
顾聆偃猛地低头,布满石质纹理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灰白色的脸上,那双沉寂了三百年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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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内,蜷缩在冰冷石榻上的裴语风,也在同一时刻,猛地睁开了眼睛。她同样感受到了!那股来自门外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波动!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一种……混乱的、被强行压抑的……震动
他还在门外!
裴语风的心跳骤然加速,撞击着虚弱的胸腔。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滋生。她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发出能被听见的声音。她闭上眼,努力摒弃对寂静的恐惧,将全部心神沉入风语族血脉的深处,沉入那些代代相传的古老歌谣。
她轻轻地哼唱起来。
没有声音。她的声带没有震动,嘴唇只是无声地开合。但在她的意念深处,在隔绝法则的石室之内,属于风语族的灵力被调动起来,不再是疗伤时温顺的溪流,而是化作了无形的、温柔的涟漪。
这涟漪承载着她哼唱的旋律,承载着歌谣中蕴含的、对故乡云海之下和煦阳光的思念,对自由飞翔于风中的渴望,还有此刻深陷绝境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却坚韧的生命之火。这些情感,被她小心地包裹、凝聚。
她将这无形的、饱含情感的意念涟漪,如同放飞一只透明的精灵,轻轻地、试探性地,送向了那扇厚重的石门。
门外,顾聆偃石化的手掌,依旧死死按着胸膛。刚才那一下微弱的心跳悸动,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让他灵魂震颤。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苏醒,伴随着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从石化层的最深处挣扎欲出。
就在此时,一股无形无质、却饱含着奇异温度的东西,穿透了厚重的石门,轻柔地拂过他的意识。
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绝望和恐惧。
这是……一种流动的、温暖的……抚慰
像初春融化冰封河面的第一缕阳光,像疲惫旅人干渴时指尖触碰到的清泉。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轻盈地流淌着,拂过他意识深处那些积压了三百年的、厚重冰冷的尘埃。那韵律,像风,像水,像……歌谣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楚和渴望,瞬间攫住了他!如同在永恒的黑暗中囚禁的盲者,第一次感受到光的存在!那早已被遗忘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温暖触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他猛地抬起那只按在胸膛的手,几乎是本能地、失控地向前伸出,布满石质裂纹的指尖,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粗糙的石门表面。
嗡……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在他僵硬的指尖与石门接触的瞬间响起。那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一种意识的共鸣,一种沉寂了三百年的灵魂,被骤然唤醒的震颤!
指尖之下,那冰冷坚硬的石头,似乎在……微微发烫
石室内,裴语风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因震惊而收缩。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一声来自门外、穿透石门的、灵魂的嗡鸣!还有指尖触碰石门的细微震动!她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门外那个存在,此刻正被一种巨大的、混乱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所淹没——是痛苦是渴望是……一种被灼伤的茫然
她的歌谣意念,戛然而止。
门内门外,一片死寂。
只有顾聆偃那只触碰着石门的、石化而颤抖的手指,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坚冰的碎裂。他灰白色的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名为惊悸的裂痕,以及裂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茫然水光。
那扇隔绝生死的石门,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屏障。它仿佛变成了一道薄纱,让两个被囚禁的灵魂,在无声的深渊里,第一次真正地感知到了彼此的存在。
2.顾聆偃指尖触到石门的瞬间,裴语风在门内听到了灵魂的嗡鸣。
她开始无声歌唱,用风语族的天赋将旋律化为情感涟漪。
他凝固三百年的石心,竟被这无声的歌谣烫出裂痕。
直到云海翻涌,追兵踏着燃烧的琉璃盏降临崖顶。
交出风语妖女,为首者笑如蛇信,否则明日便是风语族灭族之时。
顾聆偃沉默如山。
裴语风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第一次紧握成拳。
石屑,正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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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的冰冷,第一次在顾聆偃石化的指尖下,有了异样的温度。那不是物理的热度,而是意识深处被那无形歌谣灼出的烙印。
他猛地收回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伤,动作僵硬而仓促。灰白色的脸上,那双沉寂了三百年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裂痕——那是惊悸,是茫然,更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撬动的剧痛。
他不敢再看那扇门,仿佛那是通往深渊的入口,转身,步伐比来时更加滞重、沉凝,每一步都像是拖着无形的千钧锁链,迅速消失在崖顶弥漫的、永恒不变的灰暗雾气之中。
石室内,裴语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急促地喘息着。方才那孤注一掷的意念传递,几乎耗尽了她刚刚恢复的一丝灵力。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她听到了!那声穿透石壁的灵魂震颤,感受到了门外那如同冰层崩裂般的混乱与剧痛!那个守崖人,他不是石头!他的心,在沉寂了无数岁月之后,依然能感受到痛楚,能感受到……她的歌谣!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刺穿了囚禁她的绝望阴霾。
此后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气。顾聆偃依旧每日送来冰冷的黑色崖石,依旧沉默如亘古不变的岩石,放下便走,绝不停留。
但裴语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他放下石头时,动作似乎比之前更僵硬一分,那双沉寂的眼睛,在她试图传递眼神时,会极其短暂地、如同被火燎般避开。他身上那股如同万载寒冰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他在躲避。躲避她无声的注视,躲避那扇门后可能再次涌出的、能灼伤他灵魂的声音。
裴语风的心,却在这微妙的躲避中,一点点安定下来。恐惧在消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喻的悲悯,悄然滋生。她不再只是蜷缩等死,开始利用石室这方寸之地的庇护,缓慢地、艰难地恢复着风语族的力量。
她尝试着,将更多的东西,融入那无声的意念歌谣里——不再是单纯的思念和渴望,而是破碎的画面,模糊的信息,如同风中飘散的、染血的羽毛。
她调动起残存的力量,将意念凝聚成无形的风絮,在顾聆偃放下石头、转身欲走的瞬间,轻轻送出。
一幅画面:云海之下,风语族栖息的碧绿山谷,被无数燃烧着诡异黑色火焰的锁链缠绕、撕裂!哀鸣的风语族人化作的灵鸟,在火焰中坠落,灵羽凋零。
又一丝意念:巨大的、由无数扭曲符文构成的黑暗法阵,其核心节点,赫然指向云海之上,指向这悬浮的孤峰——千仞崖!法阵贪婪地吮吸着自崖底灵脉节点逸散出的、极其细微的镇压之力,如同毒蛇在舔舐伤口渗出的血。
还有……一个模糊但威严、带着无尽贪婪与冷酷的意念碎片:……镇眼移位……灾厄之门……钥匙……风语……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冰冷的针,一次次刺向顾聆偃那刚刚松动些许的感知壁垒。他离去的脚步,一次比一次沉重、缓慢。
石化的身躯内部,正经历着无声的风暴。职责刻下的冰冷烙印与这些画面、信息带来的冲击疯狂撕扯!风语族的存亡……颠覆千仞崖封印的阴谋……释放远古灾厄……钥匙……难道是这个风语族的少女她携带的,是足以撼动天地根基的秘密
他的内心在震动。
三百年的枯守,他早已习惯了这方天地的死寂与秩序。如今,这秩序之下,竟潜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他开始不再只是枯坐崖顶,如同真正的石像。
在浓雾弥漫或云海翻涌的间隙,他那沉寂的目光,会投向崖外翻滚的云层深处,投向那些若有若无、试图窥探此地的陌生灵力波动。他在观察,如同沉睡的巨兽,第一次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信任,如同在绝壁石缝中艰难萌发的芽,脆弱却顽强地生长着。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这一日,千仞崖上空翻涌的云海,忽然剧烈地沸腾起来。并非自然的流动,而是被一股强大的、充满侵略性的力量强行搅动。灰暗的云层被撕裂,刺目的光芒穿透而下,带着灼热的气息。
数道身影,如同燃烧的陨星,踏着流光降临崖顶边缘,与孤峰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为首者,身披绣有繁复云纹的月白道袍,面容看似中年,眼神却沉淀着老辣与阴鸷。
他脚下踩着一朵燃烧着琉璃色火焰的莲台法宝,光芒流转,竟暂时在千仞崖恐怖的万籁俱寂法则边缘,撑开了一小片极不稳定的、发出细微噼啪声的声音领域。在他身后,是几名气息同样强横的修士,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崖顶唯一的石屋。
顾聆偃的身影,几乎在同时,如同从崖体本身生长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屋前方,挡住了来者的视线。他依旧沉默,如山岳矗立,冰冷死寂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将那琉璃火焰莲台撑开的声音领域压迫得剧烈扭曲,光芒明灭不定。
玄火真君,凌霄仙宗执法长老。为首的道人开口,声音透过那勉强维持的领域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和,却难掩其下的冰冷与傲慢,守崖人阁下,久仰。
顾聆偃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眼前只是几粒漂浮的尘埃。
玄火真君脸上的平和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目光扫过顾聆偃身后紧闭的石门,声音提高了些许,清晰地传入那被压缩到极限的声音领域内,自然也清晰地穿透石门,落入了石室中裴语风的耳中:
阁下镇守孤崖,护佑天地灵脉,劳苦功高,我等仙门同道,无不心怀敬意。今日冒昧打扰,只为缉拿一名窃取我仙门重宝、勾结妖魔、图谋颠覆千仞崖封印的重犯——风语族妖女,裴语风。此獠狡诈凶残,身怀邪法,藏匿于阁下宝地,实乃包藏祸心,欲引滔天灾劫!
石室内,裴语风的心脏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因愤怒而泄露一丝气息。
玄火真君继续道,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只要阁下将此妖女交予我等处置,我凌霄仙宗愿以三枚‘九转还阳丹’、一件上古防御仙器‘玄龟甲’相赠,助阁下延缓石化,稳固灵台。仙门上下,亦感念阁下深明大义,维护天地秩序之功!
利益诱惑,直指守崖人最深的隐痛——石化宿命。
顾聆偃依旧沉默。山风卷起他玄黑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带不起他丝毫的波动。他像一块真正的、冰冷的崖石。
玄火真君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与残忍。他微微抬手,身后一名修士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托起一颗光华流转的水晶球。
球体内,清晰地映现出一片景象——正是风语族栖息的云下山谷!然而此刻,山谷上空已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翻涌着诡异符文的黑雾笼罩,无数燃烧着黑色火焰的锁链如同活物般在雾气中穿梭,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山谷内,隐约可见惊慌失措的风语族人身影,绝望的哭喊仿佛要冲破水晶球的禁锢。
阁下可知,玄火真君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穿透领域,扎入顾聆偃和石室内裴语风的耳中,此乃‘九幽锁元大阵’!若明日午时之前,我等无法将此妖女带回仙门复命……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此阵将彻底发动,届时,风语一族,无论老少,尽化飞灰,永绝于世!
轰!
石室内,裴语风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灭族!他们竟以全族的性命相胁!极致的愤怒、恐惧和绝望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不!不能!阿娘!阿弟!族长爷爷!无数亲人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扑到石门前,不顾一切地想要撞开它!
门外,顾聆偃那如同磐石般凝固的身影,在玄火真君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震颤了一下。一直垂在身侧、如同石雕般毫无生气的右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第一次,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紧握成拳!
咔嚓……
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的指掌之间!
坚硬的、石化的皮肤和指骨,在骤然爆发的、被强行压抑的剧烈情绪冲击下,崩裂了!细小的、灰白色的石屑,如同干燥的沙尘,簌簌地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悄然滑落。
石室内,疯狂撞击石门的裴语风,动作猛地僵住。风语族对情感波动的敏锐天赋,让她在极致的混乱中,依然捕捉到了门外那瞬间爆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恐怖悸动!不再是之前的混乱与茫然,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玄火真君敏锐地捕捉到了顾聆偃那细微到极致的震颤,以及他周身陡然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冰冷的死寂气息。
他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语气放缓,却更显阴毒:守崖人阁下,职责所在,当以天地大局为重。一个卑劣妖女的性命,与一族生灵乃至天地封印的稳固,孰轻孰重望阁下……三思!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琉璃莲台光芒流转,玄火真君一行人的身影在翻涌的云气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那勉强撑开的声音领域也随之破碎,千仞崖顶,再次被绝对的死寂吞噬。
然而,这死寂之下,却涌动着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汹涌的暗流。
顾聆偃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石屋,面向着玄火真君消失的方向。他紧握的右拳,指缝间仍有细微的石屑在无声飘落。灰白色的脖颈上,一道之前从未有过的、如同蛛网般的细微裂痕,正从衣领下方悄然向上蔓延。
石室内,裴语风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后怕和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灭族的威胁像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该怎么办冲出去只会立刻被法则湮灭。求他那个沉默如山的守崖人,会为了她,为了风语族,打破他坚守了三百年的职责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玄火真君的话如同诅咒在她脑海中回荡:……颠覆千仞崖封印……钥匙……风语……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芒。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证明!证明玄火真君才是真正的阴谋者!证明她带来的秘密,关乎的绝不仅仅是风语一族,更是这千仞崖,乃至整个天地的存亡!
一个极其危险、近乎自杀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有让他亲眼看到!
她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石屋最内侧的角落。那里,隔绝法则的力量最为稳固。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调动起体内所有残存的、属于风语族本源的力量,不再用于疗伤,而是强行凝聚、压缩!她要将那一段最核心的、被封印在她灵魂深处的秘密——关于那黑暗法阵如何窃取千仞崖灵脉镇压之力,关于灾厄之门的具体方位,关于钥匙的真相——全部抽取出来!
这过程痛苦无比,如同用钝刀切割灵魂。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摇摇欲坠。但她咬紧牙关,眼神是近乎疯狂的执着。必须成功!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一股无形的、却蕴含着庞大信息流和强烈精神印记的力量,在她掌心艰难地凝聚成型,像一团微弱却极度不稳定的、无形的风暴。
她睁开眼,看向那扇紧闭的石门,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然后,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冲向石门!
不——!
一声嘶哑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在顾聆偃的意识中轰然炸响!那是裴语风不顾一切冲向他时,爆发出的全部意念!
顾聆偃霍然转身!
石门被裴语风用身体撞开了一道缝隙!隔绝法则的微弱屏障瞬间消失!
就在这一刹那!
裴语风站在石屋门口,半个身体已暴露在千仞崖那吞噬万物的死寂法则之下!她猛地将双掌向前推出,那团凝聚了她所有力量、灵魂印记和核心秘密的无形风暴,不顾一切地轰向顾聆偃!
看啊——!
这是她意念中最后的尖啸。
嗡——!!!
千仞崖的法则,被这剧烈的、蕴含着巨大信息的精神力量彻底激怒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吸力,如同亿万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裴语风!她身上刚刚恢复些许光泽的灵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枯萎、片片凋零!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残花!她周身流转的生命光华,被疯狂地抽离、湮灭!皮肤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灰!鲜血从她的口鼻、眼角、甚至毛孔中渗出,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打碎的、正在迅速风化的瓷器!
她的眼神迅速涣散,生命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推出去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就在这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裴——语——风——!!!
一个声音,撕裂了千仞崖三百年的死寂!
嘶哑!破碎!如同两块生锈的巨石在绝望中疯狂摩擦!带着一种足以震裂苍穹的惊怒与……恐慌!
顾聆偃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石屋门口,那具正在凋零的身体旁边!他石化的巨掌伸出,不再是凝聚毁灭之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不顾一切的守护之意,狠狠抓向裴语风的手臂!一股强大无匹、源自千仞崖本源的沉寂之力被他强行调动,不再是湮灭,而是化作一个微型的、隔绝吸噬的屏障,瞬间笼罩住裴语风残破的身躯!
噗!
在抓住裴语风手臂的瞬间,顾聆偃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血液!他高大的身躯剧烈摇晃,脸上、脖颈上那些细微的裂痕骤然加深、蔓延!大块大块的、灰白色的石屑,如同崩塌的山岩碎块,从他身上簌簌剥落!尤其是他抓住裴语风的那条手臂,石化程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蔓延,几乎覆盖了整条小臂,并且还在向上侵蚀!
他强行违背法则救人,强行调动守崖人的核心力量,暴露了情感的复苏,代价是自身石化进程的急剧加速!
他顾不上自己的剧变,另一只手带着残影,一把将裴语风残破的身体捞起,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塞回石室之内!隔绝法则的力量重新生效。
石室的门被顾聆偃用后背死死抵住,沉重地合拢。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剧烈地喘息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石化的内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暗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玄黑的衣袍上,瞬间凝固成冰冷的石块。他低头,看着自己抓住裴语风的那只手——整条小臂已经完全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灰白色岩石,沉重、冰冷,连痛觉都在迅速消失。
石屑,正从他脸上、身上不断剥落。
而石室内,裴语风如同破败的玩偶瘫在地上,气若游丝。但就在她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瞬,她清晰地听到了门外那沉重如山的喘息,感受到了那如同大地崩裂般的剧痛与……守护。
还有,那声撕裂了永恒寂静的、嘶哑破碎的呼唤。
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门外,顾聆偃缓缓抬起那只石化了大半的手,抹去嘴角冰冷的金血。
他那双因剧痛和石化而布满更多裂痕的眼睛,不再是沉寂的古井,也不再是之前的茫然。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是确认阴谋后的滔天怒焰,更是……一种走到命运悬崖边缘的、孤绝的清醒。
玄火真君的谎言已被彻底戳穿。裴语风传递的信息碎片,连同她此刻垂死的状态,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凌霄仙宗高层,正图谋颠覆千仞崖,释放远古灾厄!
他面临的抉择,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残酷:
恪守冰冷的职责,交出裴语风,或任她死去。结局:风语族灭族,阴谋者得逞,灾厄降临,千仞崖的根基也可能被其利用、动摇,最终生灵涂炭。而他,将继续走向石化,直至化为崖壁,在永恒的寂静中,成为这场浩劫的见证者,或者说,帮凶。
或者……
顾聆偃的目光,穿透翻涌的云雾,仿佛看到了那笼罩风语山谷的毁灭黑雾,看到了那指向千仞崖的黑暗法阵。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那条石化了大半的手臂,将布满裂痕的手掌,按在了自己同样布满裂痕、正被石化疯狂侵蚀的胸膛之上。
那里,在心脏的位置,仿佛有一团无形的火焰,正在疯狂地燃烧、啃噬。那是违背法则、强行救人的反噬,是情感复苏带来的焚心之痛,更是……加速走向终结的宿命之鞭。
背叛血脉,打破禁锢,与这风语族的少女联手,对抗强大的阴谋者。代价:他的生命将以百倍的速度流逝,千仞崖的根基可能因他的背叛而动摇,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冰冷的职责,与沸腾的怒火;永恒的寂静,与生命最后的绝响。
守崖人顾聆偃,站在自己命运的分界线上,身后是冰冷的石门和门内垂死的少女,面前是翻涌的云海和深不见底的阴谋深渊。他布满裂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石屑剥落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