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雾山茶语
雾山村就像一颗被遗忘的翠珠,深嵌在浙闽交界的褶皱里。山岚是它吐纳的呼吸,常年缠绕着青翠的峰峦与鳞次栉比的吊脚木楼。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蜿蜒向上,每一步都在敲打着岁月的回音。
林秀茶,村里人唤她阿茶婆,就住在村尾山脚的老屋里。屋前小小的晒茶坪,是她的一方天地,晒着新采的雾顶青。这茶非常金贵,因为它只在清明谷雨间,吸足了山岚灵气才肯展露真容,叶片紧细如鹰喙,炒制出来,汤色青碧透亮,幽幽的兰香能钻进人心里。
阿茶婆那瘦小的身影整天在茶香里忙碌着,靛蓝的土布衣衫浆洗得泛了白,腰间围了条围裙,显得干净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泡茶的手,上面布满了劳作的沟壑,关节粗大,却异常灵巧。
她只用一只祖传的粗陶茶盏,它就像一只蹲伏的鹧鸪,人称鹧鸪盏。盏内壁积着深褐色的茶垢,是岁月熬煮的印记,被村人视作灵性的源泉。
阿茶婆!一个脆生生的呼唤带着焦虑声传来。是邻居翠姑跑上晒坪,眼圈发红,我那几只下蛋的鸡…昨儿又少了一只!笼子好好的,地上就留了点鸡毛…肯定又是黄皮子精又来了!黄鼠狼偷鸡,是山里人家常有的烦忧。
莫急,翠姑。阿茶婆声音温和,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坐下,喝盏茶,顺顺气。
她引翠姑到屋前竹桌旁坐下。火塘里,干燥的松枝噼啪燃起橘红的火焰。阿茶婆从粗陶罐里舀出翠姑带来的新茶,投入温热的鹧鸪盏。
她提起吊在火上的铜壶,涧溪活水滚沸,一道清亮水线注入盏中,手腕轻提三下,水流时断时续,正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七分满,水止。翠姑依言,将微烫的茶汤慢慢饮尽,只留浅浅的茶根和沉底的渣滓。
阿茶婆接过茶盏,并未立刻去看。她闭目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丝线。
山风掠过屋后竹林,带来沙沙的低语;溪水在屋前不远处泠泠作响;翠姑身上还残留着灶房烟火和母鸡羽毛的气息,混合着她此刻焦灼的心绪。
阿茶婆睁开眼,清亮的目光落在鹧鸪盏内。她左手稳稳托住盏底,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轻轻拂过粗陶的盏沿。接着,她缓缓转动茶盏,让光线从不同角度渗入,凝视着盏底和盏壁上茶水残留的痕迹。
盏壁内侧,几道细长的水痕爪印般清晰,杯底则聚着一小团棉絮状的茶渣。
夜行客爪利,絮窝在柴堆。阿茶婆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悉的平缓,狸奴守仓廪,五谷自丰登。
翠姑眼睛一亮:阿茶婆是说…那祸害黄皮子,窝就在我家柴堆里养只猫就能镇住它
渣头所示,便是这般道理。阿茶婆将鹧鸪盏轻轻放回桌上,回去看看柴堆底下,寻只伶俐的狸奴来。
翠姑千恩万谢地走了。阿茶婆独自收拾茶具,指尖抚过鹧鸪盏温润的边沿。她看着盏底残留的爪痕与絮窝,心中了然:翠姑家柴房堆得又高又满,平时少有人翻动,最易藏匿;她性子软,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猫狗也不曾养一个,黄鼠狼自然就没了忌惮。
这哪里是玄奥的预言不过是山野间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借着茶渣的形貌,点给迷惘的人看罢了。只是人心多蒙尘,总需一个引子,才能照见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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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团总之怒
几日后,雾山村宁静的空气被粗暴地撕裂。两个身着簇新灰布军装、斜挎长枪的团丁,簇拥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满脸精明的管家,踩着青石板路,径直闯到村尾阿茶婆的老屋前。
管家三角眼一扫,落在正在晒茶坪翻晒雾顶青的阿茶婆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阿茶婆,好手艺啊!钱团总府上,有请!
钱团总阿茶婆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脸上依旧是那副经年不变的平静。她认得这管家,钱万贯新到任保安团团总的头号狗腿子,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钱串子。
正是!管家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团总新来,听闻您老人家是活神仙,一盏茶渣能断祸福,识天机!特命小的来请您过府,有要事相询!他一挥手,后面一个团丁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托盘,红布掀开一角,露出几卷光鲜的绸缎和几摞白花花的大洋,在阳光下刺人眼目。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团总说了,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阿茶婆的目光扫过那些财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老婆子山野粗人,只会侍弄点山茶,看看渣头解个闷,哪敢称什么神仙更不敢当团总如此厚礼。府上,就不去了。
管家脸上的假笑瞬间冻住,三角眼里射出寒光:阿茶婆,这就叫不识抬举了!团总抬举你,是给你脸面!这雾山村上下,还没人敢驳团总的面子!您这老屋,这片茶园…他拖长了腔调,威胁之意溢于言表,风调雨顺的,可也得仰仗团总保护安民不是
空气仿佛凝固了。溪水的流淌声变得格外清晰。阿茶婆沉默片刻,目光越过管家油腻的胖脸,投向远处钱家那突兀耸立的高墙大院。
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厚礼,老婆子受不起,留下吧。既是团总要问,我走一趟便是。她转身进屋,片刻出来,手里只拿着那只不离身的鹧鸪盏,粗陶的盏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朴拙。带路吧。
管家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老太婆如此油盐不进,还带着这么个破碗。他冷哼一声,示意团丁在前开路,自己则盯着阿茶婆瘦小的背影,眼神阴鸷。
钱府深宅大院,青砖高墙,朱漆大门上黄铜门环锃亮,门口两个持枪团丁站得笔直,透着一股生硬的威压。
穿过几重院落,花厅里,钱万贯正背着手焦躁地踱步。他身材魁梧,穿着崭新的团总制服,腰挎锃亮的盒子炮,脸色红润,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看到阿茶婆进来,他停下脚步,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过来,上下打量。
你就是那个能掐会算的阿茶婆钱万贯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架子不小啊,本团总三催四请才肯移步
阿茶婆微微躬身,算是行礼,鹧鸪盏稳稳捧在身前。山野村妇,腿脚慢,团总见谅。
哼!钱万贯一摆手,不耐烦地打断客套,几步走到主位坐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压迫,废话少说!本团总问你——他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杯跳起,那‘黑蛟饷银’,到底埋在雾山哪个角落给本团总指条明路!
关于黑蛟饷银的传说,阿茶婆从小听到大。明末乱军,沉银深潭,将军化蛟守护,需三牲血祭,蛟鳞指路,否则必遭横祸。这传说虚无缥缈,却成了钱万贯心头的魔障。
阿茶婆抬起眼,清亮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钱万贯那双被权欲和贪婪烧得通红的眼睛。团总,渣头所示,天意难测,祸福自招。强求,未必是福。
少给老子来这套神神叨叨!钱万贯霍然起身,额角青筋跳动,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匣上,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花厅梁上微尘簌簌而落,本团总只问饷银!找不到,或者你敢耍花样…他阴森森的目光扫过阿茶婆瘦削的身形和她手中那只粗陋的鹧鸪盏,最终钉在她脸上,你这把老骨头,和你那破屋茶园,就别想安生!这雾山村,老子说了算!
浓重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水,弥漫在华丽的花厅里。管家和侍立的团丁屏住呼吸,空气紧绷欲裂。阿茶婆枯瘦的手指在粗陶鹧鸪盏冰凉的壁沿上摩挲了一下,那点微末的凉意仿佛能沁入肺腑。
她垂下眼睑,盖住眸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贪婪是焚身的烈火,偏有人甘愿做扑火的飞蛾。她复又抬眼,声音依旧平稳,像山涧里淌过石头的溪水,不起波澜:团总要问,老婆子尽力一试便是。取新茶,沸水来。
管家立刻尖声吩咐下人。很快,上好的瓷杯(钱万贯嫌她的破盏腌臜)、滚水、新茶备齐。阿茶婆却只将沸水注入自己的鹧鸪盏,温盏、投茶、注水,凤凰三点头,七分满。茶香袅袅升起,与花厅里熏炉散发的浓腻檀香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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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团总饮尽。阿茶婆将鹧鸪盏推到钱万贯面前。
钱万贯盯着那粗陶盏里青碧的茶汤,又看看阿茶婆平静无波的脸,重重哼了一声,端起茶盏,也不怕烫,咕咚几口灌了下去,粗鲁地将空盏顿回桌面,茶根和渣滓在盏底晃动。快看!
阿茶婆取回鹧鸪盏,闭上眼。指尖传来的不仅是陶土的粗粝,还有钱万贯留下的、属于壮年男人的、带着汗味和烟草味的滚烫体温。她甚至能听到他粗重呼吸里那股子酒肉堆积的浊气,能嗅到他急于求成、疑神疑鬼的焦躁。
花厅外,隐约传来后院伙房锅勺碰撞的油腥气、库房那边若有若无的、陈粮和某种甜腻膏体混合的奇怪气味。她睁开眼,双手托起鹧鸪盏,食指拂过盏沿,缓缓转动。
盏底,茶渣聚成杂乱的一团,边缘散开细碎的渣点,形如鼠爪。盏壁内侧,一道深褐色的茶水痕迹,像被无形的手抹过,歪歪扭扭地向上延伸。
阿茶婆凝视片刻,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响起,清晰而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仓廪硕鼠肥,嫁女夜吹笙。嫁妆十八担,压断后山藤。
什么!钱万贯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脸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楠木茶几!杯盘碗盏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碎片飞溅!老虔婆!你找死!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茶婆脸上,右手唰地拔出了腰间的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阿茶婆的眉心!敢戏耍本团总!什么狗屁鼠嫁女!老子问的是饷银!饷——银——!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花厅里空气瞬间冻结。管家和团丁吓得大气不敢出,冷汗涔涔。阿茶婆却依旧捧着那只鹧鸪盏,身形纹丝未动,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粗陶盏温热的触感熨帖着她的掌心,仿佛隔绝了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
她看着盏壁那道扭曲蜿蜒的水痕,如同看见了钱府后院堆积如山的粮仓,看见了粮仓角落里疯狂滋生的、油光水滑的巨大鼠群,看见了它们尖利的牙齿和贪婪的小眼睛。
那嫁女夜吹笙的荒诞景象,在她心头清晰得如同亲见——笙歌宴饮,烈火烹油,正是毁灭的前奏。
渣头所示,便是如此。阿茶婆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农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天机隐于常象。团总或可留意仓廪鼠踪,后山藤蔓。‘仓廪’、‘后山’…此中或有牵连。她故意将仓廪和后山二字咬得清晰了些。
钱万贯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枪的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阿茶婆,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戏谑或恐惧,却一无所获。那平静本身,就是对他暴戾最大的嘲讽。枪口最终没有喷出火焰。
他粗重地喘息着,强压下当场毙了她的冲动。仓廪后山这两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焦躁的脑子。难道饷银线索真藏在粮仓或者后山古驿道手下那帮人,是不是有人监守自盗,像硕鼠一样在啃噬他的根基
好…好得很!钱万贯咬牙切齿,猛地将盒子炮插回枪套,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本团总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再算!算老子最近的运道!算算有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在背后给老子使绊子!
他像一头被撩拨得发狂却又暂时无处下口的困兽,恶狠狠地坐回太师椅,椅子被他压得嘎吱作响。
阿茶婆默默清理了鹧鸪盏残留的渣滓,管家战战兢兢地重新奉上热水。温盏,投茶,注水。七分满的青碧茶汤在粗陶盏中微微荡漾。钱万贯再次粗暴地一饮而尽,空盏重重顿回。
阿茶婆接过鹧鸪盏,闭目,凝神。指尖传来的依旧是那浓浊的贪婪与暴戾,但更深层,她听到了他心底的猜忌像藤蔓一样疯长——对副手的提防,对乡绅的不满,对可能存在的异心者的杀意。
她睁开眼,转动茶盏。这一次,景象更加诡异:盏底,茶渣聚拢,清晰地形成半个破裂的陶罐形状,缺口狰狞。而在那破裂的罐口处,几点金黄色的茶毫(细小的茶叶绒毛)异常醒目,如同在破瓦砾中绽开的几朵微小金花。
破瓦罐里开金花,阿茶婆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钱万贯心头激起更深的迷惑与不安,旧驿道旁埋新瓜。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花厅华丽的屋顶,投向雾山深处那条被遗忘的古道,福祸相依门两扇,贵人或是眼前沙。
钱万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阴晴不定。破瓦罐开金花是说能发财,但来源不正还是暗示根基不稳旧驿道埋新瓜新瓜是指饷银埋在旧驿道旁这似乎和传说中困龙潭的位置不同。
贵人或是眼前沙他脑中瞬间闪过几个面孔——那个承诺提拔他的省城高官还是身边这个貌似忠心的管家或者…是那个一直对他阳奉阴违的副团总沙…流沙!难道是说这些贵人都靠不住会把他陷进去
这预言比上一个更加模糊,更加多义,像一团乱麻塞进他脑子里。焦躁感像毒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滚!给老子滚下去!来人!把这老东西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一滴水都不准给!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该死的、谜语般的暗示,更需要在行动前确认谁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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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柴房预言
钱府柴房低矮潮湿,弥漫着陈年木屑和尘土混合的霉味。只有一扇窄小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阿茶婆抱着她的鹧鸪盏,蜷坐在角落一捆还算干燥的柴草上。
门外团丁来回踱步的沉重脚步声清晰可闻。粗粝的陶盏贴着她的掌心,是这囚牢里唯一的慰藉。她摩挲着盏沿,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洞悉后的悲悯。
*仓廪硕鼠肥…*
她想起管家引她入府时,路过那高大粮仓,门缝里飘出的不只是谷米香,还有一丝甜腻得发齁的、令人作呕的膏体气味,混杂着陈粮的腐败味。
那是烟土!钱万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和害人的毒物都堆在那里!硕鼠何止是偷粮的老鼠!这钱府上下,连同钱万贯自己,才是盘踞在雾山村吸血的巨鼠!
*破瓦罐里开金花…*
他的富贵,哪一锭银子不是敲骨吸髓而来不是沾着血泪那金花开得越盛,底下腐烂的根基就越脆弱。至于贵人或是眼前沙…阿茶婆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那些他巴结的、倚仗的,哪一个不是为利而聚利尽则散,危难时,谁肯为这跋扈贪婪之徒垫背不过流沙而已。
柴房外传来喧嚣,是钱府在大肆操办。钱万贯要强娶邻村一个佃户的女儿做小,美其名曰添丁进口,实则借此敛财、震慑乡里。逼着村民随喜,酒席的喧闹声、管家的吆喝声、乡绅们虚情假意的恭贺声,隐隐传来。
阿茶婆闭上眼。那嫁女夜吹笙的渣头景象,在她脑海中与此刻的笙歌鼓乐诡异地重叠起来,透着一股不祥的华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正是那渣头里,杯壁那道扭曲直冲沿口的水痕所预示的——孽蛟怨气冲天,得见天光之日,便是雾散走荒郊之时!
*快了…*
阿茶婆在心中默念。贪婪的火焰烧得越高,离焚毁自身就越近。这钱府的天光,怕是要来了。她抱紧了鹧鸪盏,粗陶的凉意仿佛能穿透掌心,直抵心底。外间那虚假的繁华喧嚣,在她听来,不过是丧钟敲响前的序曲。
婚礼的喧嚣在黄昏时分达到了顶峰。钱府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扎成刺眼的花球,挂满了雕梁画栋。正厅里,油腻的酒菜香气、呛人的烟草味、乡绅们虚浮的谄笑,和钱万贯志得意满的狂笑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穿着大红的绸褂,满面红光,被一群阿谀奉承的人簇拥着,几杯烈酒下肚,更是意气风发,仿佛整个雾山都已匍匐在他脚下。
管家哈着腰,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钱万贯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一种混合着烦躁与最后一丝侥幸的阴沉。他挥退众人,大步流星走向关押阿茶婆的柴房。
柴房门被粗暴地拉开,昏暗的光线涌入,映出阿茶婆倚坐柴堆的瘦小身影。她抱着那只鹧鸪盏,仿佛抱着整个世界。
老东西!钱万贯带着浓重的酒气,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最后一点天光,阴影将阿茶婆完全笼罩。
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吉时快到了!再给本团总算一次!算算老子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是吉是凶前程如何
他死死盯着阿茶婆,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说!若有半句不祥,老子立刻让你这破盏和你一起归西!
阿茶婆缓缓抬起头,浑浊的柴房光线里,她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鹧鸪盏放在身前的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她仅存的一点珍品雾顶青。温盏、投茶、注水…凤凰三点头,水流在粗陶盏中激起微澜。七分满,茶汤青碧。
请团总饮尽。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钱万贯焦躁地低吼一声,上前一把夺过茶盏,看也不看,仰头将滚烫的茶汤灌了下去,烫得他龇了龇牙,空盏被他像丢垃圾一样重重掼在阿茶婆脚边的柴草上。
阿茶婆俯身,拾起那沾了草屑的鹧鸪盏。指尖触到盏壁,一股浓烈的、属于钱万贯的暴戾、贪婪、醉意和一种末日狂欢般的亢奋气息,混杂着烟土那令人作呕的甜腻余味,如同实质般冲击着她的感知。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柴房浑浊的空气。花厅的笙歌鼓乐、后院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烟土箱笼、厨房灶膛里熊熊的火焰、还有…那粮仓深处,无数窸窸窣窣、啃噬着麻袋和木箱的细碎声响——那是被惊扰的鼠群在疯狂躁动!
她睁开眼,双手捧起鹧鸪盏,食指拂过粗粝的盏沿,缓缓转动。盏内景象触目惊心:一道粗犷、扭曲、深褐近黑的浓重水痕,如同一条挣扎咆哮的孽蛟,从盏底最深处狂暴地向上直冲,狠狠地撞在盏沿口!那水痕在沿口处猛地迸裂散开,形成一片氤氲的、雾气般的浅褐色水晕。
阿茶婆凝视着这凶煞之象,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她抬起头,看向阴影中钱万贯那张被欲望扭曲的脸,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潭深锁孽蛟,久困怨气高。得见天光日,雾散…走荒郊。
走荒郊三字,被她念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放屁!钱万贯如同被滚油泼中,瞬间炸了!他脸上的得意被狰狞的狂怒取代,双眼赤红,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柴垛上,干柴哗啦啦倒塌一片!
老妖婆!你敢咒老子!什么孽蛟!老子是蛟龙!蛟龙出水,飞黄腾达!‘走荒郊’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横飞,手又一次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阿茶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深沉的悲悯,如同看着一头即将坠入深渊而不自知的野兽。
滚!给老子滚回耗子窝待着!钱万贯最终没有拔枪,也许是怕血光冲了喜气。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恶狠狠地挥手,对着门口的团丁吼道,看紧她!等老子洞房花烛,腾出手来,再好好炮制这老不死的!
他撂下狠话,带着一身狂暴的戾气,转身冲回那笙歌鼎沸的喜堂。
柴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再次锁死。阿茶婆重新在柴草上坐下,将鹧鸪盏紧紧抱在怀里。粗陶的凉意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她闭上眼。外间,钱万贯那志得意满、仿佛已君临天下的狂笑,透过门缝隐隐传来,与那嫁女夜吹笙的渣头预言,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卷。
*得见天光日…*
快了。那焚身的天光,已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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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火焚孽
夜色渐深,钱府的喧嚣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更加疯狂迷乱。正厅里猜拳行令的吼声、跑调刺耳的俚俗小调、女人尖细的假笑,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和汗臭,直冲屋顶。
钱万贯被灌得酩酊大醉,满脸油光,敞着大红绸褂的领子,在几个心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正要发表一番豪言壮语。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所有喧嚣!那声音来自后院深处,是库房的方向!
整个花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醉醺醺的笑容僵住,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
紧接着,是更多惊恐的、此起彼伏的尖叫!
老鼠!好大的老鼠!!
箱子!箱子破了!!
天爷啊!那是…那是烟土!!
火!着火了!快跑啊——!!
轰——!
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着火了刚落,一声沉闷的、如同油锅爆裂的巨响猛地从后院炸开!随即,冲天的火光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孽龙,翻腾着,咆哮着,疯狂地吞噬着精美的雕梁画栋!
走水啦——!快跑——!
恐惧像瘟疫般炸开!刚才还醉生梦死的人群瞬间崩溃!乡绅、家眷、团丁、仆人…所有人像没头的苍蝇,尖叫着、哭喊着、推搡着,疯狂地冲向大门、涌向窗户!精致的杯盘碗盏被撞翻在地,碎裂声、桌椅倾覆声、女人的哭嚎声、男人的怒骂声、孩子的惊啼声…汇成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怖交响!
钱万贯脸上的醉意和狂傲被瞬间冲散,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茫然。我的…我的烟土!我的大洋!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像一头受伤的疯兽,赤红着眼睛,竟逆着汹涌奔逃的人流,跌跌撞撞地要往后院库房冲去!我的钱!我的东西!
团总!不能去啊!火太大了!管家和几个忠心的团丁死命抱住他。
滚开!钱万贯力大无穷地挣扎,脸上肌肉扭曲,那是老子的命根子!谁敢拦我!他甩开众人,踉跄着冲向已被烈焰封锁的后院月亮门。
冲天的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生疼。火光中,只见无数硕大的老鼠,皮毛被燎着,发出吱吱的惨嚎,如同着了火的黑色炮弹,在庭院里、回廊下疯狂乱窜,更加剧了混乱和火势的蔓延。
天光…柴房内,阿茶婆透过那小小的气窗,看着外面映红的夜空,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哭喊声、鼠群的惨嚎声。她怀中的鹧鸪盏依旧温润。那雾散走荒郊的预言,正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浓烟(雾散)遮蔽了星月,所有人都在夺路狂奔(走荒郊)。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院方向,一根被烈焰烧断了根基的巨大梁柱——正是库房那根最粗的金丝楠木大梁,裹挟着熊熊烈火和无数火星瓦砾,如同天罚之剑,从摇摇欲坠的房顶轰然塌落!目标直指那个在烈焰前狂吼着我的钱的红色身影!
团总——!!!
管家和团丁们发出绝望的嘶喊。
燃烧的梁柱带着一股千钧之力,狠狠砸下!钱万贯最后看到的,是漫天坠落的、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金花碎片,如同他一生汲汲营营的富贵荣华,在他头顶轰然崩塌、燃烧殆尽。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那象征着权势与富贵的身躯,便被彻底吞没在冲天的烈焰和沉重的废墟之下。
啊——!管家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被一根飞溅的燃烧椽子砸中后背,瞬间成了火人,惨嚎着扑倒在地翻滚。整个钱府彻底陷入火海地狱。
混乱中,柴房的门被撞开。阿茶婆!快走!是翠姑和老根叔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趁着团丁自顾不暇的时候冲了进来。他们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惶。
阿茶婆被搀扶起来,抱着她的鹧鸪盏,在村民的簇拥下,随着惊恐奔逃的人流涌出这座燃烧的坟墓。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钱府那高耸的门楼在烈火中呻吟着倒塌,象征着钱万贯不可一世的权势,连同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和害人的烟土,一同化作了照亮夜空的熊熊火光与漫天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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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茶香余韵
几日后的清晨,在雾山村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榕树下,一方简陋的小茶摊支了起来。一张老旧的竹桌,几把竹椅,一个红泥小炉烧着松枝,铜壶里咕嘟着清冽的响水涧活水。
阿茶婆坐在桌后,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腰间系着干净围裙。她专注地温着那只鹧鸪盏,粗陶的盏体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盏底的茶垢,仿佛比往日更深邃了些。
阿茶婆,新采的头茬‘雾顶青’,给您尝尝!翠姑挎着小竹篮走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将一小包用新鲜荷叶裹着的茶叶放在桌上。
有心了,翠姑。阿茶婆露出温和的笑容,取茶,投茶,注水,凤凰三点头,七分满。青碧的茶汤在鹧鸪盏中氤氲开清幽的兰香。
茶摊旁,几个外乡来的行脚商,一边歇脚,一边忍不住低声议论着几天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
啧啧,听说了吗钱团总…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全乎!
报应啊!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还囤了满库的烟土害人!听说那火就是老鼠啃破了烟土箱子,又撞翻了油灯点着的!
可不是!那火烧得邪乎!听说里面跑出来的人说,火起来之前,钱团总还逼着一个神婆给他算命,神婆好像说了什么…孽蛟出潭,天火焚孽障
天火焚孽障一个年轻的行商好奇地看向正在泡茶的阿茶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老婆婆,您就是雾山村的吧听说那钱府大火前,真有神婆预言了
阿茶婆将泡好的茶盏轻轻推到翠姑面前,闻言,抬起眼。晨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那年轻行商充满探询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支棱起耳朵的村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洞悉一切的笑意。
她端起自己的鹧鸪盏,盏中新泡的雾顶青,茶汤清澈,几片嫩叶缓缓舒展沉浮。她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熨帖着喉咙。然后,她用那平和如古井水的声音,缓缓说道:
天火焚孽障,渣头早显形。她目光扫过鹧鸪盏中沉淀的、尚未成形的茶渣,又抬眼望向远处雾霭缭绕、恢复了宁静的青山,喝茶,喝茶。莫问前尘事,且看盏中晴。
清幽的茶香在榕树下静静弥漫开来,与山间湿润的晨雾交融在一起。阿茶婆佝偻而安稳的身影,和她手中那只古朴温润的鹧鸪盏,仿佛已在这片山水间生了根。
炉火上的铜壶发出细小的、持续的咕嘟声,白汽袅袅升腾,融入山岚。那场焚尽贪婪与暴虐的大火,连同那些云遮雾绕的预言,都已化作山民口中渐行渐远的故事,沉淀在雾山村的记忆深处。
只有这盏中的茶汤依旧清澈,映着山色天光,也映着人间百态。真正的天机,从不悬于莫测的谶语,它就在这袅袅茶烟里,在每一片茶叶舒展的姿态中,在饮茶人自己都未必看清的心头明镜之上。
阿茶婆摩挲着鹧鸪盏粗粝的边沿,指尖传来的是山涧的清凉,是泥土的厚重,是茶树的低语,是这片土地沉默而恒久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