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医女,却被圣旨指婚给赫赫威名的冷面战神。新婚夜他冷声道:本王命不久矣,无需王妃操心。此后他庭院邻居,从不踏足我房门半步。我恪守医者本分,日日亲手端药伺候他的病症。直到那日,我意外失手打翻他的药盏。黑褐药汤泼洒一地,却从碗底跌出几颗滚圆的蜜渍青梅。我跪在地上,手指僵住。窗外传来他的冷笑:药苦吗王妃。原来看我每次喝药皱眉,他都会悄悄在碗底塞蜜饯。命不久矣的战神,藏蜜饯做什么慰我卿卿,此病可医。
1
明黄澄亮的圣旨沉甸甸压在我手里,冰凉的蚕丝料子蹭得指尖微微发麻。宣旨内侍尖细的尾音还在梁上绕,爹娘已脸色煞白地伏跪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我只觉医女林氏,指婚睿王几个鎏金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耳畔嗡嗡作响。睿王萧衍——那是战功赫赫,北境狄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罗,亦是京中盛传命犯孤煞,注定无嗣的天煞孤星。圣上……竟用我去冲他那副病入膏肓的残躯我捏着圣旨的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将那明黄卷轴的边缘浸透。
2
赤金流苏的凤冠压得颈椎欲折,铺天盖地的红绸红烛映得满室晃眼,更映得我心里一片荒芜的死寂。门外的喧嚣终于沉寂,靴底叩击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沉稳,冷硬,停在一步之外。覆面的龙凤呈祥盖头被一柄冰凉的玉如意蓦地挑开,清冷的空气涌来,裹挟着浓郁的药香。视线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墨黑如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却不见一丝暖意,只有拒人千里的疏离与审视。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便无波无澜地移开,仿佛看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林医女,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久病未愈的沙哑,却如屋檐下冻结的冰棱,冷气森然,圣命难违。然本王沉疴缠身,药石罔效,命不久矣。今后你居东院,本王静养西院。各安其分,毋扰清静。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对视的机会,话音未落,那身刺目的玄黑婚袍已旋身带起一阵冷风,决绝地消失在雕花木门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室摇曳生姿的、讽刺的红烛光影,和我指尖一片冻结的冰凉。
3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管事引我至东院安澜阁。亭台楼阁掩映,水榭回廊曲折,花木扶疏精巧,无处不彰显皇家气派,却又处处透着冰冷的、不容打扰的疏离。王妃请看,这是王爷特意为您准备的清静居所,一应物什俱全。王爷病中需格外静养,不喜人扰。管事恭敬却疏离,言语间将界限二字无声地砌筑在那道蜿蜒的红墙之上。自那日起,偌大睿王府在我感知中裂为东西两半。西院是禁区,深门紧锁,门内情形如同罩上厚厚浓雾。只偶尔听闻御医名手脚步沉重地进进出出,摇头叹息。我成了悬在王府华丽宫殿一角,格格不入的孤岛。
4
浓重如影随形的药味,却在我这个出身杏林世家的医女心里,悄悄撬开了一道缝隙。被闲置在安澜阁,昔日磨炼的药理与手艺悄然复苏。父亲悬壶济世的训诫刻在骨血里。听闻王府库房藏尽天下奇珍异草,我沉寂的心终于找到一丝微光。借口王爷病体为重,我开始在安澜阁的小厨房里熬药。上好的血竭研磨成细腻的末,带着铁锈气的殷红;老山参切片,透着琥珀光泽。炭火舔舐着紫砂药壶的壶底,苦涩的气息在小厨房里氤氲弥漫,熏得舌尖也泛起涩意。捧起温热的药碗,穿过横亘东西院的长长回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之上,既渴望探知,又惧怕未知的深渊。
5
第一次踏入撷光轩内室,浓郁的、多种药材混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沉重得如同压在胸口的一床湿透棉被。重重帘幔低垂,将床榻深处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倚靠着的人形轮廓。我屏住呼吸,将药碗轻轻放在床榻边的紫檀木高几上,瓷器与硬木相触,发出叮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室内格外突兀。王爷,药好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很低。帐内人影似乎微微一动,随即传来极力压抑的、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那闷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挤出。搁下。依旧是那道冷硬沙哑的声音,疲惫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我垂手侍立,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隔着朦胧的丝帐,能勉强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慢伸出,撩开一角帘幕,端起那碗深褐色的汤药。时间在苦涩的空气里凝固。
6
送药渐渐成了西院唯一允许我踏入的理由。他总是沉默,我也识趣地沉默,偌大内室只有轻缓的脚步声和他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一次去得略早了些,走到廊下,还未靠近内室门扉,一阵撕心裂肺般密集的咳嗽声猛然穿透隔扇传来,那声音仿佛裹着血沫,带着垂死的挣扎,直听得人揪心。我心头一紧,脚下快了半分,推门而入。帐中身影因我的闯入猛地一僵,随后帘幕急速落下,隔绝了视线,只传出一声比冰还冷的呵斥:出去!那声音里的狼狈和尖锐一闪而逝。我默默将药碗放下,躬身退至门外。守在门边的小侍卫秦戈面带不忍,见我出来,低声急促道:王妃莫怪……王爷他……不愿被人看到这般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同情的怜悯,轻轻摇了摇头。
7
日子在药碗的温热与苦涩中无声滑过。大多数时候,他仍只有放下两个字,吝啬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然而,某些微不可察的改变,像冬末初融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被我捕捉到。药碗搁在紫檀几上的温度,永远是不烫不凉,恰好入口;最初几次,我动作生涩,险些洒出,他只淡淡提醒一句搁着;之后几次,我留意到那张几案靠近床榻的一角,分明在每次放碗前都被清理过,空出一片擦拭干净的光滑桌面。这些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改变,并非源于病体的懒怠,更像是一种……静默无声的体贴与照顾。
8
一次小厨房炭火意外熄灭,药熬迟了大半刻。我端着药碗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漫长的回廊,心悬到了嗓子眼。推开沉重的内室门时,帐中人影的姿态有些异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闭目假寐或倚靠沉思,而是微微侧身对着门口方向,目光似乎一直落在紧闭的门扉上。见我带着急促的喘息出现,他身影极快地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后背。我将药碗稳稳放下:王爷恕罪,药迟了些许。内室一片死寂,半晌,才从帐中传来冷冷一声:下次准点。可就在那转瞬即逝的声音尾调里,我竟清晰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被强行摁住的……焦躁像冬日紧闭窗棂缝里倏忽钻入的一缕细小寒风,短暂得近乎错觉,却又真实得令人心尖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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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初春的寒气依旧凛冽。那日送药出来,刚踏出撷光轩门槛,一阵裹着落叶沙尘的寒风猛地从庭院那头卷袭而来,毫无防备地扑打在我身上。冰冷刺骨,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得声。那声音极轻,刚出口便被冷风吹散。然而,就在我欲抬步离去之际,内室竟猝不及防飘出一句冰冷的疑问:冷了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淡质地,可那单薄的两个字里,仿佛卸掉了那层坚硬的冰壳,透出一点生涩的暖意。我愕然僵在原地,猛地回头。厚重的帘幔纹丝不动,床榻深处的人影如磐石般沉寂不动。方才那句……是错觉还是幻听像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叹息,转瞬无踪。
10
送药的时辰分毫不差,却在无数次重复中,竟微妙地吻合着他病痛发作的节奏。有时刚一阵剧咳平息,气息不稳,我的脚步声便恰好踩在门槛外;有时他沉默地仰面望帐顶,眼底翻涌着浓稠化不开的沉郁风暴,那落下的药碗轻轻一声响,恰如一道及时的闸门,阻隔了那黑暗的倾泻。好奇日积月累,终于有一天,我怀着探究之心,悄悄换了一个壁薄如纸的青玉薄胎莲花小碗盛药。碗壁近乎透明,若有异物藏于碗底,光照之下应能窥见些许轮廓。我屏住呼吸,将药碗放在紫檀几上,目光紧紧追随。帐中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犹自带着病容微色的手,稳稳地托住了碗底。然而,就在他端起碗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四指张开,指腹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莲花碗壁的下半部分,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盾牌!这绝非病弱无力之人的无心之举!
11
疑惑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缠绕着我的神思。一面是御医束手叹息的沉疴之躯,一面是那些与病弱格格不入的线索——那托碗时沉稳有力的指掌,那完美遮挡碗底的反常姿势,还有那诡异消失的、本该是御用良药的昂贵血竭记录!一个细节猛地撞入脑海:几天前路过小茶房,瞥见萧衍专用的那只冰裂纹青瓷阔口碗正被小厮清洗倒扣沥水,光线恰好照在碗底内侧,一圈极细小的、晶莹的糖霜状残留物晕开一片浅浅的水痕……那是蜜渍之物留下的特有痕迹!绝非汤药干涸所能形成!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个被强行忽略的、舌尖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甜润感,似乎找到了源头!
12
疑虑像蛛网缠心,越绕越紧。这日午后,窗外飘起了缠绵的春雨,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纸,给撷光轩内室蒙上一层阴翳。我端着那碗刚煎好的苦药,心绪紊乱地步入内室,脑海中反复回旋着连日来的线索——过于有力的手,精确得令人发指的掩护动作,诡异的碗底水渍……神思飘忽间,紫檀小几的边缘仿佛模糊了一瞬,手中微沉,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沉重的青瓷药碗从我微颤的指尖倏然滑脱,狠狠砸落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
深褐色的药汁像炸开的黑潮,瞬间喷溅开来!滚烫的液体溅湿了我的裙裾下摆,留下迅速蔓延的深色印记,刺鼻的焦苦药味汹涌升腾。我脑子嗡地一声,被巨大的惊愕和本能驱使着扑向地面想去挽回。咚!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尖锐的痛楚刺穿神经。目光在狼藉的药渍残渣间慌乱扫过,猛地凝固——在那泼洒开来的黑色药汤边缘,在碎裂的瓷片旁边,几颗滚圆的、琥珀色的蜜渍青梅,裹挟着药渣,沾满泥泞,正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我的视线之下!它们如同潜藏已久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被砸开了坚硬的伪装外壳,刺眼,又带着巨大的荒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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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流动的空气,凝固成冰。我单膝跪在狼藉冰冷的地面,指尖搭在湿透的裙裾上,沾满了深褐色药汁,僵冷得如同冰雕。裙摆浸透药汁带来的粘腻冰凉感一直渗到肌肤深处,却远不及心头那一刻掀起的惊涛骇浪——困惑、荒谬、被愚弄的羞愤……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原来!碗底的乾坤,一直就在这一颗颗小小的蜜饯里!原来那些萦绕舌尖、挥之不去的、若隐若现的甜润,并非汤药本身的回甘,而是这精心布置的伪装!每一次他接过药碗时那看似不经意的掩盖,都藏着这份……隐秘的给予我的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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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死寂被一声低沉冰冷的嗤笑瞬间刺穿。声音来自紧闭的窗外回廊。我浑身一凛,猛地扭头望去——
窗牖半开,雨丝斜织。
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雨帘之外。是萧衍!
雨水打湿了他宽阔的肩头,玄色锦缎颜色愈发深沉。他不再是帐内模糊的病弱剪影,而是真真切切地立于天地之间。墨发以玉簪半束,几缕湿发贴在冷峻的侧脸,唇线紧抿成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比檐外冰冷的雨水更寒冽。隔着如泪珠般滚落的雨帘,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我狼狈跪地的身影和那几颗无所遁形的蜜饯上,唇角讥诮地勾起,那清晰冰冷的嗓音如同裹着寒冰的箭矢,穿透雨幕,直直钉入我的耳膜:
药苦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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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简短的三个字,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寒刃,裹挟着刺骨的凉意和洞穿人心的锐利,狠狠扎进我最狼狈、最不堪一击的所在!
苦!一声急促的、带着明显颤意的反驳冲口而出。声音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那股陡然涌上的巨大委屈,混杂着被长久蒙在鼓里、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掌控的愤懑,瞬间决堤。苦极了!我抬起眼,紧紧盯着他冰冷的视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口中咀嚼过冻硬的坚冰,从踏进这王府的第一天起,从熬的第一碗药起……喝下的每一口,都是苦的!然而,话虽如此,我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几颗滚落在地、沾满药污却依然倔强透出甘甜本质的蜜饯上移开。这巨大的反差,这荒谬的真相,几乎要将我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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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不久矣的战神……我喉头发紧,声音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嘶哑,几乎是指着地上那颗最大的、琥珀般透亮的蜜饯质问,语气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荒谬和被洞穿后的狼狈,藏这些东西做什么那蜜饯滚圆的姿态,裹着污黑的药渣,像一个无声而尖锐的嘲讽,嘲笑着我长久以来被蒙蔽的双眼和被这份隐秘甜意微微触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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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唇角那点残留的讥诮瞬间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脸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眼底翻涌的暗潮比窗外的积雨云更浓重、更压抑。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蜜饯一眼,猛地抬步,砰一声撞开内室的门,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几步便跨到我面前!
高大的阴影如铁幕压下,带着他自身特有的、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瞬间将我完全笼罩、吞噬。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带着从未有过的灼热感,几乎喷在我的脸颊上。
慰我卿卿!四个字,如同从紧咬的牙关中狠狠挤压而出,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像烙印一样烫进我的耳膜、我的心里!
紧接着,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一句,铁钳般的手猛地攥住我因质问而抬起指向地面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此病……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深潭般的瞳孔里是焚毁一切的烈焰,还有烈焰之下某种无法言喻的痛楚与疯狂,唯有卿可医!他的气息滚烫,话语更像是一柄失控的重锤,狠狠砸向我,也将他自己精心构筑的冰冷堡垒砸得粉碎。那只攥紧我手腕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暴突出青筋,手背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因长久伪装病弱而刻意松弛的肌肉在瞬间贲张绷紧的力量感,这哪里是一个命不久矣之人的手!巨大的反差如同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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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力道如同烧红的铁箍,烙进肌肤,带来尖锐的痛楚,几乎要扼断呼吸。然而,在那蛮横的禁锢之下,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却如同破土的幼芽,艰难地从他那焚毁一切的怒焰缝隙里探出头来——是孤注一掷的赌徒终于揭开了底牌的疯狂与不安亦或是剥开坚不可摧的冰甲后,猝不及防暴露出来的、灼热的脆弱我的视线被强行固定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撞进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眼眸深处。心跳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内疯狂冲撞,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逆流冲上头顶。混乱的神思被痛感拉扯着,一丝理智艰难地浮沉。我望着他捏着我手腕、因极度紧绷而关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的指掌,鬼使神差地,一句完全脱轨的、连自己都未曾预想的话,就这么毫无阻碍地从唇齿间溜了出来:
王爷的手……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喘与难以置信的恍惚,…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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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仿佛时间被无形之手粗暴地扼住咽喉,凝滞冻结。
满室狼藉的药味、剑拔弩张的气氛、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诡异的背景。
那只如铁钳般死死攥着我腕骨的手,仿佛被这句不着边际的评判兜头浇了一盆无形的冰水,唰地卸去了所有蛮横的力道!并非完全松开,而是松弛成一个仅剩皮肤相贴与几缕残余控制的姿态。那温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清晰地传递着指尖的微颤和掌心潮湿的温度。
萧衍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暴怒焰,像是骤然被投入了一个奇寒无比的冰窖,霎时凝结成一种近乎空白的惊愕与……茫然他深邃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紧紧锁着我,那惯常如寒潭般沉静、又刚刚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底,那道坚硬的外壳清晰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咔擦裂响。裂开的缝隙里,再无遮掩地涌出了深不见底的疲惫、无处安放的灼热,以及一种山洪倾泻般、再也收束不住、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惊悸的汹涌情愫。窗外的雨水依旧执着地敲打着青石地砖,叮咚作响,清晰无比,一声又一声,清脆地敲打着我们之间被药汁、蜜饯、伪装与谎言层层浸染的过往。这一刻,剥落所有虚饰的伪装,我们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彼此最赤|裸、也最狼狈的碎片——我的震惊、茫然与那一丝不受控的悸动;他的震怒、脆弱以及那滔天巨浪般几乎将他淹没的……赤裸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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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雨势渐歇,安澜阁笼罩在湿漉漉的沉寂里。烛火昏黄,我只穿着素白寝衣,呆呆坐在窗边小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白天被他捏红、此刻仍隐隐作痛的手腕,心中一片混沌未明的空白。门外忽而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三短两长,带着明显的克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贴身小丫鬟云芝带着困惑又惊讶的表情进来禀报:王妃,西院……秦侍卫送来了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捧进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剔红雕漆食盒,盒面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揭开黄铜锁扣,盒盖抬起。
没有预料中的汤药。
上层整整齐齐码放着四格:剔透如琥珀的梨脯带着清甜气息,金黄油润的杏脯饱满欲滴,软糯诱人的枇杷膏泛着莹光,还有几片切得极薄的冰糖渍玫瑰花瓣,嫣红欲滴。下层,则是一格饱满圆润、色泽深沉的蜜渍青梅——正是白日里散落在药渍中的那种,此刻已被仔细挑拣干净,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糯米纸里,颗颗圆润饱满,蜜色诱人。
食盒边沿,静静压着一张对折的素白云纹笺纸。
手指微颤着拿起,展开。
纸上是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墨字:药尚苦否
那字迹依旧如苍松立于危崖,傲骨嶙峋,气势如虹。然而,落笔的否字末梢,一点悬腕微顿的墨痕却悄然洇开,晕出一小块极淡极淡、仿佛不经意间沾湿的氤氲水痕。像一声低沉压抑的叹息,凝在了泛着墨香的纸上。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只有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无声地荡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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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昨夜风雨涤净的天空澄澈如洗。初升的朝阳将金辉均匀地涂抹在安澜阁精致的朱漆廊柱与琉璃瓦上,留下一道道温暖的光痕。我刚推开房门,便倏然顿住了脚步。
庭院中央,金灿灿的光线里,赫然立着一人。
是萧衍。
他未着墨色,一身素净利落的霜色暗纹锦缎常服,束着玉带,身姿挺立如临渊之鹤,晨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轮廓,哪里还有半分沉疴缠身、久病榻前的虚弱那扑面而来的沉凝气度,分明是将昨夜的风雨仓皇都稳稳踩在了脚下的从容。他静静站着,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在他的身后,侍从秦戈手捧一个托盘,垂目肃立。托盘上,不是药碗。
是一块通体墨黑、触手生凉的澄泥砚台。
一支杆身光洁、竹节坚韧、笔锋蓄势待发的紫竹管狼毫玉兰笔。
还有一卷莹白温润、细密平整的云纹玉版宣。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晨风中摇曳的花枝,越过庭院清冷的石阶,精准地、毫无遮掩地落在了站在门边、尚穿着单薄晨衣的我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隔着纱帐的病弱审视,也不再是昨夜窗外雨帘下的寒冰刺骨,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厚重分量的坦然,如清泉般落落拓拓地映在真实的天地之间。
低沉而平静的嗓音响起,清晰地回荡在带着露水清冽气息的晨风里,不再有任何虚假的病弱修饰,不再是那隔着厚重帷幕传出的冰冷回响:
本王命犹在。
微顿,那双清湛的眸子直直看着我,仿佛穿越了所有迷雾和壁垒:
王妃可有兴致——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试探,又像是某种宣告,切磋笔锋
晨风掠过枝头,卷着那句含蓄又明确的叩问,裹着朝阳的暖意,直直送到我的心尖上。他不是在用蜜饯问她苦不苦,他是在用笔锋,邀请她走向一个全新的开端。
我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三样文房重器,再落回庭院中那个沐在晨光里、卸去所有伪装、神光内敛的男人身上。清晨的风带着初绽的花香,拂过脸颊。我将手中那只还沾着晨露、盛着几颗金黄杏脯的白瓷小碟,轻轻搁在了身边的石案上。
阳光穿透薄薄的胎瓷,照亮了碟中晶亮的蜜饯,也照亮了我眼底悄然晕开的一抹明晰笑意。
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舒展的、带着温度的小小弧度,迎着那束坦然而专注的目光,清晰开口:
尚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