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雨夜账簿 > 第一章

冰冷的雨鞭子般抽打着上海滩的夜。租界边缘的法兰西银行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几乎盖过了潮湿的泥腥。那辆本该坚固如移动堡垒的装甲运钞车,此刻像被巨兽撕扯过的猎物,侧翻在污浊的积水里。车门被某种可怕的力量从内部炸开,扭曲的钢板狰狞地翻卷着,露出黑洞洞的、冒着丝丝余烟的内腔。几具穿着银行制服或押运员服装的尸体,以各种不自然的姿势散落在车旁,暗红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汇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流入路边阴沟的格栅,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汩汩声。
警笛声由远及近,凄厉地切割着雨幕,红蓝两色的警灯光芒在湿漉漉的墙壁和地面上疯狂跳动,给这屠宰场般的景象增添了几分光怪陆离。巡捕们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探长张胖子嘶哑的吼叫声中,手忙脚乱地拉起警戒的黄色绳索。雨水顺着他们油布雨衣的帽檐不断滴落。
我,沈墨白,没有打伞,黑色的风衣早已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我几乎感觉不到。我蹲在运钞车残骸旁,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具劫匪尸体身下湿透的粗布衣料。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借着巡捕慌乱晃动的电筒光柱,我看清了——那尸体裸露的脖颈侧面,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轮廓。这是只有经历过最严苛训练的精锐部队成员才有的隐秘标识。
这已经是三个月内,上海滩发生的第三起银行劫案了。前两次发生在公共租界的汇丰和日资的正金银行,劫匪如鬼魅般出现,又带着巨额金条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次,他们的行动都精准、冷酷、高效得令人窒息,撤退路线规划得天衣无缝,绝非寻常悍匪所能为。现场留下的弹壳,全是清一色、保养得锃光瓦亮的美制汤姆森冲锋枪弹壳,这种火力,这种纪律性……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直刺我的神经。
墨白兄!张胖子气喘吁吁地挤过来,雨水把他那张胖脸冲得油亮,小眼睛里满是惊惶和后怕,又是这帮天杀的煞星!这…这简直是他娘的军队在打仗啊!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死死锁在那枚鹰隼烙印上。军队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盘旋,越来越清晰。这不是普通的抢劫,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目标呢仅仅是这些沉甸甸的金条吗它们最终流向何处
张探长,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低沉,这三家被劫的银行,有什么共同点
张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努力回忆:都是金库储备最厚实的,抢走的全是成色最好的大黄鱼(金条)!汇丰那次,听说还丢了一小箱没来得及入库的英镑现钞……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法兰西银行这边,刚到了一笔数额特别巨大的黄金储备,据说是给北方某位大帅的军饷!消息捂得死紧,这帮天杀的怎么知道的
军饷金条北方大帅这几个词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了起来。目标指向性如此明确——大量、高纯度的黄金。它们绝不是为了挥霍。一个冰冷的名字浮出水面:黑市军火。只有这种吞金兽,才需要如此巨量且难以追查的硬通货。
我猛地站起身,湿透的风衣下摆甩出一串水珠。查!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动用你所有埋在地下的线,给我盯死黑市上所有军火掮客!特别是那些胃口大得能吞下整支军队的家伙!我要知道,最近谁在疯狂吃进黄金,又准备吐出什么要命的家伙!
张胖子被我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腰板:是!墨白兄,我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只在蛛网上爬行的蜘蛛,凭着多年在黑白两道间游走积累的微弱感应,将无数条看似无关的细丝艰难地收拢。张胖子那边的线报断断续续传来,指向几个盘踞在法租界边缘和闸北棚户区深处的隐秘窝点。那里是老鼠和蟑螂的王国,也是罪恶滋生的温床。
我潜入过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土气息的破败阁楼,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与眼神闪烁、满口黑话的掮客周旋;也曾混迹于码头苦力聚集的肮脏小酒馆,在汗臭、劣质烧酒和粗野的划拳声中,捕捉那些关于大买卖的只言片语。每一次试探都如履薄冰,每一次接触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线索一点点汇聚,指向一个代号蝰蛇的神秘人物。这个名字在地下军火圈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据说他手眼通天,能搞到市面上几乎绝迹的德制重型迫击炮,甚至是崭新的美制M1917重机枪。更关键的是,他近期只收一种货——成色极佳的十两重金条,俗称大黄鱼。这胃口,与劫案丢失的黄金种类严丝合缝。
然而,蝰蛇的行踪飘忽如鬼魅,交易方式更是狡猾多变。我的追查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每一次感觉快要抓住那滑腻的蛇尾,它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疲惫和挫败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我的神经。直到那个雨夜之后第七天,一通深夜响起的电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的公寓。
墨白兄!出大事了!张胖子的声音在听筒里变了调,嘶哑中透着极度的恐慌,静安寺路!中央储备银行!刚刚…刚刚被洗劫了!跟上三回一模一样的路数!那帮天杀的……
又是他们!第四起!我的心脏猛地一沉。中央储备银行,那可是有半官方背景的银行,劫匪的胆子已经大到了捅破天的地步!
我马上到!我丢下话筒,抓起风衣就冲入浓重的夜色中。
静安寺路的中央储备银行门前,景象比法兰西银行那次更为惨烈。银行坚固的橡木大门连同部分门框被整个炸飞,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构件散落一地。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不散,几乎令人窒息。银行内部一片狼藉,柜台玻璃粉碎,文件散落,墙壁上布满狰狞的弹孔。巡捕们面如土色,强忍着恐惧维持秩序,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几乎凝固。
张胖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银行大厅里团团转,看到我如同见了救星:墨白兄!你可来了!这帮畜生……简直无法无天!
我没有理会他,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这片狼藉的犯罪现场。破碎的玻璃、翻倒的桌椅、飞溅的血迹、散落的弹壳……一切都与前三次如出一辙,冷酷、高效、带着军队特有的毁灭性印记。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寸寸地搜索着,不放过任何角落。直觉告诉我,这一次,或许会有些不同。劫匪连续得手,气焰嚣张到了极点,往往也是他们最容易露出马脚的时候。
在靠近银行后门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堆放着破损家具和文件柜的角落里,一点微弱的光泽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东西半掩在一堆散落的账册下面。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浸染了血污和灰尘的纸张。
一枚袖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巧,精致,在银行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内敛的光芒。袖扣主体是纯银质地,打磨得光滑无比,上面镶嵌着一小块深蓝色的珐琅,珐琅中央,赫然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的图案——两枚交叉的、饱满的麦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这枚袖扣,这枚象征着丰饶与权力的麦穗标志……我认得它!这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高层官员制服上的专用标识!普通科员绝不可能拥有这种质地的袖扣,更不可能出现在这地狱般的劫案现场!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劫匪无意中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挑衅亦或是某种栽赃但无论是哪种可能,这枚袖扣都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一个我从未敢轻易触碰的巨大、黑暗的锁孔之中。
我立刻想到一个人——陈其渊。财政部常务次长,一个在政商两界长袖善舞、根基深厚的实权人物。他的府邸,就在霞飞路西端那片闹中取静的欧式花园洋房区里。这枚麦穗袖扣,与他日常显露的地位和做派,隐隐相合。
我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枚袖扣,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传来。将它放入证物袋时,我的手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这枚小小的金属片,重逾千钧。
张探长,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这里交给你了。仔细搜查,任何异常,立刻通知我。
张胖子愕然地看着我:墨白兄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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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只是紧了紧风衣的领口,转身大步走入门外依旧淅沥的雨幕中。背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霞飞路,陈公馆。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危险。我知道,自己正走向一条不归路,路的尽头,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雨丝细密如针,无声地落在霞飞路两侧高大的法国梧桐上,汇聚成水珠,从宽大的叶片边缘滴落,在寂静的街道上敲打出单调而冰冷的节奏。陈公馆那扇厚重的、雕着繁复欧式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紧闭着,门内幽深的花园里,只有几点朦胧的灯火,透出高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而诡异的光斑。
这里是法租界的心脏地带,权贵的巢穴。巡逻的安南巡捕踏着沉重的皮靴,规律地走过湿漉漉的街道,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扫过紧闭的门窗。我隐身在街对面一株巨大梧桐树的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岩石,耐心地等待着。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浸湿了肩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后半夜,雨势渐歇,浓云缝隙里偶尔漏下惨淡的月光。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陈公馆门前,车灯熄灭。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大衣、戴着礼帽的身影匆匆下车,在门房警惕的目光下迅速闪入门内。那身影,即便隔着雨幕和距离,我依然能认出,正是陈其渊本人。这么晚才回来我心中的疑云更重。
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陈公馆主楼最后一盏亮着的灯也熄灭了。整座宅邸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只有雨后的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时机到了。
我像一只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越了公馆侧面的雕花铁艺矮墙。落地时轻巧地一滚,卸去冲力,随即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屏息凝神。花园里修剪整齐的灌木和精心布置的假山成了绝佳的掩护。避开可能存在的巡夜路线,我很快潜行到主楼的后侧。一扇供佣人进出的小门虚掩着,大概是通风换气后忘记锁上。真是天助我也。我闪身而入。
公馆内部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雪茄烟丝和淡淡樟脑丸的复杂气味,厚重而压抑。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我放轻脚步,如同行走在棉絮上,避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中央,紧贴着墙边阴影移动。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只有我手中微型电筒射出的、被刻意调至最弱的光束,像幽灵的独眼,在黑暗中谨慎地扫视。
陈其渊的书房在二楼东侧。我避开主楼梯,找到一条狭窄的、供佣人使用的后楼梯,盘旋而上。书房的门紧闭着。我侧耳贴在冰冷的桃花心木门板上,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只用两根特制的细钢丝,凭借着多年磨练出的精妙手感,我无声地拨开了门内老式弹子锁的锁舌。轻轻一推,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死寂中却显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停住,全身紧绷,侧耳倾听。整座房子依旧沉睡。这才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虚掩。
书房很大,布置得极为考究。巨大的红木书桌,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精装书籍,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西洋油画。空气里残留着上等雪茄的醇厚气息。微型电筒的光束谨慎地扫过书桌——文件摆放整齐有序;扫过书架——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扫过沙发、茶几……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符合一个严谨官员的身份。
然而,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书桌后那面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色彩浓烈的后印象派油画。画本身没有问题。但电筒光束扫过油画下方靠近踢脚线的位置时,我的脚步顿住了。那里,靠近墙角的地板边缘,落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尘。唯有在靠近那幅油画正下方的位置,大约一尺见方的区域,灰尘呈现出一种被轻微扰动过的痕迹,与周围均匀的落尘形成了微妙的差异。
像是……有什么东西经常在那里移动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走到油画前,伸手轻轻触摸画框边缘。入手冰凉厚重。我试着轻轻推动画框,纹丝不动。目光再次落回那片异常的地板。蹲下身,手指沿着那块干净区域的边缘细细摸索。在靠近墙角、最不起眼的一块深色柚木地板的边缘,指尖触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不是钉子头,更像是某种精巧的机括。
轻轻按下去。
咔哒。
一声轻得几乎被心跳声盖过的机簧弹动声响起。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木料摩擦的沙沙声。那幅巨大的油画连同它背后的一整块墙壁,竟然悄无声息地、平滑地向内旋转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金属、机油和纸张灰尘的、更为冰冷的气息,从缝隙内扑面而来。
暗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侧身挤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眼前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向下延伸。墙壁冰冷粗糙,显然是水泥浇筑。通道很短,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铁门。门上只有一个圆形的黄铜转盘密码锁。
这难不倒我。我掏出听诊器,冰冷的听头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屏住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放大的心跳和听诊器里传来的细微金属摩擦声。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转动着密码盘,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锁芯内部那几乎无法感知的、代表着正确位置的极其微弱的咔嗒声。时间仿佛凝固,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当最后一组密码对准,一声清晰的、令人振奋的锁芯弹开声在寂静的通道里响起。
我轻轻拉开沉重的铁门。
门内是一个约莫十平米见方的密室。没有窗户,四壁是冰冷的水泥,头顶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沉闷,带着浓重的金属和纸张气味。
我的目光,在看清密室中央景象的刹那,彻底凝固了。
就在密室的正中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块金砖!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们散发出沉重、冰冷、令人窒息的璀璨光芒。那黄澄澄的颜色,那熟悉的十两规格,那上面清晰可见的银行印记……汇丰、正金、法兰西、中央储备……正是这四个月来,那四起惊天劫案中不翼而飞的大黄鱼!
金光刺眼,却远不如密室角落那个沉重的、墨绿色军用铁皮箱更让我心惊肉跳。箱盖半开着,露出里面用油纸包裹着的、泛着幽幽蓝光的金属部件——几支崭新的德制毛瑟C96盒子炮手枪,还有……几支更长的、枪管粗壮的家伙,那分明是冲锋枪的轮廓!
而在这堆象征着死亡交易的金条和军火旁边,一张老旧的榆木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普通蓝布账簿的东西。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翻开了那本蓝布账簿。
映入眼帘的,是工整却透着冷酷力量的钢笔字迹。
壬申年三月初七,汇丰银行,大黄鱼三十根。入‘蝰蛇’手,换捷克轻机枪十挺,子弹五万发。交割点:十六铺码头旧3号库。
壬申年四月十二,正金银行,大黄鱼二十五根,英镑现钞一万。入‘蝰蛇’手,换德制毛瑟步枪五十支,手榴弹两百枚。交割点:闸北废弃棉纺厂锅炉房。
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时间、地点、劫掠的银行、黄金数量、交易的军火种类数量、交割地点……记录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时间跨度整整三个月,正是那四起银行劫案发生的精确日期!冰冷的字迹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将血淋淋的真相钉死在眼前。这根本不是账簿,这是一份用银行职员和押运员的鲜血写成的、通往地狱的清单!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我强迫自己冷静,快速地翻动着账页。纸页翻飞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格外刺耳。终于,翻到了最新的一页。墨迹尤新,显然是刚刚写下不久。
壬申年五月廿一,中央储备银行,大黄鱼四十根。看到这个数字,我眼皮一跳,中央储备银行被劫就在昨夜!后面接着是:入‘蝰蛇’手,换美制M1917重机枪三挺,迫击炮两门,炮弹五十发。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最后那行字上:
交割点:外滩七号码头,丙区七号仓库。时:五月廿二日凌晨三时整。
五月廿二日……就是今夜!凌晨三点!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时间!地点!交易内容!全部清清楚楚!陈其渊!这个道貌岸然的财政部次长,竟是这一系列血腥劫案和军火走私的幕后黑手!他利用职权洞悉银行巨额黄金储备动向,再派出他精心豢养(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秘密掌控的)的精锐武装(那些带着鹰隼烙印的尸体!)去劫掠!用染血的金条换取能掀起更大腥风血雨的军火!
愤怒的火焰在我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焚毁理智。但残存的冷静告诉我,证据!必须拿到这本账簿!它是钉死陈其渊的、最致命的铁证!
我立刻从风衣内侧掏出微型相机(这玩意儿在当时的上海滩可是稀罕物,是我花大价钱从黑市搞来的德国货),对着摊开的账簿,对着那满室的金条和军火箱,快速地、无声地按下快门。昏黄的灯光下,镁光灯不能打,只能依靠相机的最大光圈和长时间的曝光,每一次快门都伴随着心脏剧烈的跳动,生怕下一秒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拍完最后一页,我合上相机,小心地塞回怀里。指尖再次拂过账簿冰冷的封面,我必须带走它!这本原始的账本,比任何照片都更有说服力!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抓住账簿的瞬间——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的金属转动声,清晰地、毫无征兆地,从密室入口那道厚重的铁门方向传来!
有人!有人在门外!正在转动密码锁!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我猛地关掉微型电筒,密室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轰鸣声充斥耳膜。我像一只受惊的壁虎,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无声地滑向密室最深处,紧贴着冰冷的、堆放着一些杂物的墙角阴影里,蜷缩起身体,屏住了呼吸。
是谁!陈其渊他明明刚刚回来不久,应该已经睡下了!管家佣人不可能知道这暗门和密码!难道是……交易的另一方,蝰蛇提前来了不,时间还没到!
咔哒。
锁芯弹开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从外面通道射入,在地面拉出一条长长的、不断扩大的光带。一个高大、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无声地闪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了门。动作熟练而从容。
他没有开密室顶灯,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借着通道透入的微弱光线,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径直走向密室中央那堆金光闪闪的金条,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惊讶。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只要稍微往角落这边看一眼……或者走向书桌查看账簿……
那身影在金条堆前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清点数目。然后,他转过身,竟朝着书桌的方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越来越近……他甚至伸手,似乎要去拿桌上那本摊开的账簿!
完了!千钧一发!
就在这生死一瞬,门外——暗门之外的书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的铃声在深夜死寂的公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警报!
走向书桌的身影猛地顿住了!他显然也吃了一惊,侧耳倾听。紧接着,他似乎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书桌,迅速转身,快步走向密室出口!动作迅捷无比。他拉开铁门,闪身出去,又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外面传来密码锁被重新拨乱的声音,然后是暗门合拢的轻微摩擦声。
密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狂跳不止的心音。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内衣,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刚才那短短几秒,如同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走了一遭。
电话铃声还在固执地响着,穿透厚重的墙壁,隐隐传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刚才那人,无论是不是陈其渊,都已被惊动!随时可能返回!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炸开的恐惧,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本致命的蓝布账簿,塞入风衣内侧紧贴胸口的位置。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不敢再停留半分,我冲到密室门口,再次掏出听诊器,以比刚才快了数倍的速度,凭借记忆和感觉,飞快地拨动着密码盘。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咔哒。
锁开了。我拉开门,冲入狭窄通道,几步冲到暗门前。摸索着找到内侧的机括,用力按下。油画墙壁无声地向内旋转开缝隙。我闪身而出,反手将暗门复原。书房内依旧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电话铃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公馆重新沉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甚至不敢去听门外走廊是否有动静,用最快的速度原路退出书房,沿着佣人楼梯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从进来的那扇小门闪身而出,融入花园冰冷的雨夜中。
翻出公馆围墙的那一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我才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但胸腔里那本账簿,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外滩七号码头,丙区七号仓库。凌晨三点。
时间,已经不多了。
子夜时分的外滩,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死寂之中。浑浊的黄浦江在黑暗中无声地奔流,江面上漂浮着几点昏黄的船灯,如同鬼火。庞大的货轮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码头边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海风裹挟着浓重的江水腥气、铁锈味和货物腐烂的霉味,一阵阵吹来,穿透湿透的风衣,带来刺骨的寒意。
七号码头丙区,位于码头最偏僻的西北角。这里堆放着大量废弃的集装箱和锈迹斑斑的废弃机械部件,仿佛一片钢铁的坟场。丙区七号仓库,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角落的老旧砖混建筑,墙体斑驳,巨大的铁皮卷帘门紧闭着,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
我如同幽灵般在废弃的集装箱迷宫中穿行,避开码头上偶尔扫过的探照灯光柱。最终,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七号仓库的后侧。那里有一扇供工人进出的小铁门,门锁早已锈蚀不堪。我用工具轻易撬开,闪身而入。
仓库内部空旷得惊人,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铁锈混合的气味。高高的穹顶下,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损的屋顶天窗缝隙漏下,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盖着油布的巨大货堆轮廓。空气冰冷刺骨,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目光迅速扫视。仓库深处,靠近江边那一侧墙壁,似乎堆放着一些体积较小的木箱。那里应该就是交割点。但更吸引我的,是仓库中央纵横交错的、粗大的金属桁架结构。其中一根主梁,位置绝佳,正下方视野开阔,能清晰俯瞰整个仓库深处那片区域,而自身又深陷在桁架交错的浓重阴影之中。
就是那里!
我如同壁虎般,利用墙壁的凸起和货堆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高高的钢架。冰冷的钢铁硌着手脚,每一步移动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任何一丝金属摩擦的声响。终于,我蜷缩在了那根主梁与另一根横梁交错的、最深邃的阴影角落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钢铁,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黑暗。居高临下,整个仓库深处那片预想中的交割区尽收眼底。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怀表冰冷的表盘显示着:两点四十五分。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神经绷紧到了极致。江风穿过仓库破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啸,如同无数怨魂在呜咽。
两点五十五分。
仓库深处,那扇巨大的、面向江岸的卷帘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不是开启卷帘门那种轰隆巨响,而是……旁边一扇不起眼的、供人员进出的小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来了!
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人身材高大挺拔,步履沉稳有力,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进来后,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确认安全。后面跟着一个略矮些的身影,动作同样矫健,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小箱子。
两人径直走向仓库深处那片堆放着木箱的区域,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高大身影转过身,背对着我这边。矮个身影则提着箱子,站在他侧后方。
空气凝固了。只能听到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江水低沉的呜咽。
就在这时,高大身影开口了。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显然是经过了伪装。然而,那语调,那说话的节奏,那每一个字词间微妙的停顿……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
是他!绝对是他!那个在陈公馆密室里,差点发现我的身影!那个我在无数场合打过交道、听过他侃侃而谈的声音!陈其渊!即便他压低了嗓音,刻意扭曲了声线,那种浸淫权力多年、习惯发号施令的腔调,早已刻入骨髓,无法完全掩盖!
……货都点过了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低低回荡。
是,‘先生’。矮个身影恭敬地回答,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板,四十根大黄鱼,成色十足。‘蝰蛇’的人很守时,东西也验过了,两门炮,三挺重机枪,五十发炮弹,全是新家伙,油封都没开。他扬了扬手中的小箱子,账本副本,他们也带走了原件。
陈其渊(那个高大身影)似乎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变得更加沉重粘稠。
沈墨白……他突然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像是毒蛇在吐信,这个人,太碍事了。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蜷缩在冰冷钢铁上的身体僵硬如石雕。
他的鼻子太灵。陈其渊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查到‘蝰蛇’的线,查到军火……不能再让他继续嗅下去了。
他微微侧过身,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恰好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虽然大部分脸依旧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但那线条冷硬的下颌,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足以让我确认无疑!
矮个身影似乎挺直了一下脊背:您的意思是
陈其渊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我瞳孔骤缩——那是一把手枪的轮廓!他慢条斯理地,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将弹夹退出,又咔哒一声推了回去,子弹上膛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银行劫案现场……陈其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再多一具尸体……一个不自量力、企图黑吃黑却被流弹打死的侦探……不是很合理吗
他微微抬起了头,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的位置,似乎正朝着仓库某个方向——很可能就是仓库入口——冰冷地扫视了一下。
就在今晚。就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让这里,成为沈探长的……终点。
矮个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只是沉声应道:明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仓库!也彻底淹没了躲在横梁阴影中的我!
他们要在这里,就在这黑暗的仓库里,埋伏我!制造我死于黑吃黑火并的假象!陈其渊!好毒辣的算计!好狠的心肠!
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我的天灵盖!但极度的危险感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下面两个人,都是心狠手辣、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陈其渊手中握着枪!而我,赤手空拳,藏身之处一旦暴露,就是活靶子!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