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烧了嫁衣。火舌吞掉金线鸳鸯那刻,族老在祠堂外尖叫:林家女也配掌船祖宗规矩喂狗了!铜镜里炭灰抹的脸,是我最后一夜当林惊澜。灰烬粘在鞋底,像甩不脱的脏血。
我踹开祠堂门,香灰呛得人睁不开眼。叔父郑元晦捏着张纸,笑得像毒蛇吐信:惊澜侄女,百万债据在此——要么嫁人抵债,要么……他身后八个提刀族丁逼近,叔父替你爹清理门户!
父兄的尸首还在海上漂,隆昌号只剩三条破船。我抓起割胙肉的刀,刀光一闪,半截头发砸在供桌上。债我还。头发缠着刀尖,我戳进郑元晦面前的梨木案,但隆昌号的舵轮,谁碰——刀刃狠狠钉穿债据,——谁死!
三日后,我带着七个残兵败将闯进鬼牙礁。浪头像铁锤砸向甲板,船板呻吟着要散架。瘸腿舵手陈老鲛灌了口劣酒,酒沫喷在舵轮上:少东家!十船过九船沉!回头是岸啊!我攥紧父兄留下的海图,图纸边缘被血渍浸透变硬:官府不敢查的航线,才是活路!
黑帆毫无预兆地从礁石后刺出。四艘海盗船饿狼般包抄,箭雨钉在桅杆上嗡嗡乱颤。钩索!陈老鲛嘶吼。我抄起鱼叉捅穿一个跳帮海盗的脖子,腥血溅进嘴里,咸得发苦。
少东家看水里!陈老鲛的破锣嗓子劈开厮杀声。礁石缝隙里,一个少女像破布被浪撕扯,背上插着半截断箭,怀里死死搂着个油布包。海盗的箭对准了她后背心。
捞人!我砍断缆绳甩过去。缆绳缠住少女腰腹的瞬间,海盗箭矢擦着她头皮钉进船舷!水手们拼命拽绳,少女刚摔上甲板,油布包就散了。一张画满诡异红线的羊皮海图滚出来。
《琉球秘礁图》!陈老鲛的酒壶砸在甲板上,这丫头是疍民!
海盗的钩爪已抠进船舷木板。我抢过舵轮拼命右打,船身擦过尖利礁石,刮出一溜刺目火星!陈老鲛扑到少女身边,掐她人中:丫头!鬼牙礁过了白头浪往哪走!少女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手指却颤巍巍指向东南,喉咙里滚着血沫:三座…白头浪中间…爹用命护的图…潮信差半刻…就沉……最后一个字没吐完,她又昏死过去。
舵轮在我手里猛转!船像支离弦的箭扎进翻滚的浪谷。身后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海盗船撞上暗礁的轰隆声混着惨叫被海浪吞没。甲板上死里逃生的欢呼炸开。
我掰开少女紧攥的手指,她掌心血肉模糊,全是自己抠烂的伤口。叫什么我问。她睫毛颤动,吐出两个字:阿…蛮。血沫又从嘴角溢出,他们杀了我爹娘…说疍民…贱命…不配活……
我扯下束发的脏布条,用力扎紧她背上冒血的箭孔。布条瞬间透出暗红。现在起,我把剩下的半壶劣酒灌进她嘴里,你是我隆昌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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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在我舱里烧得像块炭,嘴唇裂开淌血。盐滩……往南……她哆嗦着挤出这几个字,指甲抠进我胳膊肉里,爹说……官府不知道……
舱门砰地被踹开,海风卷着陈老鲛一身的汗臭闯进来。少东家!郑家的狗!他把一团腥乎乎的东西砸在舱板上。是块脏布条,上面用血写着歪扭大字:【三日不还债,沉船】。血还没干透,黏糊糊的。
我盯着那血字,手指摸到腰间的砍刀柄。冰凉的铁。这刀是我那喂了鱼的未婚夫留下的。上月他死在送货路上,官府的告示说是海盗误杀。误杀我亲眼看见砍死他的人,胳膊上刺着市舶司的虎头徽!
阿蛮!我掐着她下巴把人摇醒,把那张画满红线的《琉球秘礁图》杵到她眼前,这片盐滩,你能带人去吗
油灯昏黄的光跳在她汗湿的脸上。她涣散的眼珠费力地聚焦,盯着那条往南延伸的红线,喉咙里咯噔一声,像咽下了口血沫子。能……疍民……认得路……
天亮时,三艘破船像偷食的老鼠,贴着鬼牙礁的边缝往里钻。海水绿得发黑,礁石犬牙交错。陈老鲛死攥着舵轮,手背青筋暴起:少东家!这鬼地方连海鸟都绕道!
船刚挤进一道狭窄的岩缝,阿蛮突然扑到船舷边。她掏出个灰白色的骨头哨子,塞进嘴里——
呜——呜——呜——
三声凄厉短促的尖啸,刀子一样刮过死寂的海面。
礁石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出几条破旧的小舢板。每条船上蹲着两三个黑瘦的人影,赤着脚,眼睛像受惊的野兽,死死盯着我们的大船。
是疍民!陈老鲛的酒壶掉在甲板上,咕噜噜滚远,都是被郑家和海盗逼得活不下去的!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老疍民爬上我们的船。他叫岩伯,是阿蛮爹的旧识。三郎少爷,他嗓子嘶哑,像砂纸磨铁,阿蛮她爹……是最后的水图先生。郑家要抢图,他不给,就……他没说下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全是恨。
我指着远处一片被高大礁石环抱的浅滩。金色的沙子在正午的太阳下反着刺眼的光。盐滩就在那儿。煮盐,换粮,换活路。我拔出砍刀,扑哧一声剁在船舷上,干不干
岩伯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出亮光。他没说话,转身冲岩缝里的小舢板吼了一嗓子。很快,几十个疍民拿着破瓦罐、烂铁锅,沉默地跳下浅滩。海水泼进锅,柴火烧起来,白烟混着海腥气往上冒。
三天。盐滩上立起歪歪扭扭的草棚子,白花花的盐粒堆起了一个小尖堆。陈老鲛拎着酒壶,一脚踢散刚堆好的盐山:少东家!郑家的税吏带着十个衙役,堵在咱们进来的水道口了!说是查私盐!
我心口一紧。水道是唯一活路,被堵死就完了。按原定的来!我捞起一大把粗盐粒子,狠狠塞进装满臭鱼的鱼篓底层。
税吏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捂着鼻子,嫌恶地用脚尖踢开挡路的破筐。腌臜疍民!郑大人有令,私设盐场,盐一概没收!衙役们跟着哄笑,手里的水火棍敲得啪啪响。
我堆起一脸假笑凑过去,把那个腥臭扑鼻的鱼篓往税吏怀里塞:官爷辛苦!小本买卖,弄点臭鱼烂虾腌着卖,哪敢碰盐啊您闻闻,臭着呢!
税吏狐疑地眯起眼,一把掀开鱼篓盖子,伸手就往臭鱼堆里掏——
白花花的盐粒混着鱼腥黏液,从他指缝里簌簌往下掉!
他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绿豆眼里射出贪婪的光:好哇!人赃并获!给老子……
海盗!白头浪那边有黑帆船!阿蛮的尖叫像刀子一样捅破了空气。她指着远处海面,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所有人,包括税吏和衙役,齐刷刷扭头望向海面!
就是现在!我抡起沉甸甸的鱼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税吏那颗油腻的肥头上!砰!臭鱼烂虾和盐粒糊了他满头满脸!
打狗官!我嘶吼。
三百个早就憋红了眼的流民和疍民,抄起扁担、柴刀、煮盐的烧火棍,饿虎一样扑向那十个衙役!惨叫声、棍棒砸肉的闷响、哭爹喊娘的讨饶声瞬间炸开。陈老鲛像头老熊,一把将晕头转向的税吏的脑袋摁进了旁边刚熬好的滚烫盐卤里!
啊——!!!杀猪般的嚎叫撕心裂肺。
陈老鲛揪着他湿淋淋、沾满盐粒的头发提起来,熏天的臭气混着盐卤味。听着!老瘸子的唾沫星子喷在税吏肿胀的脸上,回去告诉郑元晦那条老狗——这片盐滩,从今天起,姓林!他一脚把烂泥似的税吏踹下浅滩,臭水溅起老高。
当天夜里,一艘挂着琉球旗帜的商船悄悄靠了过来。甲板上铺开的,是金灿灿的小金锭。盐滩的第一桶金。
***
泉州港最大的素心馆,脂粉香腻得呛人。红绸娘斜倚在贵妃榻上,珊瑚红的指甲慢悠悠点着账本上爪哇米粮那行字。
三郎少爷,她声音又软又媚,像淬了蜜的钩子,用臭鱼藏盐,妙啊!可惜啊……她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凑近,那股浓香熏得我头晕,郑家卡死了南洋所有粮道!更坏的是……她指尖轻轻一划,推过来一张按着血手印的纸,爪洼港上月沉了的那船赈灾米粮,有人把这脏水,泼到你那喂了鱼的亡夫头上了呢。
一股寒气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脚尖踢了踢旁边甲板——那里瘫着一具穿着破烂海盗衣裳的尸体,是今早冒充海盗来探盐滩的郑家探子头目。咚!我手里的酒壶狠狠砸进海里!
疍民有鱼,老子有盐!明天就开‘盐换粮’的黑市!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慢着哟,我的傻少爷。红绸娘的团扇轻轻压在我手背上,冰凉。您把这玩意儿,她点了点那张血手印的诬告状,往市舶司一递……您那亡夫,可就真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走私犯、灾民嘴里的吸血肉蛭了。
我看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纸,眼前闪过他送我砍刀时亮晶晶的眼睛。心口像被那刀捅穿了,又冷又疼。我猛地抢过那张纸,两步冲到煮盐的炉子边!通红的火舌一卷,那张纸瞬间扭曲、焦黑,化作几片飞舞的黑蝶!
火光窜起,映红我半边脸。身后传来红绸娘低低的一声笑:好狠的心肝儿!烧了亡夫最后一点清白名声
人都喂鱼了,清白有屁用!我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像盯着郑元晦那张老脸,倒是红绸姐你——我转过身,盯着她妩媚的眼睛,往后素心馆用的盐,按给渔娘的价格供你!管够!
一只白瓷酒杯突然递到我唇边,杯里是猩红的酒液。红绸娘纤细的指甲刮过炉沿沾着的盐霜,染上一层惨白。好。她眼里没了媚态,只剩一片冰凉的狠,从今夜起,我这素心馆,就是少爷你在泉州港的耳朵!风吹草动,都给您听得真真儿的!
就在这时,阿蛮湿漉漉的小手拽了拽我的袖子。她蹲在甲板角落,沾着血污的手指头,在斑驳的盐渍上,画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线,圈住一个点。三郎阿兄……她声音哑得像破锣,死水潭的黑泥……能滤毒盐……煮出来……更白……
我看着那歪扭的图,又看看红绸娘。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炸开在脑子里。
***
三个月。泉州港的天,彻底变了颜色。
郑家米铺前的队伍排得比码头还长。米价翻了三倍,米桶却见了底。伙计满头大汗地赔笑:没米了!真没米了!郑老爷的粮船……还没到港!
与此同时,我的盐仓堆得像小山,白得晃眼。张算盘哆嗦着他那只剩三根指头的手,拨拉着算盘珠子,老脸笑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菊花:少东家……发了!咱们发大财了!渔民拿鱼换盐,粮商用粮换盐……仓库的金子银子堆不下啊!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咱们那‘信钱’,神了!刻着隆昌号帆船纹的铜板,现在渔民出海都揣着,说能避海妖!比官府铸的钱还硬气!
我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粗糙的铁戒——这是喂鱼的那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不够。我打断张算盘,盐堆成山,金子堆满仓,顶个屁用郑元晦还活着!我猛地攥紧拳头,铁戒硌得掌心生疼。船呢我要的船呢
陈老鲛一瘸一拐地冲进来,脸色发白:少东家!不好了!那个西洋疯子雷锯子,被官兵追得跳海了!就在咱船坞外头的礁石滩!
我们冲到礁石滩时,浪头正凶猛地拍打着黑黢黢的岩石。一个浑身湿透、头发像乱草的瘦高男人,死死抱着一块烂木头做成的怪模怪样的船模型,被几个疍民七手八脚地从海里拖上来。他一边吐着咸涩的海水,一边用生硬古怪的音调激动地嚷嚷:蜂窝舱!窝格!沉不了!破洞也不沉!
我蹲下身,掰开他紧攥模型的手。掌心全是泡烂发白的厚茧,还有几道被礁石划开的口子。给我造十条这样的船。我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扔在他脚边,管你吃住,护你周全。
雷锯子瞪着铜铃大的蓝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我:官府!官府追杀我!要砍头!
官府我嗤笑一声,站起身,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我指着身后那片简陋但初具规模的滩涂船坞,声音砸在轰鸣的海浪上,在这沧溟船坞,老子说的话,就是王法!你只管造你的蜂窝舱!天塌下来,我林三郎顶着!
蜂窝舱新船下水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十艘崭新的船,船底分成一格一格,像巨大的蜂巢,稳稳地浮在水面上。郑元晦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虚伪的遮羞布。
六艘挂着滴血虎头黑旗的海盗船,趁着黎明前最浓重的大雾,鬼魅般撞进了船坞!燃烧的火把像恶毒的流星雨,嗖嗖地砸向船坞里刚立起来的龙骨和船架!
少东家!三号舱进水了!陈老鲛瘸着腿在摇晃的甲板上狂奔,嘶声大吼。浓烟滚滚,火光劈啪作响,木头烧焦的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进水就进水!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舵盘,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打方向!右满舵——!全体都有!给老子撞回去!
新造的蜂窝舱船,硬得像礁石!海盗船凶狠地撞上来,只发出沉闷的巨响。我们的船晃了晃,水线下的蜂窝舱迅速隔绝了进水。而海盗那看似坚固的船壳,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轰隆!咔嚓!
一艘海盗船的船头直接被撞得稀烂!海水疯狂倒灌进去,海盗们像下饺子一样惨叫着掉进海里。
我揪住一个落水的活口,砍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吓得裤裆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饶命!好汉饶命!是郑老爷…郑老爷说烧一条新船…给十两银子…
十两我面无表情,手腕一翻。冰冷的刀锋瞬间割开了他的喉咙,滚烫的血喷溅出来。老子的人头,郑元晦才出十两我看着海面上挣扎扑腾的海盗,声音不大,却顺着风清清楚楚送出去,回去告诉郑元晦那条老狗!想要我林三郎的命拿一千两黄金来换!少一个铜板,老子就凿沉他一艘粮船!
***
海神庙前人山人海,香火缭绕,烟雾熏得妈祖娘娘的石像都模糊了。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词,将一枚特制的铜钱按进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中。海神爷开光喽——!此钱能净邪气!保平安!
我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走到香案前。哗啦——!一声巨响!麻袋里的铜钱瀑布般倾泻而下,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每一枚铜钱中间,都清晰地刻着隆昌号帆船乘风破浪的纹样!
信钱!我大喝一声,踩上供桌,居高临下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拿着这海神爷开过光的信钱去卖鱼——我拖长了调子,看着渔民们瞪大的、充满渴望的眼睛,隆昌号收鱼,按市价,多给三成!
死寂了一瞬。
我的!给我!抢啊!海神爷保佑的!三郎少爷仁义!
人群瞬间疯了!无数双手伸向钱堆,推搡、争抢、嘶吼,差点把香案掀翻。混乱的人群外,一个穿着郑家下人衣裳的探子,脸色铁青得像死人,转身挤出人群,飞快地跑了。
当晚,泉州港的大街小巷就响起了诡异的童谣,孩童尖细的嗓子在夜色里飘荡:信钱招鬼哟……船毁人亡喽……
***
三天后,海上风浪大作,黑云压顶。别的船都缩在港口不敢动弹。唯独我那艘挂着隆昌号旗帜的商船,劈开巨浪,稳稳当当驶回了码头。更让人眼珠子掉下来的是——船舱里,活蹦乱跳的鱼挤得满满当当!银鳞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诱人的光!
海神爷显灵啦!岸上的渔民指着满舱的鲜鱼,激动得又哭又笑,纷纷朝着海神庙的方向磕头。
我站在舱顶,冷冷看着这一切。脚边,是被踢开的几只磁石饵球。铁珊瑚带着几个流民,照着古法连夜锤打出来的铁屑饵包,正随着海浪起伏。鱼群为了争抢这些沾着铁屑的饵料,发了疯一样撕咬、跳跃,银鳞如瀑倒卷进船舷。
船舱里,张算盘扒拉着算盘珠子,缺牙的嘴咧到了耳根:少东家!神了!郑家那几个大钱庄,门口挤满了拿着银票要兑银子的人!快撑不住了!
火还不够旺。我抛玩着一枚光滑的信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再给我往火堆里添把柴。传话出去——就说郑元晦钱庄的银子,早就被他拿去喂了海盗!一个铜板都兑不出来了!
***
郑福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鹌鹑,缩在我船舱最阴暗的角落里发抖。他是郑元晦最窝囊、最不受待见的庶子,说话结巴,走路都低着头。此刻,他手里死死捧着一本脏兮兮、边角都卷起来的账本,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三、三郎哥……他结结巴巴,头都不敢抬,爹…爹要运火药……去…去吕宋……跟…跟红毛番……
我劈手夺过那本破账本,看都没看,嗤啦一声撕成两半,狠狠砸在他脸上!糊弄鬼呢老子要真的!
郑福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硬木板上发出闷响。他哆嗦着手,颤巍巍地从磨破的鞋底里,抠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被汗水和脚臭浸透的纸。展开,上面是截然不同的笔迹和印章,详细记录着火药数量、交接地点、红毛番代表的签名。
我一把揪住他油腻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像拎着一只小鸡崽。为什么我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为什么背叛你爹
冷汗顺着他蜡黄的脸往下淌。包…包子……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畸形的渴望,你…你船上…的肉包子……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哭腔,热乎……比我爹……给的……剩饭……热乎……
我松开手,他软泥一样瘫在地上。那张带着脚臭和汗味的真货单,在我手里变得滚烫。鞋底藏单的地方,洇开一团深褐色的污迹。那是血,干涸了很久的血。是他那被郑元晦活活鞭死的生母的血。这念头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
海风腥咸,吹得人脸上发紧。我站在船头,望着海平线上渐渐变成黑点的郑家船队。
阿蛮默默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系紧带子。三郎阿兄,她声音很轻,却很稳,网,该收了。
我掂量着手里那枚刻着帆船的信钱,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不急。我盯着郑家船队消失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让郑元晦的船,装满火药再点火——信钱脱手,划出一道微弱的铜光,瞬间被翻滚的墨绿色海浪吞没。那炸开的烟花,才配得上给他当棺材板!
当天夜里,阿蛮不见了。
我带着人,一脚踹开了郑家最大米铺的后门。胖掌柜正瘫在地上,一股尿骚味弥漫开。郑…郑老爷……他吓得舌头打结,手指哆嗦着指向东南边,带…带着人……去蛤蟆岛了……
一张沾着泥污的纸条被他哆嗦着递过来。上面是阿蛮歪歪扭扭、却用尽力气写下的血字:【三郎阿兄,别来】。
纸条在我手里被攥成一团,骨节捏得发白。
陈老鲛瘸着腿,正和几个水手咬着牙往船上扛一桶桶刺鼻的火油。少东家!他看到我,急吼吼地说,郑元晦那老畜生!绑了七个疍家姑娘,押在蛤蟆岛最险的刀子礁上!说是……说是要拿她们当祭海神的祭品!
蛤蟆岛。海图上那片用猩红朱砂标记的区域,暗礁密布如恶鬼的獠牙。潮水时辰错上半刻,船撞上去就是粉身碎骨!
开船。我扯下束发的布条,一圈一圈,死死缠在砍刀的刀柄上,缠得指节发白。今晚,要么把阿蛮她们全须全尾地接回来,
布条末端打了个死结,勒进皮肉里。要么——我抬起头,眼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就给郑元晦那条老狗,就地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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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的血字纸条在我掌心捏成了渣。冲进郑家米铺时那掌柜尿裤子的骚味还没散,陈老鲛已经扛着最后一桶火油砸上甲板:少东家!刀子礁的潮信只剩半刻!
船像离弦的箭射向蛤蟆岛。浪头砸在船帮上发出闷响,像冤魂捶打棺材板。桅杆顶突然传来嘶喊——是星跳儿!那盲童整个人贴在湿漉漉的桅杆上,耳朵紧贴着木头:东北!东北角有船桨破水声!十七……不,十八艘!我在疍民船听过这动静!他手指甲死死抠进木纹里,指节发白。
我抢过西洋镜。东北海面黑沉沉一片,浪头像起伏的坟包。镜片猛地定住——郑家最大的那艘旗舰桅杆上,挂着个眼熟的东西!青铜盘面在海风里打转,盘沿雕刻的沧浪纹反着阴冷的光。
是沧溟盘!父兄的命根子!
蜂窝舱全开!右满舵贴西边走!我吼声劈开风浪。船头刚偏转,红绸娘像团红云从底舱扑上来,染血的指甲嗤啦一声撕开卷轴。
三郎!有诈!她声音尖利得像刀子。她抖开的正是从郑家密室偷来的海图原稿——蛤蟆岛西侧一片礁石区被朱砂狠狠打了个红圈,旁边标注的潮水时辰,比官发海图整整早了半个时辰!
郑元晦要引咱们撞成肉酱!陈老鲛的酒壶砸在甲板上,劣酒混着海水漫开,少东家!现在掉头……
不能退!星跳儿突然从缆绳滑下,冰凉带盐粒的手指死死抓住我腕骨。他另一只手捻着从空中抓到的雨沫,凑到鼻尖猛嗅,又伸舌头舔了舔:咸腥带铁锈味……三刻钟!三刻钟后云层必裂开缝!他独眼里有种近乎野兽的笃定。
前方的礁石滩猛地亮起一片火把!跳跃的火光撕破黑暗,照亮了七根钉进礁石的黑铁桩。每条铁桩上都锁着个姑娘,海水已经没到她们大腿根!领头那个脖子梗得笔直,嘴唇咬出了血——是阿蛮!
郑元晦那身刺眼的白袍就杵在最高的礁石上。他手里拎着把砍柴斧,斧刃寒光闪闪,正对着锁住阿蛮的铁链。笑声顺着海风飘过来,阴冷黏腻:贤侄——!他拖长了调子,选一个吧!是你林家祖传的沧溟盘……斧头故意在铁链上蹭出刺耳锐响,……还是这些疍民贱种的命
铁珊瑚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从炮位跳下来。她那只被西洋炮炸烂的右手蜷缩着,左手却稳如磐石,猛地拉开炮栓!炮口死死咬住旗舰方向。少东家!给我一炮!轰碎那老狗!她那只独眼在船舷火光映照下,烧得通红,像淬了血,炮膛擦亮了……这次打出去的炮弹,绝不会哭!
我死死盯着沧溟盘冰冷的反光。爹临行前的话毒蛇一样钻进耳朵:惊澜,这盘是林家的魂!人在盘在!可阿蛮脚下的海水正肉眼可见地往上漫,浪头已经拍打着她锁死的腰链。
少东家!张算盘连滚爬爬扑过来,手里捏着几张被揉烂的银票,泉州港乱了!百姓挤在钱庄门口……信钱……信钱兑不出银子了!郑家要断咱们的血脉根基啊!
七个疍家姑娘的歌声突然拔高,混着惊涛撞进耳朵。是阿蛮教过我那首采珠谣,调子悲得像哭丧。阿蛮仰着头,海水呛进她喉咙里,歌声断断续续,眼睛却死死盯着我,像烧红的炭。
所有的血猛地冲上头顶!
砍锚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不像活人。
陈老鲛像被雷劈了:沧溟盘……
我说——砍!!
绷——!粗壮的锚链被斧头劈断的巨响撕裂海风!巨大的铁锚带着碎木渣轰然砸进深海!
几乎同时!轰隆——!铁珊瑚的炮响了!但不是打旗舰!炮弹呼啸着砸在锁住姑娘们的礁石边上,炸起冲天水柱!碎石像暴雨一样砸下来!
救人!铁珊瑚把烧着的火把狠狠塞进我手里,她脸上全是炮火的硝灰,独眼亮得骇人,炮我留着!轰郑老狗的王八壳——交给我!
船像一柄烧红的尖刀,借着砍断锚链的冲势,凶悍无比地扎向那片吃人的礁石滩!蜂窝舱的船底擦过水下犬牙交错的暗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火星四溅!郑元晦那张胜券在握的老脸瞬间僵成死灰色,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真敢连祖传的沧溟盘都不要!
冰冷的海水瞬间没到胸口,巨大的冲力撞得我眼前发黑。我扑到阿蛮跟前,火把凑近锁链——锈死了!斧头抡圆了砍下去,铛!刺耳锐响,只溅起一溜火星!
三郎阿兄……阿蛮咳着咸涩的海水,血沫溅到我脸上,潮……潮水要封顶了……你走……
闭嘴!我吼回去,斧头带着风声再次劈落,老子的盐还没卖遍南洋呢!
身后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不是一声,是成百上千个喉咙里炸开的咆哮!黑暗的海面仿佛瞬间活了!密密麻麻的疍民小船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从四面八方的礁石阴影里冲了出来!打头的老岩伯站在船头,赤着膊,高举鱼叉:郑家的狗——海神爷收人来了!!
郑家的旗舰猛地一晃!像醉汉般剧烈倾斜!桅杆顶上那面裹着海盗旗的沧溟盘,绑绳啪地断裂!铜盘翻滚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直坠而下!
我的盘!郑元晦发出不像人声的尖叫,疯子一样扑向船舷边缘,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想捞!
晚了!
沧溟盘呼啸着砸在坚硬的甲板上!哐啷——!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盘面瞬间裂成几块!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盘底结构暴露出来——十二个蜂巢状的暗格在猛烈撞击下猛地弹开、错位!一道不知何时点燃的火把光,恰好穿过翻滚的浪隙,照射在那些错开的暗格棱角上!
一道刺眼的光箭,如同神罚,瞬间刺破混乱的夜幕,精准无比地钉在旗舰吃水线以下一个极隐蔽的舱口位置!箭头形状,分毫不差!
我浑身血液轰地冲上头顶!
蜂窝舱的船!我喉咙嘶哑得像破锣,指向光箭所钉的位置,给老子撞过去!撞烂它——!!!
我们两条离得最近的蜂窝舱船,像闻到血腥的饿狼,船头劈开波浪,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被光箭标记的死亡点猛冲过去!
轰——!!!!!
地动山摇的巨响!根本不是船体碰撞的声音!是火药库被点燃、被撕碎、从地狱深处喷发出来的毁灭之音!郑家的旗舰,像一个被点燃的巨大爆竹,从那个被光箭标记的伤口处猛地膨胀、裂开!刺目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小半个夜空!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木、铁片和人体的残骸,像暴雨般砸向周围的海域!
滚烫的海水泼了我满头满脸。我死死拽着阿蛮的胳膊把她拖离疯狂上涨的潮水线,她咳得撕心裂肺,手指却颤抖着指向漂浮在血水与油污中的几块青铜碎片:盘……三郎阿兄……盘……
我扑过去捞起两块最大的碎片。盘底朝上。碎裂的凹槽和暗格里,没有航海线——刻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还有官衔!第一个名字就是——【泉州知府
赵文康】!
哈……哈哈哈!我攥着滚烫的铜片,喉咙里滚出嘶哑的笑,眼泪却混着海水往下淌。红绸娘像幽灵般出现在旁边,染血的匕首锵一声撬开旗舰炸飞过来的一块船板。下面露出整整齐齐码放的箱子,里面不是金银,是……是鞣制过的、带着诡异鳞纹的皮子!
鲛人皮!
红绸娘用匕首尖挑起最上面一张皮,皮子上用凝固发黑的血写着字:【三月十七,沉林家隆昌号,得银二十万两,分润赵知府五万】。
第二张:【五月廿三,灭疍民采珠船三队,割首级一百七十六,充‘倭寇’报兵部,擢升指挥佥事】。
最后一张皮子边缘,是郑元晦那独有的、张牙舞爪的字迹:【沧溟盘即盟约,得盘者得东南海运,诸君共鉴!】
郑——元——晦——!我把那张还带着海腥味的鲛人皮狠狠砸进血浪里,笑声混着怒吼冲上被火光照亮的夜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订的规矩——
我举起手中裂开的沧溟盘碎片,碎片边缘割破了掌心,血顺着铜锈往下淌。
——老子今天亲手撕了它!
***
天边刚透出点惨白的光,阿蛮裹着条破毯子缩在船舷边,小口灌着滚烫的姜汤。几百艘大大小小的疍民船靠拢过来,挤挤挨挨,像一片漂浮的陆地。船上站满了人,黑瘦赤脚,手里攥着鱼叉、柴刀,眼睛亮得吓人。一个疍家汉子抡起从郑家旗舰上抢来的酒坛,砰地砸在甲板上,劣酒混着海水四溅:三郎!从今往后,这把子力气,跟你干了!
我举起手中裂成两半、还沾着血污的沧溟盘,冰冷的青铜映着初升的日头,也映着下面几百双灼热的眼睛。这破盘,沾着我林家十九口的血,也沾着你们疍家姐妹的血!
我声音不大,砸在死寂的海面上,从今天起,它碎了!新的规矩,老子立在这儿!
我猛地将半边铜盘砸在隆昌号的主桅杆底座上,发出铛一声刺耳鸣响!信钱就是船票!疍民上船——不分贵贱!活路,老子给你们凿开了!
陈老鲛那条瘸腿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缺了口的酒壶对着大海倾倒,劣酒混着老泪:老东家……少东家……你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海风吹过,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碎木屑,像几点微弱的火星,掠过那张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老脸。
***
泉州港炸了锅。郑家的几家大钱庄门口,人挤得比过年赶集还凶。拳头、银票、咒骂像雨点砸向紧闭的铁栅门。开门!兑银子!郑家的钱都喂了海盗!一个铜子儿都没了!张算盘咧着缺了牙的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老猫,他站在我对面的茶楼雅间,手指头点着下面乱成一锅粥的街面:少东家!您这把火烧得真狠!全城都信了,郑家的银子喂了海龙王!
还不够。我把玩着一枚刻着帆船纹的信钱,冰凉的铜板在指尖翻转,去,把咱们盐仓隔壁那三个大粮仓全给我开了!米——
我故意顿了顿,看着张算盘陡然瞪大的眼珠子,三文钱一斗!敞开了卖!
三文!张算盘嗓子都劈了,那可是上好的南洋米!本钱都不够……
本钱我嗤笑一声,信钱啪地按在桌上。我要的是郑元晦的棺材板钉死!卖!
米价贱如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郑元晦那顶八抬大轿刚晃悠到街角,轰一声就被愤怒的人潮掀翻了!轿帘被撕得粉碎,他那只穿着官靴的脚刚狼狈地踩进路边的臭水沟,烂菜叶、臭鸡蛋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狗官!还我儿子的命!我闺女就是被你们绑去喂鱼的贱民!海盗头子!吸血的蚂蟥!
郑元晦官帽歪斜,白净的脸皮抽搐着,还想端着架子:刁民!反了!本官要诛……
我分开人群走过去,靴底踩在烂泥里,发出噗嗤声。一张鞣制过的、带着腥气的鲛人皮,啪地甩在他那张强作镇定的老脸上,糊了他满头满脸!皮子上凝固发黑的血字刺目惊心:【三月十七,沉隆昌号商船,得银二十万两】。
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恐怖的怒吼!
真是他干的!林家商船十九口啊!畜生!
咚!一个沉重的铁盒子砸在郑元晦脚边的臭泥里,盒盖弹开。陈老鲛瘸着腿挤出人群,独眼里烧着地狱般的火,嗓子哑得像破锣:郑老爷!老东家船上十九颗脑袋……喉骨上都刻着您家海盗的虎头纹!今日……请您过目!
十几颗白森森、带着刻痕的喉骨滚了出来,沾满污泥。
阿蛮的鱼叉猛地递出,冰冷的铁尖距离郑元晦哆嗦的喉咙只有半寸!我爹娘采珠船沉那夜——她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每一个字都淬着血,你就在海盗船头!分我疍家姐妹采的血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这张狗脸!
铁证和血仇砸碎了郑元晦最后一点伪装。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像条离水的鱼。
***
郑家最大的船队挂起白旗那天,我在码头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长条木板搭的台子上,油汪汪的肥鸡、整扇的猪肉、大桶的米饭冒着热气。渔民、流民、疍民挤在条凳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红绸娘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红裙,穿着利落的短褂,拎着篮子挨桌发红蛋,嗓门敞亮:往后跑船的兄弟听好了!隆昌号的船出去,赚的钱,三成归船上兄弟!死了残了的,家里领十两银子的抚恤!红绸姐我亲自盯着账,一个铜板不少!
铁珊瑚没来。她的位置空着,只留下一门擦得锃亮的西洋炮架在席边的高台上。炮管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一个小丫头爬上去,学着铁珊瑚的样子,单膝跪在炮座旁,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一遍遍摸着冰凉的炮管,嘴里小声嘟囔:炮膛擦亮……炮弹就不哭……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呜咽。
一个卷头发、蓝眼睛的红毛番商,在几个战战兢兢的随从簇拥下挤了过来,扑通就跪在我脚边的泥地上,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西洋自鸣钟,生硬的官话带着抖:尊贵的王……女王陛下……五海……真正的……主人……我们……献上……
我一脚踹翻了那个叮当作响的玩意儿。叫我三郎。靴子踩在翻倒的钟面上,细碎的玻璃碴扎进牛皮靴底,想要南洋的香料航线我俯视着他瞬间惨白的脸,拿你们最新的火枪图纸,还有造枪的匠人,来换!
***
郑家祠堂阴冷得像口棺材。郑福缩在最黑的角落,抱着膝盖发抖,像只受惊的老鼠。我走过去,一袋沉甸甸的信钱砸在他脚边,铜钱撞击发出哗啦脆响。
你爹欠的债,清了。我指了指祠堂门外空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泛黄纸卷——那是郑家所有的田契、地契、房契。这些,归你管。
他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惊惶:我……我……
有条件。我打断他,伸手嗤啦一声扯开自己左肩的衣襟。狰狞扭曲的烧伤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条盘踞的蜈蚣,疤痕的边缘还带着焦黑的印记——这是郑家火烧隆昌号商船那晚留下的。看见了吗我声音冰冷,这是郑元晦给我盖的‘商印’!也是给你的教训!
郑福哆嗦着,不敢看那疤,又不敢挪开眼。
用这些地,我指着门外那堆契纸,给我建学堂!丫头小子,都给我拎进去!教他们识字!算账!认海图!再不许——我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有第二个像我一样,靠剁头发、烧嫁衣、沾满血才能活命的林惊澜!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张算盘走上前,那只缺了指头的手拍了拍郑福瘦削的肩膀,力道不轻。少爷放心,他咧开缺牙的嘴,冲我露出一个绝对称不上善意的笑,老张我别的本事没有,算账盯人——骨头缝里有几两油都给他榨清楚喽!学堂一块砖一片瓦,保准用在娃娃们脑瓜子上!
***
最后一场火,烧在父兄喂了鱼的那片海。
郑元晦被几股浸透海水的粗麻绳捆成了粽子,铁链子缠了一圈又一圈,锈迹斑斑的链环深深勒进他华贵的锦袍里。他被扔在一条破旧的疍民小舢板上,像条待宰的死鱼。小舢板被几条稍大的船拖着,缓缓驶向当初林家商船沉没的海域坐标。
贤侄……何苦赶尽杀绝……郑元晦挣扎着抬起肿成一条缝的眼皮,声音嘶哑破败,带着濒死的喘息,放叔父归隐……商会……全归你……
我站在隆昌号船头,手指摩挲着沧溟盘碎片上深刻的裂痕,没说话。海风吹得衣袍猎猎。
阿蛮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手指隐秘而快速地比划了三下——三根手指,指尖向下连点三次!这是疍民珊瑚礁信使的暗语:三海里外,有船!不怀好意的船!
几乎是同时,红绸娘摇着那把染了不知谁人血的团扇走近,浓烈的胭脂香裹着血腥味钻进鼻孔。三郎,她声音压得极低,脚尖看似随意地踢了踢拖在甲板上的半截断裂铁链,老狗的爪子,到死都不忘刨坑。断裂的铁链内侧,一个阴刻的、滴着血的狰狞虎头徽记,在惨淡的天光下清晰无比!
呜——!
低沉压抑的海螺号角声毫无预兆地从三海里外的海平面下钻出!像一头深海巨兽的咆哮!紧接着,一片令人窒息的黑影撕裂了天海相接处!密密麻麻!全是悬挂着滴血虎头黑旗的海盗船!生铁铸就的尖锐撞角像一排排饥渴的獠牙,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海盗喽啰像猴子般攀在桅杆绳索上,野兽一样的嚎叫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声浪!黑色的毒箭像倾盆暴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噼里啪啦钉满了我们船头前方的海面,腥臭的毒液瞬间染绿了一片海水!
更可怕的是几十条小儿臂粗的钩索,带着沉重的铁爪,撕裂空气呼啸而至!哐!哐!哐!沉闷恐怖的撞击声接连响起,铁爪深深抠进船舷厚实的木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船身,要把隆昌号拖进海盗船的包围圈撕碎!
星跳儿!我对着主桅杆顶上那个紧贴着帆布的小小身影大吼。风太大,几乎要把声音撕碎。
星跳儿整个人贴在湿冷的桅杆上,耳朵紧贴着木头,几秒钟后,嘶哑的童音穿透了嘈杂的海风砸下来:少东家!东北角!那块最黑的云!三刻钟!三刻钟后云裂缝!北斗星出来就能定锚位!
三刻钟!我猛地攥紧拳头,铁戒指硌得掌心血痂崩裂,够送这群水鬼回老家了!我抓着铁戒指狠狠砸向挂在舵轮旁的铜钟!咣——!!!
刺耳的警钟炸响!
铁珊瑚的人呢!我冲着硝烟弥漫的侧舷大吼。一个脸上带着炮灰的汉子探出头嘶喊:少东家!西边!西边顶不住了!海盗船太多了!
烧红铁链!我抓起燃烧的火把扔过去,给我把西边的口子封死!一条船也别放过来!
明白!那汉子吼着缩回头。很快,西侧船舷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和海盗惊恐的惨叫!粗大的铁链被投入特制的火炉烧得通红,像几条狂暴的火龙,被巨大的绞盘甩了出去!带着恐怖的高温横扫海面!七艘试图从西面包抄过来的海盗船避无可避,船帆瞬间被点燃,木质船身被滚烫的铁链缠住、切割!惨嚎声伴随着木头爆裂的巨响冲天而起,海面上腾起一片燃烧的火墙!
红绸娘染血的团扇突然伸到我面前,扇骨冰凉。三郎,她那双妩媚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敢死队还缺个最显眼的活靶子!引狗入套,得下够血本!
拿老子当头彩够胆!我一把扯开左肩的衣襟,那道狰狞的蜈蚣疤彻底暴露在凛冽的海风和所有海盗贪婪的视线下!告诉兄弟们!我对着传令的水手嘶吼,林三郎的脑袋,就挂在这隆昌号的舵盘上!够胆的海龙王——亲自来取!
这赤裸裸的挑衅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海盗旗舰上响起一声狂暴的唿哨!所有海盗船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炮口、弓弩、钩索,全部舍弃了其他目标,疯狂地朝我所在的船楼倾泻过来!木屑、碎铁、燃烧的油罐在四周疯狂爆炸!船身剧烈摇晃!
就是现在!我趁机扑到战鼓旁,抢过鼓槌,用尽全身力气!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呜——呜——呜——!!!
尖锐凄厉的骨笛声,猛地刺破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和海浪的咆哮!从我们船队后方那片被海盗忽视的、看似平静的暴风雨云团深处,如同幽灵般钻出了数不清的疍民小船!打头的正是阿蛮!她站在船头,小小的身体被风吹得摇晃,手里举着一支碗大的、惨白色的骨笛!
三百艘!密密麻麻!像一群悍不畏死的沙丁鱼,迎着海盗巨舰掀起的骇浪,悍然撞入了混乱的战团!鱼叉、梭镖、燃烧的火油罐雨点般砸向海盗船脆弱的侧舷和船帆!
铁珊瑚!!我看到了那艘船。它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左舷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火焰吞噬了大半船身,浓烟滚滚。唯独船头那门西洋主炮,被人擦拭得锃亮,在烈焰中闪着寒光。一个身影单膝跪在炮位旁,半边身子都浸在火光里。是铁珊瑚!她那只被炸烂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仅剩的左手却稳稳地扶着灼热的炮管,仅存的独眼透过弥漫的硝烟,死死锁定海盗舰队中那艘最大、最狰狞的旗舰!那目光穿透火海,冰冷、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炮膛……擦亮了啊……我仿佛听见风中传来她低哑的、被火焰灼烧过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这次……打出去的炮弹……不会哭了……她没有开炮。她点燃了堆在甲板上的最后几桶火油!
那艘燃烧的、注定沉没的船,像一颗被怒火点燃的流星,拖着长长的黑烟尾迹,义无反顾地、精准无比地,迎着海盗旗舰吃水线下最脆弱的位置——那里,正是之前沧溟盘光箭所指的地方——狠狠撞了上去!
轰——!!!!!!!!!!!
天崩地裂!无法形容的巨响!火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海盗旗舰像一个被撑爆的巨大火药桶,从内部猛地膨胀、撕裂!刺目的火球腾空而起,将昏暗的天空撕开一道猩红的裂口!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裂的龙骨、扭曲的炮管、燃烧的尸骸,像一场毁灭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海域!爆炸的冲击波甚至掀翻了附近几艘较小的海盗船!
海盗们的凶焰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彻底浇灭了!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旗舰的毁灭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
陈老鲛!!
我对着通讯筒嘶吼,目光锁定了另一艘被炸得歪斜、正试图逃跑的大型海盗船,撞它的尾巴!撞它的火药库!
老东家——!老头子我还船来了——!!通讯筒里传来陈老鲛那破锣嗓子的嘶吼,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畅快!他那条同样千疮百孔、冒着滚滚黑烟的破船,像一头伤痕累累却死战不退的老海狼,开足了全部残存的马力,船头对准那艘海盗船的船尾——那里正是堆放备用火药桶的位置——如同一块决绝的礁石,轰然撞了上去!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第二朵巨大的、致命的烟花在海上怒放!
海盗娘子军几艘快船想趁乱从侧翼包抄我们残存的船队。红绸娘看到了。她没说话,只是最后回头,朝着隆昌号的方向,扬起了一个模糊的、沾染着血污却依旧妩媚的笑。然后,她驾驶着那条装满火油和硫磺的小船,像一团扑火的飞蛾,决绝地冲进了海盗娘子军最密集的船阵中心!
告诉三郎——红绸铺的海路——通了!!!
轰隆!!!!
耀眼的火光再次点亮海面,吞噬了红绸娘最后的呐喊,也吞噬了那几艘海盗快船。
海盗……彻底完了。
侥幸残存的海盗船如同惊弓之鸟,仓皇掉头,挂满破洞的帆拼命鼓风,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呜咽着逃向远海深处,再不敢回头。
***
血水混杂着油污和碎木的海面,漂浮着无数残骸与尸体。燃烧的黑烟如同巨大的棺罩,低垂在伤痕累累的海天之间。刺鼻的焦糊味、腥甜的血腥味、呛人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我们拖着奄奄一息、被铁链捆得死紧的郑元晦,回到了那片埋葬了我爹和我哥的海域。几百艘疍民船静静地围成一个大圈。没有欢呼,没有咒骂。渔民们沉默着,将一碗碗浑浊的米酒,缓缓倾倒入墨绿色的海水中。酒液融入波涛,无声无息。
我站在隆昌号残破的船头,海风卷起散乱的长发,吹得脸颊生疼。手里最后几块沧溟盘的碎片被高高举起,冰凉的青铜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爹!哥!看好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吞噬了至亲的、沉默的大海嘶吼,声音劈开了死寂,这海上的规矩——
手臂猛地挥下!青铜碎片如同碎裂的星辰,坠向翻滚的海浪!
——我林惊澜!给你们改过来了!!!
锁着郑元晦的铁链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然挣断了一股麻绳!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我,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他猛地扑向船舷外一块嶙峋的黑色礁石!动作快得惊人!
拦住他!陈老鲛瘸着腿扑过去,却慢了一步。
郑元晦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船舷,他沾满血污的脸扭曲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海王!我才是……我郑元晦才是……真正的……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浪头毫无预兆地拍了过来!砰!
沉闷的撞击声!郑元晦的身体像一片破败的叶子,被狂暴的海浪狠狠拍在那块尖锐的礁石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浪头退去。海面上,只剩下他那顶镶着玉珠的官帽,孤零零地漂浮着,随着血色的泡沫上下沉浮。
***
半个月后,更大的隆昌号船队劈开波浪。崭新的蜂窝舱结构稳稳托着船身。帆索密布如林。
阿蛮抱着厚厚的账本,像只灵巧的鹿蹦跳着冲上船楼:三郎阿兄!铸钱坊日夜不停!今年新铸的信钱——整整一百万枚啦!她的小脸兴奋得通红。
一百万我解开束发的粗布带,任海风将满头长发吹得肆意飞扬。左手无名指上的铁戒轻轻叩击着橡木船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望向水天相接的尽头,那里正有一艘挂着陌生蓝旗的西式商船破浪而来。不够。我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丝锐利的弧度,我要这刻着隆昌帆船的信钱——
船头犁开雪白的浪花。那艘蓝旗商船越来越近,甲板清晰可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船头最前方,海风吹拂着他深色的斗篷。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冷铁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扶在船舷栏杆的左手上。
阳光刺眼。那左手的无名指位置,空空如也。
而在那本该是手指的地方,一枚粗糙、黯淡、毫不起眼的铁环,紧紧箍在断指根部粗糙的疤痕上。
铁面具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扶着栏杆的右手,那只完好的手,拇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左手断指根部那枚冰凉的铁环。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像一道九天落雷,狠狠劈进我的脑海!劈开了无数个夜晚纠缠的噩梦!
我的右手猛地攥紧了船舷!坚硬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鲜血瞬间涌出,沿着木纹蜿蜒而下,滴落在翻滚的海浪里。
那铁戒……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