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轨
忘川河水淌过我指间,冰冷而粘稠,带着万千生魂沉淀下的重量,无声无息地流向那片永恒的幽暗。我支着下颌,指尖无意识地在厚重的玄色命簿封皮上划过。幽冥无日月,时间在这里早已凝滞成冰冷的刻度,只有案头那盏永不熄灭的魂灯,偶尔爆出一两点幽蓝的火星,在死寂的殿宇中投下些微晃动的光影,才勉强证明此地并非画中死物。
君上,
判官的声音低沉如地底磐石摩擦,突兀地撕裂了这片沉寂,临渊上神命轨有异。
我的指尖顿住。
临渊。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记忆深处漾开微澜。天界云端之上,琼楼玉宇间,那位以清冷孤绝、疏离寡情著称的上神。他执掌天规,是天道最锋利的刃,也是最高悬的月。他曾一剑斩断堕魔仙君的仙骨,血溅九重天阶时,神色亦如寒潭深冰,不起波澜。

我微微抬眼,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忘川水面上不起波澜的倒影,他下界渡劫,不过数十寒暑,天道自有安排,何须你等挂心
回禀君上,
判官躬身更深,手中那卷泛着微弱金光的命簿恭敬呈上,非是小神多事。只是……上神命轨所显之象,晦暗不明,生机……几近断绝。且其落点……似有偏移。
我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命轨偏移这倒是有趣。天道运行,自有其严苛轨迹,便是上神历劫,也如星轨运行,岂容轻易偏移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好奇,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蛇,无声地缠绕上心尖。我伸手接过那卷命簿,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微弱却异常顽固的衰败与混乱气息顺着经络直刺而来。
命簿无声摊开。属于临渊的那一页,原本璀璨如织锦的命线此刻黯淡无光,纤细得如同风中残烛,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灰黑死气重重包裹,几乎要从中断裂。那灰黑之气扭曲盘绕,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污浊感。
落点何处
我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目光却锁在那片象征其方位的、模糊扭曲的光点上。
人间界,北境,绥阳城。
判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困惑。
绥阳那不过是个凡人聚集的、终年苦寒的边陲小城,灵气稀薄得可怜。一位本该在仙山福地或帝王之家历劫的上神,命轨竟偏移至此等荒僻贫瘠之地且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这绝非天道本意。一丝冰冷而玩味的笑意,终于在我唇边凝成实质。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临渊上神,竟也会落得如此狼狈这戏码,倒是比忘川底下那些怨鬼千年不变的哀嚎,要有趣得多。
知道了。
我将命簿合拢,随手丢回判官手中,玄色广袖拂过冰冷的案几,本君正好得闲,去瞧瞧这天意,究竟是何等模样。
意念微动,身形已在原地化作一缕极淡的黑色烟气,融入幽冥殿无处不在的幽暗之中,只余下案头魂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2.雪地
人间界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食物、牲畜粪便以及无数凡人鲜活却短暂的生命气息,喧嚣而浑浊。绥阳城狭窄的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两侧低矮的木屋歪斜着,檐下挂着尖锐的冰棱。寒风像裹着碎冰渣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的行人。
我立在一处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下,身上凡俗的素白衣裙隔绝了凡人的目光。神念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铺开,精准地捕捉着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衰败气息。
很快,在一条背阴的、堆满脏污积雪和垃圾的窄巷尽头,我找到了他。
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几乎与污秽融为一体的身影。破败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布片,勉强裹住嶙峋瘦骨。头发纠结成一团枯草,覆盖着大半张脸,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和污垢。他紧紧蜷缩着,双臂环抱在胸前,身体因寒冷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一只同样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不远处徘徊,贪婪而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他怀里紧紧护着的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半块冻得梆硬、沾满尘土的饼。
那狗低吼着,试探性地逼近一步,涎水从嘴角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冰珠。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抱得更紧了,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抗拒声。他艰难地抬起一点头,凌乱发丝间隙,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本该如蕴寒星、洞察天地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灰白,毫无焦距地对着虚空,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肮脏的雪地。
那双茫然空洞的灰白瞳孔,刺得我指尖微微一蜷。
这就是临渊
那个曾立于九霄之上,衣袂飘然若流云,目光清冷睥睨众生的上神那个曾以天规为尺,言出法随,令诸仙俯首的执法者
如今,却像一滩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的烂泥,在饥饿与寒冷的夹缝里,与一只野狗争夺着半块发霉的、肮脏的饼
荒谬。荒谬得可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混杂着一丝连我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刺痛他那身曾象征无上尊荣的白袍,被天道亲手撕碎,践踏入尘埃,连带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野狗似乎被他的呜咽激怒,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后腿猛地一蹬,带着一股腥风,直扑向他怀里!
就在那满是利齿的兽口即将咬上他手腕的瞬间——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芒,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丝火星,骤然在他紧护着饼的指尖闪过!那金芒微弱得近乎幻觉,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不容亵渎的凛冽气息。
扑咬的野狗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头颅,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整个身体猛地向后倒飞出去,砰地撞在巷子对面的土墙上,抽搐两下,竟不再动弹。
而蜷缩着的人,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紧紧抱着那半块饼,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口中发出破碎而急促的喘息。那点微弱的金芒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更深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蜗牛。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点转瞬即逝的金芒湮灭在他指尖的污垢里,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对着野狗的尸体方向。胸口那股冰冷的怒意,似乎被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神念如无形的触手,轻轻拂过他的身体。反馈回来的感知冰冷而破碎:经脉枯萎如旱地,神力被某种强大的天道禁制彻底锁死、反噬,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他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更糟的是,那禁制正贪婪地、持续不断地汲取着他本源的生机,如同跗骨之蛆,将他拖向命簿上那灰黑的终点。
原来如此。命轨偏移,生机断绝,皆源于此。天道不容他偏离既定的劫数,这反噬,便是惩罚,是枷锁,更是催命符。
他还能撑多久十天半月
我收回了神念,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蜷缩在污雪里的身影上。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睛,此刻竟显得格外刺目。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在识海中浮现。
小乞丐。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疏离与探究,如同珠玉落在冻土上,清晰地穿透巷子里残留的腥风。他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动物般,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饼抱得更紧,头埋得更低,身体绷紧,充满戒备。
我缓步上前,素白的裙裾拂过脏污的积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他。
你的眼睛……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眸上流连片刻,……想治好吗
他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埋在臂弯里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角度,那双空洞的眼珠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仿佛在努力捕捉声音的来源。嘴唇干裂发紫,嗫嚅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是游方的大夫,
我继续道,声音放得平缓了些,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看你可怜。跟我走,或许,能让你重见天日。总好过……
我的目光扫过那只僵死的野狗,再落回他身上,冻死饿死在这里,喂了野狗。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灌进窄巷,发出呜呜的悲鸣。他沉默着,只有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流逝。
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干脆彻底崩溃时,那只紧抱着饼的、冻得发紫、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犹豫,朝着我声音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五指微微张开,又蜷缩,像是在试探着抓住一根并不存在的稻草。
那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哭诉哀求都更直白地袒露着求生的本能。
苏夜。
我报上这临时杜撰的凡名,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记着。跟我来。
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巷口走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身体摩擦积雪和破布的声音,伴随着压抑的、痛苦的喘息。他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肘艰难地撑着冰冷的泥地,拖着冻僵的双腿,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每一次拖动身体,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轻微声响和极力压抑的闷哼。
我没有回头,脚步放得极慢,神识却清晰地映照着身后的一切。那卑微的、在肮脏雪地上拖出的长长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绥阳城这灰暗的角落。
最终,他耗尽力气,停在了巷子中间,离巷口还有一段距离。身体剧烈地起伏喘息,头垂着,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脸,只有那细微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声泄露出来。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巷口的光线勾勒出他匍匐在地的轮廓,渺小而脆弱。一丝极淡的、连我自己也未曾预料的不耐烦掠过心头。麻烦。
我走回去,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俯身。没有触碰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那件破烂外袍的后领。入手冰凉滑腻,带着浓重的污垢和汗馊气味。
忍着点。
我冷淡地吐出三个字。
下一刻,神力微吐,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整个人如同拎一件破败的行李般提离了冰冷的地面。他身体骤然悬空,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惧的抽气,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几下,随即又因剧烈的痛苦而蜷缩起来。
我拎着他,像拎着一个没有重量的空壳,径直走出这条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窄巷。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我们身上,很快淹没了他挣扎爬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3.微光
城西一隅,一处被荒废已久的破败小院。院墙倾颓,枯死的藤蔓如干尸的手臂缠绕其上,仅有的两间茅屋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我将他放在屋内唯一还算完整的土炕上。炕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他蜷缩着,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对着屋顶破洞透下的、微弱的天光。
待着。
我丢下两个字,转身出去。
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粗陶盆,里面盛着刚从附近井里打上来的、刺骨的凉水。我将盆放在炕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闻声又是一颤。
自己洗。
我看着他脸上结块的污垢和虬结的头发,声音没有起伏,若不想伤口溃烂,冻疮烂掉手脚,就弄干净些。
又指了指角落一堆我随手用枯草和破布点起的、微弱的火堆,洗好了,过来烤火。
他僵在原地,似乎没听懂,又或是恐惧盖过了一切。过了许久,久到那盆井水的寒气似乎都要凝结成冰,他才极其缓慢地、摸索着挪到炕沿。手指颤抖着伸进冰冷刺骨的水中,激得他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嘶。
我站在门边阴影里,抱着臂,冷眼旁观。
他笨拙地掬起水,胡乱地抹在脸上。冰水刺激着冻疮,带来尖锐的痛楚,他咬着牙,下唇几乎咬出血痕,动作却固执地继续着。污垢被一点点搓下,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还有几道细小的、不知何时留下的血口。他摸索着解开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袍,露出瘦骨嶙峋、布满青紫伤痕的上身。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身体的瑟缩和抽气声。
那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酷刑。冰冷的水,刺骨的痛,笨拙的动作,无声的忍耐。屋内只有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呼吸。
终于,他摸索着,将那件几乎无法蔽体的破衣勉强穿回身上——那是我扔给他的一件我随手取来的、同样破旧但还算厚实的粗布袄子。他扶着炕沿,一点点挪下地,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凭着对那点微弱暖意的本能感知,摸索着朝火堆方向移动。中途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又挣扎着爬起来,终于挪到了火堆旁。
他伸出那双洗得发红、布满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微弱的火焰,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火光跳跃在他苍白的脸上,映亮了他洗去污垢后的轮廓。瘦削得可怕,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依稀能辨出曾经清俊的骨相。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眸,在火光下也仿佛有了一丝极微弱的、茫然的光。
他叫沈颐。这是我从他破碎混乱、夹杂着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呓语中,勉强拼凑出的名字。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他死死攥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他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明。
日子在破败小院的死寂与寒风中,如同冻僵的河水般缓慢流淌。沈颐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濒临枯萎的植物,被随意地丢弃在这里,靠着那点微弱的火堆和我每日带回的、仅够果腹的粗陋食物,勉强维系着一丝游息。
他看不见,这方寸之地便是他世界的全部。大部分时间,他都蜷缩在火堆旁,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在忍受着某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只有在我推门进来,带来食物和柴火的细微声响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才会微微转动一下,无神地望向门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着茫然与依赖的神情。
他很少说话。喉咙似乎受过伤,发出的声音总是嘶哑模糊,如同砂纸摩擦。偶尔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才会在黑暗中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瑟瑟发抖。
痛……
一个寒冷的深夜,他蜷在火堆旁,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手臂,指节用力到发白,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单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来。
我正用一根枯枝拨弄着快要熄灭的火堆,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那深入骨髓的反噬之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我抬眼看他,他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眉头因剧痛而死死拧着。那痛苦如此真实,如此卑微,与临渊上神四个字所象征的一切,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忍着。
我丢开枯枝,声音冷淡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痛不死。
他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细微的颤抖,泄露着那无法言说的煎熬。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像一张拉满的、随时会崩断的弓。但或许是因为那点微弱的暖意和不再需要与野狗争食的安全感,他身上那种濒死的绝望气息,似乎淡去了那么一丝丝。他开始尝试着摸索这个小小的空间,用那双毫无用处的手,去碰触冰冷的土墙、粗糙的炕沿、甚至是我放在角落的、盛水的破陶罐。
有一天,我带回几个粗糙的杂粮窝头。他摸索着接过,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依旧迟缓笨拙,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绝望的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下,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嘶哑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谢……谢……
声音低弱模糊,却清晰地落在这死寂的破屋里。
我正倚在门边,看着院中枯树上最后一片顽强的枯叶被寒风卷走。闻言,目光未曾移动分毫,只是指尖在冰冷的门框上,轻轻敲了一下。没有回应。
4.天罚
绥阳城的日子沉闷得像一潭死水。沈颐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多少有了一点活气。那深入骨髓的反噬之痛似乎也稍缓了些,至少他夜里惊醒呜咽的次数少了许多。他开始尝试着摸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笨拙地用枯枝将散开的火堆拢好,或者摸索着将我带回来的柴火堆到角落。
我依旧每日出去,有时带回食物柴火,有时只是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这些在短暂一生中挣扎求存又迅速消逝的凡人。偶尔,我会看一眼沈颐命簿上那根依旧黯淡纤细、被灰黑死气缠绕的命线,它在缓慢地、无可挽回地继续衰败下去。天道枷锁的反噬,如同附骨之疽,从未停止汲取他的生机。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我如往常一样,拎着刚买的半袋粗粮,走在城东相对热闹些的主街上。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卖着粗劣的布匹、铁器、盐巴,行人裹着臃肿的冬衣,步履匆匆。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充满恐慌的哭喊声撕裂了街上的沉闷!
虎子!我的虎子啊——!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呼声、议论声如同炸开的油锅。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摇摇欲坠的二层木楼前,已经围了一圈人。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妇人瘫坐在地,面无人色,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木楼的屋顶方向,撕心裂肺地哭喊。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那里。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不知怎地爬上了那腐朽的、覆盖着薄雪的木楼屋檐边缘!他小小的身体站在狭窄危险的边缘,脚下是湿滑的积雪和腐朽的木头,似乎完全不知道危险,正茫然地低头看着下面哭喊的母亲,甚至还好奇地伸出小手,想去抓屋檐垂下的冰棱!
老天爷啊!要掉下来了!
谁家的孩子快!快去找梯子!
哪来得及啊!那木头都糟了!
人群乱成一团,惊呼四起,却无人敢上前。那木楼本就破旧不堪,腐朽的梁柱在寒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檐的木头更是肉眼可见的糟朽。贸然上去救人,只怕会和孩子一起摔下来!
那孩子脚下的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片碎裂的木屑簌簌落下。
妇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几乎昏厥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极其瘦削、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人群外围冲了进来!他冲得太快、太急,脚步踉跄,甚至撞倒了一个挡路的行人,却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那摇摇欲坠的木楼下方!
是沈颐!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瞳孔微缩。他看不见!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完全是凭着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喊和人群的惊呼,本能地冲了过来!
他冲到了木楼正下方,毫不犹豫地朝着孩子可能坠落的位置,猛地张开了双臂!他仰着头,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眸死死盯着上方模糊的轮廓,脸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自己这副残破的躯壳,去承接那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咔嚓——!
一声更加清晰的断裂脆响!
那孩子脚下最后一点支撑彻底崩碎!小小的身体瞬间失重,带着凄厉的哭喊,直直地坠落下来!下方,正是张开双臂、如同献祭般的沈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那小小的身影即将砸中沈颐的刹那——
嗡!
一股沉寂已久、却带着煌煌天威的恐怖力量,毫无征兆地、狂暴地从沈颐那枯槁的身体深处轰然爆发!
刺目的金光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骤然喷薄!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瞬间扩张的光圈!那光芒纯粹而浩瀚,带着涤荡乾坤、令万邪辟易的无上威严!金光所及之处,呼啸的寒风、飘落的雪粒、甚至空气的流动,都仿佛被强行冻结!
那坠落的孩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稳稳托住,悬停在距离沈颐头顶仅半尺的空中!小小的身体被柔和的金光包裹着,毫发无伤,连脸上的泪痕都清晰可见。
下方的沈颐,身体剧烈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金色光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爆发出的浩瀚金光如同潮水般瞬间倒卷而回,尽数没入他体内!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灼热的岩浆,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成刺目的暗红冰晶!
他挺拔如标枪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那双刚刚还爆发出无上神威的眼眸,此刻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变得死寂一片。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
轰隆——!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一瞬间,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穹之上,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的震怒之鞭,撕裂昏暗的云层!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霆咆哮着滚滚而下!那并非寻常雷雨,那雷霆带着纯粹毁灭的气息,煌煌天威,锁定的目标,赫然是地上生机断绝般的沈颐!
天道反噬!他妄动神力,强行偏离命轨,干涉凡人生死!这雷霆,便是天罚!要将他这逆天者,连同他那不该存在的残躯,彻底抹杀!
刺目的电光将沈颐惨白如纸的脸映得一片死寂,狂暴的毁灭气息撕裂空气,直劈而下!时间在雷霆的怒吼中被压缩到极致。
那一瞬,我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幽冥之主的权衡,什么天道命轨的不可违逆,什么冷眼旁观的初衷……所有冰冷的理智都被那道直劈而下的惨白雷霆彻底轰碎!
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业火般从魂魄最深处烧灼而起——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样在我眼前,被天道碾为齑粉!
身体比思绪更快。
玄色裙裾在凛冽罡风中猎猎狂舞!我一步踏出,身形已如鬼魅般横移,瞬间挡在了沈颐身前!将他那毫无生气的身体完全护在身后!
滚开!
一声清叱,带着幽冥之主的森然威严,直冲九霄!我双臂猛地张开,十指如钩,迎着那撕裂天穹的毁灭雷霆,狠狠向上一抓!
嗡——!
幽冥死气,如决堤的冥海狂潮,从我体内汹涌爆发!比忘川更幽暗,比九幽更森寒!浓郁粘稠的黑气瞬间凝聚成一面巨大、厚重、铭刻着无数痛苦哀嚎鬼面的玄色巨盾,横亘在我与那灭世雷霆之间!
轰——!!!!
惨白的雷光与漆黑的巨盾,毫无花巧地悍然对撞!
无法形容的巨响瞬间吞噬了世间一切声音!刺眼的光芒将整条街道、整座绥阳城都映照得如同白昼!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以碰撞点为中心,轰然炸开!
啊——!
救命!
周围离得稍近的房屋如同纸糊般被瞬间掀飞、撕裂!碎石断木如同暴雨般激射!离得近些的凡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惨叫着被狠狠抛飞出去,摔在远处雪地里,生死不知!整个城东街区,一片狼藉!
巨盾之上,无数痛苦扭曲的鬼面在雷霆的灼烧下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明灭不定,仿佛随时要崩溃!巨大的冲击力透过盾身狠狠撞在我的双臂、我的胸膛!
呃!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带着浓郁幽冥气息的冰冷血液已涌了上来!我强行咽下,双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被那沛然莫御的天威压得向后滑退!脚下坚硬的冻土如同豆腐般被犁开两道深沟!
天罚之力!煌煌天道之威!即便是我,硬撼之下,也瞬间受创!
盾面之上,裂纹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那惨白的雷霆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法则之力,不断侵蚀、灼烧着幽冥死气!
给我——散!
我眼中幽光大盛,长发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狂舞!识海中,幽冥本源之力疯狂燃烧!那面濒临破碎的巨盾猛地向内一缩,随即如同冥海漩涡般剧烈旋转起来!无数鬼面哀嚎着脱离盾体,前仆后继地扑向那毁灭的雷光,用自身的存在去消磨、去湮灭那天罚之力!
嗤嗤嗤——!
鬼面与雷霆接触的瞬间,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发出密集而令人牙酸的湮灭声!无数鬼面瞬间化为青烟,但狂暴的雷霆也被这前仆后继的牺牲硬生生磨灭了一部分!
终于,在巨盾彻底崩碎的前一瞬,那道毁灭性的惨白雷霆,被消磨殆尽!
光芒散去,雷霆的余音还在天际隐隐回荡。
我踉跄一步,强行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如沸,那股冰冷的血腥味再也压制不住,顺着唇角缓缓溢出,滴落在胸前玄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更深沉、更粘稠的暗色。双臂麻木,脏腑如同被震裂般剧痛。
身后,传来极其微弱的、如同蚊蚋般的呻吟。
我猛地回头。
沈颐不知何时竟挣扎着醒了过来!他侧倒在地上,身体蜷缩着,脸上是濒死的灰败,那双空洞的眼睛却死死地、茫然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他似乎想撑起身体,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阿……阿……
他看不见那惊世骇俗的对撞,看不见我嘴角溢出的血,但他似乎感知到了那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感知到了挡在他身前的存在正承受着什么!
就在我看向他的瞬间,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朝着我模糊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夜……
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从他沾着血沫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又混杂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保护的急切。
紧接着,他身体猛地一抽,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5.忘川
阿夜……
那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呼唤,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冰冷的心尖。脚步顿在原地。
我低头,看着胸前衣襟上那点迅速晕开、冰冷粘稠的暗色血迹,又抬眼看向那个蜷缩在狼藉雪地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沈颐。绥阳城东的混乱还在持续,凡人的哭喊、房屋倒塌的呻吟、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这一切喧嚣都仿佛被隔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
方才硬撼天罚,幽冥死气反噬的剧痛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冰冷而尖锐。但此刻,另一种更陌生的、灼烫的异样感,却在胸腔深处悄然滋生、蔓延,压过了那冰冷的痛楚。
他叫我什么阿夜
那个临时杜撰的、属于游医苏夜的凡名。他看不见,却在那灭顶的天威之下,凭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感知,捕捉到了我的存在。他恐惧得发抖,命悬一线,却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本能地想要……保护我用他那副残破的、被天道枷锁反噬得千疮百孔的躯壳
荒谬。可笑。却又……该死的让人无法忽视。
我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血污和尘土混合着,覆盖了他洗去污垢后略显清俊的轮廓,眉心因剧痛和反噬紧紧拧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脆弱得像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器。
指尖微动,一缕极细的幽冥死气探入他体内。反馈回来的感知冰冷而绝望。强行爆发神力的反噬,如同在他本就枯竭的经脉里点了一把毁灭之火,将残存的一点点生机焚烧殆尽。再加上天罚雷霆余威的震荡,他此刻的命火,真正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天道枷锁的灰黑死气,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在他体内疯狂地蔓延、缠绕,要将这最后一点星火也彻底吞噬。
他撑不过今夜。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我收回那缕死气,指尖残留着他体内衰败冰冷的触感。目光再次落在他紧蹙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唇上。那声嘶哑的阿夜,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破败的小院在死寂的夜色中,如同一座孤坟。微弱的火堆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我将沈颐放在那张铺着霉烂稻草的土炕上。他无知无觉,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冰冷得像一块深埋地底的寒铁。
不能再等了。
我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双手结印,置于膝上。闭上双眼,识海深处,那轮代表着幽冥本源、悬浮于无尽忘川之上的幽暗漩涡,缓缓旋转起来。
凝。
无声的敕令在识海回荡。
幽冥深处,那流淌了亿万年的忘川河水,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一缕缕精纯至极、冰冷彻骨的幽冥本源之力,跨越无尽空间的阻隔,如同涓涓细流,又似浩荡冥河,无声无息地穿透阴阳界限,汇聚而来。
这力量并非生机,而是最纯粹的死寂与凝滞。它无法赋予生命,却能强行冻结衰亡的进程,如同将垂死的灵魂暂时封入万载玄冰。
精纯的幽冥之力在我掌心汇聚,凝结成一颗龙眼大小、深邃如墨玉、内部仿佛有万千痛苦灵魂沉浮流转的珠子。珠子散发着森然的寒意,让这破屋的温度瞬间又下降了几分。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沈颐心口的位置。没有犹豫,屈指一弹。
咻!
墨玉般的珠子化作一道幽光,瞬间没入他的心口!
呃啊——!
昏迷中的沈颐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哑惨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剧烈地滚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痉挛!皮肤表面,无数道灰黑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诡异纹路骤然浮现、扭动!那是天道枷锁死气被幽冥本源之力强行冻结、禁锢时产生的激烈冲突!
冰冷的幽冥之力与炽烈的天道反噬之力在他体内展开了疯狂的拉锯战!每一次冲击,都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每一寸经脉、每一块骨骼中穿刺、搅动!
他痛苦地翻滚、抽搐,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边再次溢出带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沫。那惨状,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剧烈百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微微收拢。强行以幽冥死气冻结天道枷锁,本就是逆天之举,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这痛苦,是他活下去必须支付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的痉挛终于慢慢平息下去。那些扭动的灰黑色纹路,如同被冰封的毒蛇,暂时凝固在他苍白的皮肤下,不再疯狂蔓延。他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复,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但这一次,那微弱的气息却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冰冷,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绝。
成了。
我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过度调用本源之力的冰冷刺痛。目光扫过沈颐脸上凝固的痛苦表情和唇角的血痕。胸口那股灼烫的异样感,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就在这时——
嗡!
识海深处,那卷悬浮于忘川之上的玄色命簿,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金光大放!
我心神一凛,意念沉入识海。
只见属于临渊上神的那一页命簿,此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剧变!那原本纤细黯淡、几乎被灰黑死气彻底吞噬的命线,此刻竟如同枯木逢春,陡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金光所过之处,缠绕的灰黑死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扭曲、挣扎,却依旧被那煌煌金光寸寸逼退、净化!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璀璨命线的核心处,一点纯粹的、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生机的翠意,正悄然萌发!如同沉寂万古的种子,在至暗时刻破开了坚硬的壳!那翠意虽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与坚韧,顽强地抵抗着残余死气的侵蚀!
命线偏移!生机勃发!
这……怎么可能以幽冥死气强行冻结天道枷锁,只能暂缓他的死亡,绝不可能逆转命轨,更不可能催生出如此纯粹磅礴的生机!这根本违背了幽冥与生死的法则!
除非……那生机并非外力赋予,而是源自……他自己
我凝视着命簿上那点顽强闪耀的翠意,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超出掌控的……惊疑。
6.前尘
沈颐再次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冬日的惨白阳光透过茅屋顶的破洞,斜斜地照在他脸上。
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灰白眼眸,此刻竟如同被泉水洗过,褪去了所有的浑浊与茫然。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破败的屋顶、垂落的蛛网、还有那束带着微尘的光柱。
他看得见了。
那双眼睛先是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随即猛地聚焦!像是溺水之人第一次看清岸边的景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狂喜。他猛地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虚弱不稳,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他早已熟悉却从未看见过的破屋——冰冷的土墙,积灰的角落,熄灭的火堆灰烬……最后,他的视线凝固在门边。
我正倚着腐朽的门框,看着院中那棵枯死的老树。玄色的衣袂垂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他看着我,瞳孔微微放大。那张洗去污垢后清俊却依旧苍白瘦削的脸上,震惊、茫然、困惑……种种情绪交织变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刚刚恢复光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小心翼翼的探究。
阳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亮光。不再是曾经临渊上神那俯瞰众生的冰冷寒星,而像深潭底部,终于被阳光照亮的、带着暖意的碎金。
他看了很久,久到阳光在破屋里移动了位置。
终于,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不再是那种破碎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属于人的语调。
苏……夜
他试探着唤出这个名字,目光依旧紧紧锁着我,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深深的困惑。
我缓缓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震惊和探究一览无余。
沈颐。
我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眼睛好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眼皮和真实的视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梦幻的神情。
……是。
他低声回答,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答案。是……你治好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更深的不解。一个落魄的游医,如何能治好连天道枷锁都几乎剥夺的目盲
我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看着他。他的疑惑如此明显,那双新生的眼睛,明亮得几乎能穿透表象。
你……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凡尘、流动着幽暗光泽的玄色衣裙上停留片刻,……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他问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
破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执着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虚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幽冥特有的冷冽:
治好你眼睛的,不是我。
他眼中困惑更深。
是你自己。
我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穿透他眼中的迷茫,是你在那孩子坠下时,本能伸出的手。是你体内沉寂的、属于临渊的那点东西,在那一刻……醒了。
临渊
他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狠狠敲击在他刚刚恢复清明的神智上!无数破碎的、模糊的、带着巨大痛苦和威严感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九霄之上的琼楼玉宇……冰冷肃杀的天规法度……斩落仙骨时飞溅的金色神血……还有那双俯瞰众生、毫无波澜的、属于自己的……眼睛!
呃啊——!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砸中!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带着磅礴的神力烙印和天道枷锁的反噬之力,在他刚刚恢复的识海中疯狂冲撞!
不……不是我……那些……
他语无伦次,眼神在清明与混乱之间剧烈挣扎,脸上血色尽褪,冷汗涔涔而下。新生的脆弱神智,几乎要被那属于上神临渊的庞大记忆和力量洪流彻底冲垮、撕裂!
我冷冷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看着他如同在狂风巨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孤舟。直到他几乎要再次被那混乱吞噬,我才向前一步,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凝神镇魂的幽冥之力,快如闪电般点在他的眉心!
静!
一声低喝,如同冥钟震响!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入他混乱沸腾的识海!所过之处,狂暴的记忆碎片和神力烙印如同被瞬间冻结,暂时停滞!
沈颐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大口喘息着,如同刚从溺毙的边缘被拖回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本能的恐惧。
那些……那些都是真的
他嘶哑地问,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我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着他眉心滚烫的温度,临渊是你,沈颐也是你。渡劫也好,枷锁也罢,都是你。
我俯视着他因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脸,声音如同从九幽深处传来,冰冷而残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
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茫然地看着我,喘息未定。
当那孩子坠下时,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你冲出去,张开手的那一刻——驱使你的,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临渊对蝼蚁的怜悯还是那个在雪地里快要冻死、与野狗争食的乞丐沈颐……骨子里的不甘
他猛地僵住!
眼中的混乱、痛苦、震惊……所有翻腾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如同被冻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微微颤抖着,目光却不再涣散,而是死死地、聚焦般地凝固在虚空中某一点。
时间在破屋的寒风中缓慢流逝。
许久。
他眼中激烈的挣扎和混乱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却又异常清晰的……明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紧握神剑、也曾紧攥半块发霉饼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是……不甘。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那个快冻死的……我……不想再看着……什么也抓不住……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那双刚刚还充满混乱和恐惧的眼眸,此刻竟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澄澈而坚定。虽然依旧残留着虚弱和苍白,但某种深埋于沈颐这个存在核心的东西,似乎真正地破土而出,顶开了临渊留下的沉重废墟。
苏夜……或者……
他看着我,目光不再迷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该叫你什么
破屋外,呼啸的寒风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我看着他眼中那份尘埃落定后的澄澈与坚定,看着他苍白脸上那点微弱却不再动摇的光。
玄烛。
我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幽冥之主。
幽冥……之主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瞳孔微微放大,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惊骇或恐惧,反而像是在印证某个早已存在的猜想。那澄澈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定,随即涌起更为复杂的光芒。
他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是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眼前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那目光里,有震撼,有释然,还有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专注。
好。
良久,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7.忘川劫
自那日起,破败的小院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沈颐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寂的绝望或茫然的依赖,而是一种内敛的、如同深潭蓄水般的沉静。他不再蜷缩于角落,开始主动承担起力所能及的事。
劈柴,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却沉稳有力。生火,手指被烫红也不吭声。甚至摸索着用我带回的糙米和破陶罐煮出勉强能入口的粥。
他不再回避我的目光。当我倚门而立,看着院中那棵枯树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沉静而专注的视线。那目光不再充满困惑和恐惧,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探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
有时,他会看着我清理指尖沾染的、来自幽冥深处特有的阴寒气息。那气息凡人触之即伤,在我指尖却如同水流般滑落。
幽冥……
他会低声问,语气里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好奇,是什么样子
忘川水冷,彼岸花无香。
我指尖捻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黑气,看着它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众生归宿,万魂沉浮之地。无日无月,唯有魂灯长明。
他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我指尖消散的黑气上,若有所思。
比绥阳还冷
冷得多。
比这院子还荒
大千万倍,空寂如永夜。
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双澄澈的眼眸深处,映着破屋里微弱的火光。
听起来……很孤独。
他低声说。
我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孤独执掌生死轮回,看尽神魔陨落,亿万年来早已习惯。这个词从这曾高高在上、如今却跌落尘埃的上神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习惯了。
我淡淡回应,视线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他不再说话。破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日子在沈颐沉静的恢复中滑过。他体内的生机在那点翠意的滋养下缓慢而坚定地复苏,虽然天道枷锁的灰黑死气依旧盘踞,如同蛰伏的毒蛇,却再也无法轻易扼杀那新生的脉搏。他脸上的血色多了一些,身体也渐渐有了力气。
这日,我带回一小袋面粉和几根蔫了的青菜。刚推开院门,便看见沈颐站在院中那棵枯死的槐树下。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袍上,勾勒出依旧清瘦却挺直的肩背。他仰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树梢最高处一根极其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枯枝。
那枯枝上,竟奇迹般地拱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米粒般的嫩芽!在周围一片死寂的枯槁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绿意,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顽强。
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阳光落在他侧脸,照亮了他眼中那点被映亮的、同样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我站在门口,没有打扰。目光掠过他专注的侧影,落在那点微小的嫩芽上。
就在这静谧的一刻——
毫无征兆地,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冰冷的警兆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识海!
不是来自沈颐!是幽冥!
嗡——!
识海深处,那卷悬浮的玄色命簿剧烈震颤!并非沈颐那一页,而是代表着整个幽冥运转核心的生死轮盘区域!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暴戾与贪婪的异种力量,如同污秽的洪流,正从某个意想不到的阴阳薄弱处,疯狂地冲击着幽冥壁垒!无数代表着游魂野鬼的灰色光点,在那冲击下哀嚎着、扭曲着,被那股污秽之力强行吞噬、撕碎!
是噬魂渊的秽气!那处位于阴阳夹缝中的混乱绝地,其污秽之力竟在冲击幽冥!它们想吞噬那些本该进入轮回的纯净魂灵!
该死!偏偏是这个时候!
我脸色骤然一沉!幽冥乃生死秩序之基,一旦被噬魂渊秽气大规模侵入,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刻镇压!
待在这里!
我猛地转头,对着院中尚在凝视嫩芽的沈颐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幽冥威压,瞬间打破小院的宁静!
沈颐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浑身一震,霍然转身!他眼中的生机和专注瞬间被惊愕取代,只来得及看到我玄色的身影在原地急剧虚化、变淡!
玄烛!
他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和急切!
我的身形已彻底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流光,冲天而起!瞬间穿透了人间界的苍穹屏障,朝着那剧烈动荡的幽冥核心坐标,撕裂空间,疾驰而去!
8.你是我的劫
轰——!
意识回归幽冥本体的瞬间,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亿万把刮骨钢刀,狠狠冲击着我的感知!
眼前是忘川河畔的景象,却已面目全非!
原本相对平静流淌的忘川浊流,此刻如同煮沸的冥海,掀起滔天黑浪!无数痛苦挣扎的魂影在黑浪中沉浮、尖啸!对岸,那片象征着幽冥边界的、永恒的灰暗壁垒之上,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流淌着粘稠污秽暗绿色光芒的裂口!
污秽的暗绿秽气如同溃堤的毒液,从那裂口中疯狂倾泻而下!秽气所过之处,忘川水剧烈翻腾腐蚀,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岸边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瞬间枯萎焦黑,化为飞灰!更有无数等待引渡的、懵懂脆弱的游魂野鬼,被那秽气一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泡沫,瞬间消融、被吞噬殆尽!
君上!
判官的身影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闪现,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惊惶,噬魂渊秽气爆发!壁垒……快撑不住了!
废物!
我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一步踏出,已立于忘川怒涛之上!玄色帝袍在狂暴的秽气罡风中猎猎狂舞!
万魂归寂,冥海封渊!
双手闪电般结出繁复古老的印诀!
嗡——!
整个幽冥界域轰然震动!脚下沸腾的忘川之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倒卷而起!亿万载沉淀的魂力与死寂本源被疯狂抽取,化作一条横贯天地的、咆哮的漆黑冥龙!冥龙周身缠绕着无数痛苦哀嚎的魂影,带着冻结万物的森然死意,朝着那喷吐秽气的巨大裂口,悍然撞去!
轰隆隆——!!!
漆黑冥龙与污秽绿潮悍然对撞!
无法形容的毁灭性能量风暴瞬间炸开!整个幽冥仿佛都在这一刻剧烈摇晃!忘川河床被撕裂,无数魂晶碎片如同流星般激射!判官和附近的鬼差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出去!
呃!
本源之力被剧烈消耗的反噬传来,我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冰冷粘稠的血液。那裂口处涌出的秽气之磅礴,远超预计!
桀桀桀……幽冥之主……不过如此……
裂口深处,传来无数重叠扭曲、充满贪婪恶意的嘶哑尖啸,吞了你的本源……噬魂渊……将成唯一归宿!
更多的、粘稠得如同沥青的暗绿秽气从裂口深处喷涌而出!凝聚成一只遮天蔽日的、流淌着脓液的巨大鬼爪!鬼爪之上,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浮现、哀嚎,带着吞噬一切的污秽法则,狠狠朝着我当头抓下!爪风未至,那股令人神魂都要腐朽的恶臭已扑面而来!
找死!
我眼中幽光大盛,杀意沸腾!正要不顾一切引动更深层的幽冥本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煌煌如旭日初升的璀璨金光,毫无征兆地、霸道绝伦地刺破了幽冥永恒的幽暗!
那金光并非来自幽冥,而是直接撕裂了阴阳壁垒,自人间界的方向穿透而来!金光之中,蕴含着一股纯粹、浩瀚、堂皇正大到极致的无上威严!带着涤荡诸邪、重塑乾坤的磅礴意志!
金光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那只抓向我的污秽巨爪之上!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上污雪!金光与秽气接触的刹那,爆发出刺耳至极的湮灭之声!那由无数污秽魂力凝聚的巨爪,在煌煌金光面前,竟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啸,被飞速地净化、蒸发!
金光去势不减,如同开天神剑,狠狠贯入那道巨大的裂口之中!
轰——!!!
裂口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和无数重叠的、痛苦到极致的惨嚎!倾泻而下的污秽绿潮如同被斩断了源头,瞬间溃散!那道巨大的裂口在金光的冲击下,边缘开始剧烈扭曲、崩塌!
金光缓缓收敛。
一道身影,踏着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尘,一步步从被撕裂的阴阳通道中,走进了这狂暴未息的幽冥之地。
是沈颐。
他依旧穿着那身人间破旧的粗布衣袍,身形在庞大的幽冥殿宇和狂暴的能量乱流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然而,他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温润却不容亵渎的璀璨神光!双眸开合间,金光流转,如同蕴藏了开天辟地之初的烈阳!那曾经属于临渊上神的、睥睨苍生的浩瀚威严与清冷神性,此刻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他眼中,却并无临渊的冰冷疏离。那璀璨的金眸深处,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带着一种熔金化铁般的灼热,以及……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恐惧与后怕。
他无视了周围狂暴的能量乱流,无视了忘川的怒涛,无视了判官鬼差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紧紧地锁在我的身上,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一步一步,踏过破碎的河岸,踩过枯萎的彼岸花灰烬,走到忘川怒涛之上,走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金色光芒和那份浓烈到无法忽视的专注。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唇角残留的那丝冰冷血迹,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
……阿夜,
他开口,声音不再嘶哑,低沉而清晰,带着神祇的恢弘余韵,却又蕴含着一种凡人才有的、近乎哽咽的颤抖,……别怕。
我回来了。
整个幽冥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忘川的怒涛停滞在半空,飞溅的魂晶碎片凝固定格,判官鬼差们惊骇的表情僵在脸上,连那正在崩塌的噬魂渊裂口处喷涌的残余秽气,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唯有他指尖那细微的颤抖,和他眼中熔岩般灼烫的金光,是这凝固世界中唯一鲜活的、剧烈跳动的存在。
我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带着神性的恢弘余韵,却又裹挟着凡尘的颤抖,清晰地撞入我的耳膜,也撞碎了这死寂的凝固。
他回来了。
临渊上神还是那个在雪地里与野狗争食、会因一点嫩芽而驻足、在忘川之上唤我阿夜的沈颐
我看着他伸出的、带着细微颤抖、想要触碰我唇角血迹的手。那指尖蕴藏的磅礴神力尚未完全收敛,带着净化万邪后的余温。目光上移,对上他那双璀璨如熔金、却又清晰映着我倒影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太浓烈,几乎要将我这幽冥之主的冰冷外壳也一并灼穿。
一丝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猛地从心底窜起!
谁让你来的
我的声音比忘川底最冷的玄冰还要森寒,猛地挥袖,荡开他伸到面前的手!玄色广袖带起的罡风凌厉如刀,将他笼罩周身的护体神光都激得一阵明灭!滚回你的人间去!
硬撼噬魂渊秽气的反噬,加上强行中断本源之力调用的震荡,此刻如同无数冰冷的毒针在我经络脏腑间肆虐。喉头那股冰冷的血腥味再次翻涌上来,被我强行压下。幽冥之主的尊严,不容许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他面前显露丝毫狼狈!
被我挥开的手僵在半空。沈颐脸上的急切和担忧瞬间凝固,那双熔金般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受伤和错愕。他周身的璀璨神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君上息怒!
判官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滚爬带地扑到我身前不远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敬畏,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浑身神光缭绕、威压惊人的沈颐,又迅速低下头,多亏……多亏这位上神及时出手,击溃秽气源头,否则……否则幽冥壁垒危矣!噬魂渊秽气一旦大规模侵入……
判官的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识海中激起冰冷的涟漪。我看向那道正在崩塌的裂口,残余的污秽之力在金光的净化下如同冰雪消融。若非那道破界而来的煌煌神光,强行击溃源头,单凭我引动的幽冥本源,即便能封住裂口,也必将付出惨重代价,甚至可能本源受损。
是他……在人间界,隔着无尽空间,感知到了幽冥的危机感知到了……我的危机然后,不顾一切地撕裂阴阳,降临于此
目光再次落回沈颐身上。他依旧僵立在那里,维持着被我挥开手的姿势,眼中的金光不再那么灼烫逼人,反而沉淀下来,像融化的金水,静静流淌,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份担忧和后怕,并未因我的呵斥而减少分毫。
他身上的粗布衣袍,在幽冥死气的侵蚀和方才神力爆发的冲击下,早已多处破损,显得更加狼狈。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和周身流淌的神光,却让他与这污浊破败格格不入,如同污泥中绽放的金莲。
胸口的滞闷和经络的刺痛依旧清晰。那股冰冷的怒意,却在他这固执而沉默的注视下,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连我自己也无法理清的烦乱。
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忘川河畔,枯萎的彼岸花灰烬铺了厚厚一层,如同黑色的雪。
收拾干净。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对着判官说的,加固壁垒,清查魂灵损失。噬魂渊异动,彻查根源。
谨遵君上法旨!
判官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领命,带着惊魂未定的鬼差们迅速行动起来。
幽冥的秩序在混乱后开始艰难地重建。我转身,不再看任何人,身影化作一缕幽暗的烟气,朝着忘川尽头、那座悬浮于无尽冥海之上的玄色宫殿——幽冥殿的方向飘去。
身后,那道沉凝的、带着神性威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幽冥殿那两扇缓缓闭合的巨大门扉之后。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忘川的怒涛、彼岸花的灰烬、以及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外。幽冥殿内,是比外界更深的死寂。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殿壁和穹顶镶嵌的无数魂玉,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蓝绿色光芒,如同无数只永恒不闭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殿宇中央。
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玄玉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方才强行压制下的反噬之力,在踏入这绝对死寂的领域后,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猛地反扑上来!
唔!
喉头一甜,再也无法压制!一口冰冷粘稠、带着浓郁幽冥死气的暗色血液猛地喷溅在身前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不祥的墨梅。脏腑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搅动,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该死……噬魂渊的污秽侵蚀,加上本源震荡的反噬……
我踉跄一步,扶住旁边一根雕刻着万鬼哀嚎图腾的冰冷殿柱,才勉强稳住身体。指尖深深抠进坚硬冰冷的玄玉之中,试图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就在这时——
嗡!
殿内沉寂的空间,极其轻微地震荡了一下。
一道身影,无视了幽冥殿的森严禁制,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悄无声息地在我面前凝聚成形。
金光已然收敛,只余下周身一层温润的微芒。沈颐。他换下了那身破旧的凡间粗布衣,不知从何处幻化出一身质地如流云、绣着暗金色古老云纹的月白长袍。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轮廓。方才在忘川之上那属于临渊上神的睥睨威压尽数收敛,只余下眼中那沉静如深潭、却又带着无法忽视的灼热的专注。
他看着我,目光精准地落在我唇角残留的血迹和地面上那滩刺目的暗色上。那双澄澈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痛楚,如同那血是灼在他心口一般。
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低沉,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确定。
我猛地站直身体,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拂袖擦去唇角的血迹,眼神冰冷如刀锋:擅闯幽冥殿临渊上神,好大的威风!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驱逐之意,你的劫数未尽,此地不是你该留之处!滚出去!
他仿佛没听到那冰冷的呵斥,反而向前一步。月白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带来一丝不属于此地的、清冽的气息。
我的劫数
他看着我,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弧度,玄烛,你当真以为,我如今还看不透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我冰冷的外壳,直视灵魂深处。
天道枷锁的反噬,几乎将我碾为尘埃。幽冥死气冻结枷锁,只能暂缓死亡,绝无可能逆转命轨,更不可能催生那点源自沈颐本身的磅礴生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空旷的殿宇中。
唯一的变数,是你。
他再次向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那不属于幽冥的清冽气息。
是你替我挡下天罚雷霆时洒落的血……是幽冥之主的本源之血,蕴含着最纯粹的生死轮转之力,无意中……融入了我的命轨。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点极其微弱、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生机的翠意,在他掌心上方悬浮、流转。那翠意纯净而坚韧,带着一种与幽冥死气截然相反、却又隐隐相融的玄奥气息。
这生机,源自你的血,你的本源。
他凝视着掌心的翠意,再抬眼看向我时,眼中的熔岩几乎要喷薄而出,我的劫数,从来不是什么帝王将相、爱恨情仇。天道予我的劫,是情劫。是注定要遇见你,纠缠你,为你生,为你死……最终,要么沉沦,要么……勘破。
勘破
我冷笑,指尖冰冷的死气萦绕,上神是要斩情证道了
不。
他斩钉截铁,那一个字的重量仿佛能压塌殿宇。他再次向前,这一步,彻底打破了最后的安全距离。温热的、带着清冽气息的体温瞬间逼近。
若这劫是你,
他低头,璀璨的金眸深深望进我眼底最深处,那里仿佛有星辰在燃烧,有熔岩在奔涌,那我甘愿沉沦。
万劫不复,亦不回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伸出手臂,不再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和……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那是一个与幽冥殿的冰冷死寂格格不入的怀抱。温暖,坚实,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还有他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我冰冷的皮肤!
我身体瞬间僵直!
亿万年来,从未有生灵敢如此靠近!更遑论……拥抱幽冥之主!
冰冷的杀意瞬间升腾!指尖死气凝聚如刀,直抵他后心!
放手!
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他却抱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揉入骨血。下巴抵在我冰冷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不放。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死也不放。
方才在忘川……看着你独自面对那污秽巨爪……那一刻……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手臂的力道紧得让我几乎窒息,……比我在雪地里冻死一万次……还要可怕。
抵在他后心的指尖,那凝聚的、足以洞穿神躯的死气之刃,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温热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重重地印上我冰冷的唇。
幽冥殿亘古的死寂,被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