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画室的窗上,滴答作响,转眼连成一片,将窗外的操场和教学楼晕染成模糊的水墨,雨季果然还没离去。
唉…怎么忘记带伞了…苏浩落寞地抓了抓头发,眼神习惯性地飘向门外。
他想去找李晓瑜一起放学回家,只要有点熟悉苏浩的人都知道,苏浩喜欢李晓瑜。
那个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隔壁班女生,苏浩见她第一面就喜欢上她了,2年多了从未曾变化,最近正有表明心意的想法。
画室角落传来窸窣的翻找声。
王燕蹲在蒙尘的杂物堆前,用力拽出一把伞,伞面是黯淡的深红色,还粘着一些褐色的霉斑,伞骨也明显锈迹斑斑。
她拿起来打量了一下,拍了拍雨伞表面,细小的灰尘在昏光里打着旋儿。
她走到苏浩旁边,晃了晃伞:喏,角落里捡的,虽然有点残旧,但总比淋雨强吧,一起
苏浩愣了一下,视线在门外的雨幕和拿着雨伞的王燕之间犹豫,最终还是点头:行吧…谢了小燕,晓瑜刚才也回我信息说她和朋友先走了。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失落。
王燕笑了笑,很浅。
啪地一声撑开伞,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铁锈腐朽的气味猛然散开。
苏浩皱了下眉头。
我和甄甜刚好在苏浩旁边,也被气味冲了一下:嚯,这味儿…
王燕置若罔闻,举着发出轻微嘎吱声的伞走进雨里,苏浩矮身钻入那摇摇欲坠的暗红穹顶下,两人身影很快被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锁好画室门,雨势未减。
我和甄甜走到校门口,我下意识望向路口斑马线,苏浩和王燕挤在红伞下正等着红灯。
雨伞挺小的,苏浩半边肩膀湿透,王燕几乎缩在伞的阴影里,车灯扫过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王燕微微侧仰着头,用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到诡异的眼神,静静的盯着玩手机的苏浩。那眼神里翻滚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复杂情绪,给我一种与平日相处的王燕判若两人的感觉,还是说,王燕其实喜欢青梅竹马的苏浩
绿灯亮起,他们汇入人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把霉迹斑斑的红伞,像一枚不祥的印记,就那样躺在了王燕家里,某些东西开始溶解、变质。
那天之后王燕开始频繁的围绕着苏浩的身边转。
虽说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这变化在我们眼里就像是王燕在追求苏浩
画架旁恰好的走过,指尖掠过他刚削好的铅笔;他抱怨颜料用完,马上王燕就递来补给;放学铃声一响,她就主动的缠上苏浩要一起回家。
王燕突然增添的这些存在感,开始蚕食改变他们原来相处自然的青梅关系。
苏浩起初没有在意,毕竟他的心思大部分都在李晓瑜身上。
日夜苦练的球技,只为在班级篮球比赛上博取场边李晓瑜的注视;有单独的速写本反复勾勒对方的画像。而他对李晓瑜所表现的一切,现在的王燕也对他做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主动。
突如其来的一切终究是酿成矛盾而爆发了。
这天苏浩像往常那样沉迷的描绘着李晓瑜的画像。
王燕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沉默良久。她的目光从速写本移到苏浩的侧脸,然后伸出手,向他递过去一支削好的铅笔。
用我的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的笔都钝了…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苏浩的手背。
苏浩猛地缩手,画笔掉地,脆响惊动了安静的画室。
他抬头,眉头紧锁,困惑和长期侵扰积累的不耐烦在眼中翻涌。
小燕,你到底想干什么声音清晰,我们只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你这样…让我很困扰。
话停,画室变得死寂。
王燕的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紧紧的握着拳头、颤抖。她死死盯着苏浩、眼神中透露着难以置信,和近乎疯狂的执拗。
好朋友她喃喃的声音低如淬冰,只是…朋友她猛地转身撞开旁人,冲出画室,身体撞倒了同学的画材,啪地散落满地。
甄甜很担心,便叫我一起去找王燕。
我们分头寻找。
在旧校楼的楼梯拐角,我找到了她。
她坐在角落,双手紧抱着膝盖埋着头,肩膀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破碎不堪。
王燕…你还好吗大家都知道,苏浩喜欢的是李晓瑜,你…你不是也一直清楚吗
她猛地抬头,满脸泪痕,眼睛却亮得骇人,像藏着燃烧绝望的火焰。
我知道!她嘶吼,我知道他喜欢别人!可我就是控制不了!
她用力捶打胸口,仿佛那里有东西在搏动、挣扎,这里…像着了火,又像结了冰!有什么东西…在推着我!逼着我!看着他!想着他!靠近他!我停不下来!我…我…
话语破碎,眼神涣散痛苦,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正惨烈撕裂自己。
楼梯口外一道惨白闪电撕裂乌云,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楼体嗡鸣,不合时宜的暴雨再次倾盆而下。
雷声炸响瞬间,王燕浑身剧颤,如遭电击。痛苦挣扎的表情凝固、褪去,交替的是空洞的茫然。
她停止哭泣,不再颤抖,呆呆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像灵魂被惊雷抽离于身。
这和往日认识的王燕所截然不同的转变让我脊背发凉。
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楼外暴雨仿佛冲刷掉王燕短暂的失控,却留下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空壳。
事后甄甜面色凝重的跟我说
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从她捡到那把伞开始,就像变了个人。你不觉得…那伞上的霉斑,颜色深得有点…总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
想起楼梯口的王燕,我很明白甄甜的不安。
风平浪静的几天后。
画室里,我刚开始拿起画笔的时候,甄甜靠到我身边。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以前听上一届的学姐提过一嘴,旧校楼那边…出过一件事,就是关于雨伞的!
我们同时看向了王燕。
原来只是我认为风平浪静,这些天王燕像是彻底病了那般,她像扑火的飞蛾,带着献祭般的狂热扑向苏浩。
书包里塞满了苏浩喜欢的零食,用体温捂着;他打球时,她必到场边,攥着矿泉水,目光死死追随他;当他狼狈避开她递来的水,她固执地举着瓶子,眼神空洞执着,不像爱意,像为了完成某种指令那样。有时候苏浩忍不住对她发出低吼:王燕!离我远点!
她置若罔闻,沉默跟随,如设定程序的机械,直到被粗暴推开,才踉跄几步,眼中闪过迷茫,随即又像被其他更深的执念覆盖…
她在画室的作风更是变得异常诡异。
素描本上反复出现扭曲的雨伞轮廓,或像要穿透纸张的那般反复勾勒涂抹出一个男性的侧脸线条,那个侧面与其说像苏浩,倒让人觉得更像另一个陌生的男生,笔触凌乱狂躁,带着宣泄不了的绝望。
画室里议论四起。
王燕怎么了搞得整天阴魂不散…
听说苏浩生日那晚,她在苏浩家门口等到半夜,淋得透湿送蛋糕,苏浩没开门!
那把伞!记得那把红伞吗捡到后她就变了!霉斑像血印子!
旧校楼…几年前是不是死过一个女生下雨天
data-fanqie-type=pay_tag>
旧校楼室、红伞像冰冷的针刺入耳膜,曾经的校园传闻像碎片般拼凑出了模糊的雏形。
甄甜凑近我,声音带着确定:对,我想起来了,好像叫秦雨的学姐。车祸,就在校外那条马路上,意外那天就是暴雨天。听说她也是拿着一把红伞…
霉迹斑斑的红伞…王燕发生的事真的是与秦雨的事情有关吗寒意森森。
走,去问一下我们画室老师,她是我们学校画画老师里资历最深的,肯定知道些什么。甄甜的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探寻欲。
总得弄明白,王燕到底是因爱意而变化,还是…沾上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我没有跟上甄甜,她自己去找老师了,我总觉得王燕的状况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多点关心她,等她想通了就会变回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开朗正常的王燕。
可事情真的会往我想的方向行驶吗
某天,我在通往旧校楼的林荫道上遇到了王燕。
夕阳碎光洒在她身上,她抱着素描本,眼神有些飘忽。
王燕
我尽量保持平静的心态,你在干嘛
她看向我,目光空蒙:你见过…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吗伞撑不住,雨点砸在身上,很疼…像针扎。
她望向校外的方向,那时候…只想把伞给他。就算自己淋透…只要他不淋到…就好了…
声音显露着浸透骨髓的疲惫和哀伤。
他是谁
我没收住该死的嘴追问着,苏浩
王燕身体微晃,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她用力甩头:我要去找苏浩了。
转身不再看我,抱着素描本快步离开,闪烁的影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拖拉向旧校楼浓重的阴影里。
看着她的背影,我莫名的想起了那个名字带雨的学姐,顿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我的心头。
雨季久久不退,天空依旧灰幕沉沉。
与之相呼应的就是苏浩的脸,日益阴霾,眼下乌青浓重,时刻想着躲避王燕。
每当放学铃响,他抓起书包就往后门冲出,混入人流,不敢独留独处,不愿意出现一丝的空间要面对王燕。
而王燕却总能找到他。
楼梯口,小卖部外,球场角落…她像一道无声湿漉的影子落在那里,紧攥素描本或是,那把残旧的红伞。
特别是迎着风雨出现的王燕,特别渗人,雨水顺她的发梢滴落,沉默固执地望着他,眼神空洞执拗如毫无思想的空壳。
苏浩开始仓惶逃离,她不会去追,每每站在原地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雨幕,才慢慢转身,单薄的背影感觉下一秒就会被雨水冲垮。
那把红伞成了王燕的标志,也成了我心中沉重的不安。
流言惊动老师。
老师试图和王燕沟通,尝试想处理掉那把红色的雨伞,就算联手家长,也是屡屡失败。
王燕每次对峙,眼里充满冰冷的戒备,如护崽那般,手指死死扣住伞柄,骨节泛白,声音清晰坚决不行!
这是我的伞。谁也不能拿走。
语气神态让她父母都觉得陌生。
在画室也是这般让人觉得疯狂,王燕会紧抱着雨伞,低头细看,眼神柔和痴迷,手指轻柔拂过霉斑,如同抚摸珍宝,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我站在不远处,心跳如鼓,那感觉,像一种不顾一切的占有,近乎病态的温柔…
甄甜悄悄的站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看到了吗那眼神…像是在守护自己的命根子,又像是在…守护别人的遗物。我们要去一趟旧校楼的杂物室了,老师说那里应该能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我感觉不能再拖了。
午休时间,在甄甜的催促下,我们溜进旧校楼的杂物间,因为旧校楼是唯一没有翻新的教学楼,很多用不到又舍不得处理的教具或者陈旧资料和杂物,都会像废品那样堆砌在这旧校楼的杂物间,虽然有灯,但是光线昏暗,平常也没人会来这里,除非过来丢东西,室内空气浑浊,我们在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里仔细翻找着。
啊甄甜突然惊呼了一声,我马上赶到其身边询问发生什么事。
她手指被纸边划破了,流出的血滴落在一个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上,甄甜一边说着没事一边拿起文件袋,示意我打开它,我打开封口,伸手在里面摸到几张已经发黄老旧的剪报。
我拿出来摊在光线最好的位置。
剪报日期是六年前,社会新闻版块,篇幅不是很大,一张模糊黑白照片配图:雨水冲刷着的马路,散落断裂的木质画板碎片、沾泥的画笔,还有…一把被车轮碾得扭曲变形的,红色雨伞,
照片下方的标题:
《美术技校女生雨夜遇车祸身亡
疑因路滑避让不及》
正文是简短的描述:
……本市美术技校女生秦同学(化名),于傍晚时许,美术技校校外路口交汇处附近遭遇交通事故,经抢救无效不幸身亡。据警方初步调查,事发时雨势极大,路面湿滑,秦同学疑在横穿马路时因避让车辆滑倒,被另一辆疾驶的公交卷入车底…事故原因仍在调查。校方沉痛哀悼…
秦同学…秦雨!
名字无声念出,车祸…下雨天…伞…秦同学…所有点都对上了!
我开始颤抖的手继续摸索着其他资料,指尖触到硬硬的小东西,一个塑料校牌,透明塑料膜泛黄发脆,夹着小证件照。
照片上女孩梳着单马尾,眼睛大而清澈,微微抿唇,笑容很淡,流露出美好的青涩。校牌上的名字清晰刺目:秦雨。
我盯着证件上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和记忆中王燕那空洞、执拗、疯狂的眼神逐渐重叠…寒意猛地窜上头顶!那眼神深处,不顾一切的、近乎献祭般的…竟与秦雨沉静目光下可能潜藏的执着,在我思绪里毛骨悚然的重合为一了!
杂物室的门轴发出吱呀轻响,我和甄甜同时猛然回头。
门外,王燕静静站着,手里依旧拿着那把红伞。昏暗光线勾勒她单薄轮廓。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我,直直落在我手中秦雨的旧校牌上。眼神空洞如深井,无波无澜,仿佛透过照片看到那曾经浸透雨水的过去。
她没说话,空气凝固,灰尘在微弱光柱里狂舞,巨大的悲伤和冰冷彻骨的执念如潮水从她身上弥漫。
她…很想他。
声音突兀响起,干涩沙哑,全然陌生,透露出无法言说的思念和岁月风干的绝望。
她跑得很快…雨那么大…伞挡不住…她只想告诉他…告诉他…
话语断续如信号不良的收音机,眼神依旧空洞的注视着旧校牌,复述着那不属于王燕的记忆。她看到他了…前面…和那个女生…撑伞…有说有笑…她喊了…声音被雨声吞掉…然后…车灯…好亮…
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隔绝记忆中不存在的、撕裂灵魂的车祸撞击声。
不要——!
凄厉变调的尖叫爆发,带着另一个灵魂的极致痛苦恐惧,她踉跄后退撞上门框,沿冰冷墙壁滑坐满是灰尘的地上。
蜷缩起来,脸埋进膝盖,肩膀剧颤,发出压抑如濒死小猫般呜咽,泪水汹涌。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呜咽破碎,伞…我的伞…他…再也没…用过了…
绝望的哭泣在积满灰尘的杂物室里回荡,仿佛在诉说着那迟到六年、被雨水和车轮碾碎的告白。
室外,酝酿良久的暴雨伴随撕裂天空的霹雳,轰然砸落。
此刻的天空仿佛也读写出当年的回忆,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
雨,疯了。
天空像被捅出巨大窟窿,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密集连成白茫茫震耳欲聋的咆哮,街道成湍急河流,下水道流水碰撞作响不断。
李晓瑜被突如而来的大雨困在校外马路的另一头。苏浩接到她的求助电话,毫不犹豫抓起结实的黑伞冲出室外狂风暴雨的世界,全然不知路过一个熟悉的背影,奔跑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消失。
苏浩身影消失教学楼拐角的同时,王燕手里紧攥暗红旧伞,目光死死锁住苏浩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雷闪映射出惨白的脸颊,眼中翻涌出令人心悸的空洞深处,燃烧着秦雨六年前未曾熄灭的绝望火焰——被抛弃、被隔绝雨幕外的冰冷孤寂。她微微歪头,像聆听只有她能听见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召唤。
然后,她动了。
僵硬却坚定,如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踏入吞噬一切的狂暴雨帘,深红的雨伞在手中晃动,如不祥的旗帜。
王燕!
我和甄甜的嘶吼被巨大雨声拍碎。
冰冷恐惧笼罩着的我们。
秦雨的名字与王燕踏入暴雨的身影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我马上奔跑扎进滂沱大雨中。甄甜抓起门边的杂物间雨伞也冲了出来,脸色煞白:快!拦住她!前面就是秦雨出事的路口!
雨水如冰冷的鞭子抽打我的脸,视线模糊。甄甜捡的破伞在狂风中痛苦呻吟扭曲变形。我艰难跋涉奔走打旋在积水的路上,仿佛每一步都沉重如铅,雨幕厚重,世界只剩哗啦声与混沌灰白。
挣扎冲到学校外的那个交汇路口。地势低洼,浑浊积水淹没人行道,汇成翻滚小湖。马路对面,隔着汹涌水流密集的雨帘,我看到了苏浩!
他撑着黑伞艰难前行,刚通过斑马线走到马路对面,目标明确奔向有李晓瑜的方向,伞面被风雨撕扯摇晃,但他护得稳。
而苏浩后方十几米处,马路中央!
王燕站在那里。
孤零零站在湍急浑浊积水中,水流冲击着小腿,那残旧的红伞丢弃在脚边,犹如湿透的红色垃圾。
雨水疯狂冲刷着王燕的身体,单薄衣服紧贴皮肤,瘦如随时会被冲走的芦苇。
她没看苏浩,没看任何方向。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脚下翻滚浊水,仿佛污浊的水面下透射出另外一个她。
王燕开始嘴唇剧烈翕动,无声快速念叨,脸上混合极致恐惧、绝望挣扎的扭曲表情。
像极了两个灵魂在惨烈的搏斗撕扯。
不…不是他…不是…走开…走开啊…
破碎声音在巨大雨声中微弱如蚊哼,带着哭腔,充斥着王燕自己被强行占据的恐惧反抗。
下一秒,她身体猛地一僵,如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接管。
头僵硬抬起,眼神坚定,带着跨越生死的、令人心碎的执拗。
不再看脚下,而是死死盯住马路对面被雨遮挡的苏浩背影,仿佛穿透时空看到六年前撑伞拥新欢、对身后惨剧一无所知的周屿。
周屿——!
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嘶喊爆发!尖利凄厉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不属于她的、而是秦雨那积压六年的被血与泪淹没的告白!
嘶喊响起的瞬间!
刺眼欲盲的亮光撕裂雨幕,沉闷如滚雷的引擎轰鸣急速迫近!一辆公交如地狱深渊冲出的莽兽,湿滑的路面带着巨大的惯性,朝向马路中央渺小无遮蔽的身影碾压而来!
时间逐渐慢放。
苏浩被凄厉呼喊惊动回头,隔着雨帘的脸上充满惊愕和失措。
他看到马路中央的王燕,也注视到驱使而来的公交,下意识就迈步要奔向王燕,可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王燕在公交车灯光吞噬她的前一刹那,身体剧颤,惨白脸上的执拗如潮水退去,瞬间被王燕自己极致清醒的恐惧覆盖。
她终于挣脱无形枷锁最后的一环,看清身处何地面临什么!
不——!
这一次是她自己的、一次渴望得救的尖叫!
砰——!!!
沉闷到心脏停跳的巨响碾压所有雨声尖叫。
时间凝固。
世界声音消失,只剩雨水冰冷砸落的碰撞。
王燕身体如轻飘飘的破布娃娃被抛飞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重重摔落在几米外浑浊的积水里。
只有微微地颤抖,刺目鲜血从身下迅速晕染,如宣纸上绝望盛开的红梅,被无情的雨水疯狂冲刷稀释蜿蜒流淌。
破旧的红伞静静躺在旁边的积水中,伞面被车轮碾过的地方更加扭曲塌陷,深褐的霉斑在浑浊的血与雨之中浸泡着,更刺眼诡异。
刚跑到马路的苏浩,手中的黑伞啪嗒掉入积水。他如石化的雕像僵立,脸上只剩彻底空白无法理解的巨大惊骇,呆呆望着马路中央那刺目的猩红。
甄甜走到我身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暴雨倾盆,冲刷着冰冷的路面、血液的鲜红、和那破旧的红伞。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停在那片狼藉前。
穿反光雨衣的医护人员将不见生气的王燕抬上了担架,车门关上那刹,好像隔绝了外界与希望。红蓝闪烁灯光透过雨幕晕染的照射,将每张目击者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鬼魅般的不真实。
苏浩像被抽空魂魄,被赶来的老师、警察半搀半架带离。走过我身边时,他脸上充满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和迷茫,他那把本该用来遮风挡雨的黑伞,孤零零躺在马路对面被行人脚步践踏。
我站在原地,雨水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目光无法从被雨水稀释却依旧明显的血迹上移开。
还有那把红伞,深褐霉斑在警车灯光下如无数怨毒的眼睛,警察随手塞进透明证物袋,动作随意如同处理垃圾,警车后备箱门一关,它就与其他冰冷证物混在一起被带走。
人群疏散,警戒线拉起,雨水继续冲刷一切,血迹淡散,只剩湿漉空荡的马路。
几天后老师带来消息,王燕在医生极力的抢救下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情况很不乐观。多处骨折,严重脑震荡,需要住院慢慢的康复,而且医生说她精神受创严重,变得异常沉默,眼神常常失焦望向虚空。
我和甄甜作为班代表去探望王燕。
病房里弥漫消毒水味。
她半靠床头仰望窗外,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天色灰暗,在微弱的灯光下更显得身形消瘦脸色惨白,除了左手其他四肢位置都缠着厚重的纱布。
王燕我轻声的唤。
她缓缓转头,目光聚焦我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像刚从漫长恐怖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是你啊。声音很轻又沙哑。
我沉默片刻:那把伞…秦雨…
听到秦雨,王燕身体微不可察的一颤。
她闭上了眼,长睫毛在苍白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睁眼时已过良久,眼里只剩沉重又带有彻悟的疲惫,如跋涉千山万水抵达终点发现竟然是一片荒芜。
她…太疼了。声音很轻怕惊扰什么,疼得忘了自己…只剩下那个念头…撑着他给的伞…走到他面前…告诉他…
她停顿,努力组织语言描述非人的感受,那种疼…像骨头缝里都在烧…
又像整个人冻在冰里…钻进脑子里…心里…推着你…逼着你…只能往前…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自己…也看不见了…
目光移向窗外灰蒙天空,细雨无声。
我们都错了。声音轻如叹息却砸在人心上,把自己…弄丢了。
她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指尖不断地触碰胸口,触碰着自己,
先要…找到这里…爱这里…才是对的吧
病房陷入长久沉默,连窗外细雨敲打玻璃的沙沙声都显得忧伤。
甄甜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病房门口。她静静地透过门玻璃口看着病床上的王燕,眼神复杂难辨,有同情,有后怕,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便独自转身悄然离开,身影融入医院走廊清冷的灯光里。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天空的阴霾裂开了缝隙,阳光从中带着温暖蔓延盛开,雨停了,雨季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