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废后准奏 > 第一章

1
红烛的蜡油淌成蜿蜒的溪流,在金砖地面上积出小小的蜡泪。苏瑾年端坐在铺满花生红枣的婚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尾羽。
窗外梆子敲过三响,更漏滴水声混着深秋的寒风钻进窗缝,像极了边关哨卡的夜巡梆子,一声声敲得她心头发紧。
娘娘,要不要先卸了凤冠锦书捧着软垫凑过来,鬓角还沾着几缕灰尘,显然是一路从偏殿跑来的。
苏瑾年抬手按住发髻:不忙。她垂眼盯着床脚那堆花生,有颗饱满的花生不知被谁踩裂了壳,露出乳白的果仁。
这宫里的人,连装样子都装不周全。
殿门突然被推开,冷风裹着一股梅香闯进来。
苏瑾年抬头,正看见萧景渊站在门槛外,明黄太子常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的宫人捧着空置的托盘,红绸底下压不住几片干枯的梅花瓣——不是御花园里的稀罕白梅,是御膳房后面那片野梅林里的品种,贱得很。
娘娘,该喝交杯酒了。锦书的声音发颤。
苏瑾年没动,眼睁睁看着萧景渊绕过满地的花生红枣,那双云纹皂靴刻意避开所有象征喜庆的干果。
走到桌边时,他袍角扫过喜娘捧来的龙凤喜帕,那方明黄帕子顿时滚落在地,沾了片被踩烂的桂圆。
锦书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要去拾。
不必。苏瑾年扬声阻止,目光始终落在萧景渊攥紧的拳头上。那双手方才还碰过谁指尖残留的脂粉香气,根本不是东宫该有的熏香。
时辰不早了。萧景渊扯松玉腰带,锦缎表面浮着层薄酒气,孤还有政务要处理,你......
殿下留步。苏瑾年突然扯开沉重的霞帔,金线下坠的珍珠撞在银盆边沿,发出清越的脆响。
她亲手倒了两杯酒,指尖捏着杯耳推到他面前,喝了这杯酒,你我各司其职,也算走完这场过场。
萧景渊盯着鎏金酒杯里晃动的酒液,喉结上下滚动。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阴翳,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苏瑾年,别给脸不要脸。
我苏瑾年要的从不是脸面。苏瑾年端起自己那杯酒,手腕一翻,整杯酒全泼在地上。
酒液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殿下要去陪那位林姑娘,我不拦着。但这太子妃之位,是苏家拿兵权换来的,不是求来的。
她伸手扯下头上九凤金钗,钗尖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2
萧景渊瞳孔骤缩,伸手攥住她细腕:你敢!
怎么不敢苏瑾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当年北境蛮族来犯,是谁带着黑甲军守在雁门关是谁在尸骨堆里把你救出来萧景渊,你身上穿的金丝蟒袍,脚下踩的金砖玉瓦,哪一样离得开我们苏家拿命换来的安稳
殿内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噼啪声中,萧景渊猛地甩开她的手。
明黄太子常服的袖口扫过案几,把那壶合卺酒带翻在地。酒水混着碎瓷片溅上苏瑾年的石榴红裙,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你到底要怎样萧景渊的声音压得极低,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苏瑾年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踩脏的龙凤喜帕,用喜帕一角慢条斯理擦拭着裙角酒渍,很简单。
她把浸透酒液的喜帕塞进萧景渊怀里,写个字据,就说日后若要废我,须得给足苏家补偿。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再准我苏家子弟不入京为官。
萧景渊倒退半步,如遭雷击般看着她:你可知这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咱们都不用演戏。苏瑾年走到书案前,亲手铺开宣纸研墨,墨锭在砚台里磨出沙沙声响,你保你的心上人,我镇我的国公府。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岂不两全其美
狼毫落在宣纸上的瞬间,萧景渊猛地按住纸角。他掌心烫得惊人,印在洒金宣纸上的指痕泛着白,苏瑾年,你别后悔。
后悔苏瑾年冷笑出声,按住他发颤的手腕将毛笔塞回他掌心,将来是谁后悔还不一定。
萧景渊的指节泛白,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苏瑾年盯着他执笔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却抖得厉害。
烛火摇曳间,她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她还是镇国公府里野惯了的丫头,跟着父亲驻守雁门关。城破那日,她提着剑守在城楼,亲眼看见少年太子带着禁军踏雪而来。他银甲染血,剑眉如锋,马背上还驮着个昏迷的青衣少女——那身衣服料子,是宫里最低等的宫女制式。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奋笔疾书的模样,苏瑾年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她别开脸,去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更漏刚刚滴答过三响,漫漫长夜,还长得很。
写好了。萧景渊将一纸字据扔在案上,墨迹未干处晕开墨团,像朵开败的黑莲花。
苏瑾年拿起字据仔细看,宣纸上永不起复四个字墨迹格外深。她折叠宣纸的动作顿了顿,将纸页按在烛火上燎了个边角,火舌刚舔上纸角就被萧景渊一巴掌拍灭。
你疯了!他掐着她的手腕举到半空,眼底血丝翻腾,这是欺君之罪!
殿下不是正盼着我犯糊涂吗苏瑾年挣开他的钳制,重新将纸折成方胜放进荷包,贴身压在腰间,放心,我还没傻到拿家族性命开玩笑。
她突然弯腰拾起地上的凤冠,金翅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这凤冠我先替殿下收着,反正您也瞧不上。
3
锦书早吓得缩在角落里,见两人剑拔弩张,抓起墙角的鸡毛掸子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
苏瑾年眼尾余光瞥见,嘴角勾起抹无奈的笑。这宫里,连她从家里带来的人都要看主子脸色。
萧景渊忽然伸手扯住她的霞帔,金线绣的凤凰尾羽被攥出褶皱:苏瑾年,别忘了你是苏家女儿。
正因为我是苏家女儿,才做不出苟延残喘的事。苏瑾年挣开他的手,指腹被粗糙的锦缎磨得发红,殿下要是没别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
萧景渊盯着她发红的手腕,喉结滚了滚,最终甩袖转身。
明黄太子常服掠过门槛时带起寒风,吹得殿内喜烛疯狂摇晃。
殿门砰地合上,惊飞了廊下夜宿的信鸽,扑棱棱翅膀声响彻寂静宫闱。
锦书这才敢哭出声:小姐!您这是何苦......
把眼泪擦了。苏瑾年将那张字据塞进妆匣底层,压在母亲传下的玉镯下面,去把李嬷嬷请来,就说我要查看东宫库房。
锦书跺脚: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
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才更要查。苏瑾年解开发髻,青丝如瀑般垂落腰际,萧景渊能给我立字据,自然也能暗地里使绊子。苏家女儿在边关学会的第一课——永远别相信敌人的承诺。
她拿起桌上的青铜镜,照见自己眼底的寒光,去叫人吧,从今日起,咱们得把这东宫摸透了。
锦书咬着唇退下。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声,苏瑾年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秋夜寒气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天边冷月如钩,照着宫墙连绵,像一条沉默的巨蟒。
这深宫里,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执念里。
萧景渊困于他的白月光,林婉儿困于虚无缥缈的恩宠,而她苏瑾年,困在这桩荒唐的婚事里。
何时才能挣脱这金丝牢笼苏瑾年摸着藏在衣襟里温热的字据,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折痕。
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把这纸枷锁还给他。
三更梆子响过,苏瑾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更漏还要清晰。
她走到妆台前卸下繁重的头饰,金簪玉钗在妆匣里堆成小山。妆镜里映出女子清丽倔强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燃着野火,明明灭灭,却始终没有熄灭。
窗外忽起一阵风,殿内十二盏龙凤喜烛同时摇曳,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这东宫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4
三年后·惊蛰
太液池边的新柳抽出嫩黄芽尖,苏瑾年攥着那卷早已泛黄的字据站在柳树下。
春风卷起她月白色的宫装袖口,露出腕上醒目的淤青——那是昨日萧景渊喝醉了酒,非要闯进凤仪宫时留下的痕迹。
娘娘,太傅大人已经在偏殿候着了。锦书踩着青石板路匆匆赶来,鬓角沾着春日薄汗,方才内务府来报,说是三日后上巳节,让各宫娘娘准备曲水流觞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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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年将字据塞进锦袋,指尖触到袋底另一硬物。那是枚虎符样式的玉佩,父亲上个月托人送来的,说是镇国公府的暗卫已布在京郊,只待时机便可接她回家。
告诉太傅,本宫身子不适,改日再议。苏瑾年折了枝柳条把玩,嫩绿的汁液沾在指尖,带着清苦的草木气,曲水流觞的事,让李嬷嬷盯着办就行。
锦书急得直跺脚:可太傅是来商量立储大典的礼仪......
储君之位空悬三年,如今他新纳了淑妃,自然该提上日程了。苏瑾年将柳枝插进鬓角,对着池水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林婉儿现在是淑妃了,排场就是不一样。
水面倒映着她平静的面容,只是在提到林婉儿时,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冷意。
那日萧景渊在偏殿醉眼朦胧地吼你连她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时,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5
偏殿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瑾年回头,正看见萧景渊摔碎了茶盏,明黄色的常服前襟沾着几点茶渍。他身后跪着新晋的淑妃林婉儿,月白色宫装衬得那张脸越发楚楚可怜,发间垂落的珍珠串子还在轻轻晃动。
皇上息怒。林婉儿的声音柔得像团棉花,都是臣妾不好,不该在皇上面前提起立储之事......
滚出去!萧景渊的声音带着酒气和怒意,龙纹腰带下的手紧握成拳。
苏瑾年转身就走。这种戏码她看了三年,早就腻了。
皇后留步。萧景渊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瑾年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春风拂起她的裙角,与远处飘扬的明黄衣角堪堪擦过。
皇后也觉得朕该立储萧景渊的靴子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镇国公上个月递来的奏折,你看见没有
苏瑾年终于转身,目光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三年过去,他眉宇间的温柔被帝王威仪取代,那双曾让无数宫嫔痴缠的眼睛,此刻只剩冰冷的算计。
皇上家事,臣妾不敢置喙。她微微屈膝行礼,发间柳枝随着动作轻颤,臣妾先告退。
站住!萧景渊上前一步,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苏瑾年,你就非要跟朕这样泾渭分明
皇上说笑了。苏瑾年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指尖触到袖中硬物——那是父亲送来的虎符玉佩,边缘磨得她掌心生疼,君臣有别。
君臣萧景渊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几乎咬碎银牙,当年立字据时的狠劲呢怎么现在成了哑巴
林婉儿突然惊呼一声,扑过来拉住萧景渊的衣袖:皇上息怒!皇后娘娘也是......
滚!萧景渊甩开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苏瑾年,你以为朕忘了那张纸苏瑾年,你就这么盼着离开
皇上金口玉言。苏瑾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臣妾始终记得太子妃时的约定。
萧景渊眼中骤然燃起怒火,掐着她下巴的手骤然收紧:你以为朕不敢废后
皇上随意。苏瑾年倔强地迎视着他的眼睛,唇边反而勾起一抹笑意,只要按字据上写的,给足苏家补偿就行。
萧景渊猛地松开手,苏瑾年踉跄着后退两步,锦书赶紧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她听见身后林婉儿低微的啜泣声,像春日里惹人烦的蚊虫。
皇后今日凤体不适,送回凤仪宫静养。萧景渊的声音冷得像冰,转身时袍角带起的劲风扫落了苏瑾年鬓角的柳枝。
苏瑾年望着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指痕。
李嬷嬷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件掺银线的披风:娘娘,小心着凉。
李嬷嬷,上个月父亲送来的药材可还够苏瑾年任由锦书替她整理着凌乱的衣领。
李嬷嬷眼神闪烁,压低声音:老奴已经按国公爷的意思,将避子药换成了调理身子的补品。只是......
这是什么
昨日夜里,淑妃宫里往太医院送了药渣。李嬷嬷枯瘦的手指绞着佛珠,听说是安胎的方子。
苏瑾年接过披风随意搭在臂弯,指尖冰凉。池边的柳枝垂落水面,激起细碎涟漪。
她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笑出声来。
真是好一出大戏。
6
三个月后·初夏
凤仪宫的合欢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球沉甸甸压弯了枝头。
苏瑾年坐在窗边绣着荷包,银针穿透锦缎的声音细密而均匀。
腕上那道青紫色的淤痕已经淡成了浅褐色,像片将褪未褪的枯叶。
娘娘,内务府刚送来这个月的份例。李嬷嬷捧着账本进来,枯黄的手指点着某行字,比上个月少了三成,说是......说是要优先供应淑妃娘娘的永和宫。
苏瑾年没抬头,银针精准地刺入下一针:无妨,库房还有些旧年的积攒,够用。
可这明摆着是有人要给您下马威!锦书端着刚温好的梅子汤进来,眼圈通红,方才小厨房的人来说,御膳房今晚只给留了两碟青菜。
绣花针突然刺破指尖,血珠立刻涌出来。苏瑾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锦书,你去库房把那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取来。
锦书不明白,却还是依言退下。屋内只剩下苏瑾年和李嬷嬷祖孙般的静默。
老奴听说,昨日朝上议政,柳太傅再次提及立储之事,皇上......皇上拂袖而去。
李嬷嬷声音发颤,淑妃有孕已满三月,满朝文武都盯着呢。
苏瑾年抽出银针,端详着绣了一半的鸳鸯荷包,针脚细密平整。这是她三年来练出来的本事,无论心里多乱,手下的针线总能稳如磐石。
嬷嬷帮我个忙。苏瑾年忽然开口,将绣绷放在妆台上,把我那套银质茶具找出来,晚膳时用。
李嬷嬷眼神一亮,旋即又担忧起来:娘娘,这会不会太......
怕什么苏瑾年起身走到镜前,鬓边斜插着支简约的银簪,他既然想让我难堪,我偏要活得体面。
当晚凤仪宫偏殿,素白瓷盘里摆着四碟青菜,连点油星都看不见。
苏瑾年却让小厨房用仅剩的食材做了道凉拌木耳,又取出珍藏的西域葡萄酒,银质酒壶在烛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娘娘,宫门外来了客人。锦书突然掀帘进来,声音带着惊惶。
苏瑾年正将酒盏斟满,闻言挑眉:谁
是......是林淑妃身边的掌事太监。锦书的手指绞着围裙带子,说奉了淑妃娘娘的懿旨,要......要借咱们宫的银质餐具用用,说是......说是永和宫今晚要宴请皇上。
哦苏瑾年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醇厚的酒香漫过舌尖,告诉他们,凤仪宫的东西粗鄙,怕污了皇上的龙体。
太监趾高气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苏娘娘这话就不对了,同为皇家宫眷,理应和睦......
苏瑾年将酒盏重重磕在案上,琥珀色酒液溅出几滴:滚。
太监噎在当场,没想到素来温顺的皇后会突然发难。
锦书趁机挡在门口:我们娘娘累了,要歇息了!
殿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苏瑾年捡起酒壶重新斟满酒盏,酒液在烛光下漾着金红色的光晕。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锦书急得打转,淑妃这是明摆着......
摆着也好,藏着也罢,与我何干苏瑾年将银质酒壶擦得锃亮,锦书,替我研墨。
她铺开宣纸,提起狼毫笔蘸饱墨汁。烛火下,她的侧脸线条锋利如刀削,眼中燃着三年未熄的野火。
写什么锦书铺开宣纸。
苏瑾年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嘴角勾起冷峭弧度:废后申请书。
翌日清晨
明黄的奏折轻飘飘落在御案上。萧景渊捏着那纸废后申请书,指节泛白。
纸上字迹清隽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皇后这是何意他重重将奏折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洒了出来,她以为朕不敢废后
旁边侍立的太监总管王福全咕咚跪倒在地:皇上息怒!皇后娘娘许是......是一时糊涂......
糊涂萧景渊一脚踹翻旁边的花架,青花瓷瓶在青砖上摔得粉碎,她从嫁进东宫那天就没清醒过!当年是谁要死要活逼着朕立字据现在朕......
7
他突然闭了嘴,胸腔剧烈起伏。
这三年来,他送过无数珍宝进凤仪宫,她要么原封不动退回,要么随手赏给宫人。
他故意冷落,想让她低头,她却把凤仪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内务府还会持家。
连太傅都夸她有母仪天下之风。
摆驾凤仪宫!萧景渊猛地站起来,明黄龙纹常服扫过满地瓷片。
凤仪宫
苏瑾年正临窗描花样子,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最近在学画花卉,笔下的墨梅枝干苍劲,全然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你要废后萧景渊的声音裹着怒火撞进来。
苏瑾年这才停笔,将狼毫搁在笔山上,动作不紧不慢:皇上不是盼着这一天么林婉儿有了身孕,我的存在确实碍眼。
苏瑾年,你别挑战朕的底线!萧景渊攥着那纸奏折,指节泛白,当年立字据是朕糊涂,现在......
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反悔苏瑾年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如洗,字据上的印玺还鲜红着呢。
萧景渊被噎得说不出话,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穿着月白常服的女子。
三年来她褪去了初识时的锋芒,却添了种沉静的锐利,像藏在鞘中的剑。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林婉儿。苏瑾年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这个三年来同床异梦的夫君,现在她有了龙胎,你正好顺水推舟废了我,封她为后。
你......萧景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大婚当晚她撕碎红盖头的决绝,想起边关战场上那个提着长剑的少女将军,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苏家有女,国之栋梁。
你就这么想走他的声音突然低哑,镇国公府就这么好
苏瑾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那里至少没有满嘴谎言的男人。
谎言萧景渊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眼底却翻涌着血丝,苏瑾年,你敢说你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
情意苏瑾年想起那个雪夜,她冒死救下的重伤少年;想起大婚之夜,他攥着林婉儿送的粗布荷包在偏殿枯坐到天明;想起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她对着铜镜练习如何笑得温顺柔和,却终究学不像林婉儿那副柔若无骨的模样。
皇上说笑了。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三年了,我守着活寡,你对着我演情深。现在淑妃有孕,我们这个戏班子该散场了。
8
萧景渊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花架。青瓷花盆在地上摔得粉碎,泥土溅上他明黄的龙袍,狼狈不堪。
滚出去。苏瑾年背过身,不再看他,我累了。
三日后·立储大典前夜
更漏敲了四下,苏瑾年在偏殿跪了整整一夜。地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裙裾渗入骨髓,膝盖早就没了知觉。
殿内寂静如死,只能听见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萧景渊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明黄的身影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孤寂。
皇上还是不肯见太医吗苏瑾年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风寒拖久了,伤龙体。
萧景渊翻过奏折的手指猛然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与你何干
我是皇后,理当劝谏。苏瑾年挺直腰板,尽管双腿已经麻木,明日就是立储大典,皇上万金之躯......
住口!萧景渊将奏折摔在案上,墨汁溅上明黄袍角,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巴不得朕立刻废后,让你回你的镇国公府逍遥快活!
苏瑾年没接话,只是静静跪着。三年来她学会的最有用的本事,就是沉默。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福全连滚带爬冲进来:皇上!永和宫急报!淑妃娘娘......娘娘她动了胎气!
萧景渊脸色骤变,猛地起身就往外跑。
明黄的龙袍擦过苏瑾年的肩头,带起一阵疾风。她看着那道毫不犹豫的背影,缓缓闭上眼,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翌日·立储大典
太和殿庄严肃穆,百官朝服肃立。苏瑾年身着皇后朝服,端坐在凤座上,冰冷的凤冠压得脖颈生疼。
昨夜在偏殿跪的那几个时辰,让她此刻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
殿内侍立的锦书频频看她脸色,眼神里满是担忧。苏瑾年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萧景渊一身龙袍站在丹陛之上,脸色阴沉得吓人。今早永和宫传来消息,林婉儿小产了,据说是忧思过度,听到立储消息动了胎气。
有事早奏。萧景渊的声音带着疲惫,扫过阶下文武百官。
柳太傅颤巍巍出列,花白的胡须抖个不停:启奏陛下,国本为重,请陛下......
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萧景渊猛地打断,声音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太子之位暂缓!
满殿哗然。李嬷嬷搀扶着苏瑾年的手臂微微收紧,苏瑾年却挺直了脊背。
皇上!柳太傅膝行几步,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淑妃失德,恐非社稷之福!臣恳请陛下早定中宫!
放肆!萧景渊拍案而起,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婉儿刚失了孩子,你们就迫不及待......
皇上!苏瑾年忽然开口,声音清亮穿透沉寂的大殿,太傅所言极是。立储乃国本大事,岂能因一宫妃嫔之失而动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萧景渊猛地回头,眼中怒火熊熊: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妾只是觉得,皇家血脉固然重要,祖宗基业更重要。
苏瑾年缓缓起身,沉重的凤冠压得她颈椎咯咯作响,皇上春秋鼎盛,何愁没有子嗣当务之急是稳固国本,安抚民心。
柳太傅眼睛一亮: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附议!
韩御史紧跟着出列:臣附议!请陛下立长子为储,以安天下!
9
群臣纷纷附和,呼声震彻大殿。萧景渊死死盯着苏瑾年平静无波的脸,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个女人,永远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准奏。萧景渊最终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脸色铁青如墨。
苏瑾年微微屈膝行礼,沉重的凤冠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
她知道,自己和萧景渊之间,最后一点虚假的和平,也终于碎了。
废后风波
立储大典后的第三个月,废后诏书终于摆在了苏瑾年面前。
明黄的绫罗上,废黜皇后苏氏几个字笔力遒劲,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凤仪宫的合欢花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苏瑾年端坐在妆台前,李嬷嬷捧着圣旨的手不住颤抖,锦书站在旁边,眼圈红得像兔子。
老奴这就去回禀太后......李嬷嬷声音发颤。
不必了。苏瑾年摘下头上的凤钗,青丝如瀑般散落肩头,该来的总会来。
她亲手将圣旨展开,仔细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说她善妒成性,干预朝政,无子无德。条条罪名都像是量身定做,连字据都成了妖言惑主的罪证。
把我梳妆匣最底层的那个紫檀木盒子取来。苏瑾年声音平静得可怕。
锦书连忙取来盒子。苏瑾年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那块虎符玉佩,萧景渊亲笔写的废后字据,还有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素银镯子。
锦书,给父亲修书。苏瑾年将玉佩和字据放进包袱,就说女儿不日便可归家。
就在这时,殿门被撞开。萧景渊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明黄常服上沾着雨丝——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苏瑾年!你真想走他双目赤红,指着桌上的圣旨,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朕
皇上不是盼着这一天吗苏瑾年将包袱背在肩上,动作干脆利落,圣旨已下,多说无益。
我不准!萧景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那份字据我不认!当年是我糊涂!
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反悔苏瑾年冷冷地看着他,三年积攒的失望在这一刻终于化作寒冰,您不是早就想给林婉儿腾位置吗现在正好。
萧景渊突然死死抱住她,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瑾年,我错了。那夜在偏殿说的都是醉话,我心里......
皇上放手!苏瑾年猛地推开他,后退时撞翻了身后的梳妆台,铜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映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铜镜碎裂的脆响中,萧景渊的龙纹腰带忽然崩开,掉出一枚小巧的玉佩——那是当年林婉儿还是宫女时亲手雕的梅花佩,边角都被摩挲得发亮。
两人都看着那枚玉佩。萧景渊脸色煞白,慌忙将玉佩塞回衣襟。
皇上现在明白了吗苏瑾年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袱,掸掉上面的灰尘,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我位置。
萧景渊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御座上的龙袍,凤冠上的珍珠,都在这一刻变得廉价而可笑。
苏瑾年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秋雨敲打着廊檐,溅起细密的水花。她看着这个爱了别人三年的帝王,看着这个困了自己三年的牢笼,忽然笑了。
萧景渊,你早该明白,强扭的瓜不甜。
她转身跨出殿门,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雨丝落在她发间肩头,很快打湿了素色的衣袍。
萧景渊站在空荡荡的凤仪宫中央,看着那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重重跪倒在地。明黄的衣袍沾满灰尘,他死死攥着那份废后诏书,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苏瑾年!朕不准你走!
他的吼声被淹没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头困在囚笼中的野兽,终于在猎物逃脱时发出绝望的咆哮。
10
而凤仪宫外的雨巷里,苏瑾年挺直脊背向前走。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却走得异常坚定。
包袱里沉甸甸的,装着的不仅是几件旧衣,更有三年来被辜负的时光,和重获自由的新生。
天边隐隐传来雷声,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洗涮着紫禁城的红墙金瓦。
旧日恩怨情仇,仿佛都将随着这场秋雨,归于尘土。
马车辘辘驶出神武门时,苏瑾年掀起窗帘回望。
朱红宫墙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像一场终于醒来的噩梦。
小姐,咱们回家了。锦书递来干净的帕子,眼睛亮晶晶的。
苏瑾年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啊,回家。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雨打车厢的声音密集而规律,像是一首迟来的安魂曲,送往那个埋葬了她三年青春的牢笼。
从此宫门万丈锁皇权,不及边关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