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左手残,右手谋 > 第一章

江南的梅雨,如细密的愁丝,缠绵不绝,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织进一张湿漉漉、灰蒙蒙的巨网之中。我独自坐在绣楼临窗的榻上,左手下意识地缩进了宽大的素绢袖子里。那只手,生来便只有三根手指,蜷缩着,宛如一枚丑陋且尚未成熟的果子,突兀地嵌在手腕之上。
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袖口上细密精致的缠枝莲纹路,丝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沁入皮肤。外间隐隐传来母亲低低的叹息声,夹杂着父亲强自按捺的烦躁话语:这般模样,又会有哪家体面人家肯要呢总不能真的送她去家庙清修一辈子吧!家庙那青灯古佛、冷寂孤清的影子,瞬间攫住了我的心口,一阵闷痛袭来。我下意识地将那只残缺的手,更深地藏进了袖笼的阴影之中。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李崇文出现了。
他宛如一阵不合时宜却又突兀地劈开阴霾的风,带着一种别样的气势闯入了我的世界。彼时,他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身着半旧的青色鹭鸶补服,站在我家花厅略显暗淡的光线里,身姿挺拔,气质不凡。他的目光坦荡得近乎灼热,透过屏风缝隙的阻隔,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毫不避讳地停留在了我刻意藏在袖中的左手上。
在下李崇文,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倾慕苏小姐的才情与心性久矣。今日斗胆登门,恳求苏侍郎允婚。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凝视着我的方向,语气诚恳地说道,小姐左手微恙,在崇文眼中,不过是造化偶成的独特印记,无损小姐半分光华。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间被他的话语所触动。从未有人这样看待我的左手,从未有人用如此包容和理解的目光看待我的缺陷。在那一瞬间,花厅里仿佛只剩下他清朗的声音和我胸腔里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我的父母几乎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应承下来,而当时的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青睐冲昏了头脑,满心只有被救赎的感激之情。
婚后的日子,起初被一层薄纱般的甜蜜所笼罩。李崇文待我,在人前堪称完美典范。但凡有同僚家眷来访,他必定温言软语,体贴入微。他会亲手为我布菜,会在庭院里众目睽睽之下,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端着的果盘:夫人小心,莫要累着。每一次这样的举动,都会引来一片艳羡的低语。我的脸颊会因羞涩而发烫,心也会随之微微悸动,仿佛真的拥有了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
然而,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新婚的红烛燃尽之后,便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其下隐藏的丑恶真相。
第一次被利用,是在他谋求从七品升六品的关键时刻。他急需我父亲一位故旧的一句美言来助力。那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烦躁。他屏退下人,一把攥住我藏在袖中的左手手腕,粗鲁地将它拽出,暴露在烛光之下。丑陋的指节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琬儿,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嫌恶,你爹那位王世伯,明日寿宴。你得去,用你这只手,替我敬他一杯酒。让他看看,我李崇文是如何善待他故交的残疾女儿!他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皮肉之中,记住,要‘不小心’把酒洒一点在他袖子上,显得你笨拙,显得我……情深义重!他拿起滚烫的烛台,烛泪滴落在我左手扭曲的指根上,剧痛瞬间让我浑身一颤。哭出来!让他看见你的眼泪和愧疚!明白吗这就是你这废手今晚的用处!
我去了。按照他的剧本,我笨拙地敬酒,不小心洒了酒,在众人同情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中,我强忍着左手的灼痛和心口的屈辱,落下愧疚的泪水。而他则适时地出现,温柔地为我擦拭(实则是用力摩擦着烫伤处),揽我入怀,接受着所有重情重义的赞誉。凭借着这一出戏,他升了六品。
第二次受到伤害,是在他攀附上一位侍郎的门路之时。侍郎的夫人喜欢听琴,尤其钟情于那些凄美的故事。李崇文为我弄来一架古琴。
夫人,他笑容温和,眼底却冰冷如霜,侍郎夫人最是心善,尤其怜惜身世坎坷、身有残缺却自强不息的女子。明日赏花宴,你便用这只手,他目光扫过我缠着纱布的左手,为她弹一曲《长门怨》,再‘不经意’说说你幼时因这手受的委屈……要说得动情,让她落泪最好。他捏起我的下巴,力道不轻,这是你报答我‘不弃之恩’的时候了。弹不好那这烛台,今晚就好好‘教教’你这只手!
我坐在琴前,左手纱布下的伤口在琴弦的震动之下撕裂般的疼痛。我弹着那曲哀怨的《长门怨》,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着一个天生残缺的女孩如何艰难成长的故事。侍郎夫人果然红了眼眶,拉着我的手连声叹息。李崇文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心疼与骄傲之色。凭借着这一出戏,他得到了侍郎的青睐。
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他需要往上爬一步,需要利用我的残缺和不幸来衬托他的仁义与担当,或者需要借助我父亲那点残存的人脉时,便是我噩梦的轮回。他的手段也越来越隐蔽,也越来越狠毒。
他需要营造清贫形象以博取清名,便克扣我的用度,让我穿着半旧的衣裳,在人前不小心露出打了补丁的里衣,然后他再心疼地为我披上他的外袍。
他需要打击某个对手,便让我无意间听到那位官员家眷对我的刻薄嘲讽(实则是他派人散播的谣言),再引导我在宴会上失态哭泣,他则扮演维护妻子的愤怒丈夫,赢得舆论同情,同时给对方扣上刻薄无礼的帽子。
-他心情郁结之时,我的左手便是他最好的发泄工具。烛泪烫出的疤痕层层叠叠,指甲掐出的淤青新旧交错。而他总能在人前找到完美的借口:夫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夫人体弱,磕碰到了。
每一次利用和伤害之后,他都会有一瞬间的温情。或许是丢给我一瓶廉价的伤药,或许是在人前对我更呵护几分。但那短暂的虚假温暖,如同投入冰窟的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更深的寒冷和绝望。我的心,在一次次的利用、伤害、虚假安抚的循环之中,从最初的剧痛、愤怒、不甘,渐渐变得麻木,最后沉入一片死寂的冰湖。那名为李崇文之妻苏琬的躯壳之下,只剩下一片灰烬。
转折发生在他终于攀上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的位置,距离他梦寐以求的正四品,仅有一步之遥之时。那晚,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志得意满回来,酒气熏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对我彻底的轻蔑。他已不再需要伪装。
琬儿!他大笑着,一把扯过我,力道之大让我踉跄跌倒,左手重重磕在冰冷的桌角,钻心的疼。成了!张尚书那边终于松口了!明日,最迟后日,吏部的文书就该下来!正四品!你夫君我,要成为这京城里真正的官老爷了!他俯视着跌坐在地的我,眼中是赤裸裸的鄙夷和施虐的快感。
知道吗为了这一天,我对着你这张脸,对着你这只废手,装了整整三年!他踢了踢我那只因疼痛而蜷缩的左手,笑容狰狞,恶心!每次碰你,我都觉得恶心!每次在人前装模作样,我都恨不得立刻把你休了,扔得远远的!
他蹲下来,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那张因兴奋和酒精而扭曲的脸:不过,还得谢谢你,我的好夫人。没有你这只‘端不稳茶’的废手,没有你苏家那点可怜的门楣,没有你这三年当牛做马、任我揉捏的‘功劳’,我李崇文,爬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哈哈哈!
端不稳……又是这三个字!宛如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早已结痂的心口!冰封的死寂湖面之下,沉寂了太久的熔岩,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并非因为爱,也并非因为恨,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清醒——我对他最后一丝作为人的期待,彻底粉碎了。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的清算。
我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我所有的表情。身体因疼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李崇文把这颤抖当成了恐惧和绝望,笑得更加畅快得意。
但他不知道,这三年炼狱般的日子,我并非全然被动。
每一次他让我去表演,去交际,我都会强迫自己记住那些面孔、名字、关系网。我像一个最沉默的观察者,在他利用我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吸收着官场的信息,记住他每一个巴结的对象,每一个潜在的敌人。
每一次他让我模仿字迹(为了帮他誊写一些不重要的信件),我都会暗中揣摩、练习,不仅模仿他的,也模仿他那些贵人的。
每一次他醉酒后得意忘形,咒骂上司、抱怨同僚、甚至隐约透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时,我都会装作昏睡或吓傻,将每一个字,每一件事,牢牢刻在心里。
我利用他偶尔施舍的、少得可怜的零用,加上偷偷变卖了一件母亲给我的、他看不上的旧首饰,暗中收买了府里一个因犯错被他重罚、心怀怨恨的老仆。这个老仆,负责打扫他的书房外间。
就在他升任主事,开始疯狂钻营四品实缺,与那位张尚书书信往来愈发频繁、也愈发大胆之时,我的机会来了。
那老仆告诉我,李崇文最近极为烦躁,书房里常传来撕纸和低咒的声音。他似乎在销毁一些信件。我立刻意识到,他快要成功了,也快要清除证据了。
一个深夜,我确认他喝得烂醉如泥之后,悄悄起身。三年非人的折磨,让我练就了猫一般轻的脚步声。我潜入了他的书房。空气中还残留着他惯用的墨香和一丝淡淡的酒气。书案上凌乱不堪。我小心地翻找,最终在废纸篓最底层,发现了几团被用力揉皱、但并未完全撕碎的纸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手心全是冷汗。我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点点展开那些纸团。上面是李崇文的笔迹!内容触目惊心!是写给张尚书的密信草稿!里面详细罗列了他为张尚书办的几件私事(包括构陷一位清流官员、挪用一笔不大不小的工程款),字里行间充满了谄媚和赤裸裸的交易——事成之后,请张尚书务必保举他升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正四品)!
这就是铁证!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铁证!但仅有这些撕碎的草稿还不够,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链。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型。这一次,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要亲手,用他教会我的所有本事,布下这绝杀之局!
我强忍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纸团按原样放回废纸篓底层。然后,我坐到他的书案前,铺开一张与他常用信笺一模一样的纸(这是我早前就偷偷准备好的)。深吸一口气,我提起笔,模仿着张尚书那略显圆润矜持的笔迹,开始书写。内容很简单,以张尚书的口吻,对李崇文之前效劳表示满意,并关切地询问那笔工程款的后续处置是否稳妥,末尾隐晦地暗示考功司郎中之位,虚席以待,望尔善自珍重,勿留首尾。
这封信,真假难辨,却足以成为引爆火药桶的那颗火星!我模仿得极像,连张尚书习惯在末尾点一个小墨点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写好之后,我并未立刻行动。我耐心地等待了几天,直到吏部传出风声,考功司郎中的任命即将尘埃落定,李崇文志得意满,几乎不再掩饰他的狂喜。府中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即将鸡犬升天的浮躁气氛。
收网的时刻到了。
那是一个午后,李崇文正在花厅得意洋洋地接受几个趋炎附势的下属提前道贺。我算准了时间,让那个被我收买的老仆,寻了个由头,在打扫书房时,不小心碰翻了废纸篓。纸团散落一地。老仆惊慌失措地收拾,声音大得足以引起厅内人的注意。
李崇文果然被惊动,皱着眉头走进书房查看。当他看到地上散落的、那些他以为早已销毁的草稿纸团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厉声呵斥老仆滚出去,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纸团。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门口,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平静。
夫君在找什么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李崇文猛地抬头,看到是我,眼中先是惊愕,随即是暴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我没有动,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手中紧攥的纸团,又缓缓移向书案。然后,我像是发现了什么,缓步走过去,从书案上几本书的夹层里,意外地抽出了那封我伪造的张尚书密信。
咦这是什么我故作疑惑地展开信纸,声音清晰地念出了关键的那句:……考功司郎中之位,虚席以待,望尔善自珍重,勿留首尾……念到勿留首尾四个字时,我的语气刻意加重,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李崇文。
李崇文的脸,由煞白转为死灰!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手中的信,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废稿,最后死死盯住我。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荒谬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疯狂!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些撕碎的草稿,这封恰到好处出现的密信……这是一个局!一个他眼中懦弱无能的残废妻子,为他精心布置的死局!
你……是你!贱人!!他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朝我扑来,想要抢夺那封信。
我早有准备,身体灵巧地向旁边一闪。同时,我提高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来人啊!快来人!老爷他……他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要杀我灭口了!我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绝望,足以穿透花厅。
外面那些等着道贺的下属和仆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冲进书房,看到的正是李崇文状若疯虎般扑向我,而我则瑟瑟发抖地高举着那封致命的信!
混乱瞬间爆发!李崇文被几个反应过来的下属死死拉住。他拼命挣扎嘶吼:假的!那是假的!是她伪造的!她陷害我!但没人相信他。一个即将升任四品大员的官员,书房里搜出与尚书的交易密信(虽然是伪造的)和撕碎的罪证草稿(货真价实),还当众意图杀害发妻灭口……这简直是铁证如山,罪大恶极!
事情以惊人的速度发酵。那些早就对李崇文不满的官员,那些被他构陷过的人,甚至那位自身难保的张尚书(为了撇清自己,他必定会落井下石),都成了推波助澜的力量。李崇文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构陷同僚、意图杀妻的罪名很快坐实。圣旨下得又快又狠:夺职,抄家,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行刑那日,天阴沉沉的,仿佛连老天都在为这场闹剧而叹息。李崇文穿着肮脏的囚服,戴着沉重的枷锁,被衙役粗暴地拖拽着,走向城门。他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早已没了昔日的半分风采。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左手不再藏于袖中,而是自然地垂在身侧,上面的疤痕在阴沉的天光下清晰可见。
衙役押着他经过我面前时,他似乎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当看到我时,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索命的修罗。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我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手中端着一杯刚刚在路边茶摊买的、最普通的粗茶。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无视他怨毒的目光和衙役惊疑的眼神。
夫君,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入他和周围所有人的耳中,此去路远,山高水寒。
我双手稳稳地端着那杯粗茶——右手托杯,那只有三指的、布满疤痕的左手,稳稳地托着杯底。姿态从容,动作流畅。
饮完这杯妾身亲手奉上的茶,我将杯沿递到他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干裂出血的唇边,目光冰冷地望进他绝望的眼底,再上路吧。
断——头——茶。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他。李崇文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嚎叫,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昏死过去,腥臊的尿液顺着裤腿淌下。
我没有再看一眼那瘫软的污秽身躯。平静地收回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缓缓地、从容地,泼洒在脚下冰冷的尘土里。
然后,转身,离开。人群自动为我分开一条道路。那些目光,充满了惊惧、敬畏、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此刻,于我而言,已如清风拂过。
我没有回那个曾经是家的牢笼。李崇文被抄家,我作为受害者,拿回了本属于我的嫁妆。不多,但足够我重新开始。
我用这笔钱,在江南水乡一个宁静的小镇,买了一处临河的小院。粉墙黛瓦,花木扶疏。院子里有一株老梅,冬日里会开出疏朗清绝的花。
我不再是李夫人,我只是苏琬。
我开了一间小小的绣坊,名为三指斋。我不再遮掩我的左手。相反,我将它展示出来。我用那只只有三指、布满疤痕的手,捻起细如发丝的绣花针。起初,笨拙得令人发笑。针一次次扎破手指,血珠染红了素白的绢帛。但我没有放弃。
我用独特的、因残缺而不得不创新的针法,绣出别具一格的图案:残荷听雨,孤雁横空,断桥残雪……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孤绝与坚韧。我的绣品渐渐有了名气。人们惊叹于那细腻的针脚下蕴含的力量,也唏嘘于绣娘那只手背后的故事。他们称我的绣品为有风骨的绣。
三指斋的生意越来越好。我收留了几个同样因各种原因被世人轻视或抛弃的女子。她们或是跛足,或是脸上有疤,或是家道中落无依无靠。我教她们刺绣,教她们谋生,也教她们抬起头,像这院中的老梅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静静地绽放。
又是一个梅雨天。我坐在绣坊的窗边,听着雨打芭蕉的声响。左手捻着针,在绷紧的绢帛上穿梭,绣着一幅新的图样: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羽毛绚烂,眼神清亮锐利。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雨帘,落在我的手上,照亮了那些凹凸的疤痕,竟也折射出一种奇异而坚韧的光泽。
门外传来女子们清脆的笑语,是坊里的绣娘们结伴去市集采买丝线回来了。她们的声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我停下针,望向窗外烟雨迷蒙的河面。河上有小船悠悠划过,船娘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
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那只曾被踩入泥泞、视为废物的左手,此刻稳稳地托着绣绷,如同托着我亲手挣来的、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独属于苏琬的——整个沉静而丰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