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晟元启十五年,冬。
我跪在冰冷的金殿上,身着一袭最不起眼的淡青色宫装,在数百名花枝招展的秀女中,如同万花丛中一株瑟瑟的枯草。
我叫沈知微,户部侍郎沈谦之女。
这是我的面具。
我的灵魂深处,烙印着另一个名字——林昭。十五年前,权倾朝野的镇北侯林铮,是我的父亲。那场漫天的大火,三百余口人的哀嚎,是我永不褪色的噩梦。
沈知微。
御座之上,那个被酒色和丹药掏空了身体的皇帝萧衍,终于念出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被美色喂养得过分饱足的腔调。
我叩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艳,有嫉妒,有审视。我知道,这张脸,是我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听闻你琴画双绝,今日,便择一擅者,为朕与众爱卿一观。皇帝说道。
臣女遵旨。
我选择了琴。一张《凤求凰》,我弹得行云流水,却刻意在几个音节处,流露出一丝生涩的、符合我初入宫廷、心怀忐忑人设的颤抖。
一曲终了,皇帝不置可否。
真正的好戏,在后面。
太监呈上笔墨纸砚,我提笔,却并未画那象征祥瑞的牡丹凤凰,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画了一幅……《枯木寒鸦图》。
笔法苍劲,墨色淋漓。一株在寒风中挣扎的枯树,几只在枝头哀鸣的寒鸦,满纸的萧瑟与孤寂,与这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大殿,格格不入。
满座皆惊。
大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贵妃柳玉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大选之日,你画此不祥之物,是何居心
我跪下,不卑不亢地答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臣女所画,非为不祥。此画之意,在于‘向死而生’。枯木虽枯,其根愈坚,只待春风一度;寒鸦虽瘦,其鸣愈哀,只为呼唤同伴。臣女以为,困境与绝望之中,所迸发出的生命之力,远比繁花似锦,更动人心魄。
我的话,让原本想发作的柳贵妃,眉头微微一蹙。
而一直沉默地坐在皇帝下首的太子萧景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最终,皇帝大笑着拍板:好一个‘向死而生’!有趣,有趣!留下吧。
我叩首谢恩,在柳贵妃那淬了毒的、审视的目光中,退回了队列。
我知道,我的第一步棋,走稳了。
我成功地,将自己,送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送到了我最大的仇人——柳玉姝的眼皮子底下。
2
我被封为才人,不高不低,赐居偏远的清音阁。
这正合我意。枪打出头鸟,初入宫廷,蛰伏和观察,远比争宠更重要。
清音阁虽然偏僻,但胜在清净。我的贴身侍女青黛,也是当年冒死从林家火场中,将我抱出的忠仆之女,她为我打点着一切。
小姐,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夜深人静时,青黛为我卸下钗环,眼中满是担忧。
青黛,我看着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从林家三百口人倒在血泊中的那天起,林昭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沈知微。而沈知微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建立我的信息网。
宫中,最不值钱的是人命,最值钱的,是消息。
我利用前世身为将门之女对药理的粗浅了解,以及这十五年来刻苦钻研的成果,开始对症下药。
御花园的洒扫太监,常年劳作,有风湿的毛病。我无意中提点他用艾草煮水泡脚,几日后,他的疼痛大为缓解。作为回报,他会告诉我,每日清晨,有哪些娘娘的轿辇,去了哪个宫殿。
负责浣衣局的宫女,双手常年浸泡在冷水中,生了冻疮。我用自制的紫草膏为她涂抹,换来了浣衣局里,那些被丢弃的、沾染了特殊香料或药渍的衣物信息。
我从不主动,只是在最恰当的时候,施以最微不足道的善意。
这些善意,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慢慢地,编织成了一张属于我的网。
这天,我正在阁中整理药草,太子萧景琰,却意外地,驾临了。
他屏退了左右,只身一人,走进了我这冷清的院子。
沈才人,倒是清闲。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沉稳。
心闲,身自闲。我福身行礼,不卑不亢。
那日殿上的《枯木寒鸦图》,画得很好。他说道,目光却落在我窗台边晾晒的那些草药上,本宫倒是不知道,沈侍郎的女儿,还精通药理。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在试探我。
沈谦是个纯粹的文官,他的女儿,断不会对这些东西如此痴迷。
回殿下,不过是些女儿家的玩意儿。我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情绪,闲来无事,看些杂书,胡乱摆弄罢了。让殿下见笑了。
是吗他拿起一株晒干的半夏,轻轻捻了捻,半夏,有毒。能燥湿化痰,也能……致人失声。不知沈才人,是想用它来治病,还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像利剑一样,仿佛要将我洞穿。
我知道,我的身份,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这,恰恰是我想要的。
一个对我毫无兴趣的太子,对我毫无用处。
一个对我充满怀疑和好奇的太子,才有可能,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3
入宫一月,风平浪静。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麻烦找上门了。
来的是依附于柳贵妃的李昭仪,她素来骄纵,最看不惯我这种不争不抢却偏偏得了皇帝青眼的狐媚子。
她带着一群宫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我的清音阁,不由分说,便命人搜查。
奉贵妃娘娘懿旨,近来宫中有人行巫蛊之术,诅咒圣上。清音阁最为偏僻,嫌疑最大,特来搜查!
这是最拙劣、也最有效的借口。
很快,她们便从我的床下,搜出了一个缝着皇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和一个燃了半截的、散发着异香的香炉。
人赃并获。
李昭仪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沈知微,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拿下,押到贵妃娘娘面前!
青黛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我却异常冷静。
慢着。我淡淡开口,李昭仪,就凭一个布偶,一炉熏香,就想治我的罪,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我不想狡辩,我只想请昭仪娘娘,找个太医来,验一验这熏香。我说道。
李昭仪冷笑一声:验就验!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很快,太医赶到。
他仔细查验了那香炉里的香料,又看了看那个布偶,眉头紧锁,随即跪下回话:回禀昭仪娘娘,这香料……并非毒物。只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名为‘醉仙萝’的花粉。此花粉,对常人无害,但若与金器接触,再辅以烈酒,便会产生一种……能令人肌肤红肿、奇痒无比的毒素。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这布偶……上面也沾染了大量的‘醉仙萝’花粉。
李昭仪的脸色,瞬间变了。
因为,她为了彰显自己的恩宠,今日,恰恰戴了一整套赤金的头面首饰,而且,来之前,还喝了半杯御赐的葡萄酒。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那已经开始微微泛红的手腕。
哦原来是这样。我故作恍然大悟状,看向李昭仪,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昭仪娘娘,您……没事吧您的手,怎么好像……有点红
你……你这个贱人!你算计我!李昭仪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
我算计你我一脸无辜,昭仪娘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布偶和熏香,是您从我房里搜出来的。我一个小小才人,如何能预知您今日会来,又恰好戴了金器,喝了烈酒呢除非……
我话锋一转,看向那几个搜查的宫女:除非,是有人,里应外合。
那几个宫女,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事情闹到了柳贵妃那里。
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李昭仪偷鸡不成蚀把米,回去后,浑身起了红疹,痒得彻夜难眠,被皇帝禁了足。而那几个办事的宫女,则被柳贵妃以办事不力为由,杖毙。
我,安然无恙。
但经此一役,所有人都知道,清音阁那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沈才人,不是个善茬。
柳贵妃,也第一次,真正地,将我视为了一个需要拔除的钉子。
而太子萧景琰,在听闻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只是对着窗外,淡淡地说了一句: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4
经历了毒香事件后,我在宫中的日子,表面上更加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柳贵妃没有再明着找我的麻烦,但清音阁的份例,却被克扣得厉害。冬日里的木炭,潮湿难燃;每日的膳食,也多是残羹冷炙。
我毫不在意。这些物质上的磋磨,与我心中的血海深仇相比,不值一提。
我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白天,我打理我的那些花草药材;晚上,我便在灯下,默写着父亲留下的兵法,复盘着记忆中的棋局。
林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是风雅,行军布阵,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天夜里,我心绪不宁,便在院中,摆了一盘棋。
我一个人,执黑白两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棋盘上,黑子大龙被白子围困,看似已是死局。但我却不急不躁,一步步地,在看似无用的角落,落下棋子,构建外势,暗渡陈仓。
正当我准备落下那枚绝地反杀的关键棋子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置之死地而后生,好棋。
我心中一惊,猛地回头,却见太子萧景琰,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负手而立,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参见殿下。我起身行礼。
免了。他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盘棋,这盘棋,你已经赢了。
尚未终局,何言胜负我答道。
黑子虽看似被困,实则外势已成。白子贪功冒进,后防空虚。只需一招‘穿心’,白子大龙,便会瞬间崩溃。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棋盘的天元之位,轻轻一点。
那位置,正是我下一步,准备落子的地方。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这个太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沉,还要敏锐。我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他的洞察之中。
沈才人,棋艺高超,心思缜密,不像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寻常女子。他缓缓开口,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是又一次的试探。
殿下谬赞。我垂下眼帘,不过是些消磨时间的闲趣罢了。
闲趣他轻笑一声,你的棋风,步步为营,招招见血,充满了杀伐之气。这可不像,是‘闲趣’。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本宫听闻,十五年前,镇北侯林铮,便最擅长此等‘围点打援,中心开花’的战法。他曾用此计,在北境,大破敌军三万。
我的手,在袖中,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而且,已经查到了林家。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探究的眼睛,故作不解地问:镇北侯殿下说的是,那位……谋逆的罪臣吗
我说罪臣两个字时,每一个音节,都像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萧景琰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但我的脸上,只有恰到好处的、对一个罪臣故事的淡漠和好奇。
许久,他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本宫想多了。他淡淡道,夜深了,沈才人,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才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知道,我与他之间,这场无声的棋局,已经,正式开始了。
而我们,既是棋手,也是……彼此的棋子。
5
与太子那场月下棋之后,我与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但无形的交锋和信息传递,却从未停止。
比如,他会借口巡视,路过清音阁,将一本看似普通的《山川地理志》,无意中遗落。而我,会从书页的特定折痕中,读出他想要传递的信息——柳氏私盐,经运河北上,查。
而我,则会通过我那位在浣衣局的朋友,将一块沾染了特殊草药汁液(遇火会显字)的手帕,混入太子换洗衣物中,提醒他——御膳房新采买的银耳,产地存疑,慎食。
我们就像两个行走在钢丝上的舞者,用最隐秘的方式,交换着彼此的信任和筹码。
直到,一场真正的危机,将我们,彻底地,绑在了一起。
那日,是皇帝的寿辰。宫中大宴。
data-fanqie-type=pay_tag>
宴会上,柳贵妃巧笑嫣嫣地,向皇帝敬献了一份厚礼——一本据说是从前朝叛将家中搜出的、记录着朝中百官往来秘辛的百官行述。
她娇声说道:陛下,臣妾也是无意中得到此物。想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让陛下看一看,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小人,也好为陛下分忧。
好一个为陛下分忧!
我坐在末席,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我知道,这本所谓的百官行述,绝对是柳氏伪造的。其目的,昭然若揭——借皇帝的多疑,铲除异己,尤其是,那些站在太子一边的清流大臣。
果然,皇帝萧衍接过那本册子,只是随意翻了几页,脸色便沉了下来。
太子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知道,这把火,很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
宴会结束后,宫中立刻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好几位支持太子的老臣,被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柳氏一党,弹冠相庆。
太子被皇帝叫到御书房,痛斥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脸色苍白,步履蹒跚。
整个东宫,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我知道,我必须出手了。
这不仅是在帮太子,更是在帮我自己。唇亡齿寒,一旦太子的势力被彻底清除,下一个,就轮到我这个柳贵妃眼中的钉子了。
当晚,我冒险联系了医女云袖。
云袖,帮我一个忙。我将一包药粉,和一封密信,交给了她,想办法,把这个,送到柳贵妃的弟弟,柳承嗣的府上。
柳承嗣,好色、贪婪、愚蠢,是柳氏家族最大的一个破绽。
这是……
这是,能让他做一场‘好梦’的东西。我说道。
三天后,京城传出一个惊天的大消息。
禁军副统领柳承嗣,在醉酒后,于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混乱中,他不仅失手打死了人,更在胡言乱语中,泄露了百官行述乃是他们伪造,目的就是为了陷害忠良、打压东宫的秘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御史台的言官们,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蜂拥而上,一本本的奏折,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萧衍,即便再昏聩,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意和官愤,也不得不做出姿态。
他下令,彻查此事。
最终,柳承嗣被削职下狱,柳氏家族虽然未伤及根本,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气焰。而被打入天牢的那几位老臣,也得以平反。
太子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我的手笔。
那晚,他又一次,来到了我的清音阁。
他没有再试探,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地问了一句:值得吗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看着他,平静地回答:殿下,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这大晟的江山,能少一些,像柳氏这样的蛀虫。
也是为了,十五年前,那些枉死的忠良。
最后一句话,我说得极轻,像一声叹息。
他听懂了。
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不再是相互试探的棋手。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盟。
6
与太子结成同盟后,我们的行动,变得更加默契,也更加大胆。
他利用他在朝堂上仅存的影响力,为我提供庇护,遮掩我的行动。而我,则利用我那张看不见的网,为他搜集情报,清除障碍。
柳贵妃几次想对我下手,都被太子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我的位份,也因为几次不大不小的功劳——比如,为皇帝调配了能安神助眠的香薰;又比如,在太后面前,吟诵了几首她年轻时最爱的诗词——而被提升到了婕妤。
我搬出了偏远的清音阁,住进了离皇帝和太子的宫殿更近的翠微宫。
我距离权力的核心,越来越近。
我与萧景琰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我们常常会以探讨棋艺或品鉴书画为名,在彼此的宫中见面。
在那些危机四伏的、短暂的相处时光里,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悄然滋生。
我会为他处理政务到深夜,而准备一碗清心润喉的莲子羹。
他也会在我因为思念亲人而彻夜不眠时,默默地,为我送来一盆,开得正盛的、来自北境的雪梅。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不该有的温情,谁也不曾说破。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血海鸿沟。
他姓萧,是皇权的继承者。
而我姓林,是皇权斗争下,最无辜的牺牲品。
我常常会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一边,是太子那清澈的、充满信任的眼神;另一边,是父亲和兄长,倒在血泊中的、死不瞑目的脸庞。
我越是爱他,就越是恨自己。
我开始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但命运,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跟我们开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那日,是宫中的秋搜之日。按例,后宫各处,都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查,以防有人夹带违禁品。
负责搜查我翠微宫的,是柳贵妃的心腹,王总管。
他带着人,将我的宫殿,翻了个底朝天。
就在我以为,可以应付过去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小太监,从我贴身衣物的箱底,翻出了一个,用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王总管接过来,层层打开。
露出来的,是那支,我从不离身的,由北地铁血红晶打造的……凤凰金钗。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林家女儿的信物。
王总管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疑惑。他知道,以我沈婕妤的身份和家世,断然不可能拥有如此贵重且制式特殊的首饰。
沈婕妤,这是何物啊他阴阳怪气地问。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一旦这支凤钗,落到柳贵妃的手里,她一定会认出来。我的身份,将彻底暴露。
就在我准备孤注一掷,杀人灭口的时候。
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那是我送给沈婕妤的。
太子萧景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看也未看王总管,径直走到我面前,从那太监手中,拿过凤钗,然后,亲手,将它插回了我的发髻。
他的动作,温柔,却不容置疑。
本宫的东西,也需要向王总管报备吗他冷冷地看着王总管,眼神中,充满了帝王的威压。
王总管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滚。
太子只说了一个字。
王总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带着人退了出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谢谢殿下。
不必。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知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他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我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我发髻上的那支凤钗。
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凤凰尾羽处,一个极其隐秘的、小小的凸起。
那是……启动钗中机巧的开关!
我的脸色,瞬间,煞白。
7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我知道,那凤钗的机巧一旦被触动,里面藏着的那一小片记录着林家独门药理配方的丝帛,就会暴露出来。那是林家不传之秘,一旦被他看到,我的身份,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避开他的手。
萧景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的动作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我煞白的脸上,探究的意味更浓。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发现那个开关。他的手指,只是在凤钗冰凉的晶体上,停留了片刻,便缓缓地收了回去。
罢了。他轻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妥协,你不想说,本宫便不问。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保全自己。
说完,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心中那份因被怀疑而产生的戒备,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酸涩的情绪所取代。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信任我。
可这份信任,对我而言,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沉重。
凤钗的危机,虽然暂时度过,但却在柳贵妃的心里,埋下了一根更深的刺。
她不相信那支凤钗是太子所赐,她派人,日夜不停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企图找到我的破绽。
终于,还是被她抓住了机会。
我为了配置一种能暂时压制皇帝体内丹药毒性的解药,冒险在深夜,潜入了太医院的药材库。
而这个行动,被柳贵妃安插的眼线,抓了个正着。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她直接,以妖术媚上,盗取禁药,意图不轨的罪名,将我告到了皇帝面前。
人证物证俱全。
皇帝萧衍,本就多疑,又对我这种不受掌控的女子心存忌惮。他龙颜大怒,下令将我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太子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御书房,为我求情。
父皇!沈婕妤绝非此等奸邪之人,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皇帝冷笑一声,她一个后宫女子,三更半夜,潜入太医院,盗取虎狼之药,这不是意图不轨,是什么景琰,你最近,跟她走得太近了!你是不是也被她给迷惑了
皇帝的猜忌,像一把利剑,也刺向了太子。
太子知道,再争辩下去,不仅救不了我,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只能,以退为进。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觉得,此事蹊M跷颇多。不如,先将沈婕妤打入冷宫,禁足看管,待儿臣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如何
打入冷宫,虽是屈辱,但至少,能保住一命,也能避开天牢里,柳贵妃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
皇帝沉吟片刻,最终,同意了。
我被摘去钗环,换上粗布麻衣,押送到了那座宫中最阴冷、最荒凉的角落——静思苑。
这里,是所有失宠妃嫔的坟墓。
进入冷宫的那一刻,我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太子的方向。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我们与柳氏之间,一场更残酷的战争的……开始。
8
冷宫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阴暗潮湿的房间,发霉的被褥,馊掉的饭菜。还有那些管事太监和宫女,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们都是柳贵死的人,自然不会让我好过。
克扣饮食,是家常便饭。在寒冷的冬夜里,故意不给木炭,更是常有的事。
我被折磨得日渐消瘦,但我求生的意志,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因为我知道,在外面,有一个人,正在为我奔走,为我寻找真相。
而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这座看似是坟墓的冷宫,或许,也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开始观察冷宫里的每一个人。
这里,住着十几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她们大多已经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其中,有一个姓白的疯贵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总是一个人,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墙角,喃喃自语。她嘴里念叨的,永远是那几句:火……好大的火……血……好多血……小郡主……快跑……
我的心,被这几个词,狠狠地揪住了。
火,血,小郡主……
难道,她和十五年前,林家的那场惨案有关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接近她。
我用我仅有的一点食物,换取她短暂的清醒。我用我从墙角挖来的草药,为她治疗身上的皮肤病。
渐渐地,她不再那么排斥我。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她房间里,一块松动的地砖前。
她指着地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血……血衣……不能让他们找到……
我心中一动,撬开地砖。
下面,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早已被血染成暗红色的小孩的衣服。那衣服的样式,我认得,是当年,我亲手为我那刚刚三岁的妹妹,缝制的。
衣服的夹层里,还藏着一封,用血写成的信。
字迹潦草,却充满了滔天的怨恨。
写信的人,是白贵人的父亲,当年在林家灭门案中,负责外围清剿的一名禁军校尉。
信中,他详细地记录了,柳承嗣是如何伪造证据,如何买通副将,如何构陷林家通敌。更记录了,他们在林家,是如何烧杀抢掠,滥杀无辜,连三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白贵人的父亲,良心不安,便写下这封血书,藏在女儿的衣服里,以求将来,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却不想,不久后,他便被柳氏,以办事不力的罪名,秘密处死。而白贵人,也因为知道了太多秘密,被打入冷宫,逼疯。
我握着那封血书,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铁证!是柳氏一族,万劫不复的铁证!
而就在我拿到血书的第二天。
冷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太子萧景琰,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身后,跟着一队禁军。
奉父皇旨意,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彻查旧案,还沈婕妤……一个清白。
我知道,他在外面的调查,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们里应外合,收网的时刻,到了。
9
我被太子,从冷宫里,接了出来。
我没有回到我的翠微宫,而是被直接带到了东宫的书房。
这里,绝对安全。
这是我查到的。
萧景琰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推到我的面前。
当年,柳承嗣买通的那个副将,并没有死。他被柳氏灭口时,侥幸逃脱,隐姓埋名,藏匿在江南。我的人,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他。
他已经,将当年的所有内情,都一五一十地,招了。
我翻开卷宗,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桩桩卑劣无耻的罪行,双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是,我找到的。
我将那封血衣里的血书,也放在了桌上。
萧景琰拿起那封早已干涸、却依旧散发着血腥味的信,看完之后,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愤怒、悲痛和决然的神情。
人证,物证,俱在。他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柳氏一族,罪不容诛!
殿下,我看着他,问出了那个我最关心,也最害怕的问题,陛下……对此,是什么态度
萧景琰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用一种极其艰涩的、带着无尽痛苦的语气,说道:父皇他……或许,从一开始,就都知道。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意思
林家,功高盖主。镇北军,只知有林帅,不知有陛下。萧景琰的声音,充满了悲凉,父皇他……或许,并非完全被柳氏蒙蔽。他只是……顺水推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用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的命,来换取他皇权的……绝对稳固。
这,就是帝王心术。
这,就是最残酷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我的仇人,只是柳氏一族。
我一直以为,皇帝只是昏聩,太子只是无辜。
可现在,这个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我所有的信念,都捅得稀碎。
我最大的仇人,不是柳贵妃,不是柳承嗣。
是我眼前这个,我爱上的男人的……父亲。
是我一心想辅佐的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我看着萧景琰,他的眼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既为父亲的冷酷而心寒,也为我的遭遇而愧疚。
知微……他伸出手,想握住我的手。
我却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殿下,我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我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柳氏的罪证,已经确凿。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
我看着他,努力地,将自己从林昭的爱恨情仇中抽离出来,变回那个,冷静、理智的沈知微。
因为我知道,在扳倒柳氏这个共同的目标面前,我们之间那道血色的鸿沟,只能,暂时被掩盖。
萧景琰看着我决绝的眼神,也收起了自己外露的情绪。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果决的太子。
万寿节。他缓缓说出三个字。
三日后,是父皇的六十大寿。届时,满朝文武,各国使臣,都会齐聚。那将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柳氏一族的罪行,公之于天下!
我要让他们,在最风光的时刻,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10
大晟元启二十年,冬月十八。皇帝萧衍,六十万寿节。
整个皇城,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太和殿内,更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满朝文武,宗室亲贵,以及来自四方藩属国的使臣,齐聚一堂,为这位大晟的帝王,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柳贵妃柳玉姝,今日更是盛装出席。她穿着一身金丝凤羽的宫装,珠翠满头,容光焕发,以仅次于皇后的礼制,陪伴在皇帝身边,接受着百官的朝贺。她的兄长柳承嗣,虽然早已被削职,但今日,也作为国舅,被特许参加寿宴。柳氏一党,依旧是这场盛宴上,最耀眼、最不可一世的存在。
而我,沈知微,或者说,林昭,则穿着一身婕妤的宫装,安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像在看一场,最后的狂欢。
太子萧景琰,坐在皇帝的下首,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就在众人酒意正酣之时。
萧景琰,突然离席,走到了大殿中央,跪了下来。
父皇,今日是您的大寿,儿臣,有一份特殊的‘寿礼’,要献给您,献给这大晟的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丝竹之声。
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萧衍,微微皱眉:景琰,今日大喜的日子,你又想做什么
柳贵妃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警惕。
萧景琰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手。
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戴着镣铐、形容枯槁的囚犯,被两名禁军,押了上来。
正是,当年构陷林家、后被柳氏灭口未遂的……那个副将!
紧接着,我的盟友,医女云袖,也捧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上,放着的,正是我从冷宫中找到的,那件血衣,和那封……血书!
父皇!萧景琰的声音,掷地有声,十五年前,镇北侯林铮‘通敌’一案,乃是天大的冤案!今日,人证物证俱在,恳请父皇,明察秋毫,还林家一个清白,还天下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柳贵妃的脸色,瞬间,煞白。她指着太子,厉声喝道:太子!你疯了!林家乃是罪臣,铁证如山,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心知肚明!萧景琰冷笑一声,将那封血书,高高举起,柳玉姝!柳承嗣!你们可还认得,这上面的字迹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柳贵妃身后的柳承嗣,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疯狂的杀意。他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朝着御座之上的皇帝,直刺而去!
保护陛下!
他竟然,想在罪行败露的最后一刻,行刺皇帝,嫁祸太子,做最后一搏!
他这是,狗急跳墙,要逼宫!
11
柳承嗣的突然发难,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他身手不弱,又是禁军统领出身,距离皇帝不过数步之遥,眼看那淬了毒的匕首,就要刺中老皇帝。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青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角落里,一闪而至!
是我。
我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那身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利落的劲装。我手中的凤钗,不再是装饰品,而成了一把致命的武器。
铛!
一声脆响,我用凤钗,精准地格开了柳承嗣的匕首。
随即,我手腕一翻,钗尖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刺中了他握着匕首的手腕。
柳承嗣吃痛,匕首脱手。
而早已蓄势待发的太子亲信,和那些对柳氏积怨已久的武将,则立刻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柳承嗣和那些企图作乱的柳氏党羽,尽数拿下。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叛乱,已经被平息。
我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手中的凤钗,还滴着血。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这个,本该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后宫婕妤身上,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柳贵妃瘫软在座位上,面如死灰。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皇帝萧衍,在经历了最初的惊吓后,看着我,又看了看太子,眼中,是无尽的、复杂的、猜忌的寒光。
他知道,今晚的一切,都在他这个儿子的算计之中。
而我,只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最终,在如山的铁证和百官的压力下,皇帝,下达了圣旨。
柳氏一族,构陷忠良,通敌叛国,意图谋逆,罪不容诛,满门抄斩!
镇北侯林铮,忠心为国,蒙受不白之冤,即刻恢复其名誉,追封为‘忠武王’!
沈婕妤……不,林氏遗孤林昭,智勇双全,护驾有功,册封为‘昭阳公主’。
林家的冤案,昭雪了。
柳氏的权势,覆灭了。
我,从一个罪臣之女,变成了护驾有功的公主。
看起来,是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可是,当我在东宫,再次面对萧景琰时,我们之间,却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我们赢了这场战争。
却输掉了,我们之间,那份曾经最纯粹、最珍贵的温情。
因为,我们都无法忘记,那个最终的,真相。
那个,默许了这一切发生的,高高在上的,他的父亲。
12
柳氏覆灭后,朝堂之上,进行了一场大清洗。
太子萧景琰,以雷霆之势,肃清了所有柳氏的余党,并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各个重要的位置。
他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稳固。
老皇帝萧衍,在经历了这场惊变和打击后,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一落千丈,从此,缠绵病榻,不问朝政。
萧景琰,以储君之身,行监国之权,成了大晟实际的统治者。
而我,林昭,也被恢复了身份。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察言观色、步步为营的沈知微。我搬出了皇宫,住进了皇帝御赐的公主府。
我脱下了繁复的宫装,换上了素雅的便服。
我以为,我会感到解脱,会感到快乐。
但没有。
我的心里,依旧是空荡荡的。
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之而来的,是更巨大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虚无。
我常常会在深夜里,独自一人,来到林家的旧址。
那里,早已是一片废墟。
我跪在那片焦土上,仿佛还能闻到,十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弥漫的血腥味。
爹,娘,哥哥……我为你们,报仇了。
我喃喃自语,眼泪,却怎么也流不下来。
我的泪,似乎,早已在那些伪装和算计中,流干了。
萧景琰,常常会来看我。
他会屏退所有的下人,一个人,默默地,陪我坐着。
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因为我们都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只会更痛。
昭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声音沙哑,等……等父皇龙驭上宾,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知道,他说的交代,是什么。
然后呢我看着他,平静地问,杀了你的父亲,为我的父亲偿命吗还是,追封他一个‘罪帝’的谥号,让他被后世唾骂
景琰,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我该怎么办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昭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能弥补,我们之间,那道用你全家性命筑成的鸿沟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爱他。
这份爱,在那些同舟共济的日日夜夜里,早已刻骨铭心。
可这份爱,也沾满了,我家人的鲜血。
每当我想起他,我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场被默许的屠杀,想起那冰冷无情的帝王心术。
这是一种,日夜啃噬着我灵魂的、无解的酷刑。
13
半年后,老皇帝萧衍,驾崩了。
萧景琰,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改元永熙。
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震惊朝野的罪己诏。
在诏书中,他历数了先帝晚年的过失,并公开承认,在镇北侯一案中,先帝犯下了察之不详,纵之不纠的过错。
他没有直接定义先帝为罪帝,却也用这种方式,向天下,向我,做出了他最大的忏悔和交代。
此举,引来了朝中一些老臣的非议,但也为他,赢得了无数百姓的赞誉。
一个敢于承认父辈过错的君主,是值得托付的。
他用他的方式,努力地,想要填平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
登基大典过后,他来到了我的公主府。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龙袍,褪去了往日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但看着我时,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和疲惫。
他的手上,捧着一个,用金丝楠木打造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顶,用无数东珠和宝石打造的,流光溢彩的……凤凰金冠。
昭儿,他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用一种最谦卑的姿态,仰望着我,嫁给我,做我的皇后,好吗
这后位,从我决定争夺这个天下开始,就只为你一人而留。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的家族,对不起你的家族。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发誓,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来偿还。
我会做一个好皇帝,开创一个盛世。我会让这个天下,再也不会有,像林家这样的冤案发生。我会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子民,生生世世。
他的话,情真意切。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期盼和深情,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凤座。
这是天下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最尊贵的位置。
只要我点头,我就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我将拥有无上的荣光,和他共享这万里江山。
可是……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
景琰,你知道吗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不是在公主府,也不是在翠微宫。
而是在冷宫里,从那个疯癫的白贵人手中,拿到那封血书的……那一夜。
因为,那一夜,我离我的仇恨最近,也离我的目标……最近。
我的前半生,都是为仇恨而活。
如今,仇恨,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什么而活。
但我知道,绝不是为了,这座……用我家人鲜血染红的,金丝牢笼。
14
我的话,让萧景琰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他缓缓地站起身,收起了那顶凤凰金冠,脸上,是无尽的苦涩和悲伤。
我明白了。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再劝我,也没有再挽留。
因为他知道,有些伤疤,一旦刻下,就永远无法愈合。有些鸿沟,一旦形成,就永远无法跨越。
他爱我,所以,他选择,尊重我。
保重。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将我此刻的容颜,刻进他的心里,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公主府。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的孤独,那么的萧索。
我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
三天后,我向他,递交了一份奏折。
我请求,卸去昭阳公主的封号,自请削为平民,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他准了。
没有任何的犹豫。
离开京城的那天,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带着青黛,和一些简单的行囊,坐上了一辆最普通的马车。
在经过皇城门口时,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困了我半生、也成就了我半生的,巍峨的宫阙。
城楼之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独立风中。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道,追随了我一路的、灼热的目光。
我缓缓地,放下了车帘。
心中,默念了一句:
景琰,此后,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愿君治下,再无林昭。
15
我离开了京城,那个充满了荣耀、权谋、爱恨与伤痛的地方。
我恢复了林昭的名字,但江湖上,却再无人知晓,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带着青黛,走遍了万水千山。
我们去了北境,在我父亲曾经戍守过的长城上,祭奠了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
我们去了江南,在那些小桥流水的、温婉的城镇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悬壶济世,救助那些被病痛折磨的穷苦百姓。
我们去了西域,看那大漠的落日,听那悠扬的驼铃,感受那与中原截然不同的、自由而奔放的生命力。
我的心,在这一路的山水中,在那些淳朴的笑脸中,在一次次的迎来送往中,渐渐地,被治愈了。
我不再做噩梦,不再被仇恨所束缚。
我学会了,如何去笑,如何去感受,如何,去爱这个,我曾经无比憎恨的世界。
而萧景琰,也成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字。
我偶尔会从南来北往的商队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说他勤于政事,减免赋税,开创了永熙之治的盛世。
说他一生,未立皇后,后宫虚设,只有几位安分守己的妃嫔,为皇家绵延子嗣。
说他常常,一个人,登上皇城的最高处,向着遥远的南方,一站,就是一整夜。
每当听到这些,我只是,淡淡地,笑一笑。
然后,继续,为眼前的病人,包扎伤口。
有一年,我们游历到了一个偏远的海滨小镇。
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漂流瓶。
瓶子里,有一张,用上好的宣纸写的信。
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称谓。
只有一首,我曾经在翠微宫,为他吟诵过的,小令: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字迹,苍劲有力,是我熟悉的,他的笔迹。
我看着那句诗,在海边的晚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落下,星辰升起。
我将那张信纸,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瓶中,然后,用尽全力,将它,扔向了更远、更深的大海。
去吧。
带着我们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爱恨,漂向那,无人知晓的天涯。
而我,将在这里,守着我的药铺,守着我的病人,守着我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的、自由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