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血字牌 > 第一章

1
血雨砺剑
暴雨如天河倒灌。
沉重的木桶从柳寒阳无力的手中滑脱,撞在湿滑的青石台阶上,咚的一声闷响,被更狂暴的雨声撕碎,沉没。他僵立在通往师门砺剑堂的最后十几级石阶上,像一尊新凿的石俑,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僵硬的脸庞。鼻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锈气味,蛮横地钻了进来,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和山间草木的清新。那是血的味道,是新宰杀牲畜时才有的、浓稠滚烫的铁锈腥气。
不,不是牲畜。
寒意猛地窜上脊椎,又炸开在四肢百骸。柳寒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湿冷黏腻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泵血都带来锥心的刺痛和窒息般的恐惧。他双腿仿佛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艰难地、一步一挪地往上爬。石阶缝隙里流淌着的,不再是清澈的雨水,而是黏稠浑浊的暗红色溪流。
砺剑堂那两扇原本厚重坚硬的松木大门,此刻像被狂风摧残过的破败枯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门板碎裂,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和泥泞的脚印。
门后的景象,猛地撞入柳寒阳被雨水模糊的视野。
血。
到处都是血。
暗红、深褐、刺目的猩红……交织泼洒在灰白的院墙、冰冷的石板地面、碎裂的花坛边缘。几个身穿砺剑堂劲装的年轻身影,以一种扭曲得非人的姿态仆倒在地,其中离门最近的小师弟趴着,一只手五指箕张伸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呼唤着什么。他的脸浸没在血泊里,只看得见散乱的黑发。另一个师兄被钉死在演武场旁边栽梅花树的粗大木桩上,一杆生锈的长矛贯穿了他的胸膛,矛尖从后背冒出来,滴着血水。还有更多的残肢,一条断臂挂在不远处的兵器架上,半截小腿卡在倾倒的石锁下面……空气像凝固了,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压得柳寒阳肺腑翻腾,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滚烫的刀片。
不——!
一声嘶哑变形、不似人声的干嚎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恐惧、绝望、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他,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踉跄着扑向大门内那片修罗场。
师父!大师兄!小师妹——他疯狂地喊着,声音在血腥的庭院里撞击回荡,空洞得可笑。雨水砸在他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流进他大张的口中,只有咸涩的血腥气。
他的眼睛急切地、狂乱地扫过满目疮痍,越过一张张曾经熟悉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死寂的面孔。在哪里师父呢那个如高山般巍峨,传授他剑法教他做人道理的师父燕九霄呢!
目光猛地一顿,死死钉在主堂青砖外墙上。
一个人影倚墙而坐。
灰布衣袍浸透了粘稠的暗红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胸口一处碗大的血窟窿,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雨水冲刷下,依稀可见碎裂的骨茬和凝固的内腑。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骨骼尽碎。唯有那颗头颅,微微昂起,靠着冰冷的墙壁。
他的师父——燕九霄。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望着雨幕覆盖的、灰暗阴沉的天空。瞳孔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像两口小小的枯井。只是,那眼神最深处,柳寒阳捕捉到一丝他从未在师父眼中见过的东西——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的惊愕。
就在师父僵硬的右手边,青砖墙面被用力擦过,几道杂乱的划痕下面,清晰地刻着五个异常潦草、笔画转折尖锐、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硬划出来的符号:
一个扭曲如蛇虫的黑点。三道笔直平行的深痕。一个叉开的、类似鸟爪的印记。一个类似庙宇屋顶形状的三角。以及……一个带着钩尾的小小圆圈。
五个符号。深深刻入砖石,又被淋漓的鲜血反复描摹、浸润,显得格外刺目,如同地狱最深处的烙印,直接烫在了柳寒阳的眼底。
嗡——!
一股冰冷的激流猛地从尾椎骨冲上头顶,柳寒阳所有的悲痛和嘶喊瞬间冻结在喉咙深处。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天灵盖,脑子一片空白。灭门之恨!是谁是谁下的手!这五个符号!它们是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疑问压垮了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眼前一阵发黑,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血污、尸体、暴雨、师父死不瞑目的眼睛……所有恐怖的片段疯狂搅动。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水和雨水混合的地上。呕吐感翻天覆地地涌上来,他俯下身,剧烈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和那个沾满鲜血的疑问,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是谁
2
浊流孤影
七年后。凤鸣渡,黄昏。
浊浪滔天的赤水在此打了个巨大的回环,两岸壁立千仞,水汽升腾。一座巨大的、破败不堪的三层土木酒楼,歪歪斜斜地趴在靠近河滩的崖壁上,如同一个久经风浪、随时都会散架的巨人。屋顶多处朽坏,木料被常年的水汽浸润成深黑色,几扇窗户用破草席或烂木板勉强堵着。这便是浊流居。这里是法外之地,亡命徒汇聚的泥潭,连赤水河的水鬼们都要绕着走。
一楼的厅堂比外面更暗更腥。鱼虾腐烂的气息、劣质汗臭、劣酒蒸腾的酸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人渣堆里自然发酵出来的恶臭,猛烈地钻入每个毛孔。人影憧憧,大多是些衣衫褴褛或袒胸露臂的粗豪汉子,围坐油污浸透的木桌旁大声吆喝、咒骂、吹嘘着昨夜的战利品和杀戮。偶尔有人警惕地扫视着新进来的客人。
靠近角落楼梯一张桌子旁,只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柳寒阳。
比起七年前那个血雨之夜几乎崩溃的少年,他此刻更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冷铁,裹在风尘仆仆的旧青衣里。高而挺拔的身形微微前倾,像一匹孤狼蹲守在它的领地边缘。头发有些长了,微卷的额发垂落几缕,稍稍盖住了眉峰和那双深陷的眼。
他眉骨很利,眼窝陷得很深,里面封着的是两团烧到灰烬深处的炭火。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像被风雪打磨过的岩石。腰后斜挎着一个油布长包裹,裹口隐约透出木柄的形状。整个人明明未动,那份从骨子里渗出的、混合着血腥与铁锈般的沉冷气息,仿佛一道无形的壁障,隔开了周围的嘈杂与下流的目光。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形容枯槁、穿着补丁叠补丁的蓝布长衫、眼窝深陷的男人。这是此地的江湖暗桩蓝嘴鹞,蓝嘴鹞一张嘴比泥鳅还滑,眼神却精明得像夜猫子。柳寒阳刚刚将一串沾着污血、粗糙打磨过的小铜钱推到他面前。这是从上游沙蛇帮一个小头目身上搜出来的货——对方喉咙上的那个血洞,也是柳寒阳用刀尖轻轻划开的。
就这些柳寒阳的声音不高,低哑得如同朽木摩擦,枯影那些人,最近一次出没
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桌沿,指节粗大,关节处布满新旧交叠的擦伤和厚茧。大拇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在右手掌心握着的一个黑色金属硬物上缓缓摩挲着。那东西很奇特,约莫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造型古朴,边缘已被经年的摩挲磨得圆润光滑。牌面上,清晰可见四个细小的、规则凹陷进去的圆形凹槽。
四个凹槽中,已经稳稳地嵌入了四颗泛着幽沉乌光的浑圆钢珠。钢珠表面光滑,反射着厅内昏暗油腻的光线,却更添一层冰冷肃杀之意。
啧,柳爷您这‘追魂牌’上,快满槽了吧蓝嘴鹞贪婪地捻起那串带血的铜钱塞进怀里,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柳寒阳掌心那块刻着凹槽的铁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第四个窟窿塞上了,就剩最后一个了……老天爷!枯影啊!他压低嗓子,脑袋向前探,一股浓重的口臭扑向柳寒阳,那可是扎手的玩意儿!沾上枯影,阎王爷都得嫌你烫手!那帮畜生……
柳寒阳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握紧。
枯影!就是师父血书五个标记中的最后那个!带着钩尾的小小圆圈!
七年来,他成为黑暗世界里最孤绝的猎手,一头扎进最肮脏血腥的角落。从第一个扭曲如虫蛇的黑蛰开始,再到三道深痕的血狼、鸟爪状的鬼面鹫、三角屋顶似的七杀楼……每摧毁一个杀手组织,他就在掌中铁牌的凹槽里,稳稳嵌入一颗亲手打磨、沾着仇敌心头血的钢珠。杀一个人不够,他要连根拔起!要把师父刻下的血痕,一个一个,亲手抹除!从第一个到第四个,七年血火,踏遍尸山,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
最后那个带着钩尾的圆圈——枯影。它们是最隐秘也最毒辣的组织,杀人无形,踪迹难觅。如今,这第七个年头,目标终于锁定了这浊流居!
废话少说。柳寒阳抬了抬眼睫,里面的炭火似乎被吹亮了一霎,灼得那江湖暗桩颈后一寒,时间,地点,头目的动向。
这、这……风声紧啊柳爷!蓝嘴鹞心虚地往周围扫了几眼,才用蚊子般的声音道,五天前,来了几个生面孔,包了靠河那边的三号房……为首的是个穿黑绸裤的疤脸汉子,看人的眼珠子像淬了冰……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急促地比划了一个一字,还有一个,今天午后刚到,独一个,女的!也奔三号房去了!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粗鲁的喧哗和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七八条彪形大汉乱糟糟地涌了下来,一个个脸色不善,眼神凶狠地在浑浊的厅堂里四处扫视,显然在找人。
操!那小娘们跑哪儿去了三爷发了大火!为首的大汉敞着油腻腻的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从脖子斜跨到锁骨,他声音洪亮,语气焦躁,挖地三尺也得给老子揪出来!她娘的身手滑溜得见鬼了!他们的目光狼一样扫过大厅,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气。食客们顿时噤若寒蝉,目光躲闪。
柳寒阳对面的蓝嘴鹞脸色唰地惨白,腿肚子筛糠般抖了起来,拼命往桌子底下缩,似乎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与此同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仓促地从二楼楼梯转角跃下!身形灵动,落地无声,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动作间,她背后一个狭长的、几乎与她瘦小身躯等高的墨绿色铁匣格外显眼,那铁匣造型古拙,边缘镶嵌着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黄铜角,严丝合缝,像一口小小的墨玉棺材死死地压在少女单薄的脊梁上,让她每一个转身跳跃都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沉重。
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不太合身、洗得发白的旧靛蓝布衣裳,一张脸孔苍白得没什么血色,下巴很尖,眼睛倒是很大,此刻眼瞳深处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惊惧和一种走投无路的决绝。她落地后迅速扫视全场,目光像受惊的兔子般惶然寻找着缝隙。
楼下那群枯影的打手已然发现了她,刀疤脸眼神一厉,指着楼梯口大吼:在那!堵住她!一群人呼啦啦地围堵过去,粗暴地推开桌椅和碍事的食客,酒碗菜碟噼里啪啦打翻摔碎一片,污秽横流,大厅瞬间乱作一团。
少女呼吸一窒,眼看退路被堵死,楼梯口也冲下追兵。她脸上仅存的血色褪尽,眼神却猛然一定——视线穿过那些汹涌扑来的人影,死死钉在了角落那张桌子旁!钉在了那个即使在如此混乱中也依旧坐得沉稳如石的青衣身影上!
她的目光,极其短暂但极其清晰地落在了柳寒阳随意搭在桌沿、掌中摩挲着的那块嵌了四颗钢珠的黑色铁牌上!
刹那间,一丝难以置信、仿佛抓住了最后救命稻草的亮光在她眼底炸开!
救命!少女带着哭腔的尖厉叫声刺破了混乱的喧哗,竟意外地极其清晰。她像是把所有的力气和希望都压在了这一声喊叫中,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管不顾地冲着柳寒阳那张角落里的桌子扑了过来!背后沉重的铁匣在她剧烈的动作中剧烈摇晃。
刀疤脸和打手们已经狞笑着追近,刀光霍霍,眼看就要将少女乱刀砍翻。周围的看客要么抱头蹲下,要么慌忙躲远,唯恐殃及池鱼。
柳寒阳端坐未动,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那少女的身影连同浓烈的危机感一同扑近面前,直至那几把淬了恶毒的狭长快刀,划开浑浊腥臭的空气,已经劈向少女毫无防备的后颈和脊背!
就在刀锋几乎要触及少女沾满尘土的碎发时——
柳寒阳搭在桌沿的左手,五根紧握的手指倏然张开。
一股极其微妙的气流瞬间扰动。桌上原本搁在两个破海碗之间充当筷枕的三支竹筷,毫无征兆地离桌射出!
没有任何预兆的动作,甚至看不清他手指是如何拨动的。
咻——咻——咻!
三道极其短促急促、几乎撕裂空气的锐利风声,在下一秒被利刃刺穿皮肉的闷响和骤然变调的惨嚎取代。
噗!噗!噗!
三支竹筷精准得骇人。一支洞穿了冲在最前那个挥刀者的手腕,鲜血和刀子一起喷溅飞出;一支钉进了旁边大汉的小腿迎面骨,那人惨叫一声单膝跪地;另一支刁钻狠辣,狠狠穿入刀疤脸持刀右臂的肘窝肌腱之中!
啊——!刀疤脸发出杀猪般的嘶嚎,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他手中的利刃当啷脱手掉落。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庞大的身体向前扑倒,带倒了一张桌子,杯盘碎裂汤汁飞溅。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上一刻少女即将毙命于乱刀之下,下一刻冲在最前的三个好手已惨嚎倒地,伤得不重,却足以暂时丧失战力。
汹涌的攻势被强行打断。后方的打手们被这骤然的变故和同伴的惨叫震住,脚步下意识地停顿,带着惊恐和茫然,望向依旧稳坐角落桌旁的那个青衣男子。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眼。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的目光,深陷眼窝里的两团灰烬,此刻仿佛被这血腥骤然点燃,迸出令人骨髓生寒的、实质般的凶戾光芒。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每一个呆立的打手,那眼神里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滚开。
仅剩的几个枯影打手脸上血色尽失,面对那无言的凶戾杀气,再看了眼抱着手臂在地上打滚惨嚎的刀疤脸,勇气瞬间被抽干。他们再无犹豫,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哀嚎的同伴,根本不敢再多看柳寒阳和那少女一眼,如避蛇蝎般连滚带爬地向大门冲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厅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角落那桌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深深的恐惧。
3
惊蛰之诱
柳寒阳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落在惊魂未定、匍匐在自己桌前剧烈喘息的少女身上。
此刻,她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他脚下的肮脏地面上,单薄得像一株风雨里濒死的小草。刚才那阵拼尽全力的奔逃和生死一线的惊悸,似乎耗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脸色苍白得像一层薄薄的旧宣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颤抖。她背后的巨大墨绿色铁匣显得更加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山。
她慢慢抬起头。
仰起的那张小脸上,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她望着柳寒阳,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先前那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激烈光芒,此刻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所替代,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泪水在她脏兮兮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柳寒阳没有伸手扶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姿态。目光最后落回桌面上,那块依旧被自己掌心温度焐热的铁牌。四个钢珠的凹陷冰冷坚硬,最后一个空槽,仿佛一张等待吞噬血肉的嘴。
少女喘息稍定,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因极度紧张而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风刮过枯枝:
我看见了……你的牌子。她死死盯着柳寒阳手中的铁牌,那四个嵌入的钢珠在她眼中闪烁着幽冷死寂的光芒,……铁牌。四个坑满了,你在找‘枯影’,对不对她惨然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一个无声的哭泣,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焰火,只有跟我联手……你才能找到他们要等的人……你才能杀了最后那个头目……杀了最后那个人。
最后那个几个字,被她用一种近乎扭曲的语调着重吐出,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浸透了恨意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柳寒阳的指腹,无意识地、更重地碾过铁牌边缘冰冷的金属。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入神经,冰冷而坚硬。他缓缓抬起眼,冰冷的视线,如同带着倒刺的锁链,穿透空气中弥漫的浓重酒臭和血腥气,直刺匍匐在尘埃里的少女眼底。
你,是谁声音低沉,如同淬过冰刃。
少女的目光猛地闪动了一下,有片刻的躲闪,随即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强行压下。她迎着柳寒阳的审视,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份狠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我叫……阿七。一个……必杀枯影首领不可的人。
她从尘埃中极其艰难地支起身体,用手背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和污迹,用力之大,几乎要在苍白的皮肤上擦出血痕。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此刻被一种纯粹的、焚烧一切的火焰所占据。
我能帮你。她死死盯着柳寒阳的眼睛,仿佛要用眼神将信念钉进对方的骨髓里,没有我,你摸不到他们的根。你永远也……嵌不满第五颗珠。
浊流居一楼那片肮脏的地面上,油污和被打翻的劣酒缓缓流淌,在昏光下折射出混浊的光。
空气凝滞了。
柳寒阳没动,依旧端坐如磐石。掌中铁牌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指骨。少女阿七匍匐的姿态,像一头耗尽气力濒死的小兽,唯独那双抬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却是淬了毒的短剑,带着不顾一切的锐利。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
证明。柳寒阳终于开口,声音像一块在冰水里浸了太久的铁,否则,你就死在这里。他不再看她,目光随意地扫过地上破碎的陶片、流淌的污渍,仿佛在评估这片污秽之地的清洁问题。话语里的冷酷,没有丝毫水分。
阿七的瞳孔骤然收缩,肩膀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显然被那赤裸裸的死亡宣告刺中。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满是腥臭的空气,猛地挺直了背脊,动作因为背后的巨大铁匣而显得笨拙又悲壮。她用袖子再次狠狠抹了一把脸,指头深深掐进袖口的布料里。
三号房……疤脸他们等的人,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字一句,声音低哑得厉害,就是‘枯影’里专管‘剥皮’的厉屠!他们……在等铁牌信号确认接头!
厉屠!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柳寒阳的耳膜!枯影五大头目之一,掌剥皮刑罚,阴鸷狠毒,一手剥皮手法诡谲阴毒,死状骇人!是师父血书中那五个符号里,枯影最核心的几把屠刀之一!
柳寒阳搭在桌沿的食指,极其轻微地、无法自控地抽搐了一下。这个细节细微如尘,却被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阿七捕捉在眼里。一丝微弱、如同濒死萤火般的光芒在她眼底亮起,她知道,这赌命的筹码押对了!
我……阿七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哑,我知道厉屠今晚……会来!因为他等的……那个刻着五道划痕的铁牌!那个召集信号……就在我手里!她说着,挣扎着伸向怀里摸索着。
五道划痕的血书标记血狼柳寒阳脑中闪电般划过师父临死前刻下的第二个符号——三道笔直平行的深痕!后面那两个又是什么!
阿七的手在怀里摸索着,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怀里的一个冰冷硬物,却猛地顿住动作。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破空声!尖锐,短促,毒蛇吐信!
柳寒阳眸底寒芒爆闪!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他左手反拍,锵的一声火星四溅,放在桌上的刀柄木鞘被巨力震起!他右手抄刀在手,腰腹核心发力,整个上半身连带坐着的条凳在方寸之地极速拧转!
铮——!
一道乌黑的、细如牛毛的钢针,几乎贴着阿七因低头摸东西而暴露出来的颈部皮肤擦过!狠狠钉入她身后一根支撑屋顶的粗大、油腻木柱深处!针尾没入,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入木三寸!针体呈现一种不祥的幽蓝色泽!
弩箭!淬毒的追影弩!来自二楼!
柳寒阳的拧转身形还未完全定住,眼角余光扫向二楼那个被破烂草帘半掩着的窗户口,一道模糊的黑影正欲缩回。
趴下!
柳寒阳一声低喝,左手如电探出,不再顾忌对方的身份,一把抓住阿七肩膀的破旧布料,猛地发力将她狠狠拽倒在地!与此同时,他右手握着的刀柄微微一侧,腰后斜挎的油布包裹中,一道比刚才更加凝聚的凶戾光芒破布而出!
根本看不清他出刀的动作!似乎只是手臂一沉一撩!但一道匹练般的森寒白光已撕裂昏暗,发出远比刚才弩箭凄厉十倍的破空厉啸!速度太快,后发先至!
直扑二楼那个刚刚射完一箭、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身形的黑影!
噗嗤!
木屑纷飞!烂草帘被劲气撕裂!二楼窗棂被刀气直接切开一道齐整的口子!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隐约传来!
二楼暗弩手所在的那扇破窗处,陡然没了声息。
一楼大堂死寂如坟。掉根针都听得到。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像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大气不敢喘。
柳寒阳缓缓收刀归位。他的动作平稳,似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刀不过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只有阿七被他刚才那悍然一拽,摔得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呛咳起来,狼狈不堪。
她顾不得疼痛,抬起一张沾满灰土、咳得通红的脏脸,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惊骇望向柳寒阳。眼中充满了不解。
为……为什么……她剧烈地喘着气,难以置信,他们要杀……灭口……她似乎才明白刚才暗处射来的弩箭真正的目标是她自己!
柳寒阳低头,俯视着她趴伏在地、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寒的、彻底冻结的审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寒潭深处捞出的石子:
因为你身上,有我‘仇人’的味道。
阿七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先是极度的茫然,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灼痛,迅速涌上一种比恐惧更深、更为复杂的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有震惊,有哀伤,甚至有隐约的悲悯和疯狂燃烧的认同但这一切都被她死死压在了眼眸深处,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任人宰割的灰暗。
……是么……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梦呓,随即慢慢垂下了头,但你刚才……还是救了我……她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绝望,不管为什么……厉屠今晚……戌时初刻……会从后河滩摸上来!就在后面那条小码头!
她支撑着,艰难地从肮脏的地面上重新半跪起来,咬着牙,不再看柳寒阳那张冰封的脸,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我的命……是你救下的第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那里面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果……如果你还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能接近厉屠的鱼饵,我……可以。她攥紧了衣襟下藏着那块冰冷铁牌的位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如果你不需要……
她似乎想站起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但身体的脱力和内心的巨大矛盾让她晃了一下,又无力地跌坐回冰冷的泥污里。
柳寒阳沉默着。冰冷的目光从少女绝望的脸上缓缓掠过,最终落向浊流居门外那片被薄雾笼罩的、浊浪拍岸的后河滩。戌时初刻……河滩……杀厉屠……
一丝极其罕见的情绪波动,几乎无法察觉地掠过他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快得如同幻觉。那块紧紧攥在掌心的铁牌,那最后一个空荡荡的凹槽,此刻似乎正散发着一股微弱却难以抗拒的炽热。
他缓缓地、慢慢地,将手中的铁牌揣回怀里,贴身放好。冰冷的金属隔着衣物贴在心口的位置。
戌时初刻,他站起身,青衣的下摆拂过地面上狼藉的汤渍。他没有低头再看地上的少女阿七,目光如同鹰隼般穿透破败的门扉,所视着远处昏暗的后河滩,声音低沉依旧,却像淬了毒的冰,河滩,你站岸边。
说完,他径直迈步向前走去,高大孤绝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浊流居门口浓重的昏影里。
阿七依旧半跪在冰冷粘腻的泥污地上,仿佛还没从剧变中完全缓过神。她的手指依旧死死地攥着怀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块边缘粗糙、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清晰刻着五道深深平行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泪。
她抬起沾满污泥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水迹在尘土上划开几道灰黑的沟壑。望着柳寒阳消失的方向,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光点,在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悲哀之中,挣扎着,重新微弱地亮了起来。一种混合着孤注一掷与更深沉痛苦的表情,在她那张稚气未脱却又被命运刻下太多沉重印记的脸上慢慢凝固。
4
河滩血仇
后河滩。戌时。
白日里喧嚣浑浊的赤水,在夜色下变成一条墨色翻涌的巨蛇,带着沉闷的声响,一次次拍打着卵石遍布、污水横流的河滩。远离浊流居的方向,更是荒凉。巨大的黑影是锈蚀废弃的铁壳驳船残骸,斜插在淤泥浅水里,像一头头沉沦的怪兽脊骨。朽烂的绳索、破渔网、各种垃圾如同纠缠的灰色水草,点缀在湿滑的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腥腐的河水气味和死鱼的臭味。
风更急了些,卷着水雾,带来刺骨的寒意。
柳寒阳站在一段巨大朽木投下的深重黑暗里,如同他本身的一部分。目光穿透夜色与蒸腾的水汽,精准地锁定在离岸边大约二十步距离、靠近一艘半沉破船阴影的那片区域。那是约定好的接货点,也是陷阱的中心。
岸边,阿七背对着黑暗的河水站着,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有些可怜。那口巨大的墨绿色铁匣仍然死死地压在她纤细的脊背上,在暗淡的星光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铁匣沉重的棱角硌着她的骨头,迫使她的背脊微微弓起。她的头也微微垂着,双手紧张地紧握着衣襟下摆,一副惴惴不安、强作镇定等候的样子。
但柳寒阳锐利如隼的眼,早已捕捉到她的异样。她微微弓起的背脊,不仅是铁匣的重量使然,更是一种刻意的掩饰!那看似无措紧张的双手姿势……她的左手三根手指,却以一种奇特的、微微蜷曲而指尖略伸的形态,极其隐蔽地垂在身侧!
柳寒阳的瞳孔,在黑暗里极其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砺剑堂独有的暗桩手势惊蛰!一个极其生僻、极少启用、用来警示致命埋伏就在左侧翼的动作!师父燕九霄当年也只演示过一次,严厉告诫非生死存亡不得使用!这少女阿七……怎么会使!
一股冷意顺着脊椎悄然攀爬上来,不是寒风的冷,而是某种更深沉、更阴翳的东西。
几乎是同一刹那!
哗啦!
柳寒阳身后十几步外,那片浸泡在污水中的一大片破渔网和朽木碎片下,一团污浊不堪的淤泥毫无征兆地隆起!淤泥瞬间裂开、甩脱,露出一个精赤着枯瘦上身、通体涂抹着黑色淤泥和滑腻油脂的人影!他形如鬼魅,动作快得超出常理!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终于弹射而出!一把狭长弯曲、刃口闪烁着幽幽蓝绿异芒的剔骨刀,带起一道无声无息的、致命的水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柳寒阳肋下要害!正是从右侧翼发动!
声东击西!阿七的手势指向左,杀招却来自右!
正是那一闪念的犹疑——惊蛰为何会在此出现——让柳寒阳的反应慢了那么一瞬!对普通人而言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瞬,但于厉屠这等顶尖杀手的剔骨快刀之下,这一瞬足以定生死!
噗嗤!
一股血箭飚射而出!
柳寒阳强行扭身闪避的动作终究慢了分毫。那淬毒的锋利刀刃带着刺骨的阴寒,深深地割开了他左上臂外侧的肌肉!瞬间传来的不只是利刃切割的剧痛,更有一股如同冰锥刺入骨髓、急速蔓延开来的强烈麻痹感!毒!
厉屠!一击得手!
那张覆盖着淤泥、只露出森白牙齿和狰狞笑意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嗜血的兴奋!手腕一抖,就欲转动刀柄彻底搅碎筋肉!
呃!柳寒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哼,眼神却在剧痛和麻痹席卷的瞬间,变得比厉屠手中淬毒的刀锋更冷百倍!暴戾的杀气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地核熔岩,轰然爆发!
右臂残影!
他根本没管那刺入骨肉的毒刀!腰腹核心疯狂旋转,全身力量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悍然传递到握刀的右臂!筋骨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把藏在油布包裹里的刀瞬间挣脱束缚,亮如寒潭冰月!
斩!
一个最简单、最纯粹、凝聚了他七年积郁所有血火恨意和暴怒的动作!刀光仿佛撕裂了整个河滩昏沉的夜幕!其快!其猛!其决绝!
带着一种玉石俱焚、有进无退的惨烈!
厉屠脸上狰狞的笑意瞬间凝固成冰!他看到了那道光!那不是人间的刀!是死神收割魂魄的光带!太快了!快到他引以为豪的鬼魅身法都来不及做任何规避!那剔骨刀还嵌在对方血肉里,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血浆涌过指缝的湿滑感!
可他的视野已被那道无情的寒芒占满!
不——!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嚎刚刚冲出喉咙的瞬间——
嚓!
寒光一闪即逝。
厉屠向前扑跃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颗裹满淤泥、狰狞笑容犹在的头颅,无声无息地脱离了脖颈,冲天飞起!没有怒瞪的双眼,只有极致的茫然,对死亡的茫然。
无头的尸身被惯性带着又冲前一步,颈腔的鲜血如同失控的血色喷泉,狂涌着泼洒向河滩污浊的泥水。沉重的头颅在空中划过一道猩红短暂的弧线,咚的一声闷响,落进不远处黑沉沉的河水里,溅起一小圈浑浊的水花,随即被翻滚的浊浪无声吞噬。
柳寒阳看也不看那具喷涌着血泉缓缓倒下的尸体。他的身影在那惊鸿一刀之后仿佛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如山岳。左臂外侧的伤口深可见骨,肌肉外翻,染血的青衣被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深紫色的粘稠毒血正迅速渗透、蔓延。麻痹感沿着手臂神经快速向上侵蚀,整条左臂已经沉重如木石,指尖的知觉在飞速消退。
他只是皱着眉,抬手快速在自己左上臂几处要穴疾点了数下,动作熟练至极,暂时阻断了气血运行。随即反手撕下一长条前襟衣料,牙齿咬着一边,右手配合,将那仍在涌血的狰狞伤口紧紧扎住!每一分力道都带着剜心刻骨的剧痛,但他脸上的肌肉只是绷紧如铁石,连嘴角都未曾抽搐一下。剧痛和毒素的麻痹交织,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缝和血管里游走穿刺,他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夜色下闪着微光。但他站得笔直。
直到此时,他才猛地抬起头,两道如有实质的冰锥般的目光,穿过腥咸的水汽和翻滚的死鱼气味,狠狠地钉在岸边——钉在那个背对着河水、身体已然彻底僵硬、如同石雕一般的阿七身上!
那目光里的含义,混杂着受伤野兽般的暴怒、雷霆万钧的质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至亲招式背叛的刺痛!惊蛰……竟然是引他入死路的致命诱饵!
阿七的身体在柳寒阳如针的目光注视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抠出血来。那张被河滩寒风吹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计划成功的欣喜,反而布满了浓重的恐惧、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一种极其古怪的……近乎悲凉的如释重负她仿佛承受着比柳寒阳身上更深重的痛苦压力,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格格打颤。
他……厉屠……死了她的声音飘忽如同梦游,带着神经质的尖锐,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柳寒阳没有回答。他右手握着刀,垂在身侧,刀尖斜指泥泞的地面,一串粘稠的、混杂着毒液的暗红血珠顺着刀身滑落,滴进脚边的污水里,啪嗒,轻响在这死寂的河滩却清晰得如同闷鼓。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冰冷暴戾的眼神无声地催促着。
阿七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如同死人的皮肤。她慌乱地将双手伸入怀中摸索着,动作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得笨拙甚至有些失控,好几次差点把怀里的东西带得掉出来。终于,她掏出了一样东西——一块边缘粗粝、锈迹斑斑、分量沉手的铁牌。牌面正中央,清晰地镌刻着五道深深平行的刻痕!血狼印记!
这是厉屠此行接头的凭信!现在落入阿七之手!
你……你要的……血狼……信物……阿七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她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想把铁牌递过去,却在挪动脚步的瞬间,眼神猛地看到了柳寒阳脚下那一滩迅速被污水稀释、但仍残留着暗紫诡异色泽的血!
剧毒之血!
她的眼瞳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闪电劈中,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递铁牌的动作也凝固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近窒息!呼吸再次变得破碎混乱。
她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柳寒阳左臂上那道被粗布带紧紧扎缚、血迹正在缓慢扩散的恐怖伤口。一种复杂得令人心碎的神色在她眼中瞬间交融——有锥心的痛楚有某种更深沉的歉意还有一股近乎毁灭的、疯狂燃烧的认同火焰这瞬间的情绪激烈碰撞后,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灰烬般的疲惫与……诡异的决绝。
她眼中的绝望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像死水。她握着那块刻着血狼印记的铁牌,手慢慢垂了下来,仿佛递与不递,在此刻已不重要。她微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如同龟裂的河床,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开合了几次,最终只发出一点气流摩擦的嘶嘶声。
河滩上只剩下风掠过腐朽船骸的呜咽,还有墨色赤水永不停歇的浊浪低吼。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血腥味、河底的腐臭和某种更沉滞的、名为命运的气息。
柳寒阳站在原地,像一尊染血的石像。剧痛和麻痹感如同冰冷的蚂蚁群,啃噬着他的左臂。扎紧的布条下,血还在一点点渗出,将那深青的衣料染成一片更为浓重的紫黑。厉屠无头的尸体倒伏在不远处的泥泞里,颈腔喷涌的热血此刻已冷却,只留下一滩扩大缓慢的、浓稠粘腻的深色印渍,混杂在污浊的泥水中。
但他对这一切似乎都毫无所觉。那柄饮血的短刀依旧被他紧握在右手中,刀尖斜指地面,刃口残留的暗红色,在稀薄的星光下闪着幽微的光。他的目光,带着淬火的钢铁般的重量,死死地压在岸边那个少女的身上——压着浑身筛糠般战栗、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惨烈的阿七。
他不需要再催促。那冰冷的眼神本身就是最严厉的拷问。为什么!
阿七似乎感觉到了那目光的重量,肩胛骨更紧地缩起,仿佛要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连带着背上的巨大铁匣都微微晃动了一下。她低着头,凌乱的额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小截紧绷苍白的下颌,还有那咬得毫无血色的下唇。她怀抱着那块刻着血狼刻痕的铁牌,指节因用力过度而白得吓人,微微发着抖。
……我……我会带你去……她终于再次开了口,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去……下一个地方……去……杀最后那个人……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死寂,但……你得活着……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仿佛耗尽了她仅存的一丝气力。她没有再说更多解释。因为任何解释在此刻的河滩上,在淋漓的新鲜血泊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且令人心寒。
柳寒阳盯着她,深陷的眼窝里封存的炭火似乎烧到了极致,随时会炸开。良久。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吹散的冷哼从他鼻腔中逸出。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只是那握着刀柄的右手手背,青筋如同铁线般一根根暴凸起来。
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迟缓,高大的背影在荒凉的河滩上投下深重的阴影。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那具被河水缓缓卷走头颅残骸的方向,只是迈开步子,朝着远离浊流居、更荒僻黑暗的河滩深处走去。他相信阿七会跟上。
血……还在缓缓渗出布条,在深青的衣料上拓出更深的印记。毒素带来的麻痹感正顽强地从封闭的伤口处一点点向周围侵袭。每一步踏在湿软的烂泥里,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但他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七年了……血狼的标志牌已攥在阿七手中,算入了囊中但那块被鲜血反复浸透的铁牌,掌中那块属于他自己的铁牌,上面还刻着一道空空的凹槽——最后一个仇敌!
阿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里,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抬起手,不是擦泪,而是用指背狠狠抹过发烫的眼眶,那动作带着一种凶狠的决绝。然后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怀里那块刻着五道血痕的铁牌。在那粗糙冰冷的纹路里,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场撕碎她整个世界的大火……惨烈的呼喊、刺鼻的焦糊味……还有……那张在火焰中冷漠俯视的面孔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下一瞬,她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求生意志,猛地抬起头,朝着柳寒阳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沉重的墨绿色铁匣在她背后随着奔跑而剧烈晃动,每一次晃动都仿佛要将她那纤细的身体压垮。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高大稳定,一踉跄蹒跚,都被浓重的夜色吞噬,被亘古涌动的浊浪声层层包裹,渐渐消失在赤水河后滩无边无际的荒芜与黑暗深处。
5
断魂真相
三年。寒暑交替,血雨腥风。
三月的断魂坡,冷峭山风卷着稀薄的湿气,扑在脸上依旧如刀割。坡上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早已被腥秽的泥泞浸透、踏碎。血,混着冰冷的山雨,顺着碎裂嶙峋的青石缝隙流淌,汇入坡下的山涧,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七个横七竖八的尸骸散落坡上。他们的装束各异,但眼神凝固的瞬间,残留的尽是相同的惊骇与绝望。柳寒阳单膝跪在坡顶中央一块突兀的巨石旁,右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喘息着。深灰色的短打劲装早已碎裂成褴褛的布片,破口处露出的条条肌肉精悍,却也被汗水、雨水泥污和不知是谁的血浸得湿透,紧贴皮肤,勾勒出每一道力量的起伏。左肋下有一道狰狞的豁口,深可见骨,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扯动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鲜血正缓慢洇出、滴落。
他的左眼眉骨上也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皮肉翻卷,温热的血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沿着鬓角流下,滑过沾满污泥的脸颊和绷紧如石刻的下颌线,最后滴落在他紧握的左掌心那块黑色金属硬物上。
那黑铁牌已被鲜血反复浸染、覆盖、干涸、又染透,透出一种古旧而凶煞的暗沉光泽。牌面上,清晰可见四个凹陷的圆槽。每个凹槽内,都严丝合缝地镶嵌着一颗打磨光滑、乌沉沉的浑圆钢珠,如同四只毫无感情、冰冷凝视地狱的眼睛。
他的右手,那把伴随他转战千里、斩杀无数强敌的厚背钢刀,正深深钉在他面前巨石根部浸血的泥土里。刀身嗡嗡轻颤,尾部的红穗早已被各种污垢染得灰黑,无力地垂在血泥中。
坡顶只剩下他沉重到极点的喘息声,仿佛一头刚刚从地狱杀回的孤狼。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七的身影挣扎着出现在坡顶。比起三年前那个浊流居里惊惶的女孩,她长高了些,身形依旧单薄得令人心颤。那张脸上的婴儿肥早已褪尽,露出过于尖削的下巴轮廓,带着长期风餐露宿和忧心忡忡留下的刻痕。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如同冬日河滩上最后一片薄冰。旧青布衣衫布满裂口和早已发黑的血污,被雨水湿透贴在身上。背后那口巨大的墨绿色铁匣似乎更沉重了,压得她行走都微微佝偻着腰,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负重前行。右小腿肚上,一道刀口深可见骨,皮肉狰狞地翻卷着,鲜血随着她的脚步不断从破碎的裤管里涌出,在冰冷的雨地上留下一个个转瞬被稀释的猩红脚印。
她无视自己的伤口,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艰难地挪到柳寒阳旁边,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沉淀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说的疲惫。三年的辗转追杀,一次又一次的血战与死里逃生,似乎早已磨去了她身上所有的惊惶和软弱,只剩下一种固执的、近乎燃烧生命本身的沉默。她停在柳寒阳身侧不足两步的距离,像一棵随时可能被山风折断的、苍白的小树。目光扫过他左肋和眉骨的伤,看到他掌心那块沾满血和雨的、嵌着四颗冰冷钢珠的铁牌,瞳孔猛地剧烈收缩,呼吸一窒,随即她立刻偏开了视线。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寒风中撕破的旧布:
剩下……四个……都清理干净了
柳寒阳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喘息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每一次吸气,肋下的剧痛都如同被烧红的铁条再次烫过。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目光锐利得依旧能刺穿雨幕。他看向阿七,看向她身后那口仿佛融为一体的巨大铁匣。三年的搭档生涯,他们之间的话语寥寥,大多是必要的交流,彼此信任的根基,脆薄得如同此刻坡上被血水泡烂的碎石,却又坚固得似乎能承受地狱血火的千锤百炼。
他没有问阿七的伤势如何,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下巴上的血水随着动作滴落。左掌摊开,将那嵌入四颗黑钢珠的铁牌亮得更清晰些。随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铁牌上最后那个空荡荡的圆形凹槽,又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抬眼,越过阿七肩头,望向铁匣那冰冷坚硬的棱角边缘。
这空槽……是最后的等待。第五个!
阿七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背后的铁匣。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突然遭到了最凛冽的寒流袭击。脸上那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得干干净净。三年堆积的疲惫、沉重的背负、无数次徘徊在嘴边的秘密……在此刻如同无形的山峦压顶而来。痛苦和决绝如同两条毒蛇,在她身体里凶狠地噬咬绞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细小的冰刺扎入肺腑。她慢慢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掩盖了那瞬间剧烈涌动、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复杂情绪。
……最后一个……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她伸出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右手——那只手因为激动或是寒冷而在微微发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身后背负着的巨大铁匣探去。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铁匣那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在雨幕中泛着墨绿色幽光的锁扣。
柳寒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的动作。每一次呼吸都绷到了极限,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击打他的胸腔。最后的谜底……师父血书所指的第五个仇家的首领!那最后空槽的位置!就在那匣中!答案……
阿七的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指节僵硬地摸索着铁匣底部那精巧而冰冷的机括。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锁扣,只有她知道如何打开。她的动作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最后一片挣扎的落叶。指甲几次滑过光滑的黄铜机簧,发出细微却格外刺耳的刮擦声。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的机簧弹动声。
墨绿色铁匣前端的板簧应声弹开一条缝隙!一股极其怪异、无法形容的气息——如同混合了干燥的尘土、陈年的血腥、某种难以捕捉的药物防腐气息以及更深邃腐朽死亡的味道——猛地从那缝隙中弥漫出来!
这股气息极其微弱,却被坡顶凛冽的山风敏锐地捕捉到,瞬间送到了柳寒阳鼻端!他紧锁的眉头骤然拧成一个死结!心尖猛地一抽!这味道……竟……竟有一股令他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震颤的熟悉感!仿佛某个记忆深处被彻底尘封的角落里,某个至关重要的场景,突然被这股气息狠狠刺穿了铁锈!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几乎在同一刹那——
阿七猛地抬起头!
她不再遮掩,脸上所有的疲惫、犹豫、隐忍都消失了!那张苍白如纸的、沾满雨水和泥污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却又极其纯粹的表情——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无尽悲凉、扭曲的仇恨和某种终于走到毁灭终点的、近乎解脱的疯狂笑容!那笑容在她脸上扭曲地绽放,像是一朵被血浇灌、被烈火焚烧后开出的诡异之花!
她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巨大铁匣的盖子被她双臂奋力向上撑开、那奇异的腐朽气息更加浓烈地涌出的瞬间——
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吼碎的尖叫,炸裂了整个死寂的断魂坡顶:
最后那个人!!柳寒阳!!就是这叛徒——我爹自己!!!
墨绿色的沉重匣盖被她猛地掀开到极致!山风挟着冰冷的雨丝,狠狠地扑打进去!
匣中之物,赫然呈现!
并非想象中的文书、信物,或者其他任何能象征一个庞大血腥组织首领权柄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头!
头颅的发髻梳理得很整齐,戴着一顶边缘磨损严重、沾染尘土的青玉发冠。面部经过某种极其复杂的药水特殊处理,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玉脂光泽。所有岁月的风霜、皱纹、伤疤都被这层蜡黄光泽奇异地抹平,甚至显得有种不合时宜的鲜活感。然而,那眉眼、鼻梁、下颌的轮廓……那紧闭的双唇抿成一条倔强线纹的神态……尤其那双即使紧闭着也仿佛带着一丝惊愕和刻骨疲惫的眼睛轮廓……
柳寒阳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无比的铁爪骤然捏紧!然后狠狠地撕成无数碎片!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感觉,瞬间从他的头顶灌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在这一刻轰然倒流,脑中炸开一片恐怖的空白!
轰隆!!!
脑海深处那座支撑了七年的巍峨神峰——那座关于铁骨铮铮、忍辱负重的师门巨擘的丰碑——轰然崩塌!不是被外力击垮,而是被这无声无息从冰冷铁匣中现世的、被药水强行定妆的、师父燕九霄的头颅!
七年!七年的亡命奔袭,七年的刀头舔血,七年的午夜梦回被满门鲜血浸透的噩梦惊醒!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在砖石上刻下的五个标记……不是求救!不是遗恨!竟然是灭门计划最终指向目标的确认!每一个嵌满钢珠的凹槽,摧毁的每一个组织,都是一次精心策划的、为这最后头颅现世铺就的血路!
一股腥咸猛然冲上柳寒阳的喉头!五脏六腑如同被疯狂地绞碎!眼前阿七那张扭曲痛苦疯狂的脸,还有铁匣里那颗刺目惊心、散发着诡异药味的头颅,在他的视野里剧烈地晃动、旋转、变形!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
呃——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从灵魂最深处被暴力撕裂出来的凄厉呜咽,混合着喷溅而出的滚烫心头血,猛地从柳寒阳大张的口中喷薄而出!炽热的血雨如同炸开的血花,劈头盖脸地喷溅在面前冰冷的石块上、泥土里,也喷溅在阿七那张惨绝人寰的脸上!
巨大的冲击彻底压垮了身体濒临崩溃的堤坝。那股被强行压制的、左肋下深可见骨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虚脱感,如同积蓄已久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冲垮了他意识里最后一道堤坝!
无边的黑暗骤然吞噬了所有感知。
柳寒阳高大坚硬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斩断了牵线,直挺挺地、沉重地朝后倒去!沉重地砸在断魂坡冷硬湿滑、浸满仇人鲜血的石地上!额角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碎石尖角上,温热的血液瞬间蜿蜒而下,混着他自己刚才喷出的心头热血,染红了身下冰冷的泥土。
雨,不知何时似乎变大了,冰冷沉重地砸下来。冲刷着他倒地的身体,冲刷着断魂坡顶满地狼藉的血污,冲刷着阿七脸上新溅上的滚烫血点,也冲刷着那墨绿色铁匣中,那颗经过药水处理、带着诡异鲜活死寂的、燕九霄的头颅。
雨水顺着人头紧闭的眼睑滑落,竟似泪流满面。
世界死寂。唯有风雨声呜咽如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