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督军府选上,让我去做督军的填房。
要么嫁,要么死。
我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
我脚踝上那圈淤紫,在昏黄的灯下泛着乌沉沉的死气。
阿妈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沾着浓稠刺鼻的药膏,每一次揉捏都像是钝刀子割进骨头缝里。
我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硬生生把喉咙里翻滚的呜咽咽了回去。
眼泪是没用的东西,在这深宅大院里,女人的眼泪和汗水一样,廉价得引不起半点涟漪。
小姐,忍忍,再忍忍就过去了……阿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王督军府上派来的婆子可说了,新太太……这脚,得再收收,才衬得起那金线绣的凤头履。
新太太。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蒺藜,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江南春夜,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花香,本该是温软的,此刻却闷得人喘不过气。
窗纸上映着院子里石榴树狰狞的枝影,像一只只鬼爪,无声地撕扯着这片看似安宁的囚笼。
阿妈的手劲忽然加重,钻心的疼猛地攫住了我,眼前阵阵发黑,脚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我猛地抽回脚,缩进冰冷的被褥深处,蜷成一团。
不裹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横竖是填房,还要这劳什子『三寸金莲』给谁看!
阿妈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最终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默默收拾起散乱的药膏和布条。
昏暗中,她佝偻的背影融进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我闭上眼,指尖死死抠进掌心,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另一幅画面:
阳光泼洒在操场上,青草的气息蓬勃而自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肩头落着细碎的金色光点,隔着攒动的人群望过来,眼神清亮得像雨后初晴的天。
他递过来一本簇新的《新青年》,书页间夹着一张小小的、墨迹淋漓的字条:清嘉,这书里……有光。
那时的风,似乎也是带着香气的,是草木拔节生长的味道,是墨香混着年轻血液滚烫的气息。
而不是如今这深宅里陈年的霉味、药膏的浊气,还有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等待被嫁出去的腐朽气息。
我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跌进枕布里。
君白,你在哪儿,你还好吗,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那夜之后,脚踝的剧痛似乎麻木了,心口那被新太太三个字刺出的洞,却愈发空荡冰冷,呼呼地灌着穿堂风。
明知希望渺茫,明知可能又是一场徒劳,那点不甘心却像濒死的火星,执拗地在灰烬里跳动。
趁着阿妈去厨下熬药的间隙,我挣扎着坐到窗边的小几前。
油灯的光晕比昨夜更黯淡,我铺开信纸,手却抖得厉害,墨汁滴落,晕开一团绝望的污迹。
君白:
仅仅两个字,我的喉头便已哽咽。
窗外依旧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湿冷的花香钻进来,带着一股腐朽的甜腻,像祭奠的香烛。
前信不知可曾收到……督军府已定下婚期,迫在眉睫。
此间如牢笼,如深渊,日夜煎熬。汝昔日所言『光』,何在若尚有回旋之机,万望……万望示下!清嘉字字泣血,盼汝如盼甘霖。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像用尽全身力气从心口剜出来,血淋淋地摁在纸上。
我将信纸折了又折,塞进最普通的信封,托付给一个曾受过我家小恩惠、如今在邮局做杂役的远房亲戚。
他接过时,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深深的怜悯和畏惧,匆匆消失在黎明前更深的黑暗里。
日子在死寂中熬煎。
脚踝的伤在阿妈沉默的揉捏下结了痂,又被新缠上的裹脚布磨破,渗出血丝和脓水,黏在布条上,每一次换药都像撕掉一层皮肉。
那疼痛尖锐而具体,竟成了唯一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督军府送来的聘礼流水般抬进院子,大红绸缎、赤金头面、还有那双被婆子特意捧到眼前、金光灿灿却小得畸形的凤头履……
它们无声地堆砌着,像一座华丽而沉重的坟冢,将我一点点活埋。
信,如预料之中,石沉大海。
等待的焦灼渐渐被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取代。
心口那个洞越来越大,吞噬着仅存的热气。
我开始害怕听到任何关于外面的消息,却又像着了魔一样,支棱着耳朵捕捉府里下人压低的交谈、门外路过的报童模糊的叫卖。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天低得仿佛要压垮屋脊。
阿妈正跪在脚踏上,用新浸了药汁的滚烫布条,一圈圈缠紧我的脚。
那熟悉的、钻心蚀骨的疼再次攫住了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外,传来两个粗使婆子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对话:
……听说了没北边打得可惨了……
可不是!尸山血海的……唉,造孽啊……
对了,老姐姐,你娘家侄子不是在那边当差么可听说有个姓陈的……好像叫陈君白的年轻长官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连脚上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我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嘘!小声点!另一个婆子的声音带着惊惶,可不就是他!说是……说是带着一队学生兵去断后,被围了……没一个活口……全……全阵亡了!哎呦,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轰——!
一声巨响在我脑子里炸开,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毁灭性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世界陡然失重,旋转,然后彻底碎裂。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了我的喉咙。我猛地从榻上弹起,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开了猝不及防的阿妈。
她惊呼着摔倒在地。
我疯了一样撕扯着脚上滚烫的裹脚布,布条带着皮肉被撕开,鲜血淋漓地淌下,染红了脚踏,染红了冰冷的地砖。
假的!都是假的!你们胡说!胡说——!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青布长衫上清亮含笑的脸,和递过来那本《新青年》时温热的指尖。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啊!阿妈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抱住我,试图按住我疯狂挣扎的身体。
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比脚踝的骨头碎得更彻底。
那支撑着我熬过裹脚之痛、熬过填房羞辱的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
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死了。
那个说书里有光的人,那个眼神清亮如雨后晴空的人,那个承载着我所有不甘与微末希望的人……死了。
死在了遥远的、冰冷的战场上。
我的信,我的求救,我的泣血呼唤,终究没能穿透这深宅高墙,没能追上他走向死亡的脚步。
喉咙里的嘶喊渐渐变成了无声的、剧烈的抽搐。
我瘫软在阿妈怀里,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
眼泪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决堤的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彻骨的绝望,冲刷着冰冷麻木的脸颊。
这一次,眼泪不再是廉价的。
它是我心口淌出的血,是我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后留下的空洞,是祭奠那未曾宣之于口便已湮灭于战火硝烟中的、所有可能的未来。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
那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终于爬进了屋里,爬进了我的眼睛,爬进了我每一寸骨缝。
那双刺目的、金线绣的凤头履,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托盘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
唢呐声撕心裂肺地撞碎了黎明。
不是喜庆的欢快调子,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直冲云霄的尖锐,仿佛要把人的魂灵都从腔子里硬生生拔出来。
声音由远及近,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鼓膜。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几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婆子按在妆台前。
沉重的凤冠压下来,坠得脖颈生疼,赤金打造的凤凰口衔珠串,冰冷的珠子一下下敲打着额角。
大红的嫁衣如同浸透了血的海,层层叠叠裹缠上来,几乎要把人溺毙。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白得像新糊的窗纸,被唇上那一点刺目的、用凤仙花汁染就的猩红衬得毫无生气,唯有眼底深处,燃着一簇濒临熄灭的幽火。
新娘子,该上轿了!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穿着暗红绸衣的婆子,声音尖利得像刮锅底,不由分说地将一方沉甸甸的、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兜头罩下。
我的眼前瞬间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血红。
视线被彻底剥夺,身体便成了唯一的感知。
我被粗暴地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拖。脚下不再是家中熟悉的青砖地,而是冰冷坚硬、带着粗粝颗粒感的石板路。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被强行扭曲的脚骨在精致的绣鞋里发出无声的哀鸣。
那唢呐声更近了,几乎贴着耳朵在吹,带着一种驱邪般的、不容置疑的霸道,震得胸腔都在嗡鸣。
周遭的喧嚣,鞭炮噼啪炸响的钝响,人群嗡嗡的议论,管家尖着嗓子指挥下人的吆喝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唯有那唢呐,如同命运的丧钟,一下下,沉重地敲打在心上。
就在我被塞进那顶装饰得如同移动囚笼的大红花轿,帘子落下的瞬间,一阵急促、混乱、带着不祥意味的马蹄声,像失控的鼓点,由远及近,猛地撞碎了迎亲队伍表面的喧嚣!
让开!快让开!八百里加急!前线军报!一个嘶哑到变调的声音,裹挟着风尘仆仆的土腥气和汗水的咸涩,穿透了喧闹的喜乐和人群的嘈杂,清晰地刺入我的耳中。
花轿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嫁衣宽大的袖口,冰冷的绸缎下,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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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座……督座他……那报信士兵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种巨大的惊恐,在……在苏北前线……遭遇敌寇伏击……督座……督座身中数弹……已……已为国捐躯!
轰——
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洪流从头顶瞬间浇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
身下这顶刚刚还象征着归宿的花轿,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棺。
盖头下那片令人窒息的血红,仿佛真的变成了凝固的血液,黏稠地糊住了口鼻。
督座……殁了!管家拔高的、完全失态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地锯开了凝固的空气。
轿外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更大的混乱如同沸水般炸开!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物品被撞翻的噼啪声,还有那报信士兵被推搡、被追问的混乱声响……
所有的声音都扭曲着、旋转着,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作呕的噪音漩涡,将我死死困在中央。
唯有那唢呐,不知何时竟也停了,那令人心悸的寂静,比方才的喧嚣更可怕。
灵堂像是是冰窖。
惨白的幡幔垂落,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簌簌抖动,如同无数招魂的手。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纸灰味、劣质线香的呛人烟气,还有一种……棺木新漆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正中巨大的奠字,黑得像是能吸走所有的光。
供桌上,王督军那张放大了的戎装照片,眼神阴鸷地穿透香烛的烟雾,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披麻戴孝、跪在冰冷蒲团上的我。
膝盖早已没了知觉,麻木地硌在硬地上。
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的痛。
四周是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和叹息,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眼神或怜悯、或探究、或带着隐秘的幸灾乐祸,刀子一样刮过我的后背。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留下娘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王督军那裹着小脚、满头珠翠的老娘,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她挣脱开搀扶的丫鬟,扑倒在冰冷的棺椁前,干枯的手指死命拍打着漆黑的棺盖,发出沉闷空洞的响声。
哭嚎声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哭嚎声骤然一停。
那老太太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身上。
她踉跄着爬起身,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步就冲到我面前,枯枝般的手指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我脸上抓来!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丧门星!克夫命!原本让你嫁进来是添喜气的她尖锐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闪,身体却被旁边伸来的手死死按住。
她的唾沫星子喷溅到我脸上,带着浓重的口臭和绝望的怨毒,你倒好,还没进门就克死了我的儿!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替我儿死啊!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猛地伸向我孝服的前襟内侧。
那里,贴身藏着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纸包。我惊惶地想要护住,却已经晚了。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那叠得整整齐齐的、用素色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书信。
就是这些脏东西!就是这些不三不四的邪祟勾了你的魂!老太太一把夺过信件,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痉挛。
她看也不看,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双手抓住那叠承载了我所有隐秘青春和微弱光亮的纸片,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两边撕扯!
那一声声嗤啦——嗤啦——,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我的耳膜,最终凝固在灵魂深处,变成一片死寂的嗡鸣。
我僵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脸上被抓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着,渗出的血珠沿着下颌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孝服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可这皮肉之痛,比起心口那片被瞬间剜空的血肉模糊,简直微不足道。
视线里,只剩下那些被老太太疯狂撕扯后、如雪片般纷扬飘落的碎纸屑。
它们打着旋,缓缓坠落,覆盖在灵堂冰冷的供桌、惨白的帷幔、甚至老太太那双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穿着精致绣鞋的小脚上。
那些承载着君白清隽字迹、承载着江南烟雨气息、承载着我灵魂最后一点微光的纸片,就这样,以一种极其屈辱和残酷的方式,被碾碎、被玷污、被彻底埋葬在这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灵堂里。
老太太枯瘦的手,因为用力撕扯和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她将那把不成形状的纸屑狠狠掼在地上,浑浊的老眼射出淬毒的光,死死钉在我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
克死丈夫的灾星!扫把星!贱骨头!督军府几代人的体面,都叫你给败光了!你这种下作胚子,就该浸猪笼!就该点天灯!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魂飞魄散!
浸猪笼……点天灯……
这些只存在于古老话本里的、最阴毒残忍的私刑,此刻从她干瘪的嘴唇里吐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诅咒力量。
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留下焦黑可怖的印记。
周围的仆妇们噤若寒蝉,眼神躲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沾染上我这灾星的晦气。
老太太的疯狂并未因信件的毁灭而平息,反而像找到了宣泄口,转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刻骨的折磨意志。
把她给我拖下去!她尖利的声音划破灵堂的死寂,锁进西角院那间『净室』!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给她送水送饭!让她好好『静思己过』!这身晦气的孝服,也给我扒了!她不配穿!
净室……那是督军府最偏僻、最阴冷潮湿的角落,一间终年不见阳光、堆满废弃杂物的小屋。
所谓的净,不过是粉饰其囚禁本质的遮羞布。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架起我瘫软的身体。
她们粗糙的手像铁钳,掐得我手臂生疼。有人粗暴地撕扯着我身上的孝服,粗布撕裂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又一次的羞辱。
单薄的中衣根本无法抵御地砖透上来的寒气,我像一片被剥光了叶子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被拖行在长长的、阴暗的回廊。
灵堂里香烛纸钱燃烧的浊气渐渐被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取代。
西角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腐烂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我被狠狠掼了进去,踉跄着摔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砰!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被死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宣告了死刑。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隔绝在外,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我吞噬。
只有门板下方一条窄窄的缝隙,透进外面一丝丝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堆积如山的废弃家具和杂物狰狞扭曲的轮廓。
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脸上的伤口在灰尘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脚踝上尚未痊愈的旧伤,在刚才的拖拽和摔倒中再次被撕裂,脓血混着灰尘黏在裤管上,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在巨大的精神空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绝望。
老太太那淬毒的诅咒,一遍遍在死寂的黑暗中回响:灾星……浸猪笼……点天灯……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已经支离破碎的神经。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这种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被诅咒永世沉沦的恶意。
君白的信……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他清亮的眼神,他说书里有光的声音……操场上青草的气息……
所有支撑过我的、属于林清嘉而非督军填房的记忆碎片,都在老太太那双枯瘦的手下,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连祭奠都成了奢侈。
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是老鼠在啃噬着什么。
空气中陈腐的味道令人作呕。
饥饿感开始像冰冷的蛇,缓缓缠绕上胃袋。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寒冷、疼痛、饥饿、干渴,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刻骨的诅咒,如同冰冷沉重的磨盘,一点点地、缓慢地、无情地碾压下来,要将我碾进这污浊的地底,与这座腐朽没落的督军府一同烂掉。
净室这里分明是活人的墓穴。
而我,那个曾经捧着《新青年》、向往着光明未来的林清嘉,正被一寸寸地活埋。
老太太的诅咒,仿佛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
五年,像一场缓慢的、永无尽头的溺水。
督军府这巨大的宅邸,在失去了它唯一的主人后,迅速衰败下去,如同一个被抽干了骨髓的巨人。
昔日煊赫的门庭冷落得只剩下鸟雀聒噪,雕梁画栋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朱漆剥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色。
回廊空寂,只有我孤零零的脚步声在青砖地上敲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时光的灰烬上。
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只从偶尔漏进高墙的只言片语中传来。
先是说王督军的旧部树倒猢狲散,接着是北边又换了新的大帅。
再后来,报童嘶哑的叫卖声隐隐传来新女性、破除封建余毒……这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却连一丝涟漪也未曾在我这口枯井里激起。
只有胸肺间那团日益沉重的阴霾,越来越真实。
起初只是深秋清晨的一两声轻咳,带着江南湿冷的凉意。
渐渐地,咳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沉,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回去。
咳完了,指尖总是沾着几点暗红的、触目惊心的印记。
镜子里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下去,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光亮。
唯有颧骨上,病态地浮着两抹异样的潮红,像残阳最后一点挣扎的余烬。
这具身体,连同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腐朽。
也好。
我望着窗棂上积落的厚厚尘埃,麻木地想,这世间的光,早就熄灭了。
直到那个阴沉的午后。
连绵的冷雨敲打着残破的瓦檐,滴滴答答,如同更漏,计算着所剩无几的光阴。
我蜷在临窗那张冰冷的藤椅里,裹着厚厚的旧棉袍,却依旧抵挡不住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喉咙里呛满了浓重的血腥气。
我颤抖着摸出手帕捂住嘴,摊开时,刺目的猩红在素白的手帕上洇开一大片,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妖异的花。
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的雨水,无声地浸透着我的四肢百骸。
我扶着椅背,喘息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角落那个积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旧樟木箱子。
那是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物件,里面锁着一些早已被时光遗弃的旧物。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虚浮的脚步走过去。
箱子的钥匙早已不知所踪。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或许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蛮勇,竟搬起旁边一个沉重的铜香炉,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箱子上那把锈死的铜锁!
哐当!一声闷响。铜锁应声而落。
箱盖掀开,浓重的樟脑混合着陈年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又是好一阵剧烈的咳嗽。
箱子里,是几件早已褪色的旧时学生衣裙,几本纸张发脆的旧书,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拂开上面的灰尘,一层层剥开那早已失去韧性的油纸。
泛黄的纸张露了出来。
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画面也因受潮而有些模糊。
但那年轻的脸庞,鲜活的笑容,依旧穿透了五年的尘封与苦难,清晰地撞入我的眼帘。
我的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定格在照片右侧那个身影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如松,微微侧着头,清隽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干净温煦的笑意,目光澄澈,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直直地望了过来。
我的指尖抚过那早已模糊的面容,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蓬勃的暖意。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泛黄的相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片湿痕的边缘,照片的背面,几行墨色早已黯淡、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沉睡多年的密码,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线:
若得自由身,必踏七彩祥云来娶你。——陈君白
若得自由身……必踏七彩祥云……来娶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带着跨越时空的呼啸,狠狠射进我早已冰冷死寂的心房!
原来……原来他……他竟……!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坝!胸腔里那团压抑了五年的血块再也无法遏制,猛地翻涌而上!
噗——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毫无保留地喷溅而出,染红了照片上他清亮的眉眼,也染红了那行穿越时光而来的、滚烫的誓言。
大片的猩红迅速在泛黄的相纸上蔓延,吞噬着那年轻的笑容,也吞噬着这迟来了整整五年的真相。
世界在旋转,在颠倒。视线迅速模糊、黯淡下去。
我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滑倒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却再也感觉不到寒冷。
照片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无声地掉在血泊里。
那行被鲜血浸透的字迹,在眼前最后的模糊光影中,却显得异常清晰、滚烫。
七彩祥云……
我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极淡、极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解脱的弧度,缓缓浮现。
君白……愿我们来生,还能再见……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耳边只剩下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和窗外冷雨敲打残檐的、单调而永恒的声音。
千里之外,北地风沙正烈。
一间被临时征用的、低矮破败的营房内,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未散尽的硝烟混合的呛人气味。
一只骨节分明、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正就着摇曳的、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在一张粗糙的信纸上艰难地移动着蘸水钢笔。
墨色有些淡,字迹却依旧带着属于读书人的清峻风骨,只是笔画深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急迫。
清嘉吾爱,见字如晤:
北地苦寒,风沙割面,然思及江南烟雨,念及卿之温婉,心中便如燃薪火。
此间事,已成死局,非雷霆手段不能破。吾已决意,明日丑时,趁换防之隙,引爆城西军火库。
此乃唯一生路。
待此间事了,尘埃落定,吾必星夜兼程,南下寻你!天涯海角,再无藩篱可困你我!等我!
信成仓促,万望珍重,勿念勿忧。
——君白绝笔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
他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一个同样粗糙的土黄色信封里。
封口处,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用浆糊粘死,只是轻轻折好。
营房外传来巡逻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口令声,由远及近。
他迅速将信封藏进贴身的里衣口袋,那粗糙的纸张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弱的、却异常真实的希望触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望向营房狭小的、糊着破旧窗纸的窗户。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被风沙搅浑的沉沉黑夜。
可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黑暗,投向了遥远的、杏花烟雨的江南。
那里,有他此生唯一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牵挂。
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温柔、却又带着赴死般决绝的淡淡笑意。
可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写下这封绝笔信的同一时刻,在江南那座早已衰败的深宅里,那个被他写在信首名字的女子,正咳出生命中最后一口灼热的鲜血,指尖滑落的,是一张被同样鲜红的血、浸透了的、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背面,是他当年滚烫的誓言。
信,终究未能寄出。
如同那未曾等到的七彩祥云……
两处断肠,一生错过。
乱世如炉,焚尽微末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