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河水,像无数根生锈的针,狠狠刺进沈清璃的鼻腔和喉咙。
窒息感如同巨大的磨盘,沉重地碾压着她的胸腔,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肺腑烧灼得更厉害。意识沉浮在刺骨的黑暗里,破碎的画面闪回:无影灯刺眼的白光,手术台上刚打开的腹腔,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还有导师最后那句穿透嘈杂的叮嘱:清璃,专注!病人的血压……
咕噜噜……
更多的河水灌了进来,咸腥苦涩,冲散了消毒水的幻影。
淹死这毒妇!给侧妃娘娘偿命!
沉下去!快沉下去!
岸上,尖锐刻薄的女声和粗嘎的男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穿透水波,狠狠扎进她混沌的识海。偿命毒妇什么乱七八糟的
求生的本能如同困兽最后的嘶吼,驱使着她残存的力气猛烈挣扎。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绳索勒得生疼,身下那个该死的、湿透的竹笼(猪笼)死死困住她,每一次扭动都换来更深的绝望。
黑暗越来越浓,身体不断下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股蛮横到近乎暴戾的力量猛地拽住她后颈的衣领!
哗啦——!
沈清璃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拖出水面,像一袋被丢弃的湿漉漉的货物,狠狠掼在冰冷的河岸石滩上。撞击让她眼前金星乱冒,肺里的水呛咳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她蜷缩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痛楚。
初秋的风带着寒意掠过湿透的薄衫,激得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被水珠和散乱的黑发模糊。
岸上,围着一圈人。粗布短打的仆役,眼神麻木;几个穿着稍显体面的丫鬟婆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还有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袄裙、梳着高髻的年轻女子,被两个丫鬟殷勤地搀扶着,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一双杏眼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淬毒般阴冷。
毒妇!竟敢对侧妃娘娘下那等阴狠毒手,死有余辜!桃红袄裙的女子声音尖利,指着她厉声斥骂,仿佛她是这世间最污秽的垃圾。
沈清璃头痛欲裂。毒妇侧妃下毒她一个天天泡在实验室和手术室、连恋爱都没空谈的医学博士,跟这些词八竿子打不着!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绝望、恐惧和不甘,如同涨潮般汹涌袭来,几乎将她自己的意识淹没。沈清璃,这个名字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一个王府里身份低微、饱受欺凌的侍妾被诬陷给那位尊贵的侧妃下毒
荒谬!滔天的荒谬感让她几乎要冷笑出声,可喉咙里灌满的河水让她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就在这时,岸上所有的喧嚣、斥骂、幸灾乐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一种沉重的、令人灵魂都感到压抑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连风都似乎停滞了。
沈清璃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顺着那些骤然变得惊恐、畏惧、深深埋下的视线望去。
不远处的河堤上,停着一架玄色车帘的马车,沉肃得如同夜色本身。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立于车辕之前。
他身形极高,挺拔如寒山孤松,裹在一身浓墨般的玄色蟒纹锦袍里,袍角在微寒的秋风中纹丝不动。腰间束着同色玉带,一枚墨玉蟠龙佩垂落,光泽幽暗。夕阳的余晖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侧脸线条,下颌紧绷如刀削斧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隔着一小段距离,沈清璃依旧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实质——冰冷,锐利,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又像淬了寒毒的匕首,仅仅是被他扫过一眼,便如坠冰窟,连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憎恶,还有……一种看着死物般的漠然。
他就是这王府的主宰,掌握着她此刻生杀大权的——靖王萧彻。
萧彻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缓缓扫
过地上蜷缩成一团、湿发凌乱贴在惨白脸颊上的女人。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不见底的厌恶和审视,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碍眼又令人作呕的器物。他薄唇紧抿,弧度冷硬,一言未发,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
那是一个无声的命令,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两个穿着王府侍卫服色、气息沉凝剽悍的男人立刻上前。他们的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更无丝毫对毒妇的顾忌,如同处理一件垃圾,一人粗暴地抓住沈清璃一条被河水泡得冰冷的手臂,毫不怜惜地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鹅卵石滩上拖拽起来。
湿透的衣裙摩擦着粗粝的石子,带来新的疼痛。沈清璃被拖得踉跄几步,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钻心的疼让她闷哼出声,意识却因为这剧痛而更加清醒了几分。她被迫站直,或者说,是被两个侍卫强硬地架着,才勉强没有再次瘫倒。
她抬起头,迎上那道冰封千里的视线。
萧彻终于动了。他迈开步子,玄色的金线蟒纹锦靴踩在湿漉漉的河岸泥地上,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步朝她走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河水单调的流淌声和他靴底碾过砂石的轻微声响。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松香,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肃杀之气。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如同冰冷的牢笼。
那双深不见底、寒潭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狼狈: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散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几缕贴在唇边;嘴唇冻得发紫,只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狼狈和寒冷中,竟还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那是不甘,是愤怒,是绝境里被逼出的凶性。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簇火苗似乎让他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他缓缓抬起右脚。
那鞋底,是坚硬冰冷的玄色皮革,边缘镶着华贵而冰冷的金线蟒纹。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沈清璃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中,那只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碾上了她刚刚在河滩石头上撞得剧痛刺骨的左手腕骨!
呃啊——!
无法抑制的痛呼从沈清璃紧咬的牙关里溢出。那感觉,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骨头上,又像被沉重的石磨反复碾压!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顺着腕骨疯狂地窜上手臂,冲击着她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冷的里衣。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腕骨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摩擦声。
她身体剧烈地一颤,全靠两个侍卫铁钳般的手才没有软倒下去。
毒妇。
头顶传来低沉冰冷的两个字,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萧彻微微俯身,那张俊美无俦却冷硬如雕塑的脸庞逼近她,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额发上。
本王问你,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贴着耳根嘶鸣,可知‘生不如死’四个字,究竟是何等滋味
手腕上的剧痛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撕扯着沈清璃的神经,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混着冰冷的河水,滴进颈窝,激得她又是一阵寒颤。萧彻那淬毒般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生不如死
沈清璃猛地抬起头,湿透的乱发黏在脸颊,遮不住那双骤然爆发出骇人亮光的眼睛。那里面,所有属于原主的怯懦、恐惧、绝望,在濒死的剧痛和滔天的冤屈冲击下,被彻底点燃、焚毁!只剩下属于现代顶尖外科医生的冷静、决绝,以及被逼到悬崖绝境后迸发出的、玉石俱焚的凶悍!
就在萧彻碾着她腕骨的脚底力量再次加重,意图彻底废掉她这只手、碾碎她所有反抗意志的千钧一发之际——
沈清璃动了!
被侍卫架住的右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猛然向内一缩!这个动作源于无数次在手术台上面对突发状况时锻炼出的、超越极限的本能反应。侍卫只觉得臂弯里一滑,那纤细的手腕竟如游鱼般脱出钳制!
电光石火间,沈清璃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自己湿透的发髻深处!那里,一支毫不起眼、沾着水草和泥污的粗糙银簪,是她刚才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时,唯一能死死抓住的东西。她的指尖精准地扣住簪尾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用力一旋!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簪头不起眼的装饰物弹开,一道极薄、极窄、寒光凛冽的弧形刃片,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弹出!
手术刀片!这是她前世导师在她博士毕业时赠予的定制品,以特殊记忆合金制成,薄如蝉翼,锋锐无匹,能轻易切开最坚韧的生物组织!穿越时,竟诡异地替代了原主那支普通的银簪,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没有丝毫犹豫!
沈清璃的身体借着侍卫错愕松力的瞬间,爆发出最后的、近乎疯狂的力量,猛地向前一倾!不是逃离,而是将自己整个脆弱的身体,决绝地撞向面前那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山!
同时,她那握着冰冷刀片的手,快如鬼魅,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精准无比地向上递出!
冰寒的锋刃,紧贴着他微微凸起的喉结!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河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岸上所有人,包括那两个身经百战的侍卫,包括那个幸灾乐祸的桃红袄裙女子,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骇欲绝的瞬间,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死寂得可怕,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清璃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破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冰冷的刀片紧贴着萧彻颈部温热的皮肤,她能感受到那致命的脉搏在锋刃下有力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传递着生命的脆弱和她指尖的冰冷。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疼痛,湿透的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唯有那只握着刀片抵在萧彻咽喉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形成一种诡异而致命的触感。
她扬起脸,苍白如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着幽幽鬼火,死死锁住萧彻那双骤然收缩、翻涌起滔天风暴的深眸。那里面,不再是冰封千里的漠然,而是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王爷,沈清璃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我若真想下毒……
她微微停顿,冰冷的刀锋又向前压进一丝,几乎要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他喉结在她指下猛地滚动了一下。
……你现在,她盯着他骤然变得无比幽深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河岸。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传递着无声的死亡威胁。
萧彻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爆发开来!离得近的侍卫和仆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威压兜头罩下,膝盖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每一寸线条都绷紧如最坚硬的寒玉,深不见底的眼瞳死死锁住沈清璃,里面翻涌着暴风雪般的怒意,足以将任何活物冻成齑粉。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震惊、暴怒、被蝼蚁冒犯的滔天杀意……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执拗凶狠的眼神刺中的锐利审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咽喉会被一个他视为蝼蚁尘埃、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卑贱侍妾,用如此诡异而致命的凶器抵住!
沈清璃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手腕骨碎裂般的剧痛仍在疯狂叫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钢,冰冷、锋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决绝。
她在赌。赌他作为上位者的骄傲,赌他对自己性命价值的看重,赌他对她这毒妇身上突然出现的、完全超出掌控的变数的惊疑。
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在冰冷的对峙中无声流逝,每一瞬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萧彻紧抿的薄唇动了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将那只碾在沈清璃左手腕骨上的、象征着他无上权威的金线蟒靴,一点、一点地移开了。
那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留下的却是更加尖锐、深入骨髓的剧痛。沈清璃闷哼一声,左手软软地垂下,腕骨处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皮肤被粗糙的靴底边缘磨破,渗出细密的血珠。
然而,她抵在他咽喉的刀片,纹丝未动。
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冰冷地扫过她肿胀变形的手腕,掠过她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最终,落在那支抵着他命门的、造型奇特的微型刀片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这凶器和她握刀的手一起洞穿。
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他并未去触碰咽喉处的致命锋刃,那只手只是抬在半空,五指微微收拢,然后,朝着沈清璃身后那两个如同石化般的侍卫,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压。
一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指令。
两个侍卫如梦初醒,巨大的惊骇和忠诚让他们瞬间做出反应。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两尊被抽去支撑的木偶,猛地松开一直钳制着沈清璃双臂的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
钳制骤然消失,沈清璃全身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全靠一股硬撑着的意志才勉强没有栽倒。抵着萧彻咽喉的刀片,因为身体的晃动而微微偏离了毫厘。
就在这毫厘之间!
一只快如鬼魅的手掌闪电般切下!不是抓向刀片,而是精准无比地擒住了她握刀的手腕!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如同铁钳般瞬间锁死她的关节和筋脉!
呃!
沈清璃只觉得右臂一阵酸麻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五指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那枚薄如蝉翼、冰冷致命的手术刀片,无声无息地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叮一声轻响,掉落在两人脚边湿冷的鹅卵石上,溅起一小片泥水。
冰冷的刀片脱手坠地,发出那声清脆又刺耳的叮响时,沈清璃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完了。
右手腕骨处传来铁钳合拢般的剧痛,萧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同精钢铸造的枷锁,死死扼住她的命脉,让她整条手臂瞬间麻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身体被巨大的力道拉扯着,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萧彻冰冷的视线,如同两道刮骨的冰锥,从她瞬间失色的脸庞,缓缓移向地上那枚沾了泥水、却依旧闪烁着诡异寒光的薄刃。那眼神里的探究和冰冷的审视,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
带走。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低沉冰冷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方才松手的那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动作比之前更加粗暴,带着一种后怕的惊怒,再次死死钳制住沈清璃的双臂。这一次,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毫不留情地将她拖离原地,踉跄着朝王府方向走去。
沈清璃没有挣扎。所有的力气,似乎都随着那枚刀片的坠落而一同流走了。左手腕骨碎裂般的剧痛,右臂被捏出的青紫淤痕,湿冷衣物带来的刺骨寒意,还有胸腔里翻涌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黏在她的背上。那目光里,有暴怒未消的余烬,有被冒犯的杀意,更有一种猎手锁定猎物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她被拖拽着,穿过王府森严的重重门户。冰冷的石阶,雕梁画栋的回廊,肃立的甲士……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最终,她被粗暴地推进一处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偏院厢房。
砰!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被狠狠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冷酷。
光线瞬间昏暗下来。屋内陈设简陋破败,一张硬板床,一张缺腿的桌子,角落里甚至结着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沈清璃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她抱着剧痛的左手腕,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穿越古代王爷毒杀侧妃死局!
呵……一声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低笑从她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她猛地抬起头,沾着泥污和冷汗的脸上,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两点不肯熄灭的幽火。
想让我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破败房间,嘶哑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一股孤狼般的狠戾,没那么容易!
手腕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霉味呛入肺腑。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势!
她艰难地挪到那张破床边,用尚且完好的右手,粗暴地撕开左边宽大的、湿透的袖口。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自己的左手腕。
一片触目惊心!
整个腕部高高肿起,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皮下淤血严重,被靴底边缘反复碾压摩擦的地方,皮肤已经破开,渗着血丝和浑浊的组织液。骨头……虽然没有开放性骨折,但那种钻心的疼痛和异常的肿胀角度告诉她,骨裂或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几乎是必然的。
没有药,没有器械,甚至没有干净的水!
沈清璃的眼神沉静下来,属于医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的情绪。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自己湿透的裙裾上。布料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
她咬紧牙关,用右手配合牙齿,撕下几条相对干燥些的内裙布条。忍着剧痛,她开始用最简陋的方式处理伤处——小心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泥污和血水(用自己衣服上略干的部分),然后,用撕下的布条,以尽可能符合解剖结构的方式,将肿胀的左手腕固定起来。
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固定好手腕,她撕下更多的布条,紧紧缠绕在右臂被萧彻捏出淤痕的地方,加压,试图减缓肿胀。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精疲力竭,靠在冰冷的床柱上,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间破败的囚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外面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空洞地敲打着深夜。
就在沈清璃意识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有些模糊时,紧闭的房门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锁孔的咔哒声。
不是开锁。
是有人在……撬锁
沈清璃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所有的困倦和恍惚被强行驱散。她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蜷缩进最阴暗的床底角落。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发髻——那里空空如也,那枚救了她一命也让她陷入更深漩涡的刀片,早已不在。
黑暗中,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是萧彻派来的人还是……那个陷害原主的真正凶手,要来斩草除根
门外的撬锁声极其细微,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显然来者并不想惊动任何人。
咔哒……嗒……
一声更清晰的弹响,锁开了。
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被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月光趁机涌入,在地面投下一道狭窄的、惨白的光带。
一个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身形不高,动作却异常敏捷,反手轻轻合上门板,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声响。屋内再次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
沈清璃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透过床底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那双在黑暗中缓慢移动的、穿着软底布鞋的脚。那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明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径直朝着硬板床的方向而来!
黑影在床边停住。
沈清璃甚至能听到对方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呼吸声。下一刻,一只手猛地探出,粗暴地掀开了床上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被褥下空空如也!
黑影的动作明显一僵,似乎愣住了。
就是现在!
沈清璃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床底最深处猛地窜出!她没有武器,只有一股绝境中爆发出的、不顾一切的蛮力!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向那个弯腰掀被、重心不稳的黑影!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黑影猝不及防,被这从下方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撞得一个趔趄,惊呼声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整个人向后踉跄着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沈清璃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击得手,她立刻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重量和力气,死死压住对方!左手腕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强忍着,用尚且完好的右手,狠狠掐向对方的咽喉!黑暗中,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脖子上温热的皮肤和急速跳动的颈动脉!
唔!!被压住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的呜咽,剧烈挣扎起来!力量出乎意料的大,显然是个男子!
沈清璃的右手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对方的咽喉要害,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她的膝盖也顶在对方柔软的腹部,试图压制其反抗。黑暗中,只听到粗重混乱的喘息和肢体猛烈碰撞、摩擦地面的声音。
对方显然也是练家子,短暂的慌乱后,立刻反击!一只手猛地抓住沈清璃掐着他脖子的手腕,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再次捏碎!另一只手则凶狠地朝着她的头部挥来!
沈清璃猛地偏头,带着劲风的手掌擦着她的耳朵狠狠砸在地面上!碎石和灰尘飞溅!她甚至能感受到那拳风刮过脸颊的刺痛。
不能松手!松手就是死!
强烈的求生欲让沈清璃爆发出更凶狠的力量,她低头,不顾一切地朝着对方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臂狠狠咬了下去!牙齿穿透粗布,深深陷入皮肉!
呃啊——!剧痛让黑影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瞬间松懈了几分!
沈清璃趁机抽回右手,顾不上手腕的剧痛,凭着直觉和感觉,双指并拢如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向对方颈侧一个特定的位置——那是颈动脉窦的位置,重击可致昏厥!
黑暗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击打声,紧接着是黑影身体猛然的一僵,随即,所有的挣扎力量如同潮水般褪去,瘫软在地,只剩下粗重而微弱的喘息。
沈清璃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浑身脱力地从对方身上滚落下来,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灰尘的味道,肺里火烧火燎。左手腕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赢了。暂时。
冰冷的恐惧感并未消退,反而更深。这王府,果然是龙潭虎穴。
就在这时,门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叶片摩擦的哗啦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这处偏院而来!
快!王爷有令!即刻提审沈氏!一个粗嘎的男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提审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沉。刚解决一个杀手,萧彻的人就到了是巧合,还是……螳螂捕蝉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锁孔处传来钥匙插入转动的金属摩擦声。
吱呀——
门被大力推开。
刺眼的火光瞬间涌入,驱散了室内的黑暗,也刺痛了沈清璃因适应黑暗而骤然收缩的瞳孔。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
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披着王府侍卫甲胄的彪形大汉,手持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他们冷硬的面部轮廓映照得如同庙里的金刚,带着一股凛然的煞气。为首一人,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室内。
当他的视线落在墙角——那个被沈清璃击昏、瘫软在地的黑衣人影,以及旁边地上散落的一柄闪着幽蓝光泽的匕首时——瞳孔骤然收缩!
有刺客!他厉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腰间的佩刀瞬间出鞘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后的侍卫也立刻拔刀,警惕地指向地上的沈清璃和那个昏迷的黑衣人,火把的光芒在冰冷的刀刃上跳跃。
拿下!为首侍卫毫不犹豫地下令。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人如铁塔般挡在门口,防止任何意外,另一人则大步流星地走向沈清璃。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她染血的左手腕、凌乱的衣衫和苍白如纸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柄明显淬了毒的匕首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一只粗糙有力、布满厚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毫不客气地抓住了沈清璃的左臂上端——避开了她肿胀的手腕,但巨大的力道依旧让她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走!侍卫的声音冰冷生硬,如同对待囚犯,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
沈清璃没有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她踉跄着被拖出囚室,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昏迷的黑衣人,以及那柄淬毒的匕首,心中一片冰凉。这突如其来的提审,究竟是祸,还是……一线微弱的转机
侍卫拖着她,步履沉重地穿过王府深重的夜色。月光惨白,照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也照在她单薄而狼狈的身影上。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夜枭啼叫,更添几分肃杀。
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偏远的囚室,而是王府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威与冷酷森严的主院——萧彻的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萧彻端坐如山。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只是外罩的蟒纹大氅已经除去,露出里面深色的劲装,勾勒出精悍的肩背线条。他并未在处理公务,只是垂眸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回味不久前扼住那纤细手腕时,那脆弱骨骼在掌下的触感,以及那女人眼中燃烧的、令人心悸的凶光。
跳跃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深邃莫测。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王爷!侍卫粗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人带到!属下等在囚室发现刺客踪迹,已被沈氏……击昏。
刺客萧彻捻动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他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带进来。
是!
沉重的书房门被推开。沈清璃被侍卫推搡着,踉跄地走了进来。刺目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冷冽的松木气息,与她刚才所待的霉湿囚室判若两个世界。
她站稳身形,努力挺直脊背,尽管左手腕的剧痛让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向书案后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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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她。从她凌乱沾着草屑的头发,到苍白无血色的脸颊,再到被简单固定却依旧肿胀得可怕的左手腕,最后落在她沾满灰尘和点点血迹(有她自己的,也有那刺客的)的裙裾上。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没有关切,只有冰冷的评估和深沉的探究。
刺客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整个书房上空。
回王爷!押送沈清璃的侍卫单膝跪地,声
音洪亮,属下奉命前去提人,进入囚室时,发现一黑衣男子倒卧在地,口鼻流血,人事不省!其身旁遗落此物!侍卫双手呈上一柄短匕。匕首的锋刃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幽蓝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侍卫继续道:据属下初步查验,此人身手不弱,应非寻常宵小。沈氏……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沈氏当时亦在室内,形容狼狈,似有搏斗痕迹。他并未明说刺客是被沈清璃击倒,但话语指向已足够清晰。
萧彻的目光从毒匕上移开,重新落到沈清璃脸上。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弦上。
沈清璃。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有何话说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虚弱和疼痛。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能喊冤,不能示弱,只能用最直接、也最有力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的威胁——或者说,证明自己的无害与有用。
她抬起右手,指向侍卫手中那柄淬毒的匕首,声音因为疼痛和脱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王爷明鉴。此人趁夜撬锁潜入,手持毒匕,欲取我性命。若非我尚有几分自保之力,此刻已是一具毒发身亡的尸体。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然地迎视着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语速平稳地继续道:我不知幕后指使者是谁。但此人潜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若非巧合被提审撞破,只怕早已得手。王爷治府森严,却仍有此等宵小能悄无声息潜入内院,刺杀一个已被囚禁的侍妾……此事本身,难道不更值得王爷深究么
她没有辩解毒害侧妃的冤屈——那在此时此地,毫无证据,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她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王府的安全漏洞,指向了那个隐藏在暗处、连王府侍卫都无法察觉的指使者。同时,她隐晦地点出了自己的价值——她击倒了这个刺客,证明她并非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
萧彻敲击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冰层之下似乎有暗流在缓缓涌动。她没有哭诉,没有求饶,甚至在遭受如此重创、刚刚经历生死搏杀后,还能如此条理清晰地将问题抛回给他,直指核心。
这份超出寻常的冷静和……胆识,再次让他感到一丝意外。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拖下去。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是对着跪地的侍卫,严加审讯,本王要知道,是谁的爪子,敢伸进本王的王府。他的目光扫过那柄毒匕,寒意凛冽。
是!侍卫肃然应命,收起匕首,起身退了出去。
书房门再次关上,只剩下沈清璃和萧彻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萧彻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清璃身上,更加专注,也更加锐利,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你,他缓缓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朝她走来。玄色的锦靴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迫人的威压。
他在她面前两步之遥停下,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潭倒映着烛火,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
方才那凶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的神经上,从何而来他问的是那枚薄如蝉翼、险些取了他性命的手术刀片。
沈清璃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最致命的问题。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迎视着他审视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解释现代手术刀荒谬绝伦,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家传之物。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但语气却异常笃定,祖上……曾行医,有些旁门左道的防身小技,不足为道。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直视,仿佛在掩饰某种难以言说的家世秘密,若非今日生死关头,断不敢以此冒犯王爷虎威。她将姿态放低,点出是为了求生才不得已为之。
行医萧彻的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玩味和更深的审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肿胀变形、被布条简单固定的左手腕,又落在她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上。你懂医
沈清璃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她不能全盘否认,否则之前的家传之说立成谎言;也不能表现得太懂,那更显可疑。
略识药性,粗通皮毛。她谨慎地回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和无奈,幼时……看过几本残破医书罢了。若非懂些粗浅止血之法,此刻这只手,怕是早已废了。她微微动了动被固定住的左手腕,剧烈的疼痛让她眉头紧蹙,额角冷汗滑落,这痛苦倒是货真价实。
萧彻的目光在她痛苦蹙起的眉心和冷汗上停留了一瞬。那痛苦不似作伪。他没有再追问刀片的来历,也没有继续深究她的医术。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幽深难测。片刻后,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下去。
沈清璃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垂下头,低声道:是。然后,拖着剧痛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退出了这间充满了无形杀机和巨大压力的书房。
沉重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烛光和那道令人心悸的视线。门外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让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一半。
她知道,暂时的危机或许解除了,但那个男人的疑心,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而她,在这座步步杀机的王府里,依旧如履薄冰。
书房内,萧彻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凌风。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单膝跪地:属下在。
盯着她。萧彻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尤其是……她用何药,如何处置她的伤。
是。黑影应声,随即又如同融入黑暗般消失不见。
萧彻的目光落在窗棂上凝结的冰冷夜露上。沈清璃……那个眼神,那濒死反击的狠绝,还有那枚诡异的薄刃……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谜团。疑点重重,却也……似乎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他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腕骨在他靴底下的脆弱,和她咽喉处那抹冰冷的锋锐。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冒犯却又隐隐被激起兴致的复杂情绪,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被重新安置的地方,不再是那间充斥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破败囚室,但也绝非什么好去处。是王府西北角一处更为偏僻、久无人居的独立小院,院墙斑驳,荒草丛生。唯一的正房勉强能住人,但也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冰冷简陋。院门从外面落了锁,门外有侍卫日夜轮值看守。
明为安置,实为软禁。
沈清璃对此并无异议。至少,这里比那阴暗潮湿的囚室干净些,也安全些——暂时。她需要时间,需要药物,更需要……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手腕的伤是燃眉之急。没有消炎药,没有夹板,只有最原始的固定和简陋的清洁。她最担心的,是感染和破伤风。在这个时代,一个小小的伤口感染,都足以致命。
第二天清晨,当看守的婆子面无表情地送来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时,沈清璃没有碰食物。她只是抬起苍白的脸,看向那个眼神浑浊、显然并不把她当回事的老婆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烦请嬷嬷转告管事,我需要几样东西:干净的白布、烧开放凉的水、烈酒、生石灰粉、灯芯草灰,再要几味药——三七、蒲黄、白芨、地榆炭。若管事为难,便说是我自己要用,生死由命,绝不连累旁人。
她报出的药名,都是些极为常见的止血、收敛、消炎(以古代标准而言)的药材。至于石灰粉和灯芯草灰,则是她打算自制最简陋的消毒剂和止血粉。
老婆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这个昨日还差点被沉河的毒妇会提这些要求,而且说的还头头是道。她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事儿多,但还是端着几乎没动的粥碗走了。
沈清璃并不确定东西能否送来。她在赌,赌萧彻的兴趣和王府那点微乎其微的、对可能有点用之人的施舍。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左手腕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肿胀似乎更厉害了,皮肤发烫。她靠在冰冷的土炕上,闭目养神,尽量保存体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梳理着原主残留的混乱记忆碎片,分析着王府的形势。
午后,院门锁链响动。
进来的不是那老婆子,而是一个穿着王府管事服饰、面容刻板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沈姨娘。管事的语气平淡,带着疏离和公式化,王爷吩咐了,你要的东西,给你备齐。只是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你既非医官,也非主子,这些物件药材,按例需折了你的月例银子。他将包袱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沈清璃肿胀的手腕,眼神里并无同情,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好自为之。说完,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去,重新锁上了院门。
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甚至比她要求的还要多些,白布是崭新的细棉布,药材的分量也足够。
沈清璃心中微微一松。萧彻……果然在看着她。
她立刻行动起来。用烧开放凉的水反复清洗伤口,忍痛挤出一些浑浊的组织液。将烈酒倒入干净的碗中,点燃,蓝色的火焰跳跃着,她用竹镊子夹着那枚简陋的、临时用竹片削成的刮勺,在火焰上反复灼烧消毒。然后,蘸取烈酒,小心而坚决地擦拭伤口深处——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现代消毒的方式。
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冷汗如浆,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但她眼神冷静得可怕,动作稳定而精准。
清创完毕,她将生石灰粉与灯芯草灰按一定比例混合(利用其碱性达到一定抑菌效果),小心地洒在创面上。最后,用三七、蒲黄、白芨、地榆炭磨成的细粉混合,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细棉布重新仔细包扎固定。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血丝。但看着被妥善处理过的伤处,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分。至少,她为自己争取到了活下去的基础。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璃如同被遗忘在这座荒凉小院的尘埃。她严格遵守着囚徒的本分,每日只在院中极小的范围内活动,晒晒太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她按时换药,观察伤口的愈合情况。幸运的是,或许是消毒做得还算及时彻底,或许是这具身体年轻底子好,伤口没有出现严重的化脓感染,肿胀也在缓慢消退,骨裂的疼痛逐渐减轻。
她唯一的交流对象,是那个每日送饭的沉默老婆子。沈清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偶尔用最平淡的语气询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外界消息,比如天气似乎更冷了,或是府里最近好像很忙。老婆子大多时候不理睬,偶尔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侧妃娘娘身子不爽利,王爷请了好些大夫之类的话。
侧妃柳氏……沈清璃心中冷笑。那个在河边用淬毒般眼神看着她的女人,那个陷害原主的元凶。她身子不爽利是心虚,还是又有了新的算计
手腕的伤在沈清璃精心的护理下,恢复得比预想中快。虽然活动依旧受限,但基本的抓握已经无碍。她开始利用院中有限的资源。拔掉荒草,平整出一小块土地。从送来的简单食物里,小心地留下一些大蒜、生姜的碎块,甚至尝试将一些野菜的根茎埋入土中。
她在准备。准备可能的逃亡,也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她像一个潜伏的猎手,在寂静中磨砺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那个证明自己价值、或者打破这囚笼的契机。
契机,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方式,猝然降临。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沈清璃正在院中小心地活动着恢复中的左手腕,做着一些简单的康复动作。
突然,王府深处,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信,更多的哭嚎声、尖叫声、杂乱的奔跑声和惊恐的呼喊声,如同瘟疫般在王府各处猛然爆发!
救命啊!
死人了!死人了!
瘟神!瘟神来了!
快跑!快跑啊!
混乱如同潮水,迅速蔓延。沈清璃清晰地听到自己院门外看守的侍卫发出一声惊怒的喝问,随即便是急促跑开的脚步声!
瘟疫!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沈清璃的心口!她猛地冲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回廊上,几个丫鬟小厮如同无头苍蝇般哭喊着狂奔,脸上是极致的恐惧。更远处,似乎有人影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空气中,隐隐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和秽物的恶臭!
呕——!隔壁院子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娘……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孩童凄厉的哭喊刺破耳膜。
沈清璃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症状……高热呕吐抽搐出血她的医学知识库在疯狂运转,一个可怕的名称呼之欲出——鼠疫!在这个时代,这是几乎等同于死神镰刀的绝症!
王府乱了!
彻底乱了!
恐惧如同无形的毒气,迅速侵蚀着每一个角落。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叶片剧烈碰撞的哗啦声,还有侍卫们粗嘎的呼喝驱赶声。
让开!都滚开!
王爷有令!封闭所有院落!擅出者格杀勿论!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沈清璃的院门外。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吱呀——
院门被猛地推开!
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那个刻板的管事,而是萧彻身边那个气息沉凝剽悍的侍卫统领!他甲胄染尘,脸上带着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凝重,眼神锐利如刀,直接锁定院中的沈清璃。
沈清璃!侍卫统领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王爷召见!即刻随我前往主院议事厅!
沈清璃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那个她等待的、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刻,就在眼前!尽管这代价,是王府乃至整个京城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
她没有丝毫犹豫,挺直了脊背,迎上侍卫统领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镇定:是。
她抬步,迈出了这座囚禁了她多日的小院。院外,是一片混乱与恐慌的地狱景象。而她的前方,是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此刻也必然焦头烂额的靖王萧彻。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和绝望的哭嚎,是挑战,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熏得人头晕脑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围着萧彻,个个愁眉苦脸,汗如雨下。
……王爷,此症来势汹汹,高热、呕吐、抽搐、皮下见血点……依老朽愚见,极似……极似古籍所载之‘疙瘩瘟’(鼠疫古称)啊!为首的王太医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此乃绝症!无药可医!当务之急,唯有……唯有封锁王府,隔绝内外,以防……以防蔓延全城啊!他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其他太医也纷纷跪下,面如死灰。
绝症无药可医萧彻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淬了寒冰。他端坐主位,玄色锦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郁,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滚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王府是他的根基,更是京畿重地!若瘟疫在此爆发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着你们,就只会说‘无药可医’四个字吗!
太医们伏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厅外响起,侍卫统领洪亮的声音传来:王爷,沈氏带到!
进来!萧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厅门推开,沈清璃走了进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裙,左手腕依旧缠着布条,但步履沉稳,眼神清澈而镇定,与这厅内弥漫的绝望恐慌格格不入。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跪伏在地的太医,扫过满桌翻开的、泛黄的医书,最后落在主位上那个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意的男人身上。
她的出现,让几位太医都愕然地抬起头。一个低贱的侍妾王爷在这种时候召见她做什么
萧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沈清璃脸上。他没有废话,直接指向厅中一个被临时安置在软榻上、盖着薄被、正痛苦抽搐呻吟的小厮。那小厮脸色赤红,呼吸急促,裸露的脖颈处隐约可见紫红色的瘀斑。
看看他。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试探,告诉本王,此为何症可有解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璃身上。有惊疑,有不解,更多的是绝望中的一丝荒诞感——王爷莫不是急疯了问一个侍妾
沈清璃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快步走到软榻前,无视了空气中浓重的秽物气味。她没有直接触碰病人,只是仔细观察:高热(凭经验判断),剧烈呕吐的痕迹,肌肉抽搐,颈部皮下明显的出血点(瘀斑)……结合空气中那股特殊的恶臭(鼠疫杆菌感染后组织坏死的腐败气味),她的心彻底沉实了。
是鼠疫。肺鼠疫和腺鼠疫混合型爆发!传染性极强,致死率极高!
她直起身,转向萧彻,迎着他那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没有丝毫犹豫:
王爷,此症确为瘟疫,名为‘鼠疫’!乃由一种极微小之‘虫’(细菌)引发,可通过病患口鼻喷出之气沫(飞沫)、其身上跳蚤叮咬、乃至接触其呕吐排泄之物传播!传播极速,致死极高!
虫气沫王太医失声惊呼,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荒谬!妖言惑众!疫气乃天地戾气所生,岂是什么虫……
闭嘴!萧彻一声冷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让王太医噤若寒蝉。他那双寒眸死死盯着沈清璃,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虫气沫传播这些说法闻所未闻,荒诞不经!但她的眼神,那种斩钉截铁、洞悉一切的冷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狠狠撞进他冰封的认知壁垒。
继续说!萧彻的声音紧绷如弦。
当务之急,有三!沈清璃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如同在手术台上发布指令,其一,隔绝!立刻将已出现症状者集中隔离于一地,与未病者彻底分开!所有接触过病患之人,亦需单独隔离观察!王府立刻封锁,许进不许出!所有出入口,布洒生石灰!
其二,灭源!焚烧所有病患用过之衣物被褥!深埋其呕吐排泄之物,掩埋之处亦需厚撒石灰!全府上下,立刻捕杀所有老鼠!用沸水反复浇烫跳蚤可能藏匿之角落缝隙!所有人,必须以沸水煮过之布巾蒙住口鼻,勤用烈酒或浓皂角水洗手!严禁聚集!她一边说,一边迅速扯下自己袖口一块相对干净的里布,叠了几层,示范性地蒙在自己口鼻之上。
其三,救治!她目光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太医,此症凶险,但并非……全无生机!她刻意加重了并非全无生机几个字,给绝望的众人一丝微光。需大量熬制清热解毒、凉血化瘀之汤药,如清瘟败毒饮、犀角地黄汤之类,务必让所有未发病者及轻症者服用,以作预防,强其正气!重症者……她顿了顿,看向萧彻,需专人看护,对症施针用药,缓解其高热、抽搐、疼痛……尽人事,听天命!
她一口气说完,小小的议事厅内落针可闻。太医们脸上的惊愕变成了茫然,茫然中又透着一丝被那斩钉截铁气势所震住的恍惚。隔绝灭虫蒙布这些方法……闻所未闻!可她那笃定的眼神,又让人无法全然斥之为荒谬。
萧彻的胸膛微微起伏,深沉的眸光如同风暴前的海面,紧紧锁住沈清璃。隔绝、灭源、防护……这些措施,直指要害,逻辑严密,远超太医们束手无策的无药可医!尤其是她示范性地蒙上口鼻的动作,简单,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合理性。
王爷!不可轻信啊!王太医挣扎着抬起头,老泪纵横,此女所言,离经叛道!闻所未闻!恐延误……
延误萧彻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刀,带着雷霆之怒,延误什么延误你们等死吗!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传本王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侍卫统领和厅内所有管事:即刻起,王府内外,一切行动,皆按沈清璃所言行事!
违令者,斩!
封锁所有门户!病患即刻移至西边废院隔离!接触者另院隔离观察!
府库所有生石灰、烈酒、皂角,尽数取出!按沈氏之法处置!
召集所有健壮仆役,捕鼠!灭蚤!焚烧秽物!
着太医署,按沈氏所列方剂,立刻熬制汤药,全府分发!不得有误!
所有人即刻以布覆面!违者,杖毙!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
整个议事厅瞬间被一股肃杀的铁血之气笼罩!
遵命!侍卫统领和管事们被这凛冽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所慑,轰然应诺,再无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冲出议事厅,执行命令去了!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王太医等一干老太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看着那个站在厅中、蒙着口鼻、眼神沉静的年轻女子,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萧彻的目光,最终落回沈清璃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被冒犯权威后残余的冷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唯一一根浮木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断。
沈清璃。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本王给你权柄。王府上下,除本王之外,所有人力物力,随你调度!若此法无效……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无效,她将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平息众怒的祭品。
沈清璃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扯下蒙面的布巾,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左手腕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王爷,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算标准的礼,声音清晰而平静,民女沈清璃,领命。
她没有自称妾,而是用了民女二字。这一刻,她不是王府的侍妾,而是一个即将与死神搏斗的医者。
沉重的担子,带着死亡的威胁和无上的权柄,轰然压在了她的肩上。
接下来的日子,靖王府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高速运转的防疫堡垒,同时也是一座被恐惧笼罩的孤岛。
沈清璃成了这座堡垒实际运转的核心。她不再是那个被软禁的侍妾,而是一个手持王命、言出法随的防疫总指挥。尽管这权柄之下,是无数双或怀疑、或恐惧、或带着隐隐敌意的眼睛。
她穿着王府仆妇最普通的粗布衣服,用沸水煮过的厚布紧紧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却燃烧着坚定意志的眼睛。手腕的伤依旧缠着布条,但已不影响她利落的动作。
这里!石灰再洒厚些!边边角角都不能漏!她指着隔离病区与清洁区交界处的泥地,声音透过布巾有些发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几个戴着同样布巾、面露惧色的杂役,在她的注视下,咬着牙将生石灰粉铺洒得更密。
你!记录!她指向一个识字的年轻管事,所有进入隔离区送药、送食之人,姓名、时辰、接触时长、出来后是否立刻沐浴更衣、有无不适,必须一一详记!若有疏漏,唯你是问!那管事一个激灵,连忙拿起纸笔,不敢怠慢。
药棚的火不能停!清瘟败毒饮、犀角地黄汤、还有我让加的那几味清热解毒的辅药,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地熬!她快步走过弥漫着浓郁药味的临时药棚,看着几十口大锅里翻滚的墨黑色药汁,蒸汽腾腾。药渣集中深埋!处理药渣的人,防护必须到位!
沈……沈姑娘!一个负责焚烧的管事满脸烟灰,惊慌地跑来,东角门那边几个婆子……她们不肯蒙面!说……说憋气!晦气!
沈清璃眼神一冷,没有丝毫犹豫:拿下!按王爷令,杖毙!尸体立刻焚烧!就在东角门外行刑!让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很快,东角门外传来凄厉的惨叫和沉闷的杖击声,随即是人群压抑的惊呼和抽泣。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焚烧垃圾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沈清璃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巡视。她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重典!仁慈,只会让所有人一起陪葬。她背负不起这样的罪孽。
她的身影穿梭在混乱而有序的王府各处。在弥漫着恶臭和绝望呻吟的隔离区外,冷静地指导太医调整药方,甚至不顾劝阻,亲自隔着门缝观察重症者的舌苔和眼底;在临时搭建的灭鼠灭蚤队伍前,亲自示范用沸水浇烫墙角缝隙;在分发预防汤药的长队旁,严厉喝止试图插队或抱怨药苦的仆役……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精准地指挥着王府这架庞大的机器,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角力。她的命令简洁、高效,甚至有些冷酷。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服从,以及……在绝望深处,悄然滋生的一丝微弱希望。
然而,死亡并未停止。隔离的废院里,每日都有新的尸体被白布裹着抬出,投入熊熊的焚化炉。王府上空,日夜笼罩着焚烧尸体的黑烟和刺鼻的焦臭味。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夜深人静时,沈清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临时拨给她、靠近药棚的小院。她卸下蒙面的布巾,露出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换药。手腕的伤在连日操劳下,愈合缓慢,甚至有些红肿。她咬着牙,用烈酒擦拭,重新敷上药粉。
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死亡的阴影,巨大的压力,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还有对鼠疫本身的恐惧……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沈清璃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院门口响起。
沈清璃猛地抬头,心脏骤停了一瞬。只见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阴影处,高大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依旧穿着玄色锦袍,只是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灰尘,显然也是刚从某个地方巡视回来。他脸上没有蒙布巾,只是站在上风处,隔着一段距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月光下如同寒星,正沉沉地看着她,看着她手腕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处,看着她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脆弱。
沈清璃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行礼,却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脱力感击中,身体晃了一下,手撑住了冰冷的石阶才勉强稳住。
萧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晚风吹过,带来远处焚烧炉的焦糊味和隐约的哭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沈清璃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穿透夜的寂静,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你,要什么
不是质问,不是试探,而是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做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你想要的,是什么
沈清璃微微一怔。疲惫到近乎麻木的大脑,因为这直白的问题而瞬间清醒。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此刻却似乎沉淀了些许复杂情绪的眼睛。
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清晰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自由。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院落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回响。
休书一封。她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放我离开。两不相欠。
自由。休书。离开。两不相欠。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冰锥,狠狠刺入萧彻的心湖。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威压骤然一凝,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卷起风暴!惊愕、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感,猛烈地冲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死死地盯着石阶上那个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她苍白憔悴,手腕带伤,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偏偏是这样一个看似脆弱不堪的女人,刚刚指挥着整个王府与死神搏斗,此刻却用如此平静、如此决绝的姿态,向他索要……离开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远处焚烧炉沉闷的呜咽和夜风穿过荒草的窸窣声。
萧彻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深眸,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晦暗不明地看了沈清璃最后一眼,随即猛地转身!
玄色的袍角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门之外,只留下满院的死寂和那冰冷刺骨的余威。
沈清璃看着那空荡荡的院门,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脱力地靠在冰冷的石阶上。夜风吹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刺骨的寒意。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赌注,已经押下。接下来,只能等待命运的裁决。是生,是死,还是……那虚无缥缈的自由
王府的瘟疫,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在沈清璃那套看似离经叛道、实则直指核心的防疫措施下,终于显露出被遏制的迹象。
最直观的,是隔离区抬出的尸体一天天减少。那些原本被死亡阴影笼罩、整日哀嚎呻吟的轻症病患,在持续服用清热解毒的汤药、得到相对妥善的隔离照料后,高热渐退,呕吐抽搐停止,竟真的有人开始好转!虽然依旧虚弱,但眼中重新燃起了生的光芒。
好了!张管事家的二小子退热了!能喝下米汤了!
西院负责洒扫的李婆子,身上的紫斑消了不少!人也有精神了!
老天开眼!沈姑娘的法子……真的有用!
微弱的议论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麻木绝望的王府中悄然扩散开。那些曾经对沈清璃充满怀疑、恐惧甚至敌意的目光,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敬畏和劫后余生的感激所取代。虽然依旧没人敢靠近她,但当她蒙着布巾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人群便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默默让开道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
王府上空日夜笼罩的焚尸黑烟,也日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药棚里日夜不熄的炉火和弥漫整个府邸的、带着苦涩希望的草药气息。
萧彻依旧每日出现在王府各处。他巡视隔离区,查看灭鼠灭蚤的进度,听取管事的汇报。他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稳定着浮动的人心。只是,他再也没有踏入过沈清璃暂居的那个小院。偶尔在巡视途中远远瞥见她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也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瘟疫的阴霾渐渐散去,京城的秋意也愈发深浓。一场盛大的皇家秋狝,如期在京郊的皇家猎苑举行。这是惯例,也是新帝登基后展示武勋、安抚宗室的重要活动。
靖王府的瘟疫刚刚平息,但作为手握重兵的亲王,萧彻必须出席。而沈清璃,这个在王府瘟疫中立下奇功的女人,身份尴尬,却也微妙。她被一纸命令,随行王府车驾,一同前往猎苑。命令上没有说明缘由,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她,依旧是王爷掌中之物,无论生死,皆不由己。
猎苑秋色正浓,层林尽染。号角长鸣,旌旗猎猎。骏马嘶鸣,猎犬狂吠,一派金戈铁马的雄浑气象。
皇帝高坐观猎台,宗室勋贵、文武大臣分列两旁。萧彻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金软甲,身姿挺拔如松,策马立于诸王之前,气势凛然。他目光扫过猎场深处,神色淡漠,仿佛王府那场刚刚过去的生死劫难,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沈清璃被安置在远离观猎台、相对偏僻的一处王府营帐角落。她换上了一身王府丫鬟的素色衣裙,手腕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她安静地坐在帐内,透过掀开的帐帘一角,漠然地看着外面喧嚣的狩猎盛景。自由……似乎随着瘟疫的消散,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突然!
咻——!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猎场喧嚣的空气!
那声音太快!太近!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直射观猎台方向!
护驾——!侍卫统领凄厉的嘶吼瞬间炸响!
电光石火间,沈清璃甚至来不及思考!她的目光本能地锁定那支撕裂空气、如同黑色闪电般射向萧彻后心的——淬毒弩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萧彻身边的侍卫惊恐地扑上,却慢了一步!
她看到萧彻似乎有所察觉,正欲侧身回望,但那箭太快!
她看到箭簇上那抹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幽蓝的光芒——剧毒!
身体,在大脑做出任何指令之前,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那是无数次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抢人时锻炼出的、超越思维的本能反应!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清璃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麻痹和剧痛的巨力,狠狠撞在她的左肩胛骨下方!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撞在萧彻的后背上!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逸出。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如闪电!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转身的瞬间,清晰地映入了扑倒在他背上、左肩后赫然插着一支黑色弩箭的沈清璃!
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箭头深深没入她的身体,伤口处,暗红色的鲜血正迅速洇开,染红了素色的粗布衣裳!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剧毒!
萧彻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冰封千里的寒潭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狠狠击中了他!
沈清璃!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惊惶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她软倒的身体。
周围一片大乱!侍卫们怒吼着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刀剑出鞘声响成一片。观猎台上惊呼声、怒喝声、护驾声乱成一团。皇帝已被侍卫团团护住。
混乱的中心,萧彻稳稳地接住了沈清璃软倒的身体。她的身体很轻,很冷,左肩后那支毒箭触目惊心。她紧蹙着眉头,脸色以惊人的速度变得灰败,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
传太医!快!萧彻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从未有过的暴戾和急切,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他一把打横抱起怀中轻若无物的身体,无视了周围所有惊愕的目光,无视了皇帝的注视,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抱着沈清璃,大步流星地冲向他那顶最大、防卫最森严的王帐!
王爷!箭上有剧毒!见血封喉!匆匆赶来的王府随行太医只看了一眼沈清璃肩后的伤口和那迅速蔓延的青黑色,便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此乃‘阎王笑’!无解!无解啊!只能……只能剜肉放血,或有一线生机,但沈姑娘她……
剜!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本王要她活!立刻!动手!若她死,你们统统陪葬!
太医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剜肉这娇弱的女子如何承受可王爷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只能咬牙,在侍卫的协助下,用烈酒和烧红的匕首,开始处理那可怕的伤口。
帐内弥漫开皮肉焦糊和浓烈血腥的气味。沈清璃在剧痛中短暂地清醒过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惨哼,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萧彻就站在床边,如同一尊冰冷的煞神。他没有离开一步,深沉的眸光死死锁住沈清璃灰败的脸,看着她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被冷汗浸透的额发。太医每一次下刀剜去发黑的腐肉,都像是在剜他的心!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伴随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看着一个女人,为了他……挡下那致命的毒箭!更从未想过,这个他一直视为麻烦、棋子、甚至蝼蚁的女人,此刻奄奄一息的模样,会让他感到如此……暴怒和……心慌!
剜肉的过程漫长而残酷。沈清璃的身体在昏迷中依旧因剧痛而微微抽搐。太医尽了全力,剜去了一大块乌黑发臭的腐肉,用最好的金疮药止血包扎。但她的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体滚烫得吓人,高烧如同燎原之火般凶猛袭来。
王爷……毒……毒已入血脉……剜肉……只能延缓……太医跪在地上,声音绝望,能否熬过……全看沈姑娘自身的造化了……高热不退,恐伤及心脉……
萧彻没有说话。他只是挥退了所有人。偌大的王帐内,只剩下他和床上那个被高烧折磨得气息奄奄的女人。
烛火跳跃,将他紧绷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清璃烧得通红、布满痛苦神色的脸上。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萧彻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凑近她。
……萧彻……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滚烫气息的呓语,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耳廓。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僵!
……别死……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他冰封的心防之上!将他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防备,瞬间炸得粉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高烧呓语,是她最脆弱、最无防备的时刻。她喊的是……他的名字她让他……别死
一股从未有过的、汹涌而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厚重的冰墙!震惊、错愕、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有那被强行压制却在此刻疯狂滋长的……心疼和怜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她汗湿粘在额角的碎发。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肌肤,那灼热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烫到了他的心底。
深不见底的寒眸中,那冻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冰层之下,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复苏。
帐外,秋狝的喧嚣似乎已远去。帐内,只剩下她微弱滚烫的呼吸,和他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再也无法平复的心跳。
沈清璃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整整三天三夜。
那三天,靖王的王帐成了整个猎苑最森严也最令人揣测的地方。随行的太医进进出出,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各种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送入帐中,据说连宫里秘藏的几味续命灵药都被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她。伤口剜去腐肉后,虽然不再迅速恶化,但剧烈的炎症反应和毒素对神经的侵袭,让她时而陷入深度的昏迷,时而在高热中痛苦地抽搐、呓语。
萧彻没有离开过王帐一步。
所有军务、猎苑事宜,皆由侍卫统领代传处理。他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沈清璃的床边。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烧得通红、被痛苦笼罩的脸上,一言不发。只有在她因高热抽搐得厉害时,他会伸出宽厚有力、却带着薄茧的手,稳稳地按住她无意识乱抓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生疏的……笨拙的安抚。
当太医第三次摇头叹息,暗示准备后事时,萧彻周身骤然爆发的冰冷杀意,让整个王帐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让太医瞬间瘫软在地,连滚爬出去熬药的力气都没有了。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萧彻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意志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沈清璃骨子里那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狠劲再次发挥了作用。在第四天的黎明,当第一缕微光透过帐帘缝隙时,沈清璃滚烫的额头,终于开始渗出微凉的汗水。
高热,奇迹般地退了。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王帐顶部繁复的云纹刺绣,和透过厚实帐布洒下的、朦胧的晨光。
身体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虚弱。左肩后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钝痛和麻痒。喉咙干得如同火烧。
她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酸涩的脖颈。
然后,她看到了他。
萧彻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只是衣袍显得有些褶皱。他微微低着头,一手撑着额角,似乎在小憩。晨光勾勒出他冷硬俊朗的侧脸轮廓,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睡着了。这个永远如同冰山般冷硬、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男人,此刻竟在她床边睡着了。
沈清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但很快,这丝涟漪就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她想起了猎场上那支毒箭,想起了自己扑出去时那一刻的本能……更想起了瘟疫平息后,她向他索要的那份休书和自由。
他沉默的转身,是拒绝。
如今,她又救了他一次。这份救命之恩,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筹码了。
她静静地躺着,积蓄着力量。直到萧彻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初醒的瞬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蒙,但当视线聚焦在沈清璃苍白却清明的脸上时,所有的迷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清璃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那里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悸动。
四目相对。帐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沈清璃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彻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但沈清璃却避开了他的手,自己咬着牙,用尚完好的右手撑住床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
她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她抬起眼,看向床边那个因为她避开动作而微微僵住的男人。
萧彻的手还僵在半空,深眸中那丝刚刚升起的温度,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星,瞬间冷却,翻涌起一丝被拒绝的愠怒和更深的探究。
沈清璃无视了他眼中的情绪。她伸出右手,探入自己怀中——那里,贴身藏着她早已准备好、却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的东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宣纸。
她将宣纸拿出,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将它递向萧彻。她的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决。
王爷,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响在寂静的王帐内,救命之恩……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清晰无比地吐出:
换我自由。
请王爷……赐和离书。
素白的宣纸,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如同一片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羽毛。
和离书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萧彻刚刚有所松动的心防!他眼中那丝因她苏醒而升起的复杂暖意,瞬间被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比寒潭更深、比玄冰更冷的怒意!
一股狂暴的煞气,如同无形的风暴,骤然从他身上爆发开来!整个王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
他死死地盯着沈清璃递过来的那张纸,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抵在了他的咽喉!他刚刚……刚刚才从她濒死的边缘将她拉回来!他守了她三天三夜!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感到心慌意乱,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失而复得的……悸动!
而她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再次、决绝地、用这所谓的救命之恩,向他索要离开!
荒谬!不可理喻!被彻底冒犯的滔天怒意,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抛弃般的刺痛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疯狂喷涌!
沈清璃!萧彻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受伤猛兽压抑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摧毁一切的寒意,你当本王是什么!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张和离书,而是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了沈清璃递出纸张的右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再次捏碎!剧痛让沈清璃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救命之恩萧彻俯身逼近,那张俊美无俦却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近在咫尺!他深不见底的寒眸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风暴,本王的命,是你想救就救,想拿来换东西就换东西的吗!
他的气息冰冷而危险,喷在沈清璃的脸上。那眼神,充满了被彻底忤逆的狂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沈清璃痛得眼前发黑,身体因虚弱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炼过的寒冰,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她迎视着他暴怒的目光,声音因疼痛而发颤,却依旧清晰:
王爷的命……金贵。我的自由……廉价。一命换一纸休书……是民女……僭越高攀了。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和刻骨的疏离,但……这是我能付出的……全部。
全部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更加阴鸷,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一分,几乎能听到骨节不堪重负的呻吟!你的命,早就是本王的!从你踏进王府那天起!本王准你生,你才能生!本王要你死,你就得死!何来你的‘全部’!
那王爷……现在就杀了我。沈清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她猛地抬起头,因为剧痛和激动,眼角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泪,用我的命……抵了挡箭之恩!从此……两清!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和离书,狠狠摔向他的胸膛!
纸张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
王帐内死寂一片。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两头抵死相争的困兽。
萧彻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她眼中的决绝、疏离,还有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挫磨着他翻腾的怒意。她宁愿死,也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比那支毒箭更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陌生的疼痛。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有那么一瞬间,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掐死她!让她再也说不出离开两个字!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惨白如纸、因剧痛。而冷汗淋漓的脸颊,触及她左肩后那厚厚的、隐隐渗出血迹的纱布时……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如同撞上坚冰的怒潮,竟奇异地凝滞了一瞬。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
力道之大,让本就虚弱不堪的沈清璃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床头的硬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她蜷缩起来,捂着剧痛的右手腕和撞痛的后脑勺,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萧彻看也没看她一眼,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角如同愤怒的旗帜,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帐门,背影僵硬得如同冰冷的石雕。
就在他即将掀开帐帘的瞬间,他脚步猛地顿住!没有回头,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威压的声音,如同寒冰利刃,狠狠砸在沈清璃的耳膜上:
沈清璃,你给本王听清楚。
你的命,是本王的。
你的人,是本王的。
想走
除非本王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猛地掀开帐帘,刺目的阳光涌入,瞬间吞没了他决绝而暴戾的身影。
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剩下沈清璃蜷缩在床角,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和那散落在地上、如同讽刺般的……和离书。
猎苑风波随着刺客的落网和沈清璃的脱险而渐渐平息。皇帝受了惊吓,提前摆驾回宫。秋狝草草收场。
沈清璃被严密地护送回靖王府。这一次,她没有被送回那个偏僻小院,而是被安置在了主院旁边一处更为精致、也更为安全的院落——听雪轩。院外守卫森严,明岗暗哨,如同铜墙铁壁。
自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萧彻那句除非本王死,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铐住了她。
手腕的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基本痊愈,只留下浅淡的疤痕。左肩后的箭伤愈合较慢,依旧隐隐作痛,但已无大碍。身体在缓慢恢复,但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萧彻没有再踏入听雪轩一步。王府上下对她这位有功之臣的态度变得极其微妙。下人们恭敬中带着畏惧,远远行礼,不敢靠近。管事们客客气气,有求必应,但眼神疏离。柳侧妃那边更是沉寂得可怕,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清璃如同被困在华丽牢笼中的鸟。她每日看书、制药、打理听雪轩小院中萧彻命人移栽过来的几株药草,沉默而安静。只是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如今沉寂如古井,深不见底。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直到深冬,一场盛大的宫宴,打破了这表面的死水微澜。
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岁末宫宴,遍邀宗室勋贵、朝廷重臣。靖王萧彻,自然在受邀之列。而沈清璃,这个身份尴尬、却又在王府瘟疫中立下奇功的侍妾,竟也收到了一份措辞客套、却不容拒绝的宫帖。
王爷吩咐,请沈姑娘务必出席。送帖子的管事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
宫宴当晚,皇宫内灯火辉煌,笙歌鼎沸。巨大的殿宇内暖意融融,金碧辉煌。熏香的气息混合着美酒佳肴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沈清璃穿着一身王府为她准备的、并不算张扬却也足够体面的妃色宫装,安静地坐在靖王府女眷席位的最末端,紧邻着冰冷的殿柱。她的位置偏僻,光线昏暗,几乎无人注意。柳侧妃坐在前方不远处,穿着华丽,妆容精致,正与邻近的贵妇低声谈笑,仿佛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她这个人。
萧彻坐在亲王席位上,位于皇帝下首不远。他一身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偶尔与上前敬酒的同僚颔首示意,目光却很少投向女眷这边。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与这热闹喧嚣的宫宴格格不入。
沈清璃低垂着眼睑,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酒味甘甜,却暖不了她心底的寒意。她只想这场无聊的宴会快点结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皇帝似乎兴致颇高,举杯与群臣共饮。就在这时,一名穿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太监,端着一个精致的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玲珑、通体莹白的玉杯,杯中盛着半杯色泽瑰丽如琥珀的美酒,恭敬地走到靖王席前。
靖王爷,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清晰,在稍显安静的此刻传开,陛下感念王爷镇守北疆、劳苦功高,特赐西域新贡‘琥珀光’一杯!此酒醇厚甘冽,一年方得十坛,陛下言,唯王爷之功勋,配饮此佳酿!请王爷满饮此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皇帝赐酒,还是如此珍稀的美酒,这是莫大的恩宠和荣耀!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杯瑰丽的琥珀光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缓缓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礼:臣,谢陛下隆恩。声音沉稳。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端起了那只莹白的玉杯。瑰丽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殿内璀璨的灯火,流光溢彩。
就在他即将将酒杯送至唇边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道妃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以一种决绝到近乎悲壮的速度,猛地从女眷席的昏暗角落冲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萧彻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中,狠狠撞向他端酒的手臂!
不要喝——!
沈清璃凄厉的嘶喊声,如同裂帛,瞬间撕裂了宫宴的祥和!
砰啷!
莹白的玉杯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瑰丽如琥珀的酒液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萧彻玄色的袍角和沈清璃妃色的裙摆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殿!
所有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所有的谈笑风生凝固在脸上!舞姬僵在原地!大臣们目瞪口呆!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场中央那两个身影上——靖王萧彻,和他身前那个撞碎御酒、此刻正因巨大的冲力而踉跄不稳、脸色惨白如鬼的侍妾沈清璃!
放肆!御座旁的大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声音带着惊恐和震怒,大胆贱婢!竟敢打翻陛下御赐琼浆!惊扰圣驾!来人!拿下!
数名金甲侍卫瞬间从殿门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杀气腾腾地朝着沈清璃围拢过来!
且慢!萧彻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住了大太监的尖啸!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摇摇欲坠的沈清璃身前,深不见底的寒眸扫过围上来的侍卫,那眼神中的威压让侍卫们脚步不由自主地一滞。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清璃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绝望的决绝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玉杯和四溅的酒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你……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看到了她裙摆上溅落的酒液,心头猛地一沉!酒有问题他问,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沈清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她的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她痛苦地弯下腰,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近乎黑色的粘稠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如同泼墨般,狠狠溅落在萧彻玄色的袍摆上,也溅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触目惊心!
清璃!萧彻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声从未有过的、带着惊惶的厉吼脱口而出!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什么男女大防,猛地伸出手臂,一把将软倒下去的沈清璃紧紧揽入怀中!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暗红的鲜血不断从她嘴角涌出,染红了她妃色的衣襟,也染红了他的手臂。她在他怀里剧烈地抽搐着,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那青灰的脸色和涌出的黑血,无不昭示着——剧毒!见血封喉的剧毒!
太医!传太医!!萧彻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暴戾、恐惧和无尽的疯狂!他抱着她,感觉她的生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那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鲜血,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是……是地上的酒……一个离得近的宗室子弟惊恐地指着地上四溅的酒液和沈清璃喷出的血,她……她裙子上也溅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地上那摊混杂着酒液和黑血的污迹上!又猛地看向皇帝和那个赐酒的大太监!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看向那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大太监!
拿下!彻查!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雷霆之怒!
大殿内彻底乱了!尖叫声、惊呼声、侍卫奔跑声、太医被连拖带拽进来的哭喊声……乱成一团!
混乱的中心,萧彻紧紧抱着怀中不断涌出黑血、身体渐渐冰冷的沈清璃。他半跪在地,玄色的亲王袍服被她的血染透,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一手死死揽着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徒劳地想要擦去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越擦越多。
沈清璃!醒醒!看着我!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和绝望。他看着她灰败的、迅速失去生气的脸,看着她涣散的瞳孔,那支她为他挡下的毒箭,她高烧呓语时的别死,她递上和离书时的决绝……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过!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一种灭顶的恐慌和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楚百倍!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不能失去她!他不要失去她!
解药……解药在哪里!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困兽,扫向被侍卫按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大太监,又看向匆匆赶来的太医,声音嘶哑暴戾,救她!本王命令你们救她!否则本王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太医连滚爬过来,搭上沈清璃的脉搏,只一下,便面如死灰:王爷……此毒……此毒太过猛烈!已入心脉!回天……回天乏术啊!他绝望地摇头,老泪纵横。
废物!萧彻暴怒,一脚将太医踹开!他猛地低下头,贴近沈清璃的耳边,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沈清璃!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本王不准你死!解药!告诉我解药在哪里!
或许是这声嘶力竭的呼喊起了作用,或许是回光返照。沈清璃涣散的瞳孔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聚焦在萧彻那张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的俊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荷……包……极其微弱、破碎的两个字,如同蚊蚋。
荷包
萧彻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伸手探向她的腰间!那里,果然挂着一个素色的、不起眼的旧荷包!
他一把扯下荷包!手指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粗暴地撕开荷包的系带!
哗啦!
几样小东西掉了出来——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褐色膏体(像是她自己做的伤药),还有……一个小小的、塞着软木塞的素白瓷瓶!
解药!
萧彻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如同在无
尽黑暗中抓住了唯一的星辰!他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瓷瓶,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用最快的速度拔掉软木塞!
一股极其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草木灰的古怪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萧彻捏住沈清璃的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开嘴,将瓷瓶里那粘稠的、颜色浑浊的液体,毫不犹豫地、小心翼翼地灌入她的口中!
咳咳……呕……沈清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呕吐,但被萧彻死死按住。
灌完药液,萧彻紧紧抱着她,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如同等待最终的审判。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瞬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沈清璃依旧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诡异的药液,似乎并未带来任何转机。
就在萧彻眼中的希望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他彻底淹没的瞬间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从沈清璃唇边逸出。
紧接着,她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虽然依旧没有睁眼,但萧彻敏锐地感觉到,她身体那可怕的、濒死的冰冷和僵硬,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太医!快!萧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猛地看向那个被他踹倒在地、正挣扎着爬起来的太医,快看看她!
太医连滚爬过来,再次搭上沈清璃的脉搏。这一次,他那绝望灰败的脸上,陡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王……王爷!脉象……脉象!虽然依旧微弱紊乱,但……但死气已退!生机……有一线生机了!那药……那药竟真的……
太医后面的话,萧彻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他紧紧抱着怀中依旧昏迷不醒、却仿佛从死神指缝里漏出一丝生机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她冰冷染血的颈窝。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染血的衣襟上,迅速晕开。
是汗还是……
没有人看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这个钢铁铸就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控制不住地……落下了一滴滚烫的男儿泪。
就在这时,在众人惊愕未定的目光中,在太医忙着施针用药的混乱里,一个小东西,悄无声息地从沈清璃宽大的袖袋中滑落出来。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笺。
纸笺落在地上,被沈清璃衣襟滴落的黑血浸染了一角。
萧彻的目光,被那抹刺目的血色吸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捡起了那张染血的纸笺。
缓缓展开。
纸上,是她清秀却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仓促间写就。上面列着几味药材的名字和分量,似乎是一个药方。但在药方的最下方,赫然用朱砂写着一行刺目的小字,如同泣血的烙印:
阎王笑(变种),以西域曼陀罗花粉、血蟾酥、腐心草汁混合,辅以鸩羽淬炼。
此毒……本无解。
唯一延缓之法:以金线重楼为主,辅以极烈之性药物强行对冲,或可争得一线生机,然药性相冲,凶险更甚,九死一生。
此方凶险,慎用。
本无解……九死一生……凶险更甚……
萧彻捏着纸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那张染血的纸笺,在他掌中被狠狠攥成一团!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脸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沈清璃。
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那毒无解!她早就知道那所谓的解药,是另一种以命搏命的剧毒!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赌那不到一成的渺茫生机,只为了……救他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他的灵魂深处!将他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愤怒和那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种灭顶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剧痛和……恐慌!
他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冰冷得如同寒玉。那染血的素色荷包,那瓶以毒攻毒的解药,还有掌心这团染血的、写着本无解和九死一生的纸笺……这一切,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她的倔强,不是输给了她的算计。
而是输给了她那颗……他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决绝而滚烫的心。
他缓缓收紧手臂,将她冰冷的身躯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滚烫的唇颤抖着,印在她冰冷染血的额头上。
一滴滚烫的泪,再次无声滑落,滴在她毫无知觉的眼睑上。
这一次,不是为了失而复得。
而是为了……那迟来的、痛彻心扉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