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八年秋,长安暴雨。
安西节度使安师雄嫡长子安承嗣的头颅,在一声撕裂夜幕的炸雷中,骨碌碌滚到了朱雀大街的旗杆基座下。
雨水疯狂冲刷着那张曾经英武、此刻却凝固着极致惊骇与茫然的年轻脸庞。血水混着泥浆,从断颈处汩汩涌出,瞬间又被无情的雨幕稀释。旗杆顶端,那面象征安家赫赫军功的朱雀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浸透了浓稠的血浆,沉重地向下垂坠,如同地狱招魂的幡。
府邸大门洞开,如同巨兽受伤后张开的黑洞洞的口。惨白的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光线忽明忽灭,将奔逃仆役扭曲的影子投在湿滑冰冷的青石地上,如同群魔乱舞。尖叫声、哭嚎声、器物倾倒的碎裂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雷暴里,只留下一种濒死的混乱和窒息感。
大郎……大郎的头!旗杆……旗杆上挂着……挂着大郎的身子!一个浑身湿透、面无人色的家将连滚爬爬冲进中庭,声音嘶哑变调,手指着门外,如同见了活鬼。
安师雄,这位以铁血手腕威震西域的节度使,正被一众同样惊恐的亲兵簇拥着,站在中庭滴水檐下。他身形魁梧如铁塔,披着一件墨色锦袍,雨水顺着刚硬的下颌线条不断滴落。听到家将的嘶喊,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鹰隼般的利眸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寒光,死死钉向大门外那风雨飘摇的朱雀旗方向。
没有片刻犹豫,安师雄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如同出闸的猛虎,几步便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却浑然未觉。亲兵们慌忙擎起油布伞追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
旗杆下,景象让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悍卒也瞬间头皮发麻,胃液翻涌!
安承嗣的无头尸身,被几道浸透血水的粗麻绳,以一种亵渎而狰狞的姿态,死死捆缚在旗杆之上!绳索深深勒入他华贵锦袍下的皮肉,双臂被强行反剪向后,捆在旗杆上,双腿也被绳索分开捆扎,整个人被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大字形,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又像献祭给朱雀的牺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具无头尸体的双手!
尸体的右臂被强行抬起,僵硬的手指,以一种极其诡异、极其用力的姿态,死死攥着一件东西——一支长约尺余、通体惨白、隐隐泛着玉质光泽的管状乐器!
筚篥!
安西军中常见的胡乐器。但这一支,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异气息。它的材质绝非寻常竹木,惨白得过分,表面似乎还带着某种细微的、不规则的纹路,在惨淡的灯笼光下,透着一股死物的冰冷。
而尸体的左臂则无力地垂着,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浸在血水泥泞之中。在那惨白僵硬的掌心,赫然有几个用鲜血写就、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刺目惊心的大字:
**索命!**
字迹扭曲,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毒和疯狂!
承嗣——!安师雄发出一声低沉如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双目瞬间赤红!他猛地扑上前,不是去触碰儿子惨不忍睹的尸身,而是一把抓住了尸体右手紧握的那支惨白筚篥!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滑腻感,仿佛……骨头的质感!
安师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就在他接触到筚篥的瞬间,一股极其阴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猛地窜入体内,让他魁梧的身躯都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寒颤!这感觉……太熟悉了!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了他二十年!
索命……安师雄死死盯着儿子掌心那被雨水晕开的血字,钢牙几乎咬碎,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带着滔天的杀意和无边的寒意。是谁!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双目如同探照灯般扫向混乱的府邸深处。雨幕如帘,灯笼的光线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将府邸的飞檐斗拱、假山回廊映照得如同鬼域迷宫。
搜!给我搜遍府中每一个角落!连一只耗子都不许放过!安师雄的声音如同滚雷,压过了风雨,凡有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亲兵们轰然应喏,如同被激怒的狼群,迅速散开,冲入府邸的各个院落。刀剑出鞘的呛啷声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安师雄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断流下。他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疑似人骨制成的筚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筚篥尾端几个极其微小的、深深凿刻进去的怪异符号——那是密宗金刚杵的变体纹饰!他认得!这纹饰,曾刻在一件被他深锁在书斋最隐秘暗格中的法器之上!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绝不是开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最深的恐惧,仅仅半个时辰后,一声更加凄厉、几乎不成人声的尖叫,从府邸西侧的后花园方向撕裂雨幕传来!
二娘子!二娘子投井了——!
安师雄瞳孔骤缩!他身形如电,朝着尖叫传来的方向疾冲而去,沉重的脚步踩得积水四溅。
后花园的八角琉璃井旁,已经瘫倒了好几个婢女仆妇,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井口湿漉漉的青石边缘,散落着几缕被扯断的珍珠项链,珠子在泥水里滚得到处都是。
安师雄冲到井边,俯身向下望去。
井很深,水面在下方摇曳着灯笼微弱的光晕。借着那点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团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绸,正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沉沉浮浮!那红绸包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
捞上来!安师雄的声音冷得像冰。
亲兵们七手八脚放下绳索钩挠。很快,那沉重的红绸包裹被拖拽了上来,沉重地摔在湿冷的青石地面上。
红绸被粗暴地扯开——里面正是安师雄的次女,安若兰!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此刻已被井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她那张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极致,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她的口鼻处,赫然塞着一团同样刺目的红绸!显然是被强行塞入,窒息而亡!
更诡异的是,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缠绕着的并非绳索,而是一条猩红如血的绸带!绸带死死勒入皮肉,在她雪白的颈项上留下一道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淤痕。绸带的两端,在颈后打了一个极其繁复、如同某种古老符咒般的死结。
而在她摊开在冰冷地面上的右手掌心,同样用鲜血写着两个狰狞的大字:
**索魂!**
若兰——!安师雄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形晃了晃。他猛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要拂去女儿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恐惧,指尖却停在了半空。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条猩红的绸带和那个诡异的绳结上。这结法……这鲜艳到刺眼的红绸……一股深埋心底、尘封了二十年的血腥记忆碎片,带着腐臭的气息,猛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报……报节帅!一个亲兵连滚爬爬冲进后花园,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是比看到二娘子尸体更深的恐惧,三……三郎君他……他在慈恩寺……
安师雄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悲痛瞬间被暴戾的杀机取代:慈恩寺怎么了!
塔……大雁塔……亲兵瘫软在地,语无伦次,三郎君……骨头……挂……挂满了……
安师雄不再听下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转身就朝府外冲去!亲兵们慌忙跟上。
慈恩寺,大雁塔。
这座象征着佛法庄严与帝国文华的七级浮屠,此刻在狂暴的雨夜中,如同矗立在幽冥边缘的巨大墓碑。塔身漆黑,只有底层入口处点着几盏昏黄油灯,在风雨中飘摇欲灭,将塔身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
塔门洞开,里面一片死寂,只有风雨穿堂而过的呜咽。
安师雄一步踏入塔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香烛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使是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呼吸一窒!
塔内第一层宽阔的空间中央,地面已被粘稠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而在那血泊中央,散落着一堆……一堆被剔得干干净净、白森森的骨头!肋骨、臂骨、腿骨……散乱地堆叠着,如同屠宰场丢弃的垃圾。骨头上残留的筋肉极少,断口处极其平整光滑,显然是被极其锋利的刀具,以极其精湛和冷酷的手法剔下!
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环绕着这堆骨头的四周!
塔内第一层环绕着通向二楼的木梯栏杆上,以及支撑穹顶的巨大立柱上,如同悬挂经幡、又或是晾晒渔网一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挂满了……挂满了被剥离下来的、带着淋漓鲜血和少量残存组织的……人皮!
一张张被完整剥离下来的人皮!
它们被用细长的铁钩穿透,悬挂着,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微微晃动、招展!惨白的皮肤底色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纹路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如同无数张被撑开的、巨大而诡异的人皮风筝!那些空洞的眼窝、大张的嘴巴、扭曲的五官,在昏黄油灯的映照下,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极致痛苦与恐惧!
这些皮,属于安师雄的幼子,安承恩!
而在那堆白森森的骨头顶端,安承恩那被剃光了毛发、剥离了皮肤的头颅,被端正地摆放着。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塔门的方向,望着一身煞气冲进来的父亲安师雄。
头颅下方的颈骨上,用鲜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索骨!**
啊——!!!安师雄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震动整个塔身的、非人般的狂吼!吼声中充满了暴怒、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颤栗!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向旁边一根挂满了人皮的立柱!
咔嚓!木屑纷飞!挂着人皮的铁钩被斩断,几张血淋淋的人皮滑落下来,如同破败的旗帜,覆盖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是谁!滚出来!!安师雄双目赤红,如同疯魔,持刀环顾着塔内阴森的角落,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空旷的塔内回荡,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塔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以及塔内人皮在风中晃动的、细微而恐怖的窸窣声。那堆白森森的骨头,那颗空洞的头颅,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暴怒。
索命!索魂!索骨!
血偈三索,如同三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在短短一夜之间,将他安师雄三个最珍视的嫡系子女,以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残忍到极致的方式,献祭给了这漫漫长夜!
安师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看向手中一直死死攥着的那支从长子尸体上夺下的、惨白冰冷的筚篥。那筚篥尾端的密宗金刚杵纹饰,在塔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幽幽的邪气。
书斋……暗格……那件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他不再理会塔内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猛地转身,撞开挡路的亲兵,发疯似的朝着府邸方向冲了回去!沉重的脚步踏碎雨幕,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安师雄撞开书斋沉重的雕花木门,如同失控的犀牛。身后亲兵擎着的灯笼光晕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将室内陈设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檀木书案、紫檀书架、壁上悬挂的西域宝刀……一切熟悉的物件,此刻在明灭的光线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他无视一切,目标明确地扑向书斋最深处——靠墙矗立的那架巨大的紫檀木多宝格。那格子上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来自波斯的琉璃瓶、天竺的象牙雕件,每一件都沾着西域的风沙与血火。安师雄粗重地喘息着,雨水顺着他铁青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无视那些珍宝,直接探向多宝格最底层的暗角。
手指在冰冷的格板底部摸索着,凭着二十年来刻入骨髓的记忆,准确地按向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微凸起的木楔。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多宝格底层靠墙的一块厚重隔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臂探入的黝黑暗格!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又似油脂凝固的怪异气味,从暗格深处幽幽散出。
安师雄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揭开一个尘封的、连自己都恐惧面对的噩梦。他猛地将手探入暗格深处!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表面布满细微沟壑的狭长物体!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用力将那东西抓了出来!
灯笼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这件被深藏二十年的法器。
那是一段人的胫骨!
惨白!惨白得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的玉质光泽!骨头的两端被精心打磨过,一端相对平整,另一端则被雕刻成尖锐的矛头形状。骨身表面,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地刻满了无数扭曲怪异的符号和线条——有密宗的金刚杵、降魔杵纹样,有从未见过的、如同蝌蚪般扭曲蠕动的符文,还有一些极其简单却充满原始血腥意味的、仿佛记录着某种献祭仪式的简笔画:扭曲的人形、燃烧的火焰、滴血的刀锋……这些纹路深深嵌入骨质的纹理之中,有些缝隙里甚至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污渍,散发着那股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腥锈气!
这根本不是什么法器!这是一件用人的腿骨,精心炮制而成的、充满了邪异与诅咒的凶物!
安师雄如同被烫到一般,差点将这截白骨脱手甩出!他死死攥着它,冰冷的触感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掌心,那股深埋心底、被他刻意遗忘的血腥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轰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龟兹城!二十年前!**
震天的喊杀声!燃烧的烈焰吞噬着胡杨木搭建的房屋!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残破的城垣上,他安师雄,彼时还只是一个骁勇的折冲都尉,身披染血的明光铠,手中的横刀卷了刃,脚下踩着一个身披华丽锁子甲的龟兹贵族的尸体,粘稠的血液正从对方被劈开的脖颈处汩汩流出,浸透了他冰冷的战靴。
城,破了。但代价惨重。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先锋,被龟兹人依托坚城和熟悉的地形,死死拖住。粮草断绝!箭矢耗尽!伤兵满营!饥饿如同最凶残的魔鬼,吞噬着每一个士兵的意志和体力。
都尉!粮……彻底没了!伤兵营……已经开始……副将陆文昭,一个同样精悍但此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汉子,踉跄着跑到他身边,声音嘶哑绝望,眼神里是野兽般的饥饿和疯狂,再这样下去……不用龟兹人反扑……我们自己……就……
安师雄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城墙下:伤兵们躺在肮脏的泥地上呻吟,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还能站立的士兵,像一群饿狼,眼神绿油油地在俘虏营的方向逡巡。那里,关押着数百名龟兹战俘,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绝望。其中,一个缩在角落的身影格外刺眼——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龟兹少女,衣衫褴褛,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鞭痕和污垢。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如同两口枯井。她是个哑奴。
没有粮……安师雄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俘虏营,指向那些在饥饿士兵眼中等同于肉的存在,指向那个眼神死寂的哑奴。他的手指,最终指向了龟兹王宫旁那座高耸的、象征着拜火教信仰的圣火祭坛!
……那就用他们!祭旗!祭刀!祭我们的五脏庙!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野兽的咆哮,在燃烧的城池废墟上回荡,用龟兹人的血肉!喂饱我们的刀!喂饱我们的人!撑到援军到来!这是唯一的活路!不想饿死、不想被龟兹人砍了脑袋当球踢的,就跟我来!开——荤——宴——!
开荤宴!开荤宴!开荤宴!早已被饥饿和绝望逼疯的士兵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红着眼,挥舞着残破的兵器,争先恐后地扑向俘虏营!惨叫声、哭嚎声、骨骼被砸碎的闷响、血肉被撕裂的粘稠声……瞬间取代了战场的厮杀声,成为这座陷落城池的主旋律!
安师雄站在高高的祭坛上,脚下是龟兹贵族残留的、镶嵌着宝石的黄金祭盘。他看着下方如同屠宰场般的人间地狱,看着自己的士兵像分食羔羊般撕扯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看着滚烫的鲜血染红了祭坛冰冷的石阶。他的胃里也在翻腾,但一种更强大的、主宰生死的权力感和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的冷酷意志,压倒了这一切。他需要带头!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他需要……吃!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死死盯住了那个被粗暴拖到祭坛下的哑奴少女!她挣扎着,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那双死寂的眼睛终于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她!祭品!最鲜嫩的!安师雄的声音如同寒冰,斩断了少女最后的生机。他指着她,对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一个满脸横肉、嗜血如狂的队正下令:剥洗干净!架火!老子要尝尝这龟兹小羊羔的……心头肉!
少女被剥去破烂的衣物,露出布满伤痕的稚嫩身体。她被强行按倒在冰冷的祭台上。队正狞笑着,举起锋利的匕首……
就在匕首即将落下的瞬间!安师雄清晰地看到,少女那被恐惧扭曲的脸上,那双死寂的灰蓝色眸子,猛地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穿透灵魂的怨毒!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骨髓,带入地狱!她张开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却只喷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
噗嗤——!
匕首刺入!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望哀嚎,被硬生生扼断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啊——!安师雄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猛地从血腥的回忆中挣脱!手中的那截人骨法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龟兹……哑奴……阿阮!那双怨毒的灰蓝色眼睛!二十年来,无数次在噩梦中将他惊醒的眼睛!
节……节帅一直守在一旁、同样被那截白骨法器惊得魂飞魄散的老管家陈福,战战兢兢地开口。他年逾六旬,是安家的老仆,跟随安师雄从西域征战到长安。
安师雄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盯着陈福,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福伯……当年龟兹……那个哑奴……阿阮……她的骨头……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陈福瞬间明白了!老管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愧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奴……老奴有罪!老奴该死啊!陈福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充满了崩溃,是……是陆……陆都尉!城破之后……他……他偷偷找到我……说……说那哑奴怨气太重……恐……恐化厉鬼索命……须……须以密法镇之……他……他懂些旁门左道……说……说用她的腿骨……刻上镇魂的符咒……做成法器……埋在……埋在府邸风水眼……就能……就能镇住她的怨气……保……保节帅平安……老奴……老奴一时糊涂……怕……怕节帅知道……怪罪……就……就偷偷按他说的……做了……藏……藏在了这里……老奴……老奴该死啊!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磕头,额头上很快渗出血迹。
陆文昭!又是他!安师雄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早已在数年前就因急病暴毙的副将!原来他不仅参与了当年那场人神共愤的开荤宴,事后还自作主张,用那哑奴的骨头做了这邪门的法器!镇魂保平安简直是天大的讽刺!这分明是引鬼上门!是埋下了今日索命血债的祸根!
陆文昭……死得好!死得好!安师雄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截冰冷刺骨、刻满邪异符文的胫骨法器,看着陈福磕头如捣蒜的惊恐模样,一股暴戾的杀意直冲脑门!他需要发泄!需要鲜血来浇灭心中翻腾的恐惧和怒火!
废物!留你何用!安师雄怒吼一声,猛地抬脚,狠狠踹向跪在地上的陈福!
砰!一声闷响!
老管家陈福枯瘦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书斋坚硬的墙壁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头一歪,当场毙命!浑浊的老眼圆睁着,凝固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解脱。
安师雄看都没看陈福的尸体一眼,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蝼蚁。他攥紧那截人骨法器和从长子手中夺下的骨筚篥,如同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书斋内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婢仆和亲兵。
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声音在书斋内回荡,给我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揪出来!还有!府中所有新罗婢!高丽婢!统统给我押到前厅!一个都不许漏!
新罗婢!高丽婢!龟兹……龟兹靠近西域,常有新罗、高丽商人往来!那个哑奴阿阮……会不会是混在商队里的安师雄混乱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命令如同死神的号角。亲兵们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很快,府中所有来自新罗、高丽的婢女,约莫七八人,被粗暴地推搡着,驱赶到了前厅。她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风雨声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哭泣,让厅堂的气氛更加压抑恐怖。
安师雄如同一尊杀神,矗立在厅堂中央,雨水和血水混合着,顺着他冰冷的铠甲滴落。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那些跪伏的婢女头顶扫过。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新罗婢女,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粗布衣裙。她和其他人一样,深深地低着头,身体抖得厉害。但安师雄注意到,她的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地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极力克制恐惧、甚至……带着某种隐忍的、异样的姿态。
你!抬起头来!安师雄的声音如同寒冰,指向那个新罗婢女。
婢女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极其缓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抬起了头。
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小脸映入安师雄的眼帘。眉眼细长,鼻梁小巧,嘴唇紧紧抿着,没有血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惊恐的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然而,在那片水光之下,安师雄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一丝极其深沉的、与年龄和身份完全不符的……死寂那死寂的深处,似乎还跳跃着一簇冰冷的、难以察觉的火焰。
这张脸……安师雄的眉头死死拧紧。陌生!完全陌生!与记忆中那个龟兹哑奴阿阮稚嫩而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阿阮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如同西域晴空下冰冷的湖水。而这个婢女的眼睛,是纯黑的。
叫什么名字安师雄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形的压力。
婢女的身体又是一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金……娥……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新罗口音,充满了恐惧。
入府多久了
回……回节帅……三……三年……金娥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
谁引荐的
是……是牙行……张……张婆子……
安师雄死死盯着她,目光仿佛要将她刺穿。他向前逼近一步,魁梧的身影将金娥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三年前……龟兹城破,已经过去十七年!你入府才三年!说!你到底是谁!你和那个哑奴阿阮,有什么关系!
哑……哑奴金娥的脸上露出茫然和更加深切的恐惧,拼命摇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奴婢……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什么哑奴……奴婢是新罗庆州人……家里遭了海难……才……才被卖到长安的……求节帅明鉴……求节帅饶命啊……她一边哭求,一边用力磕头,额头很快红肿起来。
安师雄的耐心被彻底耗尽!眼前的婢女看起来毫无破绽,她的恐惧、她的辩解都合情合理。但安师雄心中那股源于二十年血债的直觉,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发泄口!他猛地俯身,如同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攥住了金娥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说——!!安师雄的脸几乎贴到金娥惨白的脸上,浓重的血腥气和狂暴的杀意扑面而来,他的双目赤红如血,不说实话!老子现在就捏碎你的脖子!让你去陪我的承嗣、若兰、承恩!!
窒息感瞬间袭来!金娥双脚离地,双手徒劳地掰着安师雄铁钳般的大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眼珠因缺氧而痛苦地向上翻白。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无辜的新罗婢女即将殒命当场时——
异变陡生!
被扼住喉咙、濒临窒息的金娥,那双因痛苦而翻白的眼睛,瞳孔深处,那点深藏的死寂和冰冷的火焰,骤然如同火山般爆发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她脸上所有的恐惧和伪装!
她的身体猛地停止了挣扎!被安师雄扼住脖子提在半空,她的头颅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后一仰!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她大张的、因窒息而剧烈起伏的喉咙深处,嘶哑地、扭曲地、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铁皮般,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干涩、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完全不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更像是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老妪,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诅咒:
烹……之……啖……之……
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安师雄的耳膜!
安师雄如遭雷击!攥着金娥脖子的手猛地一松!
砰!金娥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剧烈地咳嗽着,蜷缩成一团,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爆发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虚弱的颤抖。
整个前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哭泣声、风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安师雄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地上金娥那微弱痛苦的咳嗽声。
亲兵们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他们无法理解,刚才那如同鬼魅附体般的声音,是从何而来那四个字……烹之啖之……像一道来自地狱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人心头那最黑暗的、不敢触碰的角落!
安师雄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他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金娥,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恍然大悟的绝望!是她!就是她!那个在龟兹祭坛上,被剥洗干净、即将被投入沸鼎的哑奴阿阮!她的怨魂回来了!附在了这个新罗婢女的身上!那声音……那刻骨的怨毒……错不了!
阿……阮……安师雄的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地上的金娥似乎听到了这个名字。她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她艰难地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泪水混合着灰尘,一片狼藉。但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惊恐茫然,而是变成了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空洞和……嘲弄!她看着安师雄,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主宰她生死的将军,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快意的……微笑!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诡异、极其凄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厅外狂暴的风雨声,清晰地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呜——呜——呜呜——!
那声音,尖锐!高亢!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又像无数冤魂在齐声哭泣!它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在偌大的安府上空盘旋、回荡!声音的来源,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屋顶的瓦片缝隙,来自庭院假山的洞穴,来自花园深处的枯井,甚至……来自每个人的头顶!
是筚篥声!
是那支用龟兹哑奴阿阮腿骨制成的筚篥,才能吹出的、充满怨念的鬼笛之音!
安师雄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那支惨白的骨筚篥,依旧冰冷地躺在他的掌心,并未被吹响!
那么……这笛声……是谁在吹!
呜——呜——呜呜——!
笛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疯狂!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安师雄的太阳穴!他痛苦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响!
呃啊——!安师雄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感到心脏猛地一抽!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撕扯!
不!不对!那剧痛的来源……不是心脏!
安师雄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膛!
在他冰冷的明光铠之下,在他强健的胸肌部位,那坚韧的皮肉……竟然……竟然在伴随着那凄厉的筚篥声,一下下地……跳动!凸起!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想要……破膛而出!!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那诡异的搏动,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安师雄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抽搐的胸膛,另一只手撑住地面,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他艰难地抬起头,充血的双目死死盯向厅堂中央那根支撑穹顶的巨大朱漆圆柱!
在那光滑的、反射着灯笼惨淡光晕的柱面上,一行新鲜淋漓、触目惊心的血字,如同地狱的判决书,正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索心!**
笛声,呜咽着,如同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灵魂,在安府的血雨腥风中,奏响了最终章的序曲。安师雄胸膛内那诡异的搏动,伴随着血偈索心的出现,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灵魂上,宣告着这场跨越二十年的血祭,终于抵达了复仇的核心——那颗早已被罪孽染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