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森
冰柜在身后低沉地嗡鸣,像个永不疲倦的钢铁肺叶。惨白的灯光打在排列整齐的冷饮瓶上,折射出冷冰冰的光。电子钟猩红的数字无声跳动,终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拨弄,它变成了21:07。
叮铃——
门铃的脆响分秒不差,撕裂了深夜便利店里近乎凝固的空气。
他来了。林森。
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丝门外夜晚微凉的湿气。他穿着万年不变的灰蓝色连帽卫衣,微微低着头,脚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线轨迹,径直走向靠墙的糖果货架。
他的世界似乎只有那一个目的地,那一个动作。他抬起手,手指准确无误地落在那排花花绿绿包装中最边缘的一包——亮黄色的柠檬糖。拿起,转身,走向收银台。
三年。一千多个夜晚,同一时间,同一路径,同一包糖。如同设定精密的钟摆,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它的轨迹。他走到我面前,眼睛的焦点落在我身后的香烟陈列柜上,或者更低,落在我胸前制服口袋的纽扣上,从未有一次真正与我的视线交汇。
硬币,或者几张被抚平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纸币,会轻轻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我拿起那包糖扫描,报出价格,找回零钱。
硬币落入他掌心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一声微弱的叹息。他收起零钱和糖,转身,离开。门铃再次响起,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冰柜那单调的、永无止境的嗡鸣。
他像一座行走的孤岛,周身环绕着透明的、坚硬的壁垒,隔绝着所有的试探和靠近。
我看着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心脏某个角落,总会被一种细密的酸涩轻轻噬咬。
是好奇吗还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带着点钝痛的怜惜这感觉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无声蔓延。
2
暴雨孤影
那晚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又或者是我太过专注于低头整理新到的货品标签。等我抬起头,望向门外时,整个世界已经被狂暴的雨幕彻底吞没。
雨水倾泻如注,狠狠地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行道树在狂风里痛苦地扭动枝条,路灯的光晕被雨水揉碎,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昏黄。玻璃门上瞬间爬满了蜿蜒的水痕,窗外的一切都成了扭曲晃动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一股带着雨腥气的风猛地推开。
林森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雕像。
他没有进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疯狂地往下淌,流过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灌进宽大的卫衣领口。
灰色的布料紧紧贴在他单薄的肩胛骨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水珠沿着他僵硬的裤管不断滴落,很快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渍。
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成拳垂在身侧,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他就那样固执地钉在门槛上,任凭身后的狂风暴雨肆意抽打。那扇敞开的门成了唯一的通道,冰冷的雨点夹杂着湿气,蛮横地闯进来,打湿了靠近门口的地面。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抓起了收银台旁那块备用的、叠得方方正正的黄色毛巾——那是店里用来应急的,颜色鲜亮得有些刺眼。
我绕过柜台,快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湿滑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伸出手,想把毛巾递给他,想挡住那扇不断灌进风雨的门,想把他从那片冰冷的泥泞里拉进来。
林森快进来,外面雨太大了!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湿漉漉的袖管时,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啊——!
一声短促、破碎、充满恐惧的尖叫猛地撕裂了便利店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尖锐得刺耳,完全不像是从他那样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
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猛地向后弹开,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恐慌。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紧接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蜷缩到了墙角货架和冰柜之间那个狭窄的三角空隙里。
他把自己死死地塞了进去,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球。
那件湿透的灰蓝色卫衣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铠甲,也成了他绝望的囚笼。
他急促地、混乱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抽噎,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助的呜咽。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块鲜亮的黄色毛巾沉重得如同烙铁。巨大的恐慌和内疚瞬间淹没了我。
我做了什么我自以为是的关心,像一把粗粝的钥匙,莽撞地捅进了他紧紧锁闭的世界,却只引发了灾难性的崩塌。
那尖锐的叫声还在我耳膜里嗡嗡作响,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
店外是倾盆暴雨,店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冰柜的嗡鸣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单调而冷酷地碾压着神经。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他蜷缩的角落像一个绝望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和温度。我该怎么办后退离开
可那扇该死的门还敞开着,冰冷的雨水正不断泼进来。靠近那只会引发更剧烈的崩溃。
我的目光慌乱地扫过他颤抖的身体,最终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紧的拳头上。
即使在这样极致的恐惧中,他的右手依旧紧握着什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是那包柠檬糖!
亮黄色的包装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固执地露着一角,像沉没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的信号。
一个念头,微弱却清晰,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糖……那是他世界里唯一不变的、安全的锚点。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气息直冲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让自己处于一个更低、看起来威胁性更小的位置,视线尽量不与他对视。
然后,我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向他蜷缩的方向挪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尘埃。
他埋在臂弯里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骤然停滞,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那无声的警惕像一根绷紧的弦,悬在我的头顶。我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等待那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去。
直到他剧烈起伏的背脊稍稍缓和了一丝,我才继续我那蜗牛般的移动。
终于,我离他足够近了。近到能看清他湿透的发梢贴在苍白的脖颈上,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冰冷湿气和恐惧的震颤。
我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目标是他那只紧握着柠檬糖、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我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碰触到那冰冷、湿滑的包装纸边缘。
他猛地又是一颤,像被烫到一样,手臂神经质地收紧,喉咙里溢出一点模糊的、受惊的呜咽。
嘘……我立刻停住所有动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极轻、极柔的气音,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没事…林森…没事的…只是糖…
我耐心地等着,仿佛在等待一块冰的融化。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他紧绷如铁的拳头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松懈,对我而言却如同惊雷。就是现在!
我的手指极其灵巧地探入他微微松开的拳头缝隙,指尖触碰到那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塑料包装。
我屏住呼吸,用最轻、最快的动作,几乎是抽丝剥茧般,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包装纸的一角。
一股熟悉的、清新又略带刺激的柠檬香气,瞬间逸散出来,冲淡了空气里雨水和恐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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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微小而坚定的气味,似乎像一道微弱的光,短暂地穿透了他紧闭的世界壁垒。
我迅速地从撕开的口子里,用指尖小心地拈出一颗小小的、圆润的柠檬糖。那抹亮黄色,在这昏暗压抑的角落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温暖。
我的指尖,带着那颗小小的、圆润的柠檬糖,轻轻触碰到了他冰冷潮湿、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心皮肤。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微弱的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僵硬如石。
那颗糖,像一粒滚烫的火种,落在他湿漉漉的掌心纹路里。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气流都会惊散这脆弱的平衡。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疑和沉重,艰难地松开了。
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摊开了手掌,那颗小小的、亮黄色的柠檬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他湿漉漉的、微微泛着青白色的掌心中央。
像一颗被暴雨冲刷后遗落在沙滩上的、奇异的珍珠。
他依旧深深地埋着头,蜷缩着,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但那只摊开的手,那掌心里托着的糖,却是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妥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艰难递出的、微小的和平信物。
冰柜的嗡鸣声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减弱了,只剩下窗外雨水冲刷玻璃的哗哗声,和他压抑着的、不再那么混乱的喘息。
不知又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有了下一个动作。
他那只没有拿糖的手,极其缓慢地从膝盖上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臂。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脸,蹭掉一些冰冷的雨水和泪痕。然后,那只手迟疑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了摊着糖的那只手。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颗柠檬糖。他小心地、笨拙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它。
整个过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凝滞感,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终于,他把那颗糖送到了唇边。没有立刻吃下,只是停在那里,似乎在感受那坚硬的触感和清冽的香气。
然后,他微微张开嘴,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极其快速地在那颗黄色的糖果表面舔了一下,又闪电般地缩了回去。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试探着未知的世界。
短暂的停顿后,他似乎确认了某种安全。再次张嘴,这一次,他轻轻地将那颗小小的柠檬糖含进了口中。
就在那一刻,他长长的、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蝴蝶在风雨中艰难地扇动了一下翅膀。一颗原本悬挂在他睫毛尖上的细小水珠,随着这微不可察的颤动,终于不堪重负,倏然滚落。
它划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弱的水痕,然后无声地砸落在他湿透的裤子上,洇开一个更深的圆点。
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但就在他舌尖尝到那熟悉的、带着微酸的柠檬清甜的瞬间,某种坚硬的、隔绝一切的东西,仿佛裂开了一道比发丝还要细的缝隙。
那细微的颤动和滚落的水珠,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宁静,是绝望堡垒上悄然剥落的第一片碎屑。
暴雨终于疲倦了,渐渐收敛了它的狂暴,只剩下稀疏的雨点敲打着玻璃顶棚。
我依旧蹲在原地,看着他紧绷的肩线一点点松弛下来,虽然依旧深埋着头,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震颤终于平息了。
我慢慢地、一寸寸地后退,直到退到收银台后面。我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头顶几盏刺眼的大灯,只留下角落里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让昏暗温柔地包裹住那个角落。
然后,我轻轻地、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关上了那扇一直敞开的、灌满风雨的玻璃门,将湿冷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他就在那个角落待了很久,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含化糖果时口腔的细微动作。
时间失去了刻度。最终,当那颗糖彻底消失在他的唇齿间,他缓缓地、极其吃力地扶着冰冷的货架站了起来。
他依旧没有看我,视线低垂着,落在地面自己留下的小片水渍上。他低着头,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推开门,门外是雨后清冽潮湿的空气。他没有回头,瘦削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未散的街道,消失不见。
店里只剩下我,一地狼藉的水痕,冰柜的嗡鸣,还有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柠檬气息。
我靠着冰冷的收银台,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掌心全是冰凉的汗。
3
微光轻触
第二天,21:07,门铃准时响起。
林森推门进来。依旧是那件灰蓝色的卫衣,洗得发白。他径直走向糖架,拿起最边上的那包柠檬糖,走向收银台。
硬币放在玻璃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精密运转的轨道上。
然而,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当我把零钱递还给他时,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短暂到可能只有零点几秒,仿佛只是视线偶然的晃动——
他的目光,不再是落在我身后的香烟架,或是制服口袋的纽扣上。
那目光,像一片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羽毛,极其快速、极其小心地,掠过了我别在左胸的名牌。
苏晚。
那目光轻触即离,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
但我感觉到了。那羽毛般的触碰,带着一种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探寻温度,轻轻拂过我的心口,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酥麻和灼热。
此后的夜晚,这种微小的变化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开始顽固地、偶尔地出现。
大多数时候,他仍是那个精准的、沉默的钟表男孩,付款,拿糖,离开,目不斜视。
但在某些毫无规律的、如同星火闪现的瞬间,当我把糖递给他,或者找回零钱时,那羽毛般的目光会再次出现,轻轻扫过我的名牌。
每一次,都带着同样的谨慎和稍纵即逝。每一次,都让我在冰柜单调的嗡鸣声中,清晰地听见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撞在肋骨上,像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这微小的、几乎无法言说的互动,成了我漫长夜班中最隐秘的期待和最甜蜜的折磨。
我像一个守候奇迹的信徒,在每一个21:07,等待着那羽毛是否会在今夜降落。
而更多的时候,是徒劳的守望。他依然沉默,壁垒森严。那晚暴雨中的崩溃与和解,仿佛只是一场被雨水冲淡的梦。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某个深夜。
4
柠檬糖心
依旧是21:07。他推门进来,走向糖架,拿起那包柠檬糖。动作是刻入骨髓的精准。
他走到收银台前,将糖放在玻璃台面上。我习惯性地拿起扫描,报出价格:三块五。
他沉默着,把手伸进卫衣口袋。我以为他像往常一样掏钱,然而——
他伸出的手,却空着。
不,不是完全空着。
他的手指蜷着,掌心朝下,慢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和犹豫,挪到了冰冷的玻璃台面上方。然后,那只手极其缓慢地翻转过来。
一颗小小的、圆圆的柠檬糖,静静地躺在他微微汗湿的掌心。
它不再是包装纸里那种崭新的亮黄,糖体因为被他握得太久,被掌心的温度和汗水浸润。
糖的边缘变得有些模糊、黏腻,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琥珀色光泽。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关节。
那颗微微融化的糖,被他用指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推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挪过光滑冰冷的玻璃台面。
最终,它停在了我和他之间。那颗小小的、变软的柠檬糖,像一颗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抵达彼岸的心。
空气瞬间凝固了。冰柜的嗡鸣,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消弭。
我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一般,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酸涩和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我的喉咙,哽在那里,灼热得发痛。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不是因为泪水,而是因为眼前这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感动。
我抬起头,望向他。
他的眼睛依旧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掩盖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唇线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那张清秀却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波澜。
只有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两点红梅,泄露了这石破天惊的举动之下,他内心同样掀起的滔天巨浪。
我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伸向那颗被推过来的糖。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微湿润、有些黏腻的糖体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我的动作顿住了,悬在半空。然后,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去碰那颗糖。
只是看着他,看着那颗他笨拙地递出的、融化变形的柠檬糖,看着他那双低垂的眼睫和泛红的耳尖。
无声的沉默在收银台上方弥漫,沉重又温柔。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丝。
他依旧固执地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冲破了那层坚硬的壁垒,汹涌而出,无声地淹没了我。
终于,我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我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拈起了那颗躺在我们之间、带着他体温和汗水的柠檬糖。
糖体边缘的黏腻触感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我慢慢地将它放入口中。
舌尖触碰到糖体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带着刺激性的酸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酸味尖锐地冲击着味蕾,酸得我几乎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那酸涩,像极了过去三年里,每一个目送他背影离去的夜晚,心尖上悄然弥漫的滋味。
然而,就在这汹涌的酸楚几乎要占据所有感官时,一股清冽的、带着阳光般暖意的甜,如同冲破堤坝的暖流,缓缓地、温柔地从酸味的深处渗透出来。
它不急不缓地蔓延,浸润过每一寸被酸涩刺激的味蕾,最终包裹了整个口腔。那甜,并不浓烈,却无比纯净、无比坚定,带着柠檬特有的鲜活气息。
酸涩之后涌上的清甜,无声地流淌过心底每一个角落,像某种迟来的春天,终于穿透了漫长的寒冬,悄然降临。
日子像便利店门口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在无声的流转中悄然更迭。
那颗融化变形的柠檬糖带来的震撼余波,并未像我想象中那样迅速消散。
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缓慢却坚定地改变着湖水的模样。
林森依然在21:07准时出现,依然是那包最边缘的柠檬糖。但变化,如同春雨后的嫩芽,在细微处悄然萌发。
最明显的,是他的目光。那羽毛般的轻触不再只是偶然掠过我的名牌。
他开始尝试,像初学游泳的人试探水温,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目光上移。
有时是短暂地停留在我握着扫描枪的手上,有时是快速扫过我说话时的嘴角,甚至有那么几次,极其勇敢地,他的视线如同蜻蜓点水般,触碰到了我的眼睛。
每一次接触都极其短暂,快得像错觉,随即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帘,耳根泛起熟悉的、不易察觉的薄红。
但那不再是完全的回避,而是一种努力,一种笨拙的、带着羞怯的靠近。
每一次这样的目光交汇,都像一颗小小的柠檬糖在我心尖化开,酸酸甜甜,带着微小的电流。
他开始有了回应。不再是彻底的沉默。
当我递给他糖和零钱,说出那句习惯性的慢走时,我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蚊蚋般的声音:……嗯。
只有一个音节,轻得几乎被冰柜的嗡鸣盖过,却足以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对我声音的回应。后来,这声嗯变成了更清晰一点的谢…谢。
他说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个字都要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不熟练的滞涩感,却无比真诚。
每一次听到这笨拙的谢谢,我都感觉胸腔被一种温暖的液体填满,几乎要满溢出来。
而那晚暴雨中我递给他的、被他拒绝的黄色毛巾,不知何时被他悄悄地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收银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言语,只有这个沉默的归还动作,像是一个迟到的、无声的歉意和认可。
最大的惊喜,发生在一个春日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5
闯进孤岛的柠檬糖
21:07,门铃清脆。他推门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糖架。
他停在门口,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我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终于迈开脚步,却不是走向糖架,而是径直走到了收银台前。
他站在我面前,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慢慢地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不是一包糖,也不是一颗糖。
他的两只手里,各紧紧攥着一颗柠檬糖。那两颗糖被他握得温热。
甚至比上次那颗融化得更加厉害,边缘模糊,糖体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像两颗小小的、凝固的阳光。
他没有推过来,只是摊开掌心,将两颗糖静静地捧在手心,伸向我。
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笨拙和迟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愣住了,看着他摊开的掌心,看着那两颗因他的体温和汗水而变得柔软、几乎要融合在一起的柠檬糖。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带着强烈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甜蜜,直冲上我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他依旧低着头,但我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他清秀的鬓角滑落,没入衣领。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抬起眼帘。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闪躲。
他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紧张,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底。
那目光里有尚未褪去的羞怯,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但更多的是某种纯粹而滚烫的东西,像被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出口,炽热而真挚地流淌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冰柜的嗡鸣,门外偶尔的车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捧到我面前的两颗融化的柠檬糖,和他那双终于勇敢地、毫无保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给…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勇气,脸颊飞起两团明显的红晕,声音更轻,却更坚定地补充道,一…起…吃
短短三个字,如同天籁。
我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满溢到无法承载的幸福和感动。
我看着他紧张得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抹如同初生朝阳般的红晕。
所有的心疼、等待、酸涩和甜蜜,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同样无法抑制的轻颤,却没有去拿他掌心的糖。
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覆在了他捧着糖的手背上。他的皮肤温热,带着微微的湿意。
我能感觉到他猛地一僵,随即是更深沉的颤抖,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接纳的、难以置信的震动。
我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努力绽开一个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力地点点头:
嗯!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喜悦和肯定,一起!
我小心地、从他微微摊开的掌心拿起一颗融化的柠檬糖
。糖体温热而黏软,带着他掌心的纹路和汗水的微咸。然后,我又拿起另一颗,轻轻放进他的手心。
他低头看着掌心重新躺下的那颗糖,又抬头看看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漾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浅,如同初春湖面悄然裂开的第一道冰纹。
带着一丝生疏的腼腆,却纯净得如同山涧清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整个脸庞,也瞬间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那是我认识他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清晰、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
像阴霾散尽后,终于露出的第一缕阳光,珍贵得让人屏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收银台,在便利店柔和的光线下,含着各自掌心里那颗被体温融化、带着彼此气息的柠檬糖。
舌尖首先尝到的是那熟悉的、锐利的酸。
但这一次,酸味还没来得及弥漫,就被紧随其后汹涌而来的、无与伦比的清甜彻底覆盖、融化。
那甜味不再是迟来的救赎,而是此刻共同分享的、滚烫的、真实的幸福。
它顺着味蕾蔓延,流入心底,将每一个角落都熨贴得温暖而踏实。
窗外的梧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一刻温柔地伴奏。
冰柜依旧在身后低沉地嗡鸣,但那单调的声响,此刻却奇异地变成了安稳的背景音,如同我们心跳的共鸣。
两颗融化的柠檬糖,两颗勇敢靠近的心。
在这个小小的、深夜的便利店,在21:07之后,我们第一次真正地一起,品尝着这份酸涩之后,终于盛大绽放的、永恒的甜蜜。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每一个夜晚,都将不再只是等待一个21:07的钟摆。
而是等待一个人,带着两颗融化的柠檬糖,和一双盛满星光、只为我而笑的眼睛。
而他,终于不再是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