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食人屿:血傩祭 > 第一章

道光二十二年,深秋。
闽海之东,七星屿孤悬于墨浪之中,恰似七粒被天意随意抛撒的骨殖。岛西端的断崖上,一座依崖而建、形制奇古的龙王祠,其飞檐斗拱早已被海风蚀刻得筋骨毕露,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灰败的本色。
一艘小舢板,艰难地破开浑浊的海浪,像一片枯叶被巨掌推搡着,终于歪歪斜斜地撞上了七星屿唯一的小码头。船身与腐朽的木桩碰撞,发出沉闷空洞的呻吟。
船上跳下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眼神却锐利如针。他便是受闽县县令所托,前来查探岛上离奇命案的刑名师爷,宋墨白。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如土色、双腿发软的衙役阿福。
岸边等候的,是七星屿上陈氏宗族的总管,陈老七。他佝偻着背,一张老脸如同被海盐腌渍过久的橘皮,沟壑纵横,眼神浑浊而空洞,里面沉淀着一种宋墨白无法立刻解读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宋师爷……陈老七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您……您可算来了。他抬眼望了望龙王祠的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身体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宋墨白眉头微蹙,开门见山:尸体在何处死者何人
在……在龙王祠……陈老七的声音更低,几乎被海风吞没,是……是族长家的三位小姐……长房的大小姐陈素心……二房的二小姐陈素云……还有……还有三房的幺小姐陈素玉……
宋墨白的心猛地一沉。一族之中,三房嫡女同时殒命绝非寻常!他不再多言,只沉声道:带路。
通向龙王祠的小径崎岖湿滑,被浓重的海雾包裹。越靠近那巨大的石牌坊,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腐败腥气便愈发浓烈,混杂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甜腻。阿福早已捂住了口鼻,几欲作呕。陈老七的脚步也越发踉跄。
终于,他们穿过了那如同巨兽獠牙的石牌坊。
祠堂正殿前小小的石坪上,景象让见惯了凶案现场的宋墨白也瞬间头皮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正对着殿门,矗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长房大小姐陈素心。
她穿着一身极其刺目的大红嫁衣!那红,红得妖异,红得绝望,与这死寂破败的祠堂格格不入。她的长发被精心梳理,簪着早已黯淡无光的珠翠。然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脸上覆盖着的东西——那并非女子出嫁时惯用的红盖头,而是一张巨大、惨白、表情狰狞扭曲的木雕面具!面具的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角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拉扯着,形成一个凝固在癫狂与痛苦之间的狞笑。面具的样式,宋墨白依稀认得,是本地古老傩戏中象征厉鬼或邪神的鬼王面!
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臂僵直下垂,大红嫁衣的下摆被海风吹得猎猎翻飞。然而,支撑她站立的,是两根从她双肩琵琶骨狠狠贯穿而出的粗大铁钎!铁钎的另一端,深深钉入了她身后一根用来悬挂祭祀幡旗的冰冷石柱之中!鲜血早已浸透了肩头的嫁衣,凝固成大片大片暗紫色的硬块,沿着石柱缓缓流下,在地上洇开一滩浓得化不开的黑。
她如同一个被钉在祭台上的、献给邪神的祭品!那惨白的鬼面正对着洞开的祠堂大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殿内供奉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龙王神像。
啊——!衙役阿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陈老七也扑通一声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板,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如同濒死的野兽。
宋墨白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这血腥的祭坛。他的视线越过陈素心那恐怖的身影,投向祠堂内部。
祠堂深处,光线昏暗。高高的横梁上,似乎悬吊着什么东西。
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踏入了龙王祠阴森的门槛。腐朽的木头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
横梁上垂下的,是二房二小姐陈素云。
她全身赤裸,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头朝下倒悬着。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几乎触地。她的身体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鞭痕,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仿佛遭受了最残酷的鞭刑。但最诡异的是她的姿态——她的双臂被反剪在身后,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双腿则被强行分开,用细绳紧紧捆住脚踝,固定成一个极其屈辱的、如同受难般的倒十字形状。她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却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死死望着下方冰冷的地面。一滴滴粘稠暗红的血珠,正从她凌乱发梢的末端、从那些翻卷的伤口边缘,缓缓滴落,在地面青砖上积成一小洼一小洼的血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
宋墨白的目光掠过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猛地定格在祠堂最深处、供奉龙王神主牌位的龛位之前。
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无数粗大、湿漉漉的麻绳缠绕而成的怪异茧!
那些麻绳是船上用的旧缆绳,粗粝不堪,浸透了海水的咸腥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感。它们被以一种狂乱而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地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约莫一人高的、不规则的柱状物,像某种丑陋的祭坛图腾,又像一个巨大的虫蛹。麻绳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破碎的、属于年轻女子的鹅黄色衣料!
而构成这茧的无数绳结之间,竟然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尖锐的竹签!那些削尖的竹签深深刺入麻绳的缝隙,如同荆棘丛林,又像是某种古老而恶毒的诅咒符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许多竹签的尖端,赫然带着暗红的血迹,甚至勾挂着丝丝缕缕的皮肉!
这巨大的绳茧,就竖立在龙王神主牌位正前方不到三尺之地。牌位上敕封东海广德龙王之神位的金漆大字早已斑驳,在昏暗光线下,冷漠地俯视着这亵渎神明的恐怖造物。
三小姐陈素玉,被活生生地缝在了这由象征海船命脉的缆绳所构筑的死亡之蛹里!那些尖锐的竹签,如同无数恶毒的针,在她被强行塞入和捆绑的过程中,反复刺穿了她年轻的身体!
宋墨白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浓烈的血腥味、海腥味、腐木味混合成一股实质般的浊流,冲击着他的感官。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残忍到极致的死法,带着强烈的仪式性和象征意味,在这座被遗弃的海神祠堂里同时上演!这绝非仇杀或劫财,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充满古老邪异气息的血祭!
报…报师爷……一个颤抖的声音从祠堂角落传来。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年轻渔民,是岛上唯一的更夫,他缩在阴影里,牙齿咯咯作响,昨…昨夜三更…我…我巡更路过…远远…远远看见龙王祠这边…有…有红光闪…还有…还有女人在哭…哭得…哭得好瘆人…像…像唱戏…又像…鬼叫…我…我吓得魂都没了…没敢靠近…
女人哭唱戏红光宋墨白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陈素心脸上那张惨白狰狞的傩戏鬼面!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那具穿着血红嫁衣、被钉在石柱上的尸体。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猛烈的海风呼啸着穿过残破的祠堂门窗,发出凄厉的呜咽。风卷起了地上散落的枯叶和尘土,也带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香——一种混合着陈年脂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腐朽气息的味道。
这味道……宋墨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想起,在踏入祠堂前,穿过石牌坊时,似乎也隐约捕捉到过一丝这样的气息,只是被更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
他立刻循着风来的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同梳篦般扫过祠堂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根梁柱、每一片阴影。终于,在供奉神主牌位香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布满蛛网的角落缝隙里,他瞥见了一小片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织物——那是一小块丝绸的碎片,颜色是极其艳丽、近乎俗气的桃红色,上面似乎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宋墨白小心翼翼地用随身携带的镊子,从厚厚的积尘和蛛网中将那片丝绸碎片夹了出来。碎片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毛糙,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强行勾破撕裂下来的。
他将碎片凑近鼻端。那股甜腻得令人头晕、混杂着腐朽脂粉气的异香,正是从这小小的碎片上散发出来的!这绝非岛上渔家女子惯用的粗布麻衣,也绝非大小姐陈素心身上那件象征死亡嫁衣的料子。这是一种……属于风月场所,或者说,属于某种特定身份女子的气息!
陈总管!宋墨白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死死锁住瘫软在地的陈老七,这岛上,除了三位小姐,可还有别的女子特别是……外来的女子
陈老七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骇。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由蜡黄转为死灰,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拼命地摇头,眼神躲闪,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想要拼命掩盖什么的心虚。
他这异常的反应,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宋墨白心中雪亮!这小小的七星屿,这刚刚经历了三位嫡女惨死的陈氏宗族,背后隐藏的秘密,远比眼前这三具恐怖尸体所呈现的,更加黑暗、更加骇人!
宋墨白不再逼问陈老七,他知道此刻这老头已被吓破了胆。他转而看向那个缩在角落的更夫,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昨夜听到哭声,像唱戏具体像什么戏仔细想想!
更夫吓得一哆嗦,努力回忆,脸上肌肉扭曲:像…像…对了!有点像…有点像七月半‘祭海’时,请来跳傩驱邪的班子…唱的那种…那种鬼调子!又尖…又长…拖着尾音…哭哭啼啼…但…但比那个…更惨…更瘆人…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傩戏!又是傩戏!陈素心脸上的鬼王面具,更夫听到的鬼调哭腔,还有手中这片来自风尘女子的桃红丝绸碎片……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股无形的阴冷气息串联起来,指向迷雾深处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宋墨白将那片散发着异香的桃红丝绸碎片,用一方干净的白帕仔细包好,贴身收起。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
阿福!他沉声喝道,振作点!立刻带人,将这祠堂里里外外,连同三位小姐的尸身,全部仔细勘验!任何蛛丝马迹,毛发、脚印、不寻常的物件,哪怕一粒特殊的沙子,都给我记录下来!特别是大小姐脸上那张面具的来历,务必查清!他又转向陈老七,语气不容抗拒,陈总管,立刻带我去见族长!还有,将族中所有主事之人,以及昨夜可能听到、看到任何异常的人,全部召集起来!立刻!
衙役阿福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爬起来,哆嗦着应了声是。陈老七也在宋墨白凌厉的目光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挣扎着爬起,佝偻着在前引路,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镣铐。
祠堂外,海雾似乎更浓了,将那座巨大的、染血的石牌坊吞噬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狰狞的轮廓,仿佛一只蹲伏在浓雾深处、择人而噬的巨兽,正缓缓张开它那名为狱门的血口。风中的呜咽,愈发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合唱着一曲来自幽冥的血祭悲歌。
宋墨白踏出祠堂门槛,青衫被腥咸的海风鼓荡。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三具以不同方式被献祭给死亡的年轻躯体,心中冰冷而沉重。这只是开始。这片被诅咒的食人屿,才刚刚向他展露它狰狞獠牙的一角。那深藏于宗族血脉与战争疮疤之下的骇人秘密,那隐藏在桃红丝绸与傩戏鬼面之后的复仇幽魂,正从冰冷的海底淤泥中,缓缓浮出水面。
食人屿:血傩祭(续)
宋墨白踏出龙王祠那染血的门槛,浓重的海雾几乎吞噬了眼前的小径。陈老七佝偻的身影在前方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衙役阿福脸色煞白,紧紧跟在宋墨白身后,眼神涣散,似乎魂魄还留在那血腥的祠堂里。
老七,宋墨白的声音穿透湿冷的雾气,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三位小姐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岛上近来,可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陈老七浑身又是一颤,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他那张枯槁的脸在灰白雾气中更显死气沉沉,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师……师爷……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什么……就是……就是这龙王祠……不……不太平……
不太平宋墨白目光锐利如鹰隼,怎么个不太平法说清楚!
鬼……鬼哭……陈老七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夜里……总有……有哭声……像……像女人……在唱……在哭……就在……就在那石牌坊底下……还有……还有红光……一闪……一闪的……像……像鬼火……好些人都……都听见了……看见过……都说……是……是龙王动怒……要收……收祭品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低如蚊蚋,带着一种绝望的宿命感。
龙王动怒收祭品宋墨白心中冷笑。这分明是人为制造的恐怖氛围!那哭声,与更夫所闻一致,极可能是凶手刻意模仿的傩戏鬼调。那红光……他想起大小姐陈素心脸上那惨白的鬼王面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岂不正似鬼火
除了这鬼哭红光,岛上可还有外人尤其是女人宋墨白紧逼一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方包裹着桃红丝绸碎片的白帕,冰凉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
陈老七猛地摇头,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要将那细瘦的脖子摇断:没!没有!绝对没有!我们这……这穷海屿……鸟不拉屎……哪……哪有什么外人肯来女人……更……更不可能有外来的!
他否认得如此激烈,眼神却慌乱地瞟向龙王祠的方向,又迅速低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欲盖弥彰的姿态,几乎坐实了宋墨白的猜测——那片桃红丝绸的主人,必然存在!而且,与这宗族有着某种讳莫如深的联系!
宋墨白不再追问,只是冷冷道:带路,去族长家。
族长陈永禄的宅邸位于七星屿地势稍高、避风的一处山坳里,是整个岛上最气派的建筑,也不过是青石垒砌、灰瓦覆顶,院墙高大厚实,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封闭和压抑。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门环是两只狰狞的饕餮兽首,在浓雾中显得格外阴森。
陈老七上前,颤抖着叩响了门环。沉重的闷响在寂静中回荡,仿佛敲在人心上。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隙。一个同样面色灰败、眼神躲闪的中年仆役探出头来,看到陈老七和宋墨白一行人,尤其是宋墨白身上那半旧的青布长衫和腰间代表身份的牙牌,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老……老爷……他……仆役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闽县刑名师爷宋墨白,奉县尊之命前来查案!阿福强撑着官威喝道,声音却有些发虚。
仆役慌忙将门打开,躬身退到一旁,连头都不敢抬。
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陈年木料和压抑的悲伤气息,扑面而来。院落里死寂一片,连鸟雀都似乎绝迹了。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几个穿着素服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
宋墨白踏入正厅。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便是族长陈永禄。他穿着深褐色的绸面长袍,外罩一件玄色马褂,身形枯瘦,但骨架很大,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魁梧。只是此刻,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塌陷在宽大的椅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灰败的死气。短短一日,三位如花似玉的孙女惨遭毒手,这种打击足以摧毁任何老人。
他身旁站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身材微胖,面皮浮肿,双眼通红,正是长房的陈伯年(陈素心之父);另一个身材精瘦,颧骨高耸,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眼神阴鸷,是二房的陈仲平(陈素云之父)。三房的主事人陈叔远(陈素玉之父),据说在海上遭遇风浪,生死未卜,至今未归。几个女眷跪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背景音般弥漫在压抑的空气里。
宋墨白自报身份,厅内众人只是木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连基本的客套都无力维持。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恐惧,像铁幕般笼罩着这座宅院。
陈族长,节哀。宋墨白拱手,声音沉肃,本师爷奉命而来,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告慰三位小姐在天之灵。然案情诡异,凶手手段残忍,恐非寻常仇杀。需请族长及各位主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永禄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宋墨白,那目光浑浊、疲惫,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绝望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声音:有劳……宋师爷……问吧……
三位小姐,平日为人如何可曾与人结怨宋墨白开门见山。
长房陈伯年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结怨素心她……她最是温婉娴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能……能跟谁结怨!定是……定是那海里的邪祟!是龙王……龙王收祭品啊!他说着,又悲从中来,以袖掩面。
二房陈仲平冷哼一声,那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怨毒:温婉娴静哼!我那素云,性子是烈了些,可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是谁!是谁用这等下作手段害她!让她……让她死后还要受这等屈辱!他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目光扫过厅内众人,那眼神仿佛要将所有人都生吞活剥。
角落的女眷中,一个穿着素色比甲、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三房陈叔远之妻)抬起泪眼,哀声道:素玉……她才十四岁啊……像朵刚开的花骨朵……平时就喜欢在房里看书绣花……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她能得罪谁老天爷……你开开眼吧……她泣不成声。
三位父亲(或母亲)的反应,悲痛愤怒皆在情理之中,但似乎都刻意回避了某种关键。宋墨白注意到,当陈仲平提到下作手段时,族长陈永禄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近来,岛上可有什么外人宋墨白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扫视众人,特别是……女子
女子二字一出,厅内空气骤然凝固!那压抑的啜泣声瞬间停止了,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陈伯年茫然地摇头:没……没有啊……
陈仲平阴鸷的眼神闪了闪,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陈永禄枯瘦的手指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几息,才缓缓道:师爷明鉴……七星屿……孤悬海外……穷困潦倒……近些年,除了偶尔有行船的渔夫借个避风处……并无……并无生面孔,更遑论……女子。
他的否认与陈老七如出一辙,语气却更加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也透着一股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宋墨白心中冷笑更甚。这宗族上下,口径竟如此一致!那片桃红丝绸,那风尘女子的异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他不再纠缠于此,转而提出:为查清线索,本师爷需查看三位小姐生前所居之处。另外,岛上若有通晓傩戏、或者保存有相关面具、服饰之人,也请即刻告知。
傩戏陈永禄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惊悸,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声音干涩:岛上……早年是有傩班……祭海驱邪……但……战乱之后……就散了……那些东西……那些鬼脸子……不吉利……早就……早就沉海了……
沉海了那大小姐陈素心脸上那张狰狞的鬼王面具,又是从何而来难道也是海里漂上来的不成
宋墨白不再多言,只道:烦请带路。
查看的顺序,从长房大小姐陈素心的闺房开始。
陈素心的房间位于宅邸东厢,一应陈设虽不算奢华,但整洁雅致,透着大家闺秀的温婉气息。绣架、琴台、妆奁、书案,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脂粉和熏香味道。
宋墨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梳子,细细扫过每一寸地方。妆奁里的首饰不多,但都颇为精致,并无异常。书案上摆着几本《女诫》、《列女传》,还有一本翻开的《漱玉词》,停留在李清照那首凄婉的《声声慢》上。宋墨白拿起书,书页间并无夹带。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床榻上。锦被叠得整齐,枕边却放着一件未完成的绣品——一幅精致的蝶恋花图样。宋墨白小心地拿起,那丝线颜色鲜艳,针脚细密,看得出绣者用心。然而,就在他仔细端详时,指尖却触碰到底料一角一丝异样的滑腻感。他翻转绣绷,在背面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小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桃红色印记!那颜色,与他怀中帕子里包裹的丝绸碎片,如出一辙!而且,这印记边缘微微晕染,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甜腻脂粉气!
陈素心的房间里,为何会有风尘女子衣料上的痕迹是沾染还是……某种隐秘的联系
宋墨白不动声色,将绣绷放回原处。他又仔细查看了门窗,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
接着是二房陈素云的房间。
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房间布置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刚硬。墙上挂着小小的弓箭,书案上除了女红书籍,竟还有几本《孙子兵法》、《纪效新书》之类的兵书!妆奁里的首饰也偏向简洁硬朗。案头,一方砚台压着一叠写满簪花小楷的纸笺,宋墨白拿起一看,内容竟是抄录的戚继光抗倭诗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输男儿的刚烈之气。这与她被以最屈辱姿态鞭打、倒吊而死的惨状,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对比。
宋墨白在书案抽屉的深处,发现了一把用油布包裹的、极其锋利的匕首!匕身寒光闪闪,显然时常打磨保养。一个闺阁小姐,私藏如此利器,意欲何为防身还是……反抗
最后是幺小姐陈素玉的房间。
这里充满了稚气未脱的少女气息。墙壁上贴着彩色的年画,床边堆着几个布偶娃娃,书案上摆着《山海经》的绘图本和《镜花缘》之类的志怪传奇,翻开的页面上画着各种奇异的鸟兽精怪。窗台上还养着几盆小小的、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宋墨白在整理她的小书箱时,发现箱底压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陈旧的彩色图画。展开后,宋墨白瞳孔微缩——那赫然是一幅描绘海上祭祀场景的图画!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巨大的船只燃烧着火焰,船头站立着戴着狰狞鬼王面具的祭司,高举法器。而船下,无数扭曲的人形在海浪中挣扎沉浮!图画一角,还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小字:龙王爷爷……别生气……
这幅画,与龙王祠内那场血腥的血祭,隐隐呼应!是孩童无知的模仿还是……某种不祥的预示
三间闺房,三样发现:沾染风尘气息的绣品、私藏的锋利匕首、描绘海上血祭的图画。每一样都指向迷雾深处更深的黑暗。尤其是那桃红印记,像一条若隐若现的毒蛇,缠绕在宋墨白心头。
他不动声色地退出陈素玉的房间,对一直紧张跟在身后的陈老七道:烦请带路,去陈族长的书房。
陈永禄的书房在宅邸最深处,同样被一种沉重的阴郁笼罩。书架上多是些族谱、地方志和儒家经典,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却蒙着一层薄灰。
宋墨白示意陈老七和阿福在门外等候。他独自进入,反手掩上了门。
书房内光线昏暗。他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角黑暗。他开始仔细搜查。书架上的书被一本本抽出、翻阅,又放回原位。书案抽屉里除了账册、信件,并无特殊发现。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后靠墙的一个紫檀木大柜上。柜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宋墨白试了试,锁得很牢固。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柜门缝隙和地面。在柜子底部与地面的缝隙里,他借着油灯的光,发现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他用指甲小心刮取一点,凑到鼻端——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铁锈腥气!
是血!而且是干涸凝结后又被蹭下的血粉!
这锁着的柜子里,藏着什么
宋墨白眼神一厉。他不再犹豫,从腰间革囊中取出一套精巧的器具——那是他早年行走江湖时学来的本事。细如发丝的探针插入锁孔,指尖感受着内部簧片的细微震动。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柜门。
柜子很深,分上下几层。上层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族中重要契约和印章。中层则是几件用绸布包裹的、似乎是祖传的玉器摆件。宋墨白的目标是下层。
他移开上层的东西,俯身向下探去。下层空间较大,堆放着一些陈旧的卷轴和几本厚重的册子。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触碰到一个硬质的、方形的棱角。他用力将其拖了出来。
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匣子,入手沉重,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色包浆。匣子同样上着一把小巧却坚固的铜锁。匣盖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宋墨白故技重施,轻易地打开了这把锁。
匣盖掀开,一股陈年的纸张、墨迹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涌出。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发黄的信笺和……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封面的册子!
宋墨白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牛皮纸封面没有任何字迹。他翻开第一页,一行行刚劲有力、却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的墨迹映入眼帘:
道光二十年,庚子,七月初三。英夷船坚炮利,厦门失陷……闽海震动,人心惶惶……
七月初八,奉水师游击将军密令,率‘靖海’号并两哨兵勇,押解俘获之英夷水手及附逆海盗共四十七名,移防七星屿暂避……
七月十五,飓风过境,船损粮匮……岛上存粮告罄,人心浮动……
七月廿一……断粮第三日……兵勇鼓噪……
宋墨白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这是……军档一位清军军官的日记!
他快速翻动发脆的纸页,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急速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
……副将刘大人召我密议,言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龙王祠祭品匮乏,恐海神迁怒……何不以此辈无用之俘囚,权作三牲一则解粮困,二则安海神,三则……绝后患!’
吾心胆俱裂!此乃……食人耶!然刘大人目光森冷如刀:‘……陈永禄等岛中耆老,亦以为然。此乃……全岛生民存续之计!汝欲抗命乎’……
七月廿二,夜……龙王祠前,篝火冲天……鬼面狰狞……刘大人亲自主持……惨呼哀嚎之声,撕心裂肺……吾……吾不敢视……闭目塞听,犹觉腥风血雨扑面……岛民……皆分得……‘血食’……陈永禄食之……甚……甚欢……
七月廿三……哑女阿阮……于礁洞中窥见此修罗场……被擒……刘大人欲斩草除根……陈永禄进言:‘……此女虽哑,然姿色尚可……沉海可惜……不若……献于将军,或可充作……’
刘大人狞笑允之……吾……吾愧为人也……
七月廿四……离岛……携阿阮……此女双目空洞,如行尸走肉……吾知,七星屿食人之罪孽,永世难消……吾身负此滔天罪业,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人生生撕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像一道道无声控诉的伤口。落款处,一个模糊的署名和官衔印鉴依稀可辨:……靖海营哨官……陆……文……昭……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海雾,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食人屿上空炸响!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书房内宋墨白震惊到极致的脸,也照亮了那乌木匣子里,那本沾满血泪与滔天罪恶的日记残卷!
闪电的光芒如同鬼魅的利爪,在书房内一闪而逝,留下更深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雷声余威。宋墨白握着那本残破日记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道光二十年!英夷!俘虏!海盗!断粮!食人血祭!副将!哨官陆文昭!哑女阿阮!
日记里那血腥恐怖的场景,文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宋墨白的脑海——冲天篝火映照着龙王祠狰狞的石牌坊,戴着傩戏鬼面的军官主持着祭典,俘虏的惨嚎撕破夜空,岛民麻木或狂热地分食着血食……而族长陈永禄,竟是此事的推动者和参与者!他食之甚欢!最后,那个唯一目睹了全部真相的哑女阿阮,竟被当作玩物献给了那位姓刘的副将!
宋墨白猛地想起龙王祠内,三位小姐那充满仪式感的恐怖死状:
*
长女陈素心,被铁钎贯穿琵琶骨,钉在石柱,脸上覆盖着傩戏鬼王面具——像不像当年主持血祭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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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女陈素云,被鞭笞、倒吊、摆成屈辱的受难姿态——像不像那些在祭台上被虐杀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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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女陈素玉,被塞入象征海船命脉的缆绳之蛹,被无数竹签刺穿——像不像被献祭给海神的三牲
这哪里是简单的谋杀这分明是一场迟来了数年的、针对当年食人血祭参与者的、残酷而精准的复仇模仿!凶手在用陈氏宗族嫡系的血,重演当年龙王祠前的修罗场!
而那把开启这地狱之门的钥匙,就是那个被掳走的哑女——阿阮!
闪电过后,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紧闭的门窗,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同时拍打门窗,发出无声的控诉。书房内,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光影在宋墨白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匣子里除了日记,还有几张信笺。宋墨白迅速翻看,是几封字迹潦草、充满恐惧和忏悔的密信,落款都是陆文昭。收信人,赫然是族长陈永禄!
……陈公如晤:自离七星屿,日夜惊惧,噩梦缠身。阿阮之事,如附骨之疽……刘大人已于月前暴毙,死状凄惨,似……似被厉鬼索命!吾恐祸不远矣!当年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望守口如瓶,否则……鬼神难容,人神共愤!……
……又及:闻岛上近日亦有异动鬼哭红光切莫大意!吾疑……疑阿阮未死!此女怨毒深种,恐化厉鬼归来!切记!紧闭门户,勿信外人!……
阿阮未死!厉鬼归来!
宋墨白的心猛地一沉!陆文昭的恐惧几乎跃然纸上。刘副将的暴毙,岛上的鬼哭红光,都指向一个可能——那个哑女阿阮,回来了!带着刻骨的仇恨回来了!这就是那片桃红丝绸的来源一个流落风尘多年、最终化身复仇修罗的女子
砰!砰!砰!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几乎盖过了雨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惶。
师爷!师爷!不好了!出事了!
是衙役阿福变了调的声音,带着哭腔。
宋墨白迅速将日记和密信塞回乌木匣子,锁好柜门,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快步拉开书房门。
门外,阿福浑身湿透,脸色比死人还白,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祠堂……祠堂那边……又……又……
祠堂怎么了
宋墨白心头一紧。
陈……陈老七!陈老七他……他死了!
阿福的声音带着哭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就……就在龙王祠那石牌坊底下!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大地,将整个食人屿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狂风裹挟着咸腥冰冷的海水气息,发出凄厉的呼啸。宋墨白顾不上披蓑衣,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阿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雨幕,朝着龙王祠的方向疾奔而去。
雨水瞬间将他浇得透湿,青布长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但他心中那股寒意,比这雨水更甚百倍!陈老七!这个宗族总管,这个对岛上隐秘讳莫如深的老头,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就在龙王祠的石牌坊下!
他一路狂奔,泥泞湿滑的山路几次让他险些跌倒。远远地,那座巨大的、如同染血獠牙般的石牌坊在暴雨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石牌坊下,已经围了几个闻讯赶来的渔民,个个面无人色,缩在雨里瑟瑟发抖,不敢靠近。更夫瘫坐在泥水里,指着牌坊下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惊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宋墨白拨开人群,冲到近前。
看清景象的刹那,饶是他心志坚毅,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陈老七的尸体,以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亵渎的姿态,被摆放在石牌坊正下方的基石上!
他浑身湿透,穿着那件灰扑扑的短褂,仰面朝天。那张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脸扭曲着,嘴巴大张,似乎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凝固着极致的惊骇。而他的双手,竟被反剪到背后,用一根粗粝的麻绳死死捆住!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双脚!那双沾满泥泞的、骨节粗大的赤脚,竟然被强行掰开,脚底板朝上,用一种极其屈辱的方式,死死地抵在了石牌坊那冰冷粗糙的基座石上!仿佛在用力蹬踏着这象征着宗族权威与海神门户的巨石!
而在他的额头正中央,一个深深的、几乎穿透颅骨的孔洞赫然在目!暗红的血液混合着雨水,不断地从那个恐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顺着他的额角、脸颊流下,在冰冷的石基上蜿蜒成一道道刺目的红痕,又被狂暴的雨水迅速冲刷、稀释,流入地面浑浊的泥水之中。
那伤口边缘并不整齐,带着撕裂的痕迹,像是被某种极其沉重、极其尖锐的锥状硬物,以巨大的力量狠狠凿击所致!
脚……脚底板……抵着牌坊……
一个渔民牙齿咯咯作响,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哀嚎,这……这是……这是要让他……死了……也……也不得安宁……永世……永世不得……不得翻身……给……给龙王……给牌坊……磕……磕头谢罪啊!
额头……额头那个洞……像……像是被……被船锚的尖……尖头……给……给……另一个渔民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船锚宋墨白猛地抬头,看向石牌坊。这巨大的牌坊由整块巨石雕凿而成,基座厚重。在陈老七尸体头部上方的基座石面上,雨水冲刷下,赫然残留着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呈放射状的撞击裂痕!裂痕的中心点,还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被雨水晕开的痕迹!
凶手是将陈老七的头颅,狠狠地撞向了这坚硬的石基!用他的命,来磕头谢罪!
这手法,这姿态,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象征性的惩罚!与祠堂内三位小姐充满仪式感的死法一脉相承!凶手在宣告:清算,开始了!下一个,会是谁
宋墨白蹲下身,不顾满地泥泞,仔细查看陈老七的尸体。捆绑双手的麻绳,是岛上渔船常用的那种,粗糙油腻。他掰开陈老七紧握的右手——里面空空如也。但在他的左手手心,紧贴着掌心,宋墨白敏锐地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雨水和血腥味截然不同的异样触感!
他用镊子小心地撬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在掌心深深的纹路里,赫然嵌着一小片东西——一片边缘锐利、颜色极其艳丽、近乎俗气的桃红色丝绸碎片!上面还残留着金线绣的缠枝花纹!与他之前在龙王祠香案下找到的那片,无论是材质、颜色还是花纹,都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阿阮!这片桃红丝绸,就是她留下的标记!她的复仇宣言!
啊——鬼啊!
瘫软在地的更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手指颤抖着指向石牌坊后方、那翻涌着墨黑色巨浪的断崖方向。
众人惊骇望去。
在浓密的雨幕和翻滚的海雾交织的混沌边缘,在那断崖最高处的一块嶙峋礁石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矗立!
距离太远,暴雨如帘,根本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辨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形,极其瘦削,穿着一身与这昏暗天地格格不入的、刺眼到极致的桃红色衣衫!那颜色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一点燃烧的鬼火,妖异而绝望!
海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猎猎飞舞,仿佛随时会将她卷入下方咆哮的墨色深渊。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风雨飘摇的悬崖之巅,面对着龙王祠的方向,面对着石牌坊下陈老七那屈辱的尸体。
她似乎……在看着宋墨白。
隔着狂暴的风雨和遥远的距离,宋墨白却仿佛能感受到两道冰冷、死寂、凝聚了无边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重重雨幕,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
紧接着,那桃红色的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一只手臂。那只枯瘦的手,指向了下方波涛汹涌、如同巨兽张开大嘴的海面。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身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又像是一片被狂风撕下的桃红色花瓣,直直地向后一仰,坠入了下方那墨浪翻腾、深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啊——!
跳……跳海了!
海鬼……真是海鬼索命啊!
渔民们发出惊恐欲绝的哭喊,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仿佛那断崖下的海水会爬上来将他们吞噬。
宋墨白却僵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身影消失的海面。跳海不!那姿态……太僵硬了!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更像……更像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完成了最后的表演后,被无情地抛弃!
阿阮……她真的跳海了吗还是这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他低头,再次看向掌心那片刚从陈老七手里取出的、湿漉漉的桃红丝绸碎片。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雨幕,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投向岛屿深处、族长陈永禄那高大阴森的宅邸方向。
祠堂的三具女尸,石牌坊下陈老七的谢罪,悬崖上桃红身影的坠海……这连环的血案,如同一张巨大的、沾满血腥的傩戏鬼面,正对着整个食人屿发出无声的狞笑。
复仇的序幕已然拉开,而血祭的核心——那位当年主持并享受了血食的族长陈永禄,此刻正坐在他那看似坚固的堡垒里。下一个被钉上祭台的,会是他吗
宋墨白握紧了那片桃红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他仿佛能听到,在那座深宅大院里,在暴雨的掩盖下,死亡的脚步声正沿着湿滑的回廊,一步步逼近最后的祭品。而那个在深渊中蛰伏了多年的复仇之魂,她的低语,正混杂在风浪的呜咽中,清晰可闻:
血傩祭……尚未终结。